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雯婷
什麽樣的作家是能夠活在人們心中的?或許你也有許多答案,也或許誰也說不清楚。我總以為,不朽的作家應該是這樣的:他們如天上的星辰,當我們的靈魂散落於世界各地的夜晚中時,他們注視我們,那是一種遙遠的,不需要溫度的感召。我們仰望他們,不是因為光芒,而是因為夢想和本能。當我們伸手輕觸,會發現他們並不像傳說中那般被定格在冰冷的青銅像上,而是懷揣玫瑰,美好而舒展地對我們微笑。
我想,泰戈爾便是這樣的作家。
15歲那年,我參加過一個讀詩會,炎熱的天氣,狹小的房間,許多人中,我臉上淌著汗水站起來說:“今天我為大家帶來的是泰戈爾的《吉檀迦利》。”
近十年過去了,每當旁人提起這位詩人的名字,我腦中還會浮現出15歲那年的夏天,那個汗水漣漣的小女孩,瘦弱,膽怯,站在人群中搖搖欲墜。當我用顫抖的嗓音念出那些詩句時,覺得自己並不隻有弱不禁風的身體和大如滿月的理想。
那些年,時間還很漫長,我停留在我生命中或許是最後的一段不急不緩的日子裏,讀詩,寫詩,做夢。我的樸素和無畏像我暢想的未來一樣,讓我篤定而驕傲。我愛那些名字:博爾赫斯,裏爾克,拉格克維斯特,切斯瓦夫·米沃什……當然,還有泰戈爾。那些句子純粹而雋永,如那時的陽光,熱烈燦爛但不灼人眼目。對於我來說,這些來自異域的作家不僅代表著一個靜美的午後,還意味著遠方,那是我尚不知曉但總有一天會抵達的地方。
而我的渴望總是令母親擔憂,她修剪著永遠長不出陽台窗戶的蘭花,問我,你為什麽不出門,去看看外麵,世界和你想的不一樣。
我從不和她爭執,每一個少年人都會有這樣的叛逆,否定一切或接受一切,性質都沒有什麽不同,目的隻是抗拒被改變。我逐字逐句地背誦泰戈爾的《飛鳥集》,整本書都卷了邊,紙張磨得發毛。我羨慕作家得天獨厚的出身和世所罕見的才華,也夢想有一天能如他一樣改變世界。
獨自坐在陽台讀書和做夢的午後畢竟不會一直持續下去。後來我還是離開了家,離開了母親,在外求學時我才開始接觸人們口中所謂的“外麵”,我打過零工,做過家教,跳上肮髒的火車去陌生的城市旅行,對於這個世界,我不放棄任何一個讀懂它的機會。
而它回饋給我的,卻是往往無法壓製的煩惱。
我作為一個憤青的日子並不太長,在短暫的惱怒之後我隻是感到無措,那種感覺好像是帶著一朵花走了很遠的路去看一個人,結果那人卻迎麵給了我一個耳光。我就像壓在箱底的泰戈爾詩集一樣無法自處,麵對嘴角洋溢著嘲諷笑容的兜售社會經驗者,我感到羞愧。我終於不再憤怒於匪夷所思的現實,而是為自己曾經的愚蠢難過。我發現唯有為自己戴上一張麵具,對一切泰然處之,才能在世界劃給我的小小地盤上屹立不倒。
我已知道我並不能改變世界,即使是泰戈爾也不能。在他去世後這麽多年,他控訴了一輩子的封建、不公和殖民統治依然貽害無窮。
我已很久不讀詩。
有一天,我回家去看母親,她問我,你還去讀詩會嗎?那裏有人找你。
我本來不想去,在時裝店逛了又逛之後,鬼使神差地拐進了那條小巷。熟悉而陌生的小房間裏,在坐的有我的一位朋友。他正在讀的詩是我耳熟能詳的。
綠草無愧於它所生長的偉大世界。
是泰戈爾的《飛鳥集》。我們向對方微笑,然後相談甚歡。你知道嗎?他說,泰戈爾在生命的最後一年,寫了《文明的危機》控訴殖民統治。他還寫過印度的國歌《人民的意誌》。所以重要的不是他一生的奮鬥是否成功,而是他奮鬥到了最後一刻。記住,“綠草無愧於它所生長的偉大世界。”
那時我便明白,並不是世界不夠好,而是我沒有像一個詩人一樣去讀它。我們的生活不該因為世界的一些陰暗麵而徹底毀掉,事實上,有多少坎坷,就有多少泥土將之填平。每一天我們都可以聽到:“印度洋的波浪唱著歌,向你頌讚向你祝福。”
所以正確的生活態度應該是這樣:守住美好的,在有生之年盡情享受它;抗拒醜惡的,盡我所能消除它。
時光荏苒,我最喜歡的,還是泰戈爾的這些小詩。他的詩不像博爾赫斯,有濃濃的書卷氣和出世感;也不像顧城,讀來令人心中顫栗得發緊;更不似裏爾克,像絕望的雨水滴進眼眶。他的小詩清新凜然,洋溢著孩童時的豐饒和澄澈。如今我已不是那個小女孩,胸中也再沒有了無法排遣的憤怒,我終於能夠懂得這些句子,那是一種收斂了悲戚的歡樂,洋溢著希望和宛若舊日的斑斕色彩。
今年,是這位詩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百周年,他是我的夜空中,懷揣玫瑰的星辰。如果在某一種情況下,我突然在街上與他相遇,一定不會與他說一句話,隻想遞給他一枝剛摘下的鮮花,看那花瓣上露水顫動,滾落在我手心,如母親的輕吻。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