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光
前些天漫步未名湖,聽到有人在讀泰戈爾的詩句。我思緒翻飛,百轉千回。與泰戈爾結緣,即將十年;然而我決意不讀他,也近六載。往事不堪回首!其中的曲折,一言難盡。索性摘錄幾篇當時的日記,述說這一段情緣。
2003年6月30日 周一 悶熱、傍晚有暴雨
午飯過後,班主任打來電話說,我被青島大學錄取了!青大並非名校,但對窮鄉僻壤的我來說,卻意義非凡。之前,我從沒離開過家鄉;青島之於我,是另一個世界,如天堂一般。青島大學更是讓我浮想聯翩:在那裏,老舍曾用淒美的文筆描摹駱駝祥子,沈從文用曼妙的語言編織情書,聞一多激情的聲音曾在教室回旋,臧克家吟誦的詩篇在校園彌漫……
媽媽說,外公一直記掛著你,去和他說一聲吧。也許是一個村的緣故,我是外公最寵愛的外甥。
與平時一樣,外公正在看書,外婆在旁邊納鞋底。我的好消息一點都沒讓他們吃驚。外公隻是欣慰地一笑:“晚上給你做餃子吃!”我特愛吃外公做的水餃,這是他在部隊裏學來的絕活。可惜傍晚下暴雨,沒去外公家。臨走時我才發現,外公並不是在看他最愛的《三國》,而是《泰戈爾詩選》。泰戈爾是誰?
2003年8月28日 周四 晴轉多雲
明天就要去大學報到了,今天去和外公告別。他還是在看那本泰戈爾,外婆依舊坐在旁邊納鞋底。外公說:“兩個月前,我去書店想給你買幾本書。店員推薦了三本,有《儒林外史》、《閑情偶寄》,還有這一本。前兩本都給你買過了,可這第三本我從沒聽過。就先買來看看,好的話再給你。可我看得很慢,兩個月了都沒讀完。不過裏麵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能讓我想好久。前幾天我又去給你買了一本新的。這一本等你過年回來,我就看完了。”
書店在十多公裏外的城裏,我騎車往返一次都要筋疲力盡,何況年近古稀的外公,而且他還有關節炎。接過外公遞過的書,我注意到他的手如枯枝一般,凹凸之中寫滿了滄桑,右手手背上有兩個傷疤,一個是我小時候發脾氣咬的,另一個是抗美援朝時被戰友誤傷的。如今他每月隻有兩百塊錢的補助,還經常給我買書和零食。他的衣服總是補了又補,保持著軍人艱苦樸素的作風。突然,有人輕輕拍了我一下,是外婆。透過打滾的淚珠,我看到她雙頰凹陷的臉龐。她得過白內障,手術做晚了,隻有一隻眼能看得見。“來,吃根香蕉。”她知道我最愛吃香蕉,可現在我實在吃不下。“到了學校,什麽煩心的事也別想,躺下就睡。你外公在文革的時候,白天被批鬥,晚上一躺下就睡著。”我默默地點點頭。
2003年8月29日 周五 多雲轉晴
今天我帶著家人的期盼,來青島報到。綠皮車廂裏擠滿了人。悶熱的環境,加上嘈雜的氛圍,壓得我喘不過氣。於是我拿出了《泰戈爾詩選》。之前我從沒聽過這個人,然而清新優美的詩行,帶給我縷縷的清涼,讓我忘卻了周圍的喧囂,馳騁在唯美的藝術王國。很快我就到了夢寐的青島,但這裏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麽好。今天,好幾個老師都告誡我們,青島是文化的沙漠。
2003年11月20日 周四 多雲有陣雨
今天,收到一封女生的信,上麵是一首詩: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和死,
而是我就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兩個人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並不是兩個人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知無法抵擋這股相思,卻故意裝作不把對方放在心裏。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並不是明知無法抵擋這種相思卻故意裝作不把對方放在心裏,
而是用冷漠的心,為對方挖掘了一條無法跨越的溝渠。
看完之後我自慚形穢。她是學金融的,一身銅臭,竟能寫出這麽美的詩行。我是學中文的,又愛舞文弄墨,卻絕對做不出這樣的文字。她說那是泰戈爾的詩,我心裏更不平衡。我一直在看泰戈爾,為什麽沒有讀過?於是,我又問她出自哪本書。她說不知道。我的怨氣終於爆發。你憑什麽說那是泰戈爾寫的。她隻回了一句“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你用冷漠的心,為我挖掘了一條無法跨越的溝渠”,就沒再理我。睡前我依舊不平,和室友傾訴。他們說,你真笨,那是一封情書。
2003年12月11日 周四 陰有小雨
上午接到媽媽電話,外公肝癌晚期,隨時都可能離開。我泣不成聲。立馬去買了車票。
外公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他見了我先是一陣驚喜,接著就責備媽媽,為啥喊我回來,太耽誤孩子學習了。我和媽媽在床前守了一夜。外公睡得很平靜。
2003年12月12日 周五 陰轉多雲
外公醒來說,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渾身雪白的巨人對著他微笑。一個信基督的姨媽說,那是聖靈,來接他去天堂享福。傍晚,外公去世了,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我不知道有沒有天堂,但是如果一個人死了,就魂飛魄散,與世間永遠失去了聯係,那未免太殘忍了!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書桌上放著那本《泰戈爾詩選》。裏麵有一頁折了一個角,他還沒有讀完。折頁的一段文字躍入了我的眼簾:“總有一天,我要在別的世界的晨光裏對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裏,在人的愛裏,已經見過你了。’”也許真的有天堂,外公正在那裏享福。我要一直保留著這本書。天堂另一端的外公,晚安!
2007年8月26日 周日 陰
我竟然弄丟了外公的那本《泰戈爾詩選》!
今天去北大報到,坐了一夜的火車。我隨身帶了那本《泰戈爾詩選》。每次出門我都會帶著它。也許看不了幾頁,但它總能給我一種安全感。我的座位挨著走廊,人來人往,很是不爽。車上悶熱無比,除了發動機的轟鳴和電氣之音,更彌漫著嘈雜的說話聲和孩子的尖叫。於是在灰暗的燈光下,我讀起了泰戈爾。不知何時,外公出現在了我麵前。他還是那樣慈祥,微笑著說,很高興我考上了北大的碩士,希望我好好讀書。他還有一本書沒讀完,想實現這個心願……還有好多話,我都記不住了。
突然,報站的聲音把我吵醒,原來是南柯一夢。我驀地發現書不見了。我四處尋找,卻一無所獲。旁邊的一個阿姨說,她看見過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拿著本書在走廊裏走動,不過他和父母已經下車了。我欲哭無淚,追悔莫及,怎麽能抱著書睡著?此刻,我在暢春園裏寫日記,抬頭就能看到外公送我的《泰戈爾詩選》,這更觸到了我的痛處。我決定以後再也不讀泰戈爾了!
如今,外公去世已十個年頭,我也有六年沒碰過泰戈爾。那成了我一個難以解開的結。這些年的成長,讓我逐漸意識到:其實外公並沒有死,他一直活在我心裏;死的倒是我,我再也不能活在他心中了。我何必再為他背負沉重的傷痛?或許,那飄入我耳畔的泰戈爾詩是一個契機,該打開那個結了。
那個拿走書的孩子也該十歲了。也許他會經常讀泰戈爾,說不定現在他就在念道:“總有一天,我要在別的世界的晨光裏對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裏,在人的愛裏,已經見過你了。’”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