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鴻
一、敘緣
初識《摩訶摩耶》,在一個久遠的年代,一個書荒的年代。依稀記得是從同學大哥的筆記本裏讀到了這個故事,那時,少年的我什麽都不懂,隻是被摩訶摩耶從火葬堆裏逃生的壯舉所震撼!
再識《摩訶摩耶》,進入了高校的大門,教室裏,圖書館裏無數次地閱讀泰戈爾。但那個時代的意識還停留在階級鬥爭的批判年代,摩訶摩耶僅僅被認作一個時代的殉葬品,對舊製度的批判。然而在我心中遠非如此。
續識《摩訶摩耶》,在漫長的歲月裏,在我的教書生涯裏……“那個寂靜的月夜,羅耆波走進摩訶摩耶的臥室,月光恰好照在她臉上,多麽可怕呀!”
羅耆波為什麽要走進去啊?
這個巨大的問號延續至今,成為教學的經典案例,一個充滿異議的案例,思辨的案例。每每講授審美距離說,羅耆波就顯現出來,摩訶摩耶的麵紗為何沒有產生美?麵紗的距離反而消融了美的幻想?
當然布諾的“距離說”強調的是審美活動中主體的感受,強調審美活動中主體與對象之間的一種互動。《摩訶摩耶》涉及人類心理更深刻的問題,因為摯愛《摩訶摩耶》,借助講課,我一次次地傳授泰戈爾的不朽名著。
感謝“泰戈爾在我心中”征文活動,給我再次拜讀《摩訶摩耶》的機會,給我一次思考和傾訴的機會。
二、說愛
重溫《摩訶摩耶》,再次被泰戈爾的柔美擊中,是柔美而非淒美。這柔軟來自人性最深處的凹陷,因為柔軟,無聲而有彈性。於是想到了卡爾維諾關於經典的經典解釋:“經典作品是一些產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書,它們要麽本身以難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麽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隱藏在深層的記憶中。”
珍藏於記憶深處的《摩訶摩耶》,給予我們無限的解讀。這種柔美首先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這是一個古老而又新鮮的故事,一個恒久的纏綿於人類生命的故事。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卻又迂回曲折,圍繞著生命的核心“愛”,亦是佛說“十二因緣”中心之“緣”。故事可解讀為三層:
摩訶摩耶走了。
摩訶摩耶來了。
摩訶摩耶真的走了。
摩訶摩耶走了,在臨走之前她到那座破廟向羅耆波道別。摩訶摩耶,一個孤兒,由哥哥帶大。羅耆波也是一個孤兒,跟著父親的朋友在這邊的絲廠工作。這兩個孤兒心心相印,他們的愛天經地義。
但摩訶摩耶是名門之女,有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在靜靜地燃燒。羅耆波知道,摩訶摩耶一搖頭,便是主意已定,人世間無論誰也無法扭她回來。摩訶摩耶最後一聲不響地跟著哥哥走了,去完婚,去嫁給一個垂死的老婆羅門。
摩訶摩耶為愛而來道別,如果沒有心底深處的這份愛,摩訶摩耶怎麽可能來?何必來?這是愛的纏綿與糾結。
摩訶摩耶走了,亦或一個時代悲劇。摩訶摩耶家多少代以來就以名門望族的血統自豪,她又怎麽能違背家規?摩訶摩耶要和她丈夫的屍體一起火葬。人類文明正是在野蠻的製度上演進的。
