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落在中國的心

第七十章 以生之有限，歌愛之無限

　　曹穎

　　在愛之光中，一切有限才融入無限。

　　——泰戈爾

　　我問，愛是什麽？你說，愛是“我愛他並不因為他好，隻是因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子”。

　　我問，愛是什麽？你說，愛是“手握著手，眼戀著眼，這樣開始了我們的心的記錄”。

　　我問，愛是什麽？你說，愛是“您的陽光對著我的心頭的冬天微笑，從來不懷疑它的春天的花朵”。

　　這都是你筆下的的愛，孩童可心的愛，戀人相依的愛，生命燦爛的愛。你的詩集中，字裏行間都洋溢著滿滿愛的味道，它無所不包，它無處不在，在新月的皎潔裏綻放著光輝，在園丁的辛勤裏澆灌著花朵，在飛鳥的自由裏俯瞰著世界，在一切的有限裏，眺望無限的時空。細膩的筆調，動情的語言，你用誠摯的心書寫並歌頌著這個世界上最美麗最溫柔最動人最明亮的字眼——愛！

　　翻開你的詩集——泰戈爾！短短長長的詩句，在耳邊回蕩起一首首關於愛的歌謠——

　　新月，童心裏愛的純潔

　　我愛他並不因為他好，隻是因為他是我的小小的孩子。

　　——泰戈爾

　　在《新月集》裏，泰戈爾用純真與快樂鑄造了一座屬於孩童的城堡，這裏神秘而美麗，和諧而美滿，細膩溫馨的筆調下跳動的盡是自由、無憂、天真、善良的音符，歌唱著童心裏愛的純潔與無暇。

　　孩童是《金色花》裏散發芬芳，沁入心脾的小小美麗——“我要悄悄地開放花瓣兒，看著你工作”，“我便要將我小小的影子投到你的書頁上，正投在你所讀的地方”，多麽調皮的孩童，他要變成一朵美麗的金色花，在媽媽找不到他的時候默默注視她。然而孩子始終是依戀媽媽的可人兒啊，“當你黃昏時拿了燈到牛棚裏去，我便要突然地再落到地上來，又成了你的孩子，求你講故事給我聽”，孩子還是要回到媽媽的身邊，因為依戀和不舍的愛，在泰戈爾的筆下，孩子與媽媽的故事緩緩流動著溫馨。孩子是怎樣一個舍不得離開媽媽的小天使呢？在《告別》裏泰戈爾生動地回答著——“我要變成一股清風撫摸著你；我要變成水中的漣漪，當你沐浴時，把你吻了又吻”，唯有懂得孩子的心的人才能這樣細膩地描述吧，“我要坐在各處遊蕩的月光上，偷偷地來到你的床上，乘你睡著時，躺在你的胸上。我要變成一個夢兒，從你眼皮的微縫中鑽到你的睡眠的深處”。孩子愛著媽媽就像媽媽對孩子的愛一樣簡單純真，每個孩子都是母親心中最柔軟的一隅，《開始》裏母愛的溫柔在泰戈爾的筆下輕輕地訴說——“你曾經是我藏在心底的心願，我的寶貝。你曾藏在我兒時玩的泥娃娃的身上，每天早上我用你塑造我的神像，那時我塑造完又捏碎的就是你。你曾同我們家的守護神一樣被敬奉，我敬拜家神時也就敬拜了你。你曾活在我一切的希望和愛裏，活在我的生命裏，活在我母親的生命裏”。在母親的眼裏，孩子就是她的寶貝，是她的守護神，是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珍貴，這是母親對孩子的疼愛，也是詩人泰戈爾對孩童的嗬護與疼愛寫下的心靈之歌，詩人不允許庸俗的世人去責備這些童真的花朵兒——“為什麽你眼裏有了眼淚，我的孩子？他們真是可怕，常常無謂地責備你！”泰戈爾怎能容忍這些可愛的小小心靈受到驚嚇，在他的筆下他們就是世間最珍貴的寶，不容傷害，“他們總要為了每一件小事去責備你，我的孩子。他們總是無謂地尋人錯處。你遊戲時扯破了你的衣服——這就是他們說你不整潔的緣故麽？嗬，呸！秋之晨從它的破碎的雲衣中露出微笑。那末，他們要叫它什麽呢？”泰戈爾的每一句詩裏孩童永遠是最美麗的存在——沒有人能夠阻礙他們的自由，“隻要孩子願意，他此刻便可飛上天去”；沒有人比得上他們的機敏，“孩子知道各種各樣的聰明話，雖然世間的人很少懂得這些話的意義”，然而孩童單純的愛永遠是留給他最愛的媽媽——“孩子在纖小的新月的世界裏，是一切束縛都沒有的。他所以放棄了他的自由，並不是沒有緣故。他知道有無窮的快樂藏在媽媽的心的小小一隅裏，被媽媽親愛的手臂所擁抱，其甜美遠勝過自由”。

