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縣有個做皮革生意的老板,圈子裏稱他張扒皮,平生有兩大好,一是酒,二是車。喝了點小酒,開上好車,城裏城外飆上幾圈,不知有多快活。用他的話說,神仙也就這水平了。
一天晚上,張扒皮又在酒店和一幫哥們喝上了。直喝得稀裏糊塗,暈頭轉向,最後也不知怎麽上的車,回的家。反正醒來睜眼一看,日頭都上老高了。他正想掀被子起床,哪知道卻抓到了一個方向盤。
張扒皮瞪大眼睛一瞧,怪事,自己居然還坐在車裏哩,敢情啊,自己昨晚就在車上醉了一宿。他撓撓頭皮,嘿嘿樂了起來,這種事已經不是頭一回了。接著往身上一打量,又愣了。咋的?原來自己全身上下就光穿著一條短褲頭。
褲子哪去了呢?他把車內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到他的衣服。張扒皮呆了呆,想了想,馬上明白是咋回事了,罵了句:“這幫龜孫子!”昨晚喝到興頭上,那幫哥們趁他喝得麻木了,出了個拚酒的鬼點子,輸了要脫衣服。他無故失蹤的衣服和褲子以及手機錢包等等,原來都是自己輸掉的,後來上車時又忘了帶了,也不知道那幫龜孫子給他保管好沒有。
張扒皮心想,我還是先開車回家穿上衣服吧,要不讓人看見又出笑料了。一擰車鑰匙,發動機喘了兩下,又沒了聲息。他一連打了幾下,車都發動不起來,一看油表,已經沉到底了,這才知道沒油了。張扒皮氣得破口大罵,自己昨天剛剛加了油,咋會就沒了呢?
張扒皮在車裏鬱悶地生起了氣,這下咋辦好呢?總不能穿一條短褲走回家吧?看來隻能躲在車裏,等待救援了。
他的車停在一條街道旁,對麵不遠有個包子鋪,門口擺放的蒸籠冒出滾滾熱氣。張扒皮昨晚光拚酒,不吃菜,肚子裏一點貨也沒有,此時正餓得前胸貼後背,餓狼似的盯著那些白花花的包子。可他身上除了一條短褲,再無一物,隻有幹咽口水的份。
在車裏熬了大約半個鍾,張扒皮直餓得兩眼發昏,感覺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還得走出去呀!他心裏大呼慶幸,還好昨晚沒有輸光,至少保住了這條短褲。考慮了一會,一咬牙,打開車門下來了。
不出所料,街上的人乍一見他,身上隻穿一件褲頭,又從那麽漂亮的車上下來的,都驚奇地瞪大了眼,有的人還捂著嘴巴偷笑。
張扒皮遮遮掩掩地靠著車門,對一位戴眼鏡的小夥子喊:“兄弟,你別光笑呀,借個電話給我打打,江湖救急呀大哥!”
小夥子挺講義氣,馬上就掏出手機,笑呤呤地遞了過來。張扒皮拚命想了想,好不容易摁下了老婆的手機號碼,飛快地說道:“是我!你不要問,聽我說,我的手機丟了,現在是借別人的手機跟你通話……”可老婆還是插嘴罵了句:“你這個死鬼,一晚沒回來,到哪裏鬼混去了?”
“住嘴!”張扒皮怒氣衝衝地打斷老婆,“你現在馬上開你的車來接我……”掉頭問小夥子,這裏是哪兒?小夥子說是人民路。張扒皮又接著對老婆下達命令,“我現在在人民路,我的車也在這裏,不要猶豫了,馬上來,記得給我帶套衣服!”
通完話,他千恩萬謝把手機還給人家,趕緊又鑽進車裏躲著。這時天上的日頭既大又猛,車裏的空調又不能工作了,車內像個蒸籠一般,沒一會功夫,張扒皮就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全身大汗淋漓。
他心急如焚地盼著老婆出現,哪曾想,這一等卻等了半個多鍾頭,老婆還沒有來到。張扒皮內外交困,既怒又恨,索性豁出去了,跳下車,跑到離車不遠處的一塊廣告牌下,暫且先喘口氣再說。
眼巴巴又等了一陣。街上雖然人來人往,對他感興趣的人也很多,謝天謝地,還沒有碰上一個熟人,要不然臉就丟大了。但老婆仍然遲遲沒有露麵,張扒皮隻得又厚著臉皮向路人借了個手機,打通了就破口大罵:“你這個臭三八,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嗎?你再不馬上來接我,老子明天就休了你!”
