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楊
哪是夜哪是白晝,哪裏出現日月星鬥?
誰來了誰又走,哪裏是生命聚會的綠洲?
誰在笑誰在唱歌,哪裏是心靈歡樂的處所?
哪是路哪是屋,遊子在哪裏,何處是迷途?
從宇宙大樹上飄下的葉子落在了何處?
在無限中拚命漂浮卻找不到歸宿。
——泰戈爾《剛與柔集·永恒》
跳著情感與意象的華爾茲,行進在心靈的路上,
泰戈爾是詩者,亦是旅者,更是醫者。
他滿懷柔情歌遍千山萬水,以虔誠的姿態景仰自然;
他一腔熱血笑看風雲變幻,用激蕩的文字拯救蒼生。
他躲不開愛,也躲不開悲傷;
時而冷峻如冰,時而激情似火;
在矛盾和迷惘中掙紮前行,
讓冰冷的絕望和熾熱的愛戀在奔湧的血液中交織,
書寫成一卷卷壯麗的詩篇。
夜與晝
與很多詩人不同,泰戈爾非常鍾情於黃昏和清晨的描寫,這種夜與晝的交替時刻似乎給予了他更多的創造空間和活力。
清晨,曙光微露、繁星漸隱、明月西沉,蒼茫的黑暗慢慢現出光明的預兆,蘊蓄著蓬勃萌動的生機,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一切都煥發出新的力量。這是生命輪回與延續的證明,也是人們在水深火熱中掙紮的希望。黃昏則恰恰相反,活躍的萬物漸漸歸於沉寂,太陽隱去光輝,清冷的月色照耀著大地,黑暗即將到來,將人們高漲的熱情澆滅,一切生靈開始陷入漫長的沉睡。
這種晝夜交替的過渡時刻,與泰戈爾的心理狀態完成了巧妙的契合。他的迷惘與徘徊,他內心深處的矛盾與糾結,與清晨和黃昏有著極大的相似性:一個不明晰的時間,夜與晝的界限無法確定,似乎足以使人懷有光明的希望,但當下卻是昏暗的存在。正如泰戈爾的內心,既抱有家國複興、黎民幸福和泛愛主義盛行的政治社會理想,又難以在現實世界中得以實現,失望與希望的聲音不斷地回蕩在他的耳邊,對他的創作產生著巨大的影響。
因此,他的詩歌總有兩種聲音,一種忍受著痛苦的折磨,一種則高唱著生命的讚歌:
來吧,晨空喚我親如兄弟,
我飛身躍入你的懷中,
我的生命隨晨光擴展,
與你的生命水乳交融。
——《晨歌集·黎明盛會》
詩人所期待的生命與光明相聯係,他憎惡黑暗,向往充滿陽光的世界。他的信仰給了他無窮的動力,在颶風、白雲、晨空、太陽和霞光等一係列表現光明的意象之後,太陽神蘇裏耶出現在結尾,為“我”戴上了金色項鏈,前麵的歌頌頓時化成了神靈的認同,讓人們頓悟,這一係列對美的追逐竟是為了太陽神的那串項鏈,讓看似渺小的生命獲得寰宇之神的肯定:
太陽神取下金色項鏈,
親手掛在我的胸前。
塵土上我是塵粒之塵粒,
知道了寰宇是我的兄弟。
——《晨歌集·黎明盛會》
結尾的“塵粒”與“寰宇”相對比,表現了生命雖如塵粒般渺小,卻依然崇高,值得尊重,使生命的偉大彰顯出來。
此外,詩人把他的信仰和詩歌融為一體,抒情的同時,也是在表達信仰;但信仰卻從未成為詩歌的主旋律,因為背後還有超越信仰的普遍情感,那便是愛。愛是人的最高情感,信仰也是愛的一種,太陽神蘇裏耶正是這種普世之愛的承擔者,作為宇宙中活力的給予者,他的出現讓詩歌開頭提到的戀人與母女們的生命得到了保障和認可,使得人與人之間的愛得以延續,並無限傳播。
然而,基於詩人複雜的矛盾心理,也有很多略顯壓抑陰沉的描寫:
夜色將盡,舊歲黯然離去。
此刻,殘破的生活已被我棄於泥地。
……
我每天咬緊牙關承受痛苦的壓力。
坎坷的路上朝既定的目標堅定地奔去。
假如決心崩潰,心兒軟弱、疲憊——
所有的過失,我低頭承認,真心誠意。
——《吉德拉星集·新年》
“新年”這個意象的選擇非常巧妙,像黑夜與白晝一樣,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刻,舊的即將離去,而新的就要到來。舊歲代表漫無邊際的黑夜,新春象征燦爛光明的白晝,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詩人將情境設置在舊歲的邊緣,內心的痛苦與掙紮在“黯然離去”、“殘破”、“崩潰”、“疲憊”等詞中顯露無疑。詩中雖然表達了對未來的信心,但依然可以嗅到一股濃重的悲觀情緒,詩人在這樣的矛盾中不斷推進詩歌的內容,在結尾升華出積極的情感:
來吧,新的白晝!
