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德芳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歌唱,又飛去了。
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麽可歌唱的,隻歎息一聲,飛落在那裏。
——泰戈爾
生命在炙熱中散發出灼人的氣息。夏的明媚,盛放著生的年華。那一輪古老的金光閃閃的永恒的光明之星,被掩蓋在漂浮的白雲之下,層層的金光透過縫隙,像從水裏折射出的光線一樣。
飛鳥掠過,它羽翼豐滿,光潔的翅膀反射著陽光。張開的雙翼拂過片片雲霞,使它看起來像是一片移動的雲朵。或許潔白的飛鳥有成為白雲的夢想,那白雲呢,它對飛鳥也全心愛慕。
那些被泄露的陽光,驚奇地飛身於大地,飛鳥隻在它飛翔的夢間暢遊。它將歌唱,一生中輝煌的歌唱,歌唱青草樹木,歌唱藍天白雲,歌唱泥土花朵,歌唱海洋瀑布……歌唱一切可歌唱的,歡樂的,憂愁的,久遠的,暫時的,幽靜的,高亢的……每一次的歌唱,便感觸到生的偉大。喉嚨找到原始的欲望,便開始放縱地歡唱,火一般的歌唱。佇足聆聽這生命繁華樂音的人,請仰麵觀望,在太陽照耀的雲邊,永恒飛翔歌唱的鳥兒。
然而,夏天終究過去了,時間在前進,生命在輪回。
若在生命走向結束的那一刻,落葉用一種亮麗的旋舞結束火熱綻放的一生,那萎落於地的一絲歎息,是終歸塵土的欣慰。是對下一個耀眼夏天的向往。每一片黃葉的過去都是綠葉,每一片綠葉的眼中都是夏天。
所以,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我想起了浮泛在生與死與愛的川流上的許多別的時代,以及這些時代之被遺忘,我便感到離開塵世的自由。
回憶,是一件幸福而憂傷的事情。我們有太多的東西能夠回憶,卻永遠回不到舊時舊地。當“世界在躊躇之心的琴弦上跑過去,奏出憂鬱的樂聲”時,那些別的時代的麵孔,在難以觸及的曆史之中,有幸地成為故紙堆中的一行小小的文字,不幸地被曆史碾碎成灰,湮滅於世。
遺忘,是為了更好地銘記。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我們還有記憶,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我們終將遺忘。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回望那些漂浮無根的曆史片段,生與死都不能阻擋,愛與恨終將會消亡。
塵世的樂土在於記住該記住的,忘掉該忘掉的,不必糾纏生與死與愛。在生命與曆史的長河之中,我們似蜉蝣於天地,似滄海之一粟,不執著於銘記與遺忘,麵向生命的自由,回歸到曆史開始的地方,生命孕育的時刻。
人走進喧嘩的群眾裏去,為的是要淹沒自己沉默的呼號。
莎士比亞說:“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帶著寂靜之心,卻難覓寂靜之地。所謂隱者,大概是一種舉世皆鬧唯我獨靜的心態。當大聲疾呼成為普遍的生命方式,獨自清靜的生命顯示出難於合群的孤獨。這種孤獨迫使人走進喧囂的人群中去獲得一席之地。以溫柔的態度去反叛大多數的騷動,從而讓內心的呼號顯示出沉默的力量。
魯迅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消亡”。
黃昏的天空,在我看來,像一扇窗戶,一盞燈火,燈火背後的一次等待。
在等待黎明之前,總會仰望天邊的夕陽,近黃昏,無限好。中國式的詩意的審美,在逝去的美好中提煉出更具超越意義的美,撼動人心的美。
黃昏之下應該有什麽?歸鳥,人家,炊煙,寫意的中國鄉村的遠景圖。然後呢,會跟著一個斷腸天涯的遊子,以回歸意象的組合,凸顯出一顆懷鄉之心。或是思婦憑欄相望,良人天涯遠隔,可會在今日黃昏之下響起歸家的足音?
黃昏,成為一扇窗戶,一扇合家歡聚的家的窗戶,窺見一個幸福的家庭。一盞燈火,遙望黑夜的燈火。燈火背後的等待呢?有歸家的夢,有期待黎明的夢。
黃昏背後隱藏的是黎明,是一個光明的希望。等待,顯得多麽的具有必要和具有可能,並不是在遙遙的細數歸期,是在等待星辰閃耀之中的輪回後,出現朝陽的生氣。
黃昏無限好,隻因近黎明。
蟋蟀的唧唧,夜雨的淅瀝,從黑暗中傳到我的耳邊,好似我已逝去的少年時代來到我的夢中。
童年時我與你將這顆心刻在花樹上,童年時我與你打秋千想要攀月亮。
童年時夜間牆角的蟋蟀聲曾伴著我進入夢鄉,我曾在夏夜的星空下坐在院子裏打著蒲扇聽著遙遠的狗吠,我曾光著腳走在田埂上看著外婆的勞作,我曾挽起褲腳在水田裏尋找著泥鰍,我曾在大雨滂沱之下頂著荷葉看胡亂跳水的青蛙……
隻是那些曾經被稱為童年的事件和著它的消逝而消逝了。如今那一切甚至不會再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我將天真、勇敢、任性、調皮、好奇、衝動都交給了童年保管,換取成年之後的成熟穩重。我在夜間偶爾的關於童年暢想,仿佛迷夢一般不曾顯現過,飄散、飛走、掠過,那麽輕飄飄地成為記憶。
我渴望一場時機,帶回年幼的放縱,恣肆的打滾光腳。
詩人都是孩子,以童稚之心觀世,多麽的幸運。
你離我有多遠呢,果實呀,
我藏在你的心裏呢,花呀。
默默愛戀的心忍受著寂寞的煎熬卻隻因為難以開口表達愛慕。
是誰說,我愛你,與你無關。
太決絕的愛戀,顯出無情來,並不存在羞怯的擔心。沒有什麽好失去的。
是誰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愛戀成一種不求回報的付出,執著於個人愛之偉大。
是誰說,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愛戀生出純粹的愛的精神,沒有欲望的沾染。
是誰說,你看我時很遠,看雲時很近。
我離你隻有你的心離我的心那麽遠,我愛你如你愛我那樣的深沉。你從不問我的心,也從不問你的心,我的愛是不是屬於你。為什麽呢?因為你在我的心裏,你隻需要被我注視,被我的愛包圍便可。
一百年後,讀著我的詩篇的讀者啊,你是誰呢?
我不能從這春天的富麗裏送你一朵花,我不能從那邊的雲彩裏送你一縷金霞。
打開你的門眺望吧。
從你那繁花盛開的花園裏,收集百年前消逝的花朵的芬芳馥鬱的記憶吧。
在你心頭的歡樂裏,願你能感到某一個春天的早晨歌唱過的,那生機勃勃的歡樂,超過一百年傳來它愉快的歌聲。(《園丁集:八十五》)
泰戈爾的詩句,雋永清新,像夜間的微風拂過,留下溫潤的觸感。天真活潑,像溪流中曳尾暢遊的魚兒,帶來新奇的想象。發人深思,像黑夜中的啟明星,遙指真理的方向。
一百年後的詩句,經過時間的洗禮,仍舊香遠益清,清新明麗像初春的嫩芽。這穿越時光的禮物帶來了超越時間的感動。
天空不留鳥的痕跡,但它已飛過。
(作者單位:河北師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