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月
我是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神在召喚我。
1916年初夏,加爾各答驟雨傾城,暴雨的簾幕遮擋住了原本清澈晴朗的天空,如同籠了一層輕紗似的白霧。透過二層小樓的窗戶,隱隱約約的人影若隱若現,倉皇地奔跑在混亂的街道上。
我揉了揉發痛的額角,試圖把腦海裏那繁雜的思緒理清,卻發現它們已經如同我的胡須一般密密麻麻地相互交織在一起,再也不分離。於是我便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那些暴喝,那些夾雜著悲哀的呻吟和那些苦難中的人們所發出的痛苦的嘶鳴。這些聲音五年來一直在我耳邊回響,殖民下的人民在加爾各答失去首都之位以後,仿佛連臉頰都布滿了歲月與苦難所鐫刻的溝壑。
而我的腦海裏,仿佛有一束光,好像隨時都可以爆炸,把這一切擊得粉碎。
突然,一切聲音都消失了,靜謐得如同帝釋天所居住的仙境。
天啊,這是什麽聲音,悠揚婉轉,如同天籟,就像母親的手溫柔地撫摸你的額頭,彌漫著聖光。我把眼睛睜得極大,卻什麽都沒有看見。漸漸地,一個跳躍著的輪廓出現在我的視野裏,像是穿透了白霧緩緩而來。原來,是一隻嬌小的鳥兒!雨水打濕了它的毛發,它粉色的小嘴巴在輕輕地梳理羽毛。見我目不轉睛地瞅著它,它便停下來,像是思索了一會兒就張開翅膀飛走了。
我在輕輕歎息之時卻猛然發現,隔壁院子裏一個撐著傘的姑娘正抬頭細細地打量我。我從未見過她,我想她大概是隔壁家的客人。那女孩兒好像還不到15歲,深邃的五官尤其是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就這樣落入我的視線裏。亞麻色的頭發有點濕潤,貼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就像一張耐看的風景畫。她粉嫩的唇微微抿起,仿佛綻放了最溫柔的笑意。
雨慢慢地停了,她把傘立在牆邊,轉身出了院子。而我,就這般鬼使神差地跟著她走出了家門。冥冥之中,我似乎和什麽東西就這般相遇了。
在我還未想明白自己為什麽就這般跟在一個陌生的女孩兒身後時,我和她已經來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河邊,四周彌漫著野花的香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她轉頭對我歡快地說:“快坐下呀。”
我就像是一刹那穿越回到了15歲,如同一個不知所措的少年,便這般跟著她坐在了還微微有些潮濕的草地上。
雨後的天空美得不可思議。微微有光灑下來,披在身上,就像鍍了一層金光。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思緒,我便迫不及待地問她:“你是誰?”
“我是我。”像是早就想好了如何回答一般,少女邊撥弄著不知名的小花兒,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難道我不是我嗎?我感覺少女下一句話便是如此。我不覺訝異了起來,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再問,55年的人生中,我仿佛從未如此口拙過,便隻得沉默。
少女卻微微笑了起來,如同清晨的陽光。“你看,世間萬物不都是他們本身嗎?如同我手裏的花兒一般,在我們看來它是花兒,在它自己看來它就是自己,不是別人任意附置的名詞。所謂那些名字,不過是別人的一個代號罷了,而不是自己。就像你,你就是你,不是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
我稍微有點不悅,為少女這般詭辯,我在心裏暗暗怪異她怎麽曉得我是誰。我想她大概隻是一個喜歡我卻有自己獨立主見的小女孩兒吧。
她卻毫不在意,仿佛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一般,自顧自地說道:“你心裏現在一定有些不服氣,你年少便負盛名,怎能與一朵不知名的花兒相提並論。可是在這廣袤的世界裏,你與這朵花兒是一樣的,你接受大自然的贈予,和它一樣吸收這世間的朝曦與雨露,你們都是受這自然無私的給予。倘若你有什麽與它不一樣的,那就是你可以表達你內心的想法,而它不可以將思想轉化成語言。但是你又不是它,你怎知它沒有自己的想法呢?這個世界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突然不知該如何開口,我以為她會說喜歡我的詩歌,與我一起探討,說不定還會更加崇拜我,但是沒想到卻是這般。我莫名地想反駁,告訴她你又不是我,你怎知道我心裏如何去想。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並沒有錯。所以我無話可說,隻得沉默。
