拆不掉的樓
二寶剛調到一個鎮工作,因為他是大學生,所以鎮長直接封了個城建站站長給他。二寶頭一回在自己姓名後麵掛個“長”字,暗下決心,一定不辜負領導的期望,把工作幹好。
來了幾天,二寶頭一回到市場買菜。他走到剛落成使用不久的新市場大門,一下怔住了。隻見寬敞的市場入口處,中間平白無故地插著一座舊房子,硬生生把好端端的大路隔成了兩邊,行人和車輛小心翼翼地從兩邊通過。
那房子是座舊式的泥磚樓,至少也有上百年的曆史了。四麵牆壁隻剩下了三麵,而且千瘡百孔,八麵透風,四條柱子也隻剩下了兩條勉強支撐著,整座房子搖搖欲墜,不時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來。
二寶想,難道當初留著它用來作隔離欄麽?再看出入市場的居民,經過舊樓時,無不繞得遠遠的,一邊驚恐地盯著舊房,一邊加快速度跑過去。二寶納悶透了,弄不明白為啥要留著這座舊房子。
他趁買肉時,好奇地向豬肉佬打聽。豬肉佬一聽他問起這個,似乎就來氣了,嗡聲嗡氣地說:“這是我們鎮的樓堅強,十年前就該拆了。你別看它一口氣就能吹倒似的,可它硬是挺了十幾年不倒,邪門透頂了!”
二寶不禁咋舌,心想,還真是邪門。接著說:“怎麽就不拆了它呢?多危險哪!”
豬肉佬瞪起眼:“誰拆呀?政府都不敢拆,誰敢動呐?這鬼樓的主人獅子大開口,要政府給他五百萬拆遷補償費,你說,這不是故意為難人麽?就是大上海也沒有這個價吧?”說著,他衝二寶亮起三根油膩的指頭,“換了三任書記鎮長,就是拆不了這鬼樓!鎮裏的人,全都是吃幹飯的!”
二寶不由得臉一紅,匆匆走了。回去憤憤地一想,這事兒正該是自己管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就拿它當第一把火吧!
二寶初生牛犢不怕虎,向人打聽清楚了“樓堅強”的主人,就一個人去了。危樓的主人是個算命先生,大名老仙,據說很有些道行。一聽二寶說明來意,老仙嗬嗬一笑,什麽也不說,衝他亮起五根手指一晃。
他兒子在一旁作旁白:“拿五百萬來,我們自己動手拆。少一分,說什麽也是多餘的。鎮長書記來了,也是這句話。”
二寶急了,說道:“大叔,您那樓實在太危險了呀,說不定哪天倒下來,砸著人,那就麻煩了……”
“住嘴!”老仙突然臉色一變,勃然大怒,一指門口喝道,“你們不動,我的樓絕對不可能自個倒下來,你信不信?你給我滾!”
第一次交鋒,二寶灰溜溜地敗下陣來。他氣得頭頂都冒了煙,這家人實在太不講理了,而且態度囂張之極,別說是他一個小小的站長,連鎮長書記竟然也絲毫不放在眼裏。對付這樣的人,除了強製執行,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過了兩天,二寶跟鎮長提到了這件事,態度堅決地要求強製拆除舊樓。
鎮長聽完他慷慨陳辭,一言不發,臉色鐵青地抽了支煙。完了又喝茶,瞅瞅麵前激動的二寶,清清嗓子道:“這是前三任留下的老問題了,前三任都拆不了,我又不是孫悟空,沒有法呀!”
二寶沒料到鎮長會是這樣消極的態度,愣住了。
鎮長悠悠歎口氣,望著二寶說:“你第一天參加工作的麽?三任鎮長書記都拆不了的樓,你就不想想為什麽嗎?”
“為什麽?”二寶還真是不太明白,愣愣地問。
鎮長似乎有點不耐煩了,指了指天花板:“人家上麵有人哪!”
