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映丹
全世界都知道泰戈爾是個詩人。但全世界不一定都知道的是,泰戈爾是個真正的詩人。他從頭到腳的每一寸肌膚,從內而外的每一個呼吸,以及穿透過肌膚,伴隨著呼吸而錯落於紙上的每一個字符,都是證明。泰戈爾曾經說過:“文學為了彌補表現力的不足,借助兩個主要手段,一是圖畫,二是音樂。”而這種糅合了圖畫和音樂的文字,不僅成就了他的詩歌,也成就了他的小說。他的小說,語言凝練,句式整齊,韻律和美;環境描寫與情節發展相得益彰,意味雋永深刻,富有現實主義精神。總而言之,行文如歌如畫,極有“詩味兒”。
在這些如詩的小說中,《一個女人的信》是我的最愛。每讀一遍,都忍不住要隨著彌娜和姆麗納爾一起唱:
爸爸也罷,
媽媽也罷,
周圍一切聽其便,
堅定不移啊,彌娜!
命中注定要發生的事,
天神啊,就讓它發生吧!
是的,這信來自名為姆麗納爾的女人,她在結婚15年後毅然決定離家出走——走出痛苦之淵,走向自由之途。
她的痛苦來源於婦女之身。印度社會在漫長的封建統治下,封建製度極為嚴酷,婦女們自誕生之日起,便受到諸多限製——除了政權、族權、神權、夫權的種種壓迫外,還有更加殘酷的種姓製度和婚姻製度,其中包括童婚製、陪嫁製和殉葬製。自印度淪為英國殖民地後,殖民主義者為了鞏固殖民統治,大力扶持封建製度,致使婦女們遭逢更加悲慘的境遇。從《一個女人的信》中,長嫂和賓杜的身世便可窺斑見豹。
說回姆麗納爾。小時候,她和兄弟都發了高燒。結果,閻羅王攫取了兄弟的生命,卻也攫取了她逃離這不自由的人世的第一個“機會”——多年以後,她才明白,這世間,唯有自己能夠爭取自由。
12歲那年,這個羞澀的農村姑娘被推到兩個陌生男人的跟前,接受“考察”——“那天,我父親忐忑不安,母親則不斷地默念著杜爾伽女神的名字……全家,乃至整個村莊的人,都提心吊膽。這種情緒像一塊石頭壓在我的心上。那天,整個空間的陽光,世上的一切,仿佛都在強行把我這個12歲的農村姑娘,推到兩位監考官的眼前,當時,我真是羞怯得無地自容”。這場從提心吊膽與無地自容開始的婚戀把姆麗納爾從孟加拉鄉下帶到了加爾各答,但她並沒有因此而脫離痛苦之淵。
她因為美貌而來到這一家,與丈夫之間感情淡薄。雖說他給了她不愁吃穿的生活,並且脾氣和善,沒什麽壞毛病,但這並不能夠滿足姆麗納爾,她那得天獨厚的智慧,以及愛好自由的氣質。
作為次媳,姆麗納爾的行為受到種種限製,然而她自有她的自由。她悄悄地寫詩,在詩歌裏自由翱翔,用文字符號呐喊著“我是女詩人,不是次媳”;她無友無伴,牛犢是她“整個城市裏最親近的生物”,即便因此受到種姓的質疑,她也毫不在乎;女兒夭折之後,她愈發受人忽視——這可並不是什麽壞事兒,姆麗納爾以為:“一個女人在家裏受到忽視,那是她的福氣。如果受到尊重,反倒會增加苦惱。”她在家中的生活靜如死水,直至賓杜到來。這是這家中唯一與她相親愛的人,激發了姆麗納爾全部的智慧與勇氣。她收留賓杜,給予她極大的關心和愛護,盡管家人對此表示不滿,但他們不得不敬畏姆麗納爾的智慧。後來,他們隻能“求助神明”,給賓杜找了一個未婚夫。這看似完美的安排,實為最殘酷的迫害——男方是一個瘋子。賓杜幾度嚐試逃離,結果都被送回。最後,這個可憐的女人用衣服燒死了自己。
這一燒,也把姆麗納爾徹底燒醒了。
當死亡之笛撫慰著這個姑娘破碎的心靈,在我生活的朱木納河畔吹響的時候,我的胸口仿佛中了一箭。我問蒼天:為什麽世界上最卑微的人,所受的災難也最深重呢?為什麽那巷子裏,四麵高牆圍著的可悲的小房子,是那麽可怕呢?為什麽無論我怎樣伸手呼叫,也得不到你們生活中的一滴瓊漿玉液,一時一刻也邁不出深宅大院的門坎呢?為什麽在你們的世界裏,我必須幽禁在那卑鄙齷齪的磚牆之內,過那種苟延殘喘的生活呢?我這樣日複一日地生活是多麽渺小!生活中被約束的傳統、習俗、流言蜚語、誹謗中傷——這一切又是多麽渺小!難道你們的極樂世界毀滅之後,那種貧困的情況還會永久存在嗎?
