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築城
廖劍平今年36歲,身高六尺,精明幹練,他就是寧遠督軍袁崇煥手下的副將。現在他正領著工匠們修築寧遠城呢。
天啟七年五月的一天上午,袁督軍一身戎裝,他領著三位城內書法最厲害的老先生,來到了寧遠城的城頭。
廖劍平一見袁督軍,急忙過來見禮,袁督軍一把拉住廖劍平,他嗬嗬笑道:“廖將軍辛苦了,我給你介紹三位老先生!”
袁督軍身後年齡最長的老先生是沐秋池,胡子最長的那位是李熙載,個子最高的便是陸勝羲,這三位皆是寧遠城中,最有名的書法家呀!
袁督軍領著他們四個人來到了箭樓的底下,他用手一指寧遠城那塊箭傷累累的城匾,說道:“本督軍是想請三位書法高人,為本城題寫一塊城匾!”(天啟六年1626年)正月十四日,努爾哈赤率13萬大軍前來圍攻寧遠。最後被袁督軍用紅衣大炮轟退,寧遠城上的老城匾經過天啟六年那場戰爭,匾麵上至少有一百多處箭傷,那三個古樸重拙的字都幾乎不能卒讀了。
袁督軍想換一塊新匾,他便把沐李陸三位書法家請到了城上,沐秋池年齡最長,書法的功力亦最深,他頷首道:“寧遠城前有輕雲落靄、繚繞雲峰的首山為門戶,旁有天開東南碧,日射波濤紅的渤海當芳鄰,寧遠城城匾上的三個字,一定要寫得如山之重,如海之闊才可以呀!”
沐秋池講完自己書寫城匾的構思,李陸兩位書法家也是連連點頭。袁督軍正要把寫字的任務交給沐秋池,就覺得背後的廖劍平正在輕地拉他的袍袖。袁督軍心中納悶,他回頭道:“這三位老先生不是外人,廖將軍有話盡管說!”
廖劍平呃呃地說道:“一個月之前,我曾經向您提議找人重寫這塊城匾,您已經答應我派人請牛嘯天去了!”
袁督軍公事繁忙,竟把廖劍平的提議給忘記了!如今一個女兒許了兩個婆家,這可如何是好?
沐秋池是本地書法界的元老,牛嘯天是京城書法界的新秀,究竟誰才能擔當得起書寫城匾的任務,袁督軍也是有點拿不定主意了。他瞧著一臉不滿的沐秋池還沒等說話,就見一個校尉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跪稟道:“督軍大人,有緊急軍情!……”
袁督軍找到一個台階,急忙一擺手道:“回督軍府!”袁督軍下城之前,他就把書寫城匾的任務交給了廖劍平,廖劍平為了公允,他答應寧遠城的三位書法家,如果牛嘯天來到寧遠,他將在南門裏的全羊酒樓設宴,四位書法家將當著本城的宿儒士紳,揮毫潑墨、題寫匾額,他將擇優而用,絕無徇私和偏頗!
沐秋池“哼”了一聲道:“好,我們就回府等著廖將軍的通知吧!”沐秋池講完話,他領著另外兩名書法家正欲轉身下城,就見廖劍平抬腿一腳,將一個搬不動城磚的年青工匠踢倒再地,罵道:“幹不動就回家,想在這裏混飯吃,沒門!”
那個年青的工匠身體瘦弱,雙手早已被城磚磨得血肉模糊,廖劍平非但不體恤下屬,反而連打再罵,純屬是軍痞作風呀。
沐秋池實在看不過眼,他緊走幾步,心痛地扶起了那個身單力薄的年青工匠,道:“小夥子,沐某給你在南門外的全羊酒樓找個輕巧的活計吧,你在這個凶悍的軍棍手下再混下去,一定會沒命的呀!”