鎮長把話說到這份上,二寶就是再傻也明白了。你說怪不得哩,那老頭那麽不可一世。他呆了半晌,怔怔地問:“那……這樓……實在太讓人擔心了呀。”
鎮長吐了一口氣:“等著吧,讓它自個兒倒。”
倒不掉的樓
和鎮長這一席談話後,二寶滿腔熱情頓時一片冰涼。他有些後悔自己不自量力,冒冒失失地就去找老仙,簡直是自取其辱。
這之後,二寶每當去市場,看見那風燭殘年的舊樓,心裏就感覺不是滋味。每次從旁邊走過去時,嘴裏下意識地吹口氣,恨不得一口氣把樓吹倒。
鎮上很多人都知道了,他這個新來的幹部是管城建的,有些人就冷嘲熱諷地故意在他麵前說起舊樓,有的甚至罵管事的人吃屎,把氣都撒到二寶身上。二寶有苦說不出,感覺自己真是兩頭受氣。他也漸漸明白了,鎮長讓他當這個城建站長,原是安排他當鎮裏的擋箭牌的。
二寶恨死那座“樓堅強”了,天天晚上睡覺,他都夢見一早起來,發現“樓堅強”已經倒了。可那樓實在邪門,就好像人明明已經死了,卻還站得穩穩的一樣。
一次,有一股台風吹到了鎮上。二寶十分興奮,這麽大的風,“樓堅強”要還不倒,那簡直沒有天理了。
他特意冒著大風跑到市場,一看那樓在狂風暴雨中不住地顫抖著,歪歪斜斜,好像竹子一般在半空扭來扭去。二寶心中大喝一聲:吹得好!嘴也不知不覺鼓了起來,拚命向樓吹去,好助狂風一臂之力。
可他吹得腮幫子都疼了,“樓堅強”依舊在大風大雨中屹立不倒。有好幾次都被風吹歪了一半,可他卻像個武林高手一樣,硬是又挺正過來。二寶簡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幕,心裏直叫見鬼。看著看著,他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覺,打了個冷戰,真懷疑這樓是不是被老仙施了法術。
台風很快過去了,“樓堅強”又英姿煥發地挺立在市場入口正中,除了吹落幾塊瓦片,它居然又一次毫發無傷地躲過了一劫。
不用說,最失望的人自然是二寶了。一天,二寶在辦公室忽然聽到一陣喧鬧,仔細一聽,原來是市場那兒發生了車禍,一輛四輪驅動車撞到了“樓堅強”。
二寶聽到這個消息,喜不自禁,連叫:“老天爺開眼!”拔腿就向市場跑去。
到了那兒一瞧,立刻大失所望,樓堅強還站著哩。車撞塌了樓的一麵牆和一根柱子,車子前麵塌進去一大塊,司機也被砸得頭破血流。
所有的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盯著“樓堅強”。它現在就相當於一個獨腿的人,而且受了重傷,還失去了可支撐的拐杖。可他依舊巋然不動,竟然隻靠一根柱子和兩麵牆挺了過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它仿佛被某種神靈附體了一般,具有金剛不死之身。
鎮長也到現場看了,處理完交通事故之後,為了預防發生意外,命令大家在“樓堅強”周圍拉起了警戒線,不讓人接近它五米之內。
人在樓在
這事才過了兩天,二寶早上去市場買菜時,在入口碰見了那個算命佬老仙的兒子小仙。他馬上把臉別開,沒想到小仙認得他,存心要戲弄他,怪聲怪調地問:“站長,那天我爸讓你拿五百萬來,怎麽沒見你來呀?”
二寶年輕,血氣方剛,聞言大怒,冷冷地說:“你們別得意,你最好叫你老爸盡早拆了,要不然,它自個倒了,你們一分錢也拿不到。”
“放屁!”小仙怒氣衝衝地嚷道,“就是你死了,我家的樓也不會倒!”