如今,賓杜已經借著死亡的機會,永遠地擺脫了不幸的人生。那麽她呢?
她要走!
她必須走!
她不能再忍受這種隻有生存而沒有生活的狀態了,她必須盡快逃離這痛苦之淵,去尋找屬於自己的自由!
借著到聖地進香的機會,她逃出來了。她終於可以義正言辭地對那淡漠的丈夫以及他的家人說一聲:“我再也不會回到你們那個馬肯博拉爾巷27號的家裏去了……我再也不需要這樣的生活了。”
放棄了次媳的身份,放棄了不愁吃穿的生活,她活過來了。
我親愛的姆麗納爾,她終於活過來了,真真正正地活過來了!正如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中所說的:“人的每一種身份都是一種自我綁架,唯有失去是通向自由之途。”
我愛姆麗納爾,愛這女人對自由的熱愛,對人格的維護,愛著她的自由思想和精神追求,尤其是那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奮力反抗黑暗現實的精神——敢於反抗的女人總是極具魅力。
泰戈爾曾作《論婦女》,在文中極力稱讚女性。他說,“婦女在人類創造中是很久遠的,婦女的力量是一種原始的力量。”在他的眼中,女性就是一首和諧的詩,代表著韻律、完善、聯合與均衡的發展。因此,在他的作品中,這種原始力量被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凡讀過他的作品的人們都會情不自禁地感慨:“泰戈爾是一個偏愛女性的詩人”。
這種偏愛,不僅在詩,亦在小說。
除了姆麗納爾,他的長篇小說《戈拉》中的蘇查麗妲和拉麗妲也是新女性的典型形象。她們勇敢地衝破了家庭束縛,參加社會公益事業,開辦女子學校,投入愛國鬥爭,大有“巾幗不讓須眉”的氣勢。同時,她們也打破了印度社會中的陳規,跳出種姓製度與教派的圈子,為自己爭取婚姻自主權,嫁得如意郎君。
這類獨立自主、堅強反抗的女性形象與傳統的東方女性形象大相徑庭。單就泰戈爾筆下的女性形象來看,姆麗納爾與其長嫂已是鮮明對比;蘇查麗妲和拉麗妲也絕不可能如同摩訶摩耶那樣,聽從兄長的安排,離開情人,與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成親後,隨即殉葬。這類女性身上放射著女性自我覺醒意識的光芒,也表現了泰戈爾對於女性的進步性認識——他主張讓婦女走出家庭,走出社會,發揮作用;他認為婦女解放能夠促進國家繁榮昌盛。除了在作品中表現女性解放的主題,泰戈爾在生活中也身體力行。他讓自己的妻子接受教育,鼓勵她學會孟加拉文、梵文和英文等,並且指導妻子完成《羅摩衍那》的改寫。可見,他不僅是一個偏愛女性的詩人,更是一個偏愛女性的印度詩人。他一麵深切地同情印度婦女背負的苦難,一麵真誠地讚美她們在苦難之中所展現的美與力量。而對母愛的追尋,對妻子的深情,以及自己女兒在童婚製度下的慘痛經曆等,使他的這種同情更加深刻,也使這種讚美更加誠摯。
愛的路總是越走越寬的,泰戈爾對於婦女的偏愛逐漸發展為對於人的普遍關注與價值肯定。他的每一首詩歌都是浪漫的歌頌,他的每一部小說都是現實的揭露,詩歌與小說如同經緯般交織成一片星月夜。就像文森特·梵高在聖雷米創作的那幅著名油畫作品,交互運用兩種線條風格,通過歪曲的長線與破碎的短線,呈現出炫目的奇幻景象。唯一不同的是,泰戈爾的這片璀璨星空充滿著人性與人道,充滿著一個詩人對這世間的終極關懷。
泰戈爾是個真正的詩人,這是全世界都應該知道的事。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