二:羊席
寧遠城南門裏的全羊酒樓因為善製全羊宴而聲名遠播。那個身單力薄的年青工匠通過沐秋池的引薦,就成了酒樓中的夥計。全羊酒樓的老板就是徐蠻子。徐蠻子是內蒙人,酒樓中用的羊,全都是來自錫林郭勒大草原。
錫林郭勒大草原草場豐腴,還生長著三七,野參,五味子等大補的藥物,羊兒吃了這些藥物後,肉內的膻味自然就沒有了。用這種羊肉製作的羊席,那可是絕頂的美味呀!
十天後,廖劍平給沐秋池傳話,牛嘯天初四那天要來寧遠。廖劍平將請寧遠城的三位書法家到全羊酒樓赴宴,當眾揮毫,兩廂比對後,再由眾位宿儒士紳選出,究竟由誰來題寫寧遠城的城匾。
初四清晨,廖劍平早早地等在了全羊席酒樓的門口,寧遠城的30幾位德高望重的宿儒士紳陸續來到了。沐秋池身穿青色的綢衫,頭戴頂門鑲著美玉的璞帽,精氣神倍兒足。李熙載和陸勝羲兩個人,也是收拾得緊身利落,看來他們是有備而來,誌在必得呀!
徐蠻子一見大家坐定,他衝著樓下大叫一聲--上茶嘍!
六個小夥計捧著茶盤上了二樓。給沐秋池斟茶的就是身體瘦弱的那個築城青年,他的名字叫二子。二子一見沐先生在座,他又是遞手巾,又是搖扇子,廖劍平受了冷落,不由得狠狠地瞪了二子幾眼。
眾人坐在座位上,靜候牛嘯天,可是時間已經到了中午。牛嘯天卻連影子都沒有出現半個。廖劍平的心裏也打起了鼓來,莫非那個牛嘯天真是個徒有虛名的家夥,他虛應下題匾之事,然後就不敢來了?
眼看著日影西斜,廖劍平隻得站起身形,他對徐蠻子說道:“徐老板,上菜吧!”
徐蠻子一聽,急忙擺手,20幾個小夥計就開始上菜。全羊席又叫聖席,是草原民族待客的最上等宴席,一般席麵上設茶而不設酒。徐蠻子蒸製的全羊席共有七十二道菜,席首要擺羊頭,以示開席,席終要擺放羊尾,以示結束。
全羊席要在羊的頭、脖、上腦、外脊、磨擋、裏脊、三岔、腰窩、腱子等十三個部位及內髒分檔取料,並用各種方法烹飪。全羊席講究每道菜的菜名也不準露羊才為上佳,如羊耳稱--順風旗,羊眼叫--鳳眼珍珠,排骨叫--文臣虎板。
二子端著兩盤羊菜放到了桌子上,廖劍平瞧著這兩盤菜--一盤是三指寬四寸長呈密齒狀的軟肉,用筷食之,脆口彈牙,清爽之極;另一道菜,竟是一個個的壺蓋形狀的古怪東西,將其吃在嘴裏,口感細膩,竟比鹿筋還要有嚼口。他連問這兩道菜是什麽,徐蠻子神秘地道:“還是叫二子告訴您吧!”
二子在全羊酒樓幹了十多天,因為非常用心,所以對全羊席的菜品相當了解。這兩道菜一道叫昆侖天梯,另一道叫鼎爐金蓋,昆侖天梯是用羊嗓上膛的帶楞軟肉製作,鼎爐金蓋用的是羊心製饌……七七四十九道羊菜真是越出越奇,吃得廖劍平連連喊好。
一個時辰後,羊席宴開罷,可是牛嘯天還沒有出現。廖劍平見沐秋池等人酒足飯飽,他一抱拳說道:“還是請三位先生施展櫞筆,為寧遠城題寫一塊城匾吧!”
三個人各自謙讓了一番,沐秋池見眾人一個勁地催促,他點了點頭說道:“李先生,您的隸書在寧遠城是一絕,還是您先揮毫潑墨吧!”
三:城匾
李熙載一抱拳說道:“各位,再下就拋磚引玉了!”
