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落在中國的心

第三十三章 回首那段人生最美的詩篇——紀念泰戈爾先生誕辰150周年

　　林津

　　1967年，作為這個大山上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是這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家庭的老幺，我呱呱墜地。房間顯得昏暗，灶火滋啦啦地燃燒著，火苗將鍋底舔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棉衣，像極了我出生的這個季節，人們也把自己裹得肥大而顯笨拙。陰霾的空氣，呼啦呼啦的冷風伴隨著柔軟的飄雪像棉絮般落在了來來往往行人的頭上。門吱嗝一聲響了，進來的應該是個尚處在變聲期的少年，帶著滿臉洋溢著的陽光，燦爛的笑容將爐火融化，暖和了整個屋子，也溫暖了我的臉頰。他應該是我的大哥，作為這個剛出生妹妹的大哥，此時正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從他鼓鼓囊囊的懷裏掏出了一本書籍，卷曲了的書頁，染黃了的書皮，不知這本舊書對大哥有著怎樣的含義，竟令他如此高興。

　　雪花洋洋灑灑地落了一個冬季，讓大山上的樹結了冰晶，讓院子裏站滿了潔白的雪人，讓孩童們嬉鬧言笑也哆嗦了一個季節之後，想必他也累了，煩了，於是休息去了！可是，當雲朵變得剔透，當風收斂了他的鋒芒，當陽光變得精力充沛之時，我的大哥依舊還將那本舊書攘在自己的懷中，深怕寒冬冷了他的寶貝似的。那是怎樣的一本舊書，曾有多少人翻閱過呢？我不得而知。

　　1973年，凜冽調皮的風吹打得窗戶撲棱棱直響，也吹落了大哥床頭櫃上的一本舊書，一本應該是被珍藏著的舊書，書的封麵用牛皮紙包著，可見主人對它的憐愛與珍惜，可是我不了解它，更看不懂它，它的到來就像是家鄉莫名其妙來了很多的城裏人一樣，像一夜之間枯黃的秋葉落滿一地，灰頭土臉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出現在我的家庭，更帶來了大哥的秘密與悲痛。城裏來的那群人被叫做知青，本來是住在城裏的知識青年，但是可能犯了什麽錯誤所以被懲罰到我們這個大山之上吧，可是我想除了離開家人以外，來我們這個地方有何不好，城裏因為人犯錯就把人趕出去，讓人離鄉背井，那城裏應該是一個缺乏人情且極其冷漠的地方。

　　1967年的嚴冬，那個我呱呱墜地的季節，溫暖甜蜜的愛情也悄悄降臨在我大哥的身上，以那本舊書為愛情的憑證。一個下鄉的女知青，一身藍卡其布衣，紮著兩條烏黑小辮，伴隨著那本舊書，來到了我大哥的世界，也一輩子住進了他的心。那本舊書原本像知青一樣來自城裏，來自更老一輩人手中，或許是那個女知青的爸爸或者爺爺贈送給女知青，以寄思念之物。草垛上，淩亂破碎的學校旁，被打倒了的地主的恢弘的大宅院旁，遙遠但卻與人親熱的太陽正喜滋滋地看著地麵上一對可人兒在專心致誌小心翼翼地翻著書頁，朗讀著書中的句子，也攏緊了彼此的心。“天空雖不曾留下痕跡，但我已飛過。”“當你錯過太陽而流淚，你也將錯過群星了。”可人兒因為朗讀到了振奮人心的句子而相互眼含熱淚地望著，望著，即使離鄉背井，生活淒苦，但緊貼的雙唇卻慰藉了兩顆熱情似火的心。

　　1973年，狂烈的風將我手中的舊書撲打得發出了凜冽的哀嚎，大哥奪門而入，從我手中搶走了那本舊書，冰冷的淚珠像精靈舞蹈般零落在我的手背上，就像珍珠項鏈被扯斷了般無辜淒婉令人心碎地掉落一地。從春天到秋天，再從雪之精靈在晴朗的天空中隨風舞蹈之際，那本舊書也一年又一年地寄予了大哥對她的思念。在那個在情人眼中無限富麗堂皇的草垛旁，陽光、雨水、天星、流螢也孤獨地守候，守候最純真與執著的愛情。夜空遼闊，即使氣溫驟降，我也知曉，那本舊書擁有著改寫一切的能量它能夠寬慰我大哥沉沉的心。

　　金黃的陽光灑向木頭楞的房屋，為屋子添上了一層奪目的亮光，也揚起了我大哥略顯皸裂的嘴角，大哥將我依偎在懷，讓我跟著他念：“你若愛她，就讓你的愛像陽光一樣包圍她，並且給她自由。”多年以後，在那本舊書成為了我的私有財產之後，我才逐漸地理解了多年以前那個陽光普照之下的日子裏，大哥吟誦的詩句有著何等深刻的含義。

　　1978年，我已經成為一個能夠幫助家裏抹灶台的大姑娘了。我的大哥卻失去了他往日的生機，他病了，而我長大了，能夠照顧他了。城裏來的知青像他們來時一樣，以雨後春筍拔地而起的速度離開了我的大山，也加劇了我大哥對他初戀的思念。隨著病情的加重，大哥變得寡言少語，他唯一愛幹的事情是拿著那本舊書，召喚我到他的床前，然後告訴我那本書籍的名字並且給我朗讀那些美輪美奐的詩篇，像夏日的清風吹走了內心的浮躁與不安，帶來的是夏日午後小憩之後的閑適與滿足。溫潤在寶貴清朗的詩句中，愛情就像變換卻如期而至的四季重新上演在大哥的腦海中，那本舊書成為他最後生命中的良方。多年之後驀然回首，心中不免唏噓。不禁想問，究竟要有多深刻才能至死不忘，究竟要有多慈悲才能放任自由，究竟要有多灑脫才能成全最愛。然而，時至今日這些早就沒了答案。因為愛本就是一個謎語，一個終將沉默千年的謎語。

　　1979年，我背上了書包，帶著我唯一的一本書籍，也唯一屬於我，並且屬於見證了我大哥和那個我大哥愛了一輩子的女知青的書籍，卷曲了的書頁更加卷曲，染黃了的書皮也更加泛黃，但卻在柔風細雨中依舊保持著遺憾中的生動。在課堂上，我們朗讀著：“讓生命如夏花般絢爛，讓死亡如秋葉般靜美。”讀書聲飄向窗外，搖曳了枝頭透明如陽光的葉片，也滌蕩了我的心。多年前大哥吟誦的詩句終於於我有了稍稍明朗的理解，在那般苦難之中，詩句帶來的精神依靠是如此踏實與偉大，堅定了愛情，堅定了相思，堅定了放手也是一種偉大，如葉片凋零滋養了大地的愛。

　　在泰戈爾先生誕辰150周年，在祭奠我大哥逝世35周年之際，謹以此文感謝泰戈爾先生，給了大哥與我以及許許多多熱愛泰戈爾詩集的人們整片璀璨的天空，好讓人們自由地去來，在苦難中從容寫下人生最美的詩篇。

　　（作者單位：福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