二寶說:“你別吹牛皮,說不定那天,我就是打個噴嚏,也能把它打塌了”話音剛落,他忽然覺得鼻子癢癢的,忍不住“阿啾”一聲,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這時,奇跡出現了。隨著二寶的一聲噴嚏,麵前的“樓堅強”轟的一聲,憑空倒了下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樓就不見了,倒得十分徹底幹淨,原來的地方隻剩一堆碎磚爛瓦。
二寶和小仙都是大吃一驚。各自呆了半晌,小仙一把揪住二寶的衣服:“五百萬!你得賠我!”
二寶又驚又喜,分辨說:“不關我的事,我就是打了個噴嚏。”小仙哪裏肯饒過他,抓住他直嚷賠償。
不一會,“樓堅強”周圍就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家都喜氣洋洋,紛紛拍手叫好,有人甚至還放起了鞭炮。
小仙趕緊打了個電話報告老爸。幾分鍾後,老仙趕來了,他拔開人群,兩眼直直地瞪著地上的一堆碎磚,臉色煞白,兩手顫抖,臉上大汗淋漓,像被人點了穴一般,久久不動。
小仙指著二寶說:“爸,就是他打噴嚏震倒樓的。”
老仙像沒聽見一樣,瞧也不瞧他們一眼,突然兩腿一陣激烈的顫抖,不由自主地跪在爛泥上,捧起一堆碎泥,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小仙疑惑不已地問:“爸,你咋啦?你倒是說話呀!樓倒了,補償費也得一分不能少!”
老仙不理不踩,嘴中喃喃自語:“完了,完了……我早知道會出事,果然……”
這時,鎮長率領一幫鎮幹部來到了,看了看“樓堅強”的“屍體”,臉上露出了微笑。
老仙猛然回過神來,爬起來向鎮長走去,一邊伸出手想跟鎮長握。鎮長把手插進了口袋裏,老仙見狀,把手縮回,摸出一包煙,畢恭畢敬地給鎮長送上。鎮長搖搖頭,說了句不會。
老仙把煙放回口袋,臉上堆著笑,說道:“鎮長,您看,樓倒了,也好,倒少了一筆工錢,那個拆遷款……五百萬,那是我們說笑的,怎麽可能呢?有個幾十萬,我看就很合情合理了。”
鎮長沉吟不答。老仙一看有些發慌:“當初定的是十萬,照這個數其實也不錯了。”
鎮長淡淡地說:“這個以後你到鎮裏再說。”老仙連連點頭:“是,是。”
小仙在旁邊一聽,不幹了,衝上去大聲喝:“爸,你是不是老糊塗了?當初十萬,現在還要十萬,你瘋了呀?你是不是怕他們這些人了,一個鎮長有什麽了不起的!爸,五百萬,一分也不能少!”
“你給老子閉嘴!”老仙憤怒地扭頭衝兒子吼,“你懂個屁!”
鎮長嘿嘿一笑,神色自若,指了指那堆碎磚爛瓦:“你們負責把這堆東西清理掉,拆遷款的事,才好說話。”
老仙怔了怔,接著啪地一個立正:“是,請鎮長放心,我們一家保證完成任務!”轉頭對兒子命令道,“快去叫你媽和你老婆來搬磚頭。”
小仙氣得直咬牙,不顧一切地嚷道:“爸,你是不是睡昏頭了?咱們沒有理由怕他們的啊!”
老仙怒不可遏,回身“啪”地抽了兒子一個耳光:“你才睡昏頭不知天光!你姐夫倒了,知道嗎?你打個電話問問你大姐……”說著,他老淚縱橫,如哭如泣,“人在樓在,人倒樓倒。樓倒了,人還站著嗎?你懂個屁,你懂個屁呀!”
小仙聞言大驚失色,飛快地掏出手機打電話,剛說了兩句,身子一軟,癱到了地上。
二寶看到這,驚訝極了,原來這樓還真不是自己打噴嚏打塌的。他不禁向鎮長看過去,鎮長得意地衝他眨了一下眼,說了句話:“我剛剛接到消息,就聽說下麵樓倒了……”
二寶恍然大悟,怪不得鎮長今天像變了個人似的,這麽有底氣哩。
(2009年發表於《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