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舞

第十五章 山寨相師

　　張鐵硯正抱著一本《麻衣神相》在燈下苦讀，就聽悅來客棧店門的方向傳來“噗通噗通”有人跳牆的聲音。看樣子是來賊了。

　　青流縣外30裏就是亂石山，亂石山上就盤踞著一夥惡匪，這群惡匪依仗著山下有一片難辨路徑的亂石為屏障，根本就不把官府放在眼裏。難道是亂石山的惡匪下山了嗎？張鐵硯想到這裏，心中害怕，他急忙放下書本，還沒等吹熄燭火，就見兩條黑影從窗外跳將進來，黑影對他一揚手，一條散發著腥臭味道的帆布袋子迎頭落下……張鐵硯連同住店的10幾個商販一起，就這樣被惡匪們綁架到了亂石山。

　　張鐵硯隻是個囊空如洗的窮相師，亂石山的惡匪們綁架他，不是喝高了，就是抽瘋了！惡匪們解開口袋繩，張鐵硯從黑悶的帆布袋子中“咕咚”一聲被倒了出來。他揉著腦袋“哼哼唧唧”地從地上站起，就聽分贓廳裏響起了一陣貓頭鷹哀鳴般的怪笑。

　　竟是亂石山的惡匪頭子牛托天走了過來。牛托天人生得五大三粗，一臉刀疤，最瘮人的就是他的雙目，黃睛如蛇，閃爍著邪惡的凶光。張鐵硯心驚肉跳地看著牛托天，說道：“這位大王，我隻是一個窮相師，您是不是綁錯人了？”

　　牛托天將頭上青色風帽一摘，他滿嘴噴著酒氣地叫道：“張先生，難道你忘記我這個草頭王了嗎？”

　　張鐵硯望著燈光下猙獰如鬼的牛托天，不由得“啊”了一聲，三天前，這個牛托天身著便裝，曾到鎮子裏找他看過相。張鐵硯是個算命的雜家，他不僅精通相術，對於打卦、測字也都很有研究。牛托天站到張鐵硯的相攤前，他看著那麵“鐵口神相”的青布幡，一臉的不屑，牛托天抬手就丟給了張鐵硯一錠銀子，可是他卻死活不肯把頭上的破草帽摘下來。不除冠帶，張鐵硯自然沒法看相，他就把桌子上的紙筆往前一推，小心地說道：“麻煩您自己寫個字吧！”

　　牛托天“呸”地往手心吐了一口吐沫，然後抓筆寫了一個鬼畫符似的“早”字。張鐵硯端詳著牛托天頭上戴的破草帽，說道：“閣下頭頂的草帽算一個草字頭，早字加上草字頭，說明您是一個草頭王啊！”

　　牛托天剛要細問，遠遠地就見兩個公差走了過來，他用凶巴巴的聲音說道：“胡說八道！”然後牛托天將頭一低“吱溜”一聲，鑽進了人群，避走了。

　　牛托天回到山寨，他越想越覺得這個張鐵硯不簡單，亂石寨中真要有了他這樣的高才，何懼官府攻山滅寨的威脅呢？他就派手下的嘍羅夤夜洗劫了悅來客棧，將張鐵硯和一夥商人全都綁上了山來。

　　張鐵硯聽牛托天竟想邀他入夥，他兩手亂搖，一張臉上都是驚慌之色：“張某隻會看相算命，可不會提刀殺人，牛寨主，您饒了我吧！”

　　牛托天氣呼呼地一拍桌子，吼道：“誰叫你提刀殺人？本寨主是想叫你給我當個馬前軍師！”

　　牛托天領人聚首亂石山，雖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甚是快活，可是他的愁事也不少。就拿昨天晚上新抓的十幾個肉票來說，他們竟異口同聲，都說自己是窮商小販。對於榨不出油水的肉票，牛托天倒也不趕盡殺絕，扣下銀兩貨物，然後將其兩眼一蒙，送下山去，就算了事。

　　牛托天奸猾狡詐，這十幾個肉票都說自己沒錢，很顯然有悖常理，牛托天既然把張鐵硯綁到山上，還是先叫他給這些人相相麵。看看誰是扮成窮商販的富商，對於多金的肉票，他一定要獅子大張口，狠狠地敲他一筆才算過癮。

　　張鐵硯麵對牛托天手中的鋼刀，嚇得牙齒捉對兒地廝殺，他顫抖著兩腿，走到那十幾個肉票麵前。這十幾個人穿戴都很普通，一個個歎息連聲，愁容滿臉。現在世道不太平，有很多富商出門都喜歡喬裝打扮。張鐵硯看了半天，也是沒有收獲，他想了想說道：“你們還是一人給我寫個字吧！”