　　這便是泰戈爾的孩童之愛，在《新月集》裏，孩童的世界簡單而美好，無憂且無擾，兒童們的遊戲，孩子們活潑的想象，泰戈爾用詩句凝固它們特殊的雋永和魅力，把我們帶到了一個純潔的兒童世界，用文字譜寫一首母愛與童真的不朽樂章，描繪一幅夢想與現實交織的絢麗畫卷。這樣的愛，不僅僅是詩人泰戈爾本身對於孩童的美好祝願，更是對孩童世界的真實描摹，小小的年紀，單純的幻想，這是長大成人後很難再擁有的美妙，但泰戈爾可以用最真摯的心去感悟這個奇妙的世界，告訴我們孩童是怎樣美麗的存在，他們對於世界，對於母親的愛又是怎樣的純潔而動人，於是我們願意和詩人一樣祝福這些可愛的小小精靈——“祝福這個小心靈，這個潔白的靈魂，他為我們的大地，贏得了天的接吻。他愛日光，他愛見他媽媽的臉。他沒有學會厭惡塵土而渴求黃金。緊抱他在你心裏，並且祝福他。不要在忙碌中把他忘了，讓他來到你心裏，並且祝福。”

　　不管他好不好，我們都愛他，因為他們是我們小小的孩子，在新月裏，裝著童心純純的愛。

　　園丁，相戀時愛的真摯

　　手握著手，眼戀著眼，這樣開始了我們的心的記錄。

　　——泰戈爾

　　泰戈爾用一部《園丁集》讓愛情在聖潔的殿堂裏開出花朵，這是園丁辛勤耕耘的收獲，就像是戀人苦苦相戀終成的良緣，帶著那麽些小心翼翼卻又是那麽的燦爛美麗，它們可以綻放在滿天霞光映紅的村落裏，也可以出現在夕陽西沉的芳舍中，既發生在汲水的河岸的台階上，又出現於綠葉成蔭的榕樹下，無處不在的愛情，飄散著花的香氣。可不就是泰戈爾筆下這樣純粹簡單的愛戀才讓人心馳神往嗎？——“手牽著手，眼望著眼；就這樣開始了我們的心路曆程”，約好一起走的路程，洋溢著有如鳳仙花般香甜的愛情萌發的味道，“你橘黃色的麵紗迷醉了我的雙眼；你編織的茉莉花環像一種榮耀，震撼了我的心。這是一個欲予欲留，忽隱忽現的遊戲；有些微笑，有些嬌羞，還有一些甜蜜無謂的掙紮；你我之間的愛單純如歌”。沒有修飾，沒有誇張，你所讚美的就是這樣單純如歌的相戀，純真而質樸。而詩人在詩中也一直告訴我們作為永恒主題的愛情到底是作為怎樣的一個存在被感知，這個簡單卻又一直撲朔迷離的問題在詩人的筆下就變得那樣明朗而美好——“如果它隻是片刻的歡樂，它就會在悠然的一笑中綻成花朵，而你就能在刹那間看到它領會它。如果它隻是一種痛苦，它就會溶化成晶瑩的淚珠，不用說一句話就反映出最隱秘的秘密。然而它是愛情啊，我的親愛的。它的歡樂和痛苦是無限的，而無窮的是它的貧乏和富足。它像你的生命一樣的貼近你，然而你永遠不能完全了解它啊”。這便是詩人描述的愛情的感覺，有歡樂有痛苦，貼近生命深處確又變化莫測。當然詩人的眼裏愛情單純卻不是遊戲，“如果你要這樣，我就停了歌唱。如果它使你心震顫，我就把眼光從你臉上挪開。如果使你在行走時忽然驚躍，我就躲開另走別路。如果在你編串花環時，使你煩亂，我就避開你寂寞的花園。如果我使水花飛濺，我就不在你的河邊劃船”，相戀是心的相偎相依，它簡單卻神聖絕不是所謂的嬉戲，詩人嚴肅的態度告訴我們什麽是愛情，即便你不懂它也應該懂得對它的尊重。