李熙載在寧遠城中隸書第一,隸書是在小篆字的基礎上,去其繁複筆畫、增減創立而成。其字蠶頭雁尾,一波三折,其結構講究端正整齊,一旦寫好,則極盡秀麗之美。
李熙載寫完隸書體的--寧遠城三個字,二樓中爆發起一片掌聲。陸勝羲緊接著出手,他寫的是楷書,楷書字架講究醇重鉛厚,落筆要斬釘截鐵,點畫之間勻衡瘦硬,三個字寫完,一股銅琶鐵板之勢畢露。
看罷陸勝羲所寫的楷書城匾,眾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陸勝羲的楷書絕對不比顏柳歐造四大名家遜色,如果沐秋池不把壓箱底的絕招使出來,寧遠城的城匾注定就是花落陸家了。
沐秋池氣定神閑地站起來,他走到了書桌旁邊,右手拿起了飽蘸濃墨的毛筆,就好像手裏提著千斤的重物,沐先生提筆落紙,第一筆下去,便如驚蛇入草,第二筆下去,竟似飛鴻遨天……沐秋池寫的是行書,行書是介於楷、草間的一種書法,其字講究大小相兼、收放自由和疏密得體。
沐秋池果然是字林妙手,老而彌辣,寧遠城這三個字被他寫得左右映帶,看似老鬆古枝,排列無序。實則攲斜疏密,絕對大巧天成。前兩位書法家寫的字可以說是能品,而沐秋池寫的字簡直可以說是神品了!
沐秋池寫的字果真是字字如金,廖劍平正要宣布將書寫城匾的任務就交給沐老先生,沒想到那個手裏端著菜盤子的二子卻搖了搖頭,說道:“這三幅字都有毛病呀!”
徐蠻子一聽二子亂說話,他把眼睛一瞪斥道:“二子,你懂什麽,趕快滾下去!”
沐秋池聽二子說完話,他對徐蠻子一擺手,不屑地說道:“二子,你說說,我們三個人的字哪裏寫得不好?”
隸書雖然講究結構端正,但卻以波勢見長,李熙載的隸書雖然嚴謹,但卻少了一點浪筆。陸勝羲的楷書雖然可以說技壓四座,但是楷書脫胎隸、草二書,自成一體,而陸先生的楷書卻有隸、草二書的痕跡,如果想自成一格,還需多多磨礪呀!
這二子是何方神聖,他分析得鞭辟入裏,簡直可以說是字字珠璣!沐秋池忽然一拍腦門道:“莫非,莫非你就是牛嘯天嗎?”
二子凝重地點了點頭道:“沐老前輩,再下正是京城的牛嘯天!”
廖劍平聽說二子就是牛嘯天,驚訝得“嗖”地站起,他P股底下的椅子“咕咚”一聲,倒在了樓板之上。
沐秋池“哼”了一聲說道:“牛公子,那你看老夫寫的三個字有什麽瑕疵嗎?”
牛嘯天走到桌子前,他毫不客氣地拿起了沐秋池寫字的宣紙,他搖了搖頭,道:“您的行書字體古拙蒼勁,若論書法,挑不出毛病,但是拿它當寧遠城的城匾卻不適合,因為您的書法沒有表現出寧遠城軍民合力,共抗八旗兵的殺氣與決心!……”
沐秋池還沒等訓斥小小年紀的牛嘯天胡說八道,就聽城頭上麵傳來了“轟轟”的信炮報警之聲,竟是皇太極偷偷地領著八旗兵,又攻打寧遠城來了!
廖劍平一聽關外有敵情,再也顧不得找書法家題寫城匾了,他手提彎刀,領著隨從,直奔城牆上跑去。
去年袁督軍用紅衣大炮炸傷了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回到盛京後,絕氣身亡,皇太極今年是為報父仇而來,他不僅帶來的兵多,而且前鋒敢死軍,幾乎是中了瘋魔一樣,架著雲梯,拚命向城上殺來!
牛嘯天雖然身單體薄,可是卻有一腔報國的熱情,他跟在廖劍平身後,手持單刀,衝到了城上,為守寧遠,拚命殺敵。
皇太極手下的八旗兵輪番進攻,根本就不止歇,隨著守城明軍嚴重減員,城裏的百姓都來到了城上,手拿刀槍,死守寧遠,誓與該城共存亡!