　　站在這群肉票最前麵的是一個50多歲的男人，他青衣小帽，臉頰消瘦，名字叫苦六。他是一個販賣中藥藥籽的小商販。苦六眨巴了幾下眼睛，狐疑地問道：“寫個字？寫什麽都成嗎？”

　　張鐵硯看了一眼不停催促他的牛托天，說道：“是！”

　　苦六抓起了筆杆，然後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個“口”字，他身後的十幾個肉票一見苦六帶頭，紛紛依葫蘆畫瓢，一人在紙上寫了一個口字。

　　張鐵硯看著白紙上的十幾個口字，他望著牛托天，用肯定的語氣說道：“他們中間沒有一個富商，都是窮兮兮的小販！”

　　牛托天哪肯相信，他牛眼一瞪，吼道：“張鐵硯，你沒有看錯？”

　　張鐵硯用手一指白紙，解釋道：“您看這些字，寫得鬆鬆垮垮，毫無精神，明明就是吃不飽飯的樣子！……”養家糊口的口和美食入口的口當然不是一回事啊！

　　張鐵硯講完，他湊到牛托天的身邊低聲耳語幾句，然後說道：“大王，我看這些人身上基本沒有什麽油水，您還是放了他們吧！”

　　牛托天眼珠一轉，說道：“好，把他們帶下去，給一口飯吃，然後蒙上眼睛，全都趕走吧！”

　　山寨的嘍羅應了一聲，十幾個肉票被推搡著來到了偏廳。偏廳的白木桌子上擺著白米飯，盆邊的木盤子裏還放著一隻百香鴨子。

　　十幾個肉票被抓上山，肚子裏早就餓得“咕咕”叫了，看著香氣誘人的美味鴨子，他們都一個個地抄起了筷子，對著鴨肉就伸筷夾了下去。

　　眾人還沒等把夾起的鴨肉往嘴裏填，就聽“咣”的一聲響，偏廳的房門被牛托天一腳踢開了，嗬嗬大笑的牛托天領著張鐵硯走了進來，牛托天劈胸一把，抓住了一個灰衣老者的胸口，這個老者手裏的筷子上夾著百香鴨子口中的舌頭。

　　百香鴨是一種烤鴨，製作的時候需要先把鴨子身上的羽毛拔光，然後將活鴨放進烤爐，烤爐裏麵備有一個裝滿百香調料汁的鐵桶，隨著烤爐升溫，鴨子酷熱難耐，它就會去喝鐵桶中的百香調料汁。

　　百香鴨烤成，鴨肉奇香，可是最美味的地方就是接觸百香料汁最多的鴨舌。這百香鴨因為做工複雜，所以賣價不低，普通百姓哪有享用的機會？知道百香鴨鴨舌好吃的人更是寥寥。

　　這個灰衣老者第一筷子就直奔鴨舌，很顯然，他不是個普通人。

　　麵對牛托天的鋼刀，灰衣老者嚇得跪在地上，體似篩糠。他就是居庸關中最有名的大財主周半城啊。因為現在世道不寧，盜賊四起，他出門做生意隻得穿了便裝。沒想到千算萬算，卻在一隻百香鴨子麵前露出了破綻。

　　牛托天滿意地一拍張鐵硯的肩膀，誇獎道：“張先生，你這鴨子計果然高明，劉伯溫再世也不過如此啊！”

　　周半城被留在了山寨，等著他的家人拿銀子前來贖自己。其它小商販的銀兩貨物被扣，還沒等嘍羅們將他們送下山，苦六卻“噗通”一聲，跪在了張鐵硯的麵前，他流淚央求道：“張先生，您幫我說一聲，叫牛寨主把那袋半枝蓮的種子還給我吧！”

　　張鐵硯見苦六可憐，他轉頭對牛托天說道：“如果不是苦六寫了個口字，我也想不到”吃東西“這個主意……再說藥材種子非中藥，留下無用，我看還是將種子還給苦六吧！”

　　牛托天不屑一顧地說道：“抓住了一個周半城，就是好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我們還要他那袋不值錢的藥材種子做甚，還給他吧！”

　　看著眾人下山，張鐵硯剛說了一句想回去，牛托天卻把眼睛一瞪吼道：“回去？山寨中多麽快活？隻要張先生在亂石寨住上半年，趕你走，你恐怕都不想走了！”

　　張鐵硯就這樣被強留在了亂石寨。可是沒過三天，監視張鐵硯的兩個小嘍羅就氣喘籲籲地跑到了牛托天麵前，叫道：“大寨主，不好了，張鐵硯，他跑了！”

　　牛托天一撇嘴，冷笑道：“亂石山之險，就險在山腳下的那片亂石陣，張鐵硯沒有認路的嘍羅領著，他休想通過那片亂石陣！……”