老婆也不甘示弱:“休你的鬼,我早就來到了,怎麽也找不到你。”張扒皮皺著眉頭,左右看了看,給老婆指示自己的方位,說自己現在站在一根電線杆下,上麵是塊廣告牌,廣告的內容是“隻生一個好,女兒也是傳後人”,對麵有一家肯德基快餐廳,他的白色寶馬跑車就停在左邊大約十米的地方。
老婆回話說等著,五分鍾內到。張扒皮抱頭蹲在地上,一分一秒地計算著時間。沒想到才算到三分鍾的時候,剛才借電話的人跑了回來:“大哥,你老婆問你到底在哪。”
張扒皮氣得七竅生煙,接過電話一聽,老婆在那頭嚷道:“我已經來到你說的位置了,怎麽還是不見你呀?人民路,對吧?我現在就站在廣告牌下,‘隻生一個好,女兒也是傳後人’,對吧?肯德基,對吧?左邊是有輛白色的車,可車牌不是你的啊!你是不是要玩死我啊?”
張扒皮瞪圓眼一掃,哪兒有老婆的影子?他怒不可遏,衝老婆吼了句:“你別來了,找人打牌去吧!”
恨恨地關了電話,他想明白了,自己一開始就不應該向老婆求援。這婆娘一向反對自己喝酒,她明顯是要借這個機會讓自己嚐一點教訓呢。張扒皮恨得牙癢癢的,心說等會回去看我怎麽收拾你!
借手機的人是個熱心腸,主動叫他別著急,要不再換個人打打。張扒皮感激涕零地說著謝謝,飛快地拔通了公司職員小劉的電話,叫他馬上開公司的麵包車來接他。小劉說十五分鍾內保證到。
然而,張扒皮已經默算到了二十分鍾,卻沒見到小劉。他覺得好沒道理,小劉是萬萬不敢違背他的命令的,平常就算他放個屁,小劉也會請示他怎麽處理這個屁,他怎麽可能敢跟自己開玩笑呢?
沒辦法,他又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又借了個手機打,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他媽的是不是不想幹了?”
小劉似乎一肚子委屈:“王總,我早就來了呀,已經把這條街走了三遍,可就是沒看見您啊。”
“笨蛋!”張扒皮氣得全身哆嗦,情急之下,幹脆爬上了他的車頂站著,“你要是眼睛沒瞎,就能看見路邊有一輛白色的寶馬跑車,車頂上站著一個瘋子,身上隻穿一條短褲,那個人就是我!”
小劉說:“是,是,我明白了!”
還了手機,張扒皮頂著烈日堅持站在車頂上,生怕一下來小劉就找不著他了。借手機的人似乎對這事來了興致,站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等著看結果。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扒皮都快被曬成黑人了,可小劉竟然還是沒有出現。張扒皮終於撐不住了,猴一樣跳下車頂,剛好這時借手機的把電話遞了過來。他也沒有力氣罵了,說道:“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小劉在那頭委屈得快要哭了:“王總,我怕坐在車裏看不清楚,就下車走,已經來回跑了六遍,就是不見您啊!”
這怎麽可能呢?自己這麽大一個活人,他們怎麽就沒看見呢?張扒皮被日頭曬得有些神智不清,加上又餓得精神恍惚,突然間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冒上來:難道自己已經死了,來到了陰間?
想到這,張扒皮害怕起來,當下把什麽都拋在腦後了,不顧一切地衝到街上攔出租車,打算讓人家把他送回去,然後再付車費。
冒險攔下了一輛,可沒等他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那位的哥就噴了他一嘴:“別來這一套,我看你從哪兒掏錢給我?”說著把車開走了。
張扒皮轉身又攔了輛三輪車,結結巴巴地說到了再給車費,起碼給十倍。司機一瞅他的模樣,臉上露出了會意的笑容:“我理解的,剛從別人家跳下來吧?還好穿了條短褲。上車上車,不過,你可要說話算數!”
張扒皮連聲應著,趕緊跳上車:“到香港花園小區。”
三輪車轉彎抹角跑了十來分鍾,“咯”一下停下,司機扭頭說:“到了,我跟你去拿錢吧。”
張扒皮一看,車是到了一個住宅小區,可卻不是自己住的地方,就說錯了。司機一指上麵:“錯你的頭,這兒明明寫著香港花園。”
張扒皮一抬頭,確實是“香港花園”,卻真的不是自己住的地方啊。司機有點火了:“全城就這麽一處地方叫香港花園,不是這個,還是哪個?”