聖潔的淚水,
裝滿福祚之壺。
——《吉德拉星集·新年》
同一首詩中情感蘊含著如此強烈的反差,可見詩人內心的矛盾之深,愛得愈是深刻,期盼得愈是熱烈,現實所帶來的痛苦也就越巨大。詩人正是這樣不斷穿梭於黑夜與白晝之間,既渴望光明,卻又不敢完全相信光明即將到來,放不下絕望,也永遠不舍得失去希望,因此往往寄希望與神靈和大自然的力量,願生命的輪回在時間交替之時得到延續,渴盼黃昏的絕望隱去,黎明的希冀盡快來臨。
剛與柔
在意象的選擇之外,泰戈爾詩歌中語言的剛柔變換也充分顯示著他矛盾的內心。有的詩中語言雄渾有力、豪放磅礴,有的詩則溫柔婉約、清雅恬淡。剛與柔相濟,冰與火調和,方為泰戈爾的本色:
黃綠相間的稻田上,掠過被太陽急追的秋雲的影。
蜜蜂忘了啜飲蜜汁,陶醉在陽光裏麵胡亂地飛舞嗡鳴。
鴨群在河中小島上毫無理由地快活喧鬧。
——《園丁集》
這樣寧靜雋永的風格令讀者感受到一種撲麵而來的清新,午後陽光照耀下的稻田、秋日的白雲落影、啜飲蜜汁的蜜蜂、河中小島裏的鴨群,這些意象的組合配以自然典雅的語言,使人的心情瞬間從忙碌的工作中沉靜下來。詩人運用這種緩慢的格調傳達出慢節奏的感情,構建了一幅安寧祥和的秋日村景,展現了他內心柔和的一麵。
夜來了,我的臉埋在手臂裏,夢見我的紙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緩緩地浮泛前去。
睡仙坐在船裏,帶著滿載著夢的籃子。
——《新月集·紙船》
與前一首詩的明媚溫暖不同,這首詩將情境設在了夜晚。但並沒有黑暗沉鬱的壓抑之感,跳躍靈動的詩化語言,充斥著童心的描寫,都使作者對愛的崇尚與追求顯露無疑。
“紙船”是作者較為柔和恬淡的詩集中一個很常見的意象,我想,這或許和船這種工具本身具有的漂泊感有關。詩人渴望愛,卻難以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中找到愛,更難以在全社會實現他泛愛主義的理想。因此他隻有寄希望於文學作品中,但根深蒂固的恐懼感又在作祟,使他無法盡情描繪一個充滿愛的世界,所以詩人運用“紙船”這類漂泊感與流浪感很強的意象,也是他內心缺乏安全感,找不到歸宿的寫照。同時,“紙”也是脆弱而易被水打濕的,這便更給了詩人足夠的空間去隱藏自己的恐懼和悲傷,把愛的話語放在前台,而矛盾掙紮的心理卻在意象中隱含意義的後台盡顯。
當然,泰戈爾作品中也不乏語言剛勁有力、悲壯雄渾的詩歌:
從崢嶸聖潔的貢特裏山峰,
落下千百條燃燒的澗水,
濺出火熱的梵音,
濺出氣壯的情思;
朝東南方向奔流,
朝西北方向奔流,
帶著幼稚的衝動在天宇狂舞。
——《晨歌集·創造·生存·毀滅》
這是一首出現了許多神靈的長詩,全詩都充溢著火熱的激情,這一段描寫是詩歌前半部分的節選,已經可以看出其語言的豪邁壯闊。“梵音”是“火熱”的,“澗水”是“燃燒”的,“情思”是“氣壯”的,這些形容詞的使用一改《園丁集》《新月集》等詩集中的溫柔平和,開始噴薄出無限的力量。在澗水的奔流中蘊蓄著衝動、翻騰著激情,也延續著生命:
萬世綿延的生命獲得不斷更新的外形;
無窮無盡的生命似乎片刻之間又想愉快地把自己耗盡。
末了天穹布滿愛的引力。