　　亂石山下的亂石陣是一片天然的亂石，裏麵的道路曲折蜿蜒，好像迷宮一樣，不知道進路，根本就轉不出來，官軍幾次派兵征繳，就是吃虧在這片不辨東西的亂石之中。

　　幾十名山賊到亂石陣中一找，果然把被困石陣的張鐵硯抓了回來。看著垂頭喪氣的張鐵硯，牛托天用雪亮的刀尖指著他的鼻子怪叫道：“下次再逃，我就砍掉你的雙腿！……”

　　七天之後，又一夥在鎮裏住店的商販被抓上了山來，牛托天照樣學樣，擺上了百香鴨，可是這幾天之中，亂石寨用鴨子計辨出周半城的消息早已經傳開，十幾個商販誰還敢動那個鴨子舌頭呀。沒有辦法，牛托天隻得滿臉賠笑，又把張鐵硯請到了前廳。

　　張鐵硯來到前廳，他發現那個倒黴的苦六又被抓了回來。苦六肩膀上的褡褳裏，鼓鼓囊囊地還塞著一包半枝蓮的種子，褡褳裏的銀子，卻已經被山賊們收走了。

　　張鐵硯將這十幾個商販又從頭看了一遍，他又一次失望地搖頭。沒有辦法，他隻得故技重施，叫他們一個人再寫上一個字。苦六懂規矩，他這次提筆寫了一個七扭八歪的“衣”字。看著後麵幾個商販寫得亂七八糟的字。張鐵硯搖了搖頭，說道：“底下的人都不要寫了，你們都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吧！”

　　脫衣服是想幹啥？商販們聽完都愣住。牛托天見這幫商販們猶豫，他伸手拔出了鬼頭刀，然後將冷森森的利刀一晃，威脅道：“脫，誰不脫衣服，我一刀砍死誰！”

　　張鐵硯見十幾個商販都脫光了衣服，他一擺手又說道：“快點穿，誰先穿完，誰就可以下山了！”

　　七八個商販將衣服齊刷刷地穿完。可是最後，卻剩下3個把衣服穿得窩窩囊囊的商販，牛托天晃著鬼頭刀，一臉奸笑著走了過來，嚇得這三個商販急忙跪倒，連叫饒命。

　　這三個商販都是多金的大富商，平日裏養尊處優，穿衣服自有小丫鬟伺候，叫他們親手一穿衣服，自然露出了馬腳。

　　張鐵硯果真是足智多謀，牛托天對著他一個勁地豎大拇指，這樣的人才，有一萬個都不嫌多啊！

　　三個多金的大商人被扣下當成了肉票，其餘的小商販一個個被蒙上眼睛，全都趕到了山下。

　　牛托天為了慶功，特意在中廳大擺宴席，張鐵硯剛端起了酒杯，他忽然問道：“牛寨主，現在是幾月？”

　　牛托天一翻眼睛說道：“現在正是四月啊！”

　　張鐵硯聽罷，臉色急變，手中的酒杯“啪”的一聲落地，摔成了粉碎。張鐵硯急步來到了中廳，俯身趴在了地上，他用手指沾了點口水，然後用指頭在地上粘起了幾粒黑色的種子！

　　亂石山上有兩位中醫，經過他們的辨認，這黑色的籽粒竟是半枝蓮的種子，半枝蓮是一味中藥--具有清熱解毒，消癰治腫的功效。那個該死的苦六兩次被抓上山，他扛上山的帆布口袋都做了手腳--袋底下竟開有小洞，隨著他上山下山，袋中半枝蓮的種子會源源不斷地漏將出來……半枝蓮俗名死不了，別看種子也就小米粒大小，它的生命力卻極其頑強，它不僅可以生在土裏，石縫中也可以紮根生長。

　　苦六一定是官軍派上山的奸細，他幾次上山下山，半枝蓮的種子已經被撒滿山路，4月的天氣，正是春雨霏霏，草籽發芽的季節，用不了多長時間，半枝蓮的種子就會在石縫中生出幼苗來，春去夏來，半枝蓮就會抽枝開花，官兵們要是按著半枝蓮花朵的指引，他們就能行出亂石陣，最後摸上亂石寨呀！張鐵硯驚慌失措地叫道：“大寨主，您趕快想個辦法吧！”

　　牛托天牙齒咬得“咯咯”響，他怪叫道：“快去追上那個該死的苦六，見到苦六立刻將他亂刃分屍！”