李陸二人攙扶著沐秋池來到城上觀戰的時候,都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城牆頂到處是血跡和箭鏃,一夥八旗兵踩著雲梯“嗷嗷”怪叫著,爬上城來,一個身高體壯的八旗軍百總手持大斧,怪嚎一聲,輪斧直向沐秋池殺來。
八旗兵手手中的大斧正要砍中沐秋池,就見一身是傷的牛嘯天猛地撲了過來,他手中的彎刀“噗嗤”一聲,正刺在清軍百總的後背上。
清軍百總中刀,他慘嚎一聲,回身一斧,正把牛嘯天的左肩膀和胳膊一起砍掉了。牛嘯天和清軍百總一起倒地。沐秋池看著牛嘯天身受重傷倒在城上,他急忙領著李熙載和陸勝羲兩個人替牛嘯天包紮。
可是牛嘯天受傷太重,三個人勉強才為他止血。牛嘯天痛得渾身哆嗦,他顫聲道:“扶我進箭樓!”
沐秋池也不知道牛嘯天想幹什麽,他急忙兩臂用力,把牛嘯天扶到了箭樓之中,牛嘯天用牙齒扯下自己的衣袖,然後揉成了一團,他蘸著自己身上的鮮血,在箭樓的粉牆上寫下了--寧遠城三個大大的血字。
這三個字,真是如雷如電,如長風出穀;如崇山峻嶺,如崩崖絕川;如刑天舞幹戚,又如江河萬古流。牛嘯天寫的字非草非篆,非隸非楷,這就是他自己獨創的血戰八方書呀!
沐秋池看罷這三個字,他兩眼流淚,雙膝一軟竟“噗通”跪倒在那三個字前。他喃喃地道:“如果不是老夫親眼看到,我絕對不會相信,這三個字,竟是出自人手呀!”
寧遠城這三個大大血字,果真是能令天地變色,橫掃萬軍的無尚絕筆呀。
牛嘯天身體內的熱血,正一點點地流盡,他臉色煞白,低聲說道:“沐先生,我的書法造詣真的不如您,可是您知道,我為什麽能寫出這樣雄渾的三個字嗎?”
寧遠是不敗之城,而城匾便是本城的靈魂,為了寫好這三個字,牛嘯天早早地就來到了寧遠,他為了使自己的心與寧遠城凝成了一體,便埋名隱姓,先是當上了一名普通的築城工匠,再接下來,牛嘯天被沐秋池保薦到了全羊酒樓,徐蠻子通過一隻羊,竟然可以弄出七七四十九道菜,牛嘯天通過羊菜,竟又體會到了書法的萬千變化之道。
牛嘯天虛弱地說道:其實那個時候,我的書法隻是小成,真正使我書法大成的便是連續一天一夜的血戰,壯士揮刀,血戰古城,以命報國,不死不休……也隻有用血戰八方書題寫的--寧遠城的城匾,才能真正地體現不敗之城的精髓和內涵呀!
沐秋池頓悟後,瘋狂地點頭。那淚兒雨點一樣飛落……
半個月後,皇太極兵敗寧遠,一個麵如冠玉的年青人來到了寧遠城。他才是大病初愈的牛嘯天,沐秋池親自主持雕刻了那塊城匾,當他知道二子就是寧遠城外覺華島的一名普通秀才,他冒名牛嘯天,提寫城匾的事情後,牛嘯天竟“噗通”一聲,跪倒在那塊城匾之下,他激動地說道:“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也不管朝代是否更迭,所有的書法家都將在這塊城匾麵前感到汗然,血戰八方書絕對是天下第一的神筆!……”
人都說山海關的“天下第一關”是天下第一書法,如果不是寧遠城三個字的城匾毀於戰火,誰是天下第一還真說不定呢!
時光荏苒,曆史的車輪又前進了400多年,當初寧遠城那塊城匾亦以毀掉,寧遠現在也已經易名興城,可是那不敗的精神卻永存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