　　這便是泰戈爾的戀人之愛，《園丁集》裏融入了詩人青春時代的體驗，這也使他能夠更加細膩地描敘愛情的幸福、煩惱與憂傷，泰戈爾的詩句是用鮮花編織的一串串鮮豔的花環，獻給那些相親相愛，相思相念的情人們。作為愛情詩不可避免地描述了愛戀、幽會、相思、追求、期待、新婚甚至離別等種種場景。但在《園丁集》中不僅沒有俗不可耐的畫麵，也沒有單調的枯燥的愛的場景，而是通過脈脈含情的明亮的眼光，使人心煩意亂的莞爾微笑以及叮當作響的腳鐲的聲音，使我們強烈地感受到那些墜入情網的人們各種細密的、精微的、瞬息萬變的感情和心理活動，愛情生活中種種難以言喻和難以捕捉的情感，狀態和動作，都被詩人化為美麗動人的形象，用散發著芬香和閃耀色彩的詩句表達出來。而泰戈爾在回首往事時吟唱出這些戀歌，在回味青春心靈的悸動時，無疑又與自己的青春保有一定距離，並進行理性的審視與思考，使這部戀歌不時地閃爍出哲理的光彩。當我們閱讀這些美麗的詩句時，如同漫步在暴風雨過後的初夏裏，一股擋不住的清新與芬芳，仿佛看到一個亮麗而清透的世界，一切都是那樣的純淨、美好，使人於不知不覺中體味愛與青春的味道。而這全部的情感都是詩人投入了自己的身心去感悟到的，發自內心的對於愛情的感悟才能體會到愛的真諦，正如泰戈爾自己表達的那樣：“聽你的將是我的心，不是我的耳朵。”也隻有擁有這樣詩心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真摯而動人的愛。

　　不管在天涯還是海角，隻要我們手握著手，眼戀著眼，愛情從那一刻起就會記錄我們對彼此的真摯。

　　飛鳥，生命中愛的博大

　　您的陽光對著我的心頭的冬天微笑，從來不懷疑它的春天的花朵。

　　——泰戈爾

　　在泰戈爾的筆下，無論怎樣的愛都是美麗而真實的，無論是孩童之愛還是戀人之愛，而這背後都是他對於生命的關照，是他從生活的體會中感悟出的愛，因為這一切的一切，他熱愛著世界，熱愛著一切源頭的出發點——生命。在《飛鳥集》中，看似短小精悍的詩句，卻無不飽含著深刻的哲理，包含著泰戈爾關於生命真諦的領悟，他至始至終懷有對這個世界的熱愛與熱忱，向我們傾訴生命是什麽，為何值得我們全部的愛。

　　可以在寒冬裏燃燒全部的希望，隻要“您的陽光對著我的心頭的冬天微笑，從來不懷疑它的春天的花朵”，即便有寒冬，隻要有陽光的存在，詩人依舊會相信春天的花朵會開，這便是愛，與希望同在。“燃燒著的木塊，熊熊地生出火光，叫道：‘這是我的花朵，這是我的死亡’”，若沒有對生命的熱愛，何能以如此的壯烈高歌死的壯麗，木塊燃燒成灰，但火光將綻放最燦爛的花朵，即便死亡也是值得。詩人全部的所求在於“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夏花和秋葉是多麽美麗，將如此好的比喻獻給生死，隻怕是因為熱愛著美好的生命才能給出如此的稱讚吧。因為“我們在熱愛世界時便生活在這世界上”，詩人從不憚於他對於世界的熱愛的表達，這也正是他要用他的詩篇歌頌與傳達的，傳達他對世界與生命的熱愛與眷戀，以喚起萬物的共鳴，因為“愛就是充實了的生命，正如盛滿了酒的酒杯”，這樣的甘甜與香醇讓人如飲甘飴，一切的源頭皆因愛。這樣充滿愛的生命應該再無遺憾了吧，就像詩人說的——“當我死時，世界呀，請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著‘我已經愛過了’這句話吧”。詩人已經愛過，再沒有什麽放不下的遺憾——“總有一天，我要在別的世界的晨光裏對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裏，在人的愛裏，已經見過你了’”。無論在怎樣的空間裏，都對曾經擁有過的愛與感恩充滿了無限的眷戀，因為這個留下過詩人的愛的世界是那麽的可愛，所以泰戈爾慶幸他愛過，他來過。很多時候，我們會覺得這個世界有太多冷漠，其實是因為每個人都抱著拒絕與防備的態度去與人相處，但從《飛鳥集》裏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所擁有的那種快樂與樂觀，無論麵對怎樣的困境，他都能夠以一顆感恩的心去感謝，去相信這個世界依舊是美好得多。即便世界以痛吻“我”，但“我”依舊要報之以歌，那時因為詩人相信世界，相信生命，相信愛，所以，我們期待這個世界是如詩人筆下描繪的那樣“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我們醒了，卻知道我們原來是相親相愛的”。我們相親相愛在這美麗的世界，熱愛自己，熱愛每個人，熱愛這個因生命而蓬勃的世界。