張扒皮下了車,揉揉眼睛,左看右看,又使勁拉拉臉上的肉,腦子渾渾噩噩的:怎麽回事?他也知道,全城也就一個香港花園,是這兒最高檔的住宅區,可怎麽突然之間全變樣了,還是自己得了失憶症?
司機可不管他,催他快點拿錢。張扒皮苦笑,說自己家並不在這,怎麽拿錢?司機想了想,拿出手機讓他打電話叫朋友送錢來。
張扒皮隻好試著拔了個朋友的號碼,說了自己的位置,讓他立刻趕來。沒想到,朋友一聽就笑了起來,說你別跟我開玩笑了,我現在就在香港花園的門口,正想到你家去喝茶呢。
張扒皮一愣,環顧了一周,身上唰地冒起了冷汗:怎麽這麽邪門?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剛才錯怪了老婆,她真的來找他了,可就是看不見他。司機又催他打,張扒皮喃喃說道:“沒用的,他們看不到我。”司機愣了愣,火冒三丈:“你是鬼啊?我怎麽又能看到你?你他媽想賴賬!”不由分說,一拳就打過去。
張扒皮被三輪司機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頓,臉上有青有紅,身上有黑有黃,爬起來一看,活脫脫變成了個瘋子加乞丐。
張扒皮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如此簡單的一個事,竟然搞到這個地步來了。他穩了穩神,心想,我就不信我他媽的死了!決定自己走回去。
他一心想著回家,全然不顧路上人們的指指點點,走了一條街,又過了一條街,忽然眼前一片茫然,不知該往哪兒走了。雖然在這個地方住了十幾年,但以前他出門就必坐車,到哪兒去,閉上眼睛都能去對。可突然從車上走下來,換了個角度,卻似乎對路一點兒印象都沒了。
像一隻無頭蒼蠅在街上轉悠了半天,天就黑了。張扒皮又累又怕,又餓又渴,再也走不動了,倒頭就在一個街角睡著了。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張扒皮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隻能奄奄一息地坐在那兒等待奇跡。他不甘心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去,或者變成一個乞丐,於是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盯住過往的人們,希望能碰到一個認識的人,幫助他回家。
然而還是沒用,一個上午過去了,他沒碰到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認識他的人碰到他。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突然看見遠處駛來一輛白色的寶馬跑車。
張扒皮不覺精神一振,這輛車的身影他是多麽熟悉啊。他搖搖晃晃站立起來,漸漸地看清楚了,車上掛的牌子正是自己的。眼看那車越來越近,他不敢相信地指著車,張大了嘴巴。
車子在他麵前停下,老婆從車裏跳了下來。張扒皮頓時驚喜交集,吃驚地指著她:“你你你……”
老婆看著他的模樣,哭笑不得:“你什麽?我是你老婆!你的車我加上油了。”說著,從車裏拿出水和麵包給他吃。
張扒皮吃了些東西,緩回了口氣,望著老婆說:“真邪門,太邪門了,我一定撞鬼了!”
老婆沒好氣地罵:“撞你的頭!要不是交警查你,這輩子你就別想回家了,看你以後還喝不喝酒,還飆不飆車!”
張扒皮不明白:“咋的啦?交警查我幹啥?”
說著話,後麵來了輛警車,下來兩個交警,一左一右拉著他上了警車,打開一台電腦,說要給他看些好看的。
張扒皮疑惑地瞪著電腦,上麵放的是一個高速收費站監控鏡頭拍的視頻。隻見一輛寶馬車像飛機一樣衝了過去……
他吃驚地指著裏麵的車喊:“天啊,這是我的車!”交警說:“當然是你的車了,那天晚上你連續衝過兩個收費站,時速超過了一百五十公裏。”
“怎麽可能?”張扒皮大聲嚷了起來,“我喝醉在車上睡著了,而且車裏一點油都沒有了。”
交警說:“當然沒油啦,從白縣到我們自縣二百八十公裏,已經夠遠的了,要還有油,你恐怕早跑到北京去了!”
“什麽,這是自縣?”張扒皮覺得腦袋轟的一下,一P股癱在車上。他可一點兒都不知道,原來那天晚上自己把車飆到了二百八十公裏之外的自縣,醒來後還以後在白縣呢,以至於搞成了現在這個情況。
他看看兩個似笑非笑的交警,又看看對他怒目而視的老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我……我……”忽然緊緊拉住交警的手,大哭一聲,“交警同誌,醉駕害死人哪!”
(2010年發表於《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