一直以來,我愛自己的祖國,我為民族抗爭,以筆代矛,想將它深深刺入敵人的心髒。我一直認為我這般做便是愛國,愛我們國家的人民。但我卻沒有真正的與他們一起迎接這種暴風雨,我隻看到了表麵的痛苦,卻沒有看到他們內心的掙紮。或許他們需要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風雨同舟的力量。想到此,我心裏便微微有些苦澀,如同嚼了一枚蓮子。
少女卻突然將頭輕輕靠在我的身上,她身上的暖意穿透衣服接觸到我的皮膚,讓我一瞬間懷疑剛才那般尖銳敏感的女孩兒隻是一種錯覺。
像是有點疲倦,少女的聲音有點軟軟的,卻仍舊清晰。“太陽是美麗的,雲朵是美麗的,天空和花朵都是美麗的,他們和神一樣都是愛世人的,正因為如此,他們將自己的美麗綻放給別人看,無論是誰都可以享受到那一份溫暖與愛意。而我們卻是狹隘了,我們愛自己,也愛別人,但是卻無法將他們也放在與我們對等的地位上去,那愛如同包裹在蠶繭裏一般,渺小得可憐。”
我偏過頭看少女的臉頰,她的眼睛輕輕地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排剪影,仿佛是一首和諧的詩歌。我輕歎口氣,思緒不覺飄遠。
愛眾生麽?難道不可以愛麽?為什麽人隻可以愛人,不可以愛這世間的每一處生靈。萬物存在或許即是理,都有我們存在的理由和價值,難道他們不值得被愛嗎?為什麽他們愛我們,而我們不能愛他們?或者說從未想過愛他們?如果我們隻是自私地愛小部分的人,那麽那種愛是純潔的麽?那種愛是因為愛的本身而去愛的,還是感情的一種趨利避害呢?因為我們是同類,因為我們代表同樣的利益,所以我們才相親相愛?我的腦海裏像是被萬馬踏過,一點一點泛疼。
少女好像已經睡著了,我的心突然跟著她一時平靜下來,我把眼睛輕輕闔上,享受這一刻的靜謐。不知什麽時候,她輕輕地問,像是怕驚擾了什麽,“泰戈爾,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最想要的嗎?或許也沒什麽最想要的,我想要的已經擁有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運用我所有力量,給予別人愛與自由。或許我做不到博愛,但至少我曾經那麽執著地努力過、追求過。
愛與自由嗎?
是的,就是愛與自由。
這兩句話一直在我的腦海裏不斷地盤旋,最後化成一束光注入我的血肉裏。
不知道是不是她能感受到我在想些什麽,少女的唇角勾起,純真地笑了,笑容宛如春風,所到之處便是春暖花開。許久以後她說:“你的人生一直宛如夏花一般絢爛,充滿生機,充滿了力量與溫暖。我受你吸引來到你身邊,是想讓你看看你心裏的另一麵,或許轉角就是別樣的精彩。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站得久了就會累,換一個角度也許能夠品出不同的人生。就像生存與死亡,生之美麗,死之痛苦,但如果你換一個角度,或許死亡也不過是一種重生,靈魂是無法消逝的。以後即使麵對死亡,你也可以靜美、淡然。神會保佑你的,因為你愛他的所有子民。”
說完這句話以後,少女的身體仿佛變成了一陣煙霧,慢慢地透明了,我連忙試圖去抓住她的身體,可像是碰碎了什麽,瞬間一切都消失了。一根羽毛輕輕地飄在我的掌心,像是沉睡了。
我站在小河邊不可思議地回想著剛才的一切,仍舊難以置信。我以為這是一場幻覺,可看到手心裏的羽毛我又淡然了,何必糾結這個呢,是與不是對於我而言有那麽重要嗎?重要的是我心裏的那個結已經解開了啊。
我慢慢走回自己的小樓,迎麵突然傳來隱隱的哭泣聲。我走過去,看到有一個小姑娘就那般靜靜地躺在白布上,沒有一點痛苦與掙紮,周圍的親人卻紛紛掩麵抽泣。我低下頭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將那根羽毛輕輕放在她粉嫩的手心裏。那柔軟的羽毛好像就這般沉沉地睡著了。我想她的靈魂一定是去了她想去的地方。生之絢爛,死之靜美。大概就如此吧。
我轉過身,漸行漸遠。
我思即我心。
我思亦我心。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