　　這便是泰戈爾的《飛鳥集》，以一顆赤子之心抒發出對自然，對人類，對宇宙間一切有生之物的讚頌與熱愛，如珍珠般的詩句閃耀著無限的光芒，不僅喚起我們對大自然、對人類，對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愛心，而且也啟示著我們如何用有限的生命執著於現實人生的理想追求，讓自己的人生充滿歡樂與光明。每個人漫長而短暫的人生旅途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一帆風順，我們會遇到困難與挫折，迷茫與彷徨，但是泰戈爾給我們的啟示是不要因為錯過了太陽而去流淚，錯過了今天的太陽，隻要你能正視黑夜，並執著於黑夜的追求，那麽，閃爍在夜空中的群星，仍然會給你報答的，它會給你力量，給你信心，去勇敢地迎接或追逐明天的太陽。無論麵對多麽艱難的人生境遇，泰戈爾都能滿含一腔熱情去高歌，這是因為他對生命與生活充滿愛，而他的這種愛廣博且浩瀚，凡是世間的種種都可以納入他愛的範圍，歸根結底這一切的愛都源於對生命的虔誠與感激，正因為生命，才讓我們擁有了愛的能力，所以一切的前提是善待生活本身，熱愛生命本身，盡管泰戈爾發表《飛鳥集》距今已近一個世紀，然而我們仍能強烈地感受到詩人筆下大自然的勃勃生機，對人生的嚴肅思考，愛心與同情心，以及抑製不住的激情和快樂。這些富於智慧的思想和美好的感情，發自於詩人對生命熱愛的內心，也在今天，以他的詩歌傳遞給我們信心和力量，告訴我們愛生命，愛生活，愛萬物。

　　我們不畏懼冬天的寒冷，因為生命的愛灑下的陽光會讓我們的心頭開出花朵。

　　“我相信你的愛”

　　“愛”一直是泰戈爾思想的主要核心之一。詩人提倡的是人類最廣博的愛，無論是《新月集》裏的母愛與童心，還是《園丁集》裏戀人之間的心心相印，再或是《飛鳥集》裏對世界與生命的虔誠，他以最包容的心來看這個世界，把所有的有限都融入他無限的愛中。泰戈爾自始自終都對人類抱有信心，懷有理想，在他的詩歌中蘊含的是對於生命本體和生命歸宿的思考，用清新雋麗的語言抒發了對以“人”為核心的生命體係的尊敬，以及高歌了以“人”為核心的愛的包容萬千，通過詩歌的言說方式透射出深藏在詩歌中的關於生命的關懷，詩歌裏蘊含的是詩人信仰的光輝，執著的熱度，生活的勇氣……所謂生命美學亦或是愛的美學便是泰戈爾詩歌經典的凝結吧。

　　在泰戈爾的詩集中，我們無處不感知到生命是多麽美好，即使落入塵土中，也有夢想為你拭去心靈上的蒙蔽，躍入寧靜的深處，好處和壞處是可以融和在一起的，因為一切總是可愛的，而這一切的可愛是因為我們心中有愛。生命中一切都是美好的，就算有不如意的存在，生命的本質也是美的，隻有堅信生命的本質是美的我們才會對一切都有愛的關懷，即便生命總有終結，但有限的生命會在無限的愛中得到傳遞與延伸。就像泰戈爾一樣，因為他懷著愛的心，去奏響愛的歌謠，讓美麗動人的詩歌得以代代相傳，才能讓我們感知到愛的存在。所以我們因《新月集》裏童心之愛的純潔而快樂，因《園丁集》裏戀人之愛的真摯而甜蜜，因《飛鳥集》裏生命之愛的博大而開闊，這一切都是詩人用他不朽的詩歌留給我們的財富，啟示我們相信愛，教會我們感知愛，促使我們傳遞愛。哪怕生命有限，隻要歌唱著無限的愛之歌，萬物便能生生不息地永久傳承，在愛之光中，一切有限都將融入無限。

　　在《飛鳥集》裏，詩人用這樣一句話作為全篇的終結：“我相信你的愛。讓這句話做我的最後的話”。

　　那麽，最後的最後，我也要將這句話獻給這位以有限生命，歌唱愛之無限的偉大詩人，獻上我對詩人泰戈爾的全部尊敬——

　　“我相信你的愛”。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