——《晨歌集·創造·生存·毀滅》
可見,無論是剛還是柔,作者的落腳點始終是生命和愛,這也是困惑他、使他迷惘的出發點和根源。讀泰戈爾的這一類詩歌給人的感覺像打一場精彩的戰役,讀者和文字兩方本難分勝負,但氣勢非凡的文字卻夠深刻感染著讀者,使讀者的神思隨著磅礴的意象和描寫飛揚跳躍,時而驚恐萬分、時而緊張驚險,跌宕起伏便構成了讀者主要的情感體驗。
很難評說這兩種風格的詩歌究竟孰優孰劣,但可以確定的是,詩人以他矛盾的心理為素材,書寫出眾多風格迥異,語言或優美或激蕩的詩歌,為讀者提供了一場感官上的饕餮盛宴。
愛與恨
關於愛與恨的矛盾是泰戈爾所有矛盾的集中表達,“愛”指的自然是廣義上的,對廣大人民的同情與憐憫,以及對親人與戀人之間情愛的歌頌讚美。在對愛的抒發與表達上,泰戈爾是毫不吝嗇的:
愛是自由和偉大的,
愛是山嶽般崇高的。
太陽俯視大地時,
從不乞討。
——《暮歌集·寵愛》
就像暗夜的漆黑從不會影響白晝的光明一樣,泰戈爾內心難以克服的恐懼和矛盾也從未影響過他對愛的歌頌。詩人的文學創作建立在自己對生活的真切體驗之上,與幼年生活經曆有關,他有著很強的自我和個人意識,並對大自然有著無限的向往,詩人在回憶錄中提到:
我們隻能從柵欄裏麵窺視自然。有一件我們得不到的、無限的、叫做“外麵”的東西。它的閃光、聲音和香氣,時常從它的空隙裏來摩觸我。它似乎在柵欄外做出許多想同我玩的姿態。
成人愈是約束,童年泰戈爾對外麵世界的好奇心和男孩特有的反叛心理就愈強,也更容易培養出獨立的人格與濃厚的個人意識。這種自我意識使他的關注點始終在人個體本身,把人視為大自然中平等的一份子,沒有優劣高低之分,給予每一個人同樣的愛和關懷。對於大自然中的事物亦是如此,詩人熱愛每一朵花和每一株草,每一縷陽光與每一滴露水,投射到人類社會中,自然就是對人類普遍而廣泛的愛。而這些在泰戈爾詩集中反複高頻出現的意象,也強化了詩人對愛的主張。
泛愛主義之外,詩人還對母愛與情人之間的愛有著特殊的觀照與濃墨重彩的描寫。這二者也共同構成了詩人作品中出現大量女性形象的基礎:
無底深沉的黑夜的露珠在你眼睫上顫動,
常青年代的青苔在你的頭發上攀緣。
——《詩選》
“露珠”和“青苔”是大自然中常見的現象,一般用於描寫白晝的環境,而詩人此時將露珠和“無底深沉的黑夜”相結合,再一次暴露了內心的矛盾所在:既有著對女性的獨特留戀,卻又忍不住斥責阿赫裏耶對愛情的背叛,因而在美好的意象上添加了陰暗的修飾詞,透著深深的無奈與淒涼。但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被原諒和歌頌,女性的美好依舊使人迷醉,英雄的撫摸終於使她恢複了生機,再次顯露出令人喜悅的美感:
在你的覺醒中你有新生和古代的奇跡,
你和新花一樣的年輕和山嶽一樣的古老。
——《詩選》
愛終歸占據了上風,沉鬱的氣息雖一閃而過,卻留下了詩人內心悲傷失望、掙紮徘徊的淺淺印記。
對於母愛的描寫更是純粹自然,營造出一幅幅溫馨暖人的圖景,仿佛空氣中都充斥著濃濃的愛意:
假如我變成了一朵金色花,隻是為了好玩,長在那棵樹的高枝上,笑哈哈地在風中搖擺,又在新生的樹葉上跳舞,媽媽,你會認識我麽?
