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雨
人充滿勞績,但還是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
——荷爾德林
泰戈爾先生幾乎人盡皆知:舉世聞名的詩人、藝術家、諾貝爾獎獲得者、傑出的東方哲人。作為難得一見的多產藝術家,先生無疑才華驚人,但相比於其他出色的藝術家、文學家,先生的偉大之處又絕不止於才華。泰戈爾先生的令人崇敬之處,正如諾貝爾獎委員會所評價的,是“生活的理想主義哲學”。
與此相關的,我想起另外兩位人類中的智者——梭羅和莊子;同樣作為卓識的思想家和文學家,梭羅在瓦爾登湖畔搭起木屋,卻參不透工業文明的魔咒;莊子恣意爛漫,天地間容不下他的憂傷,他化蝶而去,給曆史留下了無法企及的背影和惋惜。
至於泰戈爾先生,不像梭羅遺世獨立,也不似莊子耽於虛妄。如果有誰的生活,抑或至少是生活態度,能既發自內心地熱愛生命,又像詩歌般充滿理想主義的浪漫和博愛,那麽他就達到了自我與生命的統一,或者用古老的印度哲學描述——梵我同一。
泰翁無疑是夢想家,哪怕在道德沉淪的年代,也守護著仁愛、歡樂、自由與和諧的偉大理想。他的偉大不僅在於熾熱的愛國主義,更在於作為“國家良心”的作家,對高尚道德和博愛信仰的堅持。泰翁曾看到民族罹難,人民受戕害,森林變作焦土,河流毀於汙跡,可是他的筆下卻沒有聲嘶力竭的悲傷:
即使愛隻給你帶來了哀愁,也信任它,不要把你的心關起。
我接到了這個世界的請柬,我的生命受到了祝福;我的眼睛看見了美麗的景象,我的耳朵聽到了醉人的曲子。
無名歲月的感觸纏繞在我的心頭,像寂寂的青苔依附著老樹。
泰翁的浪漫是卓然天成、不事雕琢的天真的浪漫。平易純粹的句子,卻讓人眼前一亮,領悟不盡。不僅在於初次讀到時的感觸,每當遇到困惑,那些清麗詞句中的感情便再一次降臨心頭。《園丁集》寫有愛的悲傷,《吉檀迦利》誕生於喪失親人的痛苦,可是詩篇裏:林間奔跑著麝香鹿,午後靜寂的花園有泉水淙淙,有沉醉在愛戀裏的不安女郎,還有來自遠方的智者……字裏行間是露珠依傍著新葉,是林間氤氳的迷蒙,是驚鹿的眼神,是少女隔著麵紗的笑容,是智者蒼老而沉靜的聲音——新月、露珠、飛鳥、林木,美麗而脆弱,但沒有生命易逝的悲哀鹿群飛馳,草木榮枯,風景變換,愛的苦澀裏總有甜蜜,泥濘裏藏著生機,烏雲背後是彩虹。超然的眼光消弭了哀愁,深邃的哲理沉澱了心境。泰翁仿佛帶著印度——這個東方文明古國參透流年變換的悠然,他把握著生命的脈搏,把律動編織進自己的詩文中,於是丁零鳴響的清麗詩歌裏,因為有了生命的蓬勃而從不顯得寂寥。
泰戈爾又不僅是一位夢想者:他創辦寂園,投身反帝愛國運動,走進鄉村觀察祖國和自然,周遊各國尋求救國救民之道……幾度上下求索,哪怕“垂下頭顱是為了讓思想揚起,若有一個不屈的靈魂,腳下就會有一片堅實的土地”,坎坷沒有黯淡他的目光,苦難反而啟迪了他的詩篇。維根斯坦說:“我隻貼著地麵行走,不在雲端跳舞。”如果說藝術是人類文明的雲端,生活就是與之相對的熱土。泰翁至高理想和追求並沒有阻擋他對生活的熱愛。文學的力量來自偉大的心。博愛和人道主義使他從印度人民恣意爛漫又堅韌不屈的土壤中汲取營養,給他的文學和藝術注入了生生不息的活力。文學和藝術仿佛人類手中的甘露,有人把它束之高閣,有人把它藏在自己的缽中,而當泰戈爾將它放入生活的海洋,甘露便不再是容易幹涸的稀薄露水,而使人類一同享有了最甘美的海洋。他視萬民於胞弟,視祖國如母親:《戈拉》、《摩訶摩耶》……一部部小說,不同的故事,不變的是眼光——那一村、一井、一片田地,都含著直達心底的親切情思。恣意爛漫、曲折淋漓的描寫中,閃光的不隻是精當的語言,更在於力透紙背的生命氣息。衣衫襤褸的農民,鬱鬱寡歡的婦女,狹隘或進步的青年人……外表不美,不高大,卻來自最真實的生活,看似粗糙卻有蓬勃生機。對多災多難的受壓迫人民,泰翁同情中帶著歎息,不平中夾著憤懣,恰如魯迅先生說過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泰戈爾具有“對真理的熱切探求,思想的洞察力,廣闊的視野和熱情,雄渾的表現手法,他在許多作品中運用這種手法維持和發展了生活的理想主義哲學”。他以康德的深沉,葉芝的憂傷,席勒蓬勃的熱愛和馬爾克斯厚重的鮮活,在作品中寄寓了鮮活的生命力、人性光輝和人道關懷,不僅捍衛了自己的祖國——印度在沉淪動亂年代的道德和理想,也跨越種族和國界,感動了無數同樣熱愛和平、追求真理的心。
泰戈爾在我心中,是繆斯的使者,寫下震顫心靈的詩篇;是滄桑的哲人,啟迪生命的哲思;是人道主義的戰士,散發著令人崇敬的人性光輝;更是“生活中的理想主義者”,閱盡滄海桑田,卻悠然詩意地棲居。
(作者單位:西安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