　　十幾名山賊騎馬下山，兩個時辰後，終於在渭水河畔追上了苦六，苦六一見山賊追來，他嚇得大叫一聲，丟下褡褳，縱身入水，逃之夭夭了！

　　苦六的褡褳底下果真漏有一個小洞，漏到最後，裏麵隻剩下一小把半枝蓮的種子了。落到石路上的半枝蓮種子可以掃起來，可是落到石縫中的種子根本無法清除幹淨。牛托天氣急敗壞地叫道：“大家趕快想個辦法，不然官兵攻上山來，我們的好日子就算過到頭了！”

　　山賊們七嘴八舌，紛紛出著主意--有的說：等半枝蓮從石縫裏長出來，可以派專人去拔除半枝蓮的幼苗。有的山賊說，幹脆在石陣的迷路上全都撒上半枝蓮種子，來個魚目混珠，最後叫官兵弄不清，究竟哪條才是真正上山的正路。

　　前一個辦法等於冒險，後一個辦法還算可行。牛托天急忙派人下山去收購半枝蓮的種子，可是回來的嘍羅稟報，半枝蓮雖然到處都有生長，可是因為它太普通了，它的種子根本沒有人收集，也就是說有錢也買不到。

　　牛托天變臉比變戲法都快，他一把抓住了張鐵硯的胳膊，用哀求的口吻說道：“張先生，本寨主待你不薄，你一定要替我想個辦法！”

　　張鐵硯為難地說道：“我也是沒有招兒呀！”

　　牛托天哭喪著臉說道：“隻要您幫我渡過了這場難關，我一定無條件地送您下山！”

　　張鐵硯尋思了一會，說道：“要說辦法，我倒還真有一個！”

　　半枝蓮的種子落入石縫，根本就取不出來，張鐵硯卻想在那些半枝蓮種子上做文章。

　　牛托天把腦袋晃成了貨郎鼓，說道：“苦六撒下的種子千千萬，要想把那半枝蓮的種子全部取出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張鐵硯低聲講出了自己的辦法--那就是用鐵鍋多燒幾鍋滾水，遇到石縫，就將滾水倒進去，借用滾水的熱力，將石縫裏麵的半枝蓮種子全部燙熟，燙熟的半枝蓮種子自然就不能發芽開花，官兵的詭計也就不能得逞了！

　　牛托天一豎大拇指，連聲說高。牛托天說幹就幹，當天下午，他手下的嘍羅就支起了十幾口大鍋，幹柴烈火，隻燒得水汽騰騰。鐵鍋裏的水被燒開後，山賊們便將沸水全部倒入了山路的石頭縫當中。

　　牛托天為了保險，他命人將進山山路上所有的石縫全部燙了三遍。半枝蓮的幼苗是甭想再長出來了。

　　牛托天說話還算話，第二天一早，他就命人將張鐵硯送到了山下。一個月之後，牛托天還在睡夢中，就聽亂石寨外一聲炮響，竟是官兵攻山來了。

　　牛托天驚得穿著短褲跳了起來，他手提鬼頭刀衝出屋子，雖然他指揮著手下的嘍羅拚命守寨，可是官軍人數眾多，一個時辰後，亂石寨告破，官兵潮水般殺了進來，山賊們死得死，逃得逃，沒死沒逃的都成了官軍的俘虜。

　　牛托天一身是血，負傷多處，最後被官軍用牛筋綁了起來。

　　張鐵硯和苦六跟在王統領的身後走進了亂石寨，看著張鐵硯滿臉春風的模樣，牛托天才知道自己上當了。這張鐵硯和苦六都是官軍的人啊！

　　張鐵硯和苦六合演了兩場戲，他們把牛托天騙得團團轉。張鐵硯並不是什麽相師，他真正的身份是州府的師爺。他早就看過牛托天的畫像，故此看到牛托天，才有什麽草頭王的那一套奇談怪論！

　　張鐵硯逃跑下山，後來又辨出那4名富商，都是張鐵硯取信牛托天的計策。

　　牛托天氣得呼呼喘氣，他衝著張鐵硯怪叫道：“張鐵硯，那半枝蓮的種子都被燙殺，你們是怎麽摸上山來的？”

　　張鐵硯走到牛托天身邊，他低聲說道：“半枝蓮如果發芽開花，官軍根據花朵的指引，確實可以摸上山來，可是我要是留在山寨，你還不一刀砍掉我的腦袋啊！……”

　　牛托天聽完也愣住了，用沸水燙死半枝蓮的種子，這竟是張鐵硯的脫身之計啊！可是沒有半枝蓮的花朵當路標，官兵們是怎麽摸上山來的呢？

　　張鐵硯笑道：“石縫倒入沸水後，最少一個月之內也不會長草，哪條石路不長草，哪條就是直通亂石寨的正路，這可是傻子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啊！”

　　牛托天這頭“笨牛”被氣得“哇”的一聲，狂噴了一口鮮血，他翻了翻眼球，最後“噗通”一聲，仰身倒在了地上，被活活地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