——《新月集·金色花》
女性形象並未明確出現,但隱含在文本的內在話語中,是傳達愛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孩子的可愛活潑令人憐愛,閱讀時心會不自覺地變得柔軟,很容易嗅到其中的融融愛意。
然而也有一些作品,與上述這些作品有著迥異的風格,我們可以從中看到深重的悲傷和絕望的呼號,甚至還有與這個社會脫節,理想得不到實現的孤獨愁苦:
是誰把我關在深夜的牢房裏,
讓我陷入囹圄之中,
我活著僅僅是為了進入夢境,
做破壞和建設之夢。
——《畫與歌集·午夜的宇宙》
與愛相對,我把這種情感歸結為“恨”,這不同於傳統意義上的仇恨,而是一種失望和無奈的遺恨與感歎,他恨這個社會把他鎖進深夜的監牢,難以給他希望,也恨自己看不到通往未來的方向。他有夢,卻隻是夢,難以成為現實,這樣的迷惘和徘徊讓他茫然痛苦,自己內心的分裂與雙重感受讓前麵的路變得模糊。
當然,對於那些入侵者,他也有著真正的“恨”,這種“恨”就不再是溫和的哀歎,而是強烈的憎惡與呼喊:
在古老國家的會議廳裏的
計劃和抗議都在緊閉的慎重的嘴唇中間壓平了。
同時從天空中橫飛過那帶著熾燃的詛咒的
沒有靈魂的兀鷹的機群
攜帶著那垂涎人類髒腑的饑餓的飛彈。
——《詩選》
眾多凶惡狠毒的意象連綴起來,構建了一個陰暗可怕的場景,仿佛美杜莎毒蛇一般的頭發,可怖的氛圍向四麵八方擴展,在這樣深重的恐懼下,作者可謂已經將家國之恨表達到了極致。
從以上這些方麵看待泰戈爾詩中所傳達出的矛盾與迷惘,我們可以發現,詩人與中國的魯迅有著極大的相似性。魯迅正是這樣,懷著對人民的熱愛,渴望拯救蒼生於水火,卻囿於現代中國的戰亂與黑暗,在不斷的鬥爭中看不到希望,隻能暗自彷徨、高聲呐喊,無奈地感歎:“人與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
因此,借用魯迅文章中的概念:“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我認為我們也可以將泰戈爾看作這樣一個“中間物”,他處在印度社會現代化轉型的社會背景下,同時經曆著現代社會經濟文化的飛速發展和殖民主義對祖國的日漸侵蝕。他的思維與視野已經擴展到了未來,但軀體仍在現實之中,站在這樣的曆史交叉點上,他艱難地連接著過去與未來。
在許多國家的進化更新中,都會出現生長的陣痛,那些有著前瞻性眼光、能深入思考和認識社會現狀的知識分子們就成為了陣痛的犧牲品,經受著極其難熬的精神折磨——已經認識到了社會所存在的問題,希圖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醫好人民的傷痛,完成民族國家的複興。但卻被持續黑暗的社會現實所擊敗,難以獲得人們的理解,看不到希望,陷入絕望的輪回之中。
所以,泰戈爾的孤獨不僅僅是詩人個人的原因,而是時代所注定的,作為戰亂中的清醒者,產生這種靈魂的分裂幾乎是必然現象,他過早地認識到了社會精神的荒蕪,使他逐步脫離人群,用更高的角度與姿態審視現實。但對自然和人類的熱愛又使他不斷向人群靠近,企圖站在人群中感受愛與溫暖,兩種相反的力量互相抗衡,迷惘由此而生。
讀泰戈爾,真是一件幸福而充滿活力的事情:
從迷惘中看到希望,
從黑暗中看到光明,
從詩人眼中,
看到整個世界。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