摩訶摩耶臨走時說:“羅耆波我會到你家去的,你等著我吧。”摩訶摩耶就這樣走了,但這隻是一個未知數。我們可以從佛的哲學角度認識摩訶摩耶走的意義,走與來是各種因緣條件的綜合作用,“緣起性空”。
一切都在變化之中,摩訶摩耶來了。
一場暴風雨熄滅了火葬堆,摩訶摩耶爬起來回到家裏,換了一件新衣,對著鏡子看了一下自己的臉,她把鏡子扔在地上,沉思片刻,然後取出一副長長的麵紗遮住了被火燒毀的整個臉龐,出現在羅耆波的眼前。摩訶摩耶說:“我答應要來你家,我來了。”
現在摩訶摩耶自由了,鳳凰涅槃般的新生。盡管麵目全非,摩訶摩耶隻為愛而活著,一種崇高的、純粹的、神聖的愛,摩訶摩耶沉醉於默默的相守中。
摩訶摩耶和羅耆波生活在一起了,但就是這層薄薄的麵紗,隔開了他們,隔開了摩訶摩耶和羅耆波。這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麵紗的隔離粉碎了活生生的希望。
摩訶摩耶來了,卻在遙遠的天邊。羅耆波覺得摩訶摩耶遙遠得使他永遠不能接近,他失去了從前認識的摩訶摩耶,更失去了甜蜜回憶珍藏的供養。這種不可侵犯的魔力困擾著羅耆波,一夜又一夜。
最終摩訶摩耶走了,真的走了。摩訶摩耶為愛而走,為愛又必須離開。
那一夜月光皎潔,羅耆波全身的熱血奔騰匯合,湧向那一個摩訶摩耶。羅耆波含糊的叫聲驚醒了摩訶摩耶,她立刻把麵紗遮上,昂然起立,她沒有說一個字,甚至走出房間時頭也沒回。
摩訶摩耶再也沒有回來,相守的緣已盡,愛別離,應驗了佛說的人生之苦。摩訶摩耶為道而生,為愛而存。現在摩訶摩耶走了,對羅耆波來說卻又在身邊!給羅耆波的餘生烙上了一道長長的瘢痕,一道愛的瘢痕,永不消褪。
驚歎泰戈爾的偉大,百年前的故事訴說著今天的愛,愛的無奈,愛的纏綿,愛的永恒。
三、品美
再讀《摩訶摩耶》,一個命題值得探究:自然、人性及命運的相互關係。泰戈爾為什麽將這個柔情萬般,纏綿悱惻的愛別離的故事置於詩化的自然中,通篇之美濃得化不開。
正午有它獨特的不可名狀的哀音,此刻,一片寂靜,這些聲音清晰可辨。棲息在窗欞上的鴿子開始了咕咕的呻吟。在戶外木棉樹上的啄木鳥不停地送來單調的啄木聲。一隻蜥蜴從一堆一堆的枯葉上急爬過去,發出沙沙的響聲。忽然間,一陣熱風從田野吹來,穿過樹林,使葉子都簌簌地響了起來。在這些零零亂亂懶懶散散的聲音裏還傳來遠處樹陰中牧童吹奏鄉下小調的笛聲。
此刻的羅耆波像一個疲憊的夢遊人……
這是寂靜世界的交響曲,由鴿子、啄木鳥、蜥蜴,風聲混合奏響的自然的本色之聲,夾著牧童的短笛形成一組視聽畫卷,美不勝收,聆聽夢幻的心聲。在泰戈爾的筆下人類與自然相互滲透,沒有等級,這種關聯係統如一個巨大的張力場域,散發無盡的審美意味。
泰戈爾沒有代替羅耆波敘述他的心聲,而是將他置於現實世界,突出自然中的人情。羅耆波想對摩訶摩耶有所表白,但又能說什麽呢?無以言狀的愛,此情此景襯出羅耆波的焦慮、急切、柔情化作此時無聲勝有聲。
閱讀過程中審美感知,由自然的聲音展開審美想象,感受愛的召喚,流淌百年至永遠。
那一夜,寂靜的月色,悶熱的森林把一種特殊的香氣和蟋蟀懶洋洋的低鳴一同送進了羅耆波的房間。他瞭望著,見到已經入睡的小池塘在閃閃發光,好像一個擦亮的銀盤……
百年前的泰戈爾頗具現代意識,仿佛運用4D技術,將香氣、聲音、色彩綜合一體,造成強烈震撼的動感美,攝入心扉,誰能抵擋?
羅耆波屈服了,一切古老律法都被拋在了一邊。那一夜又顯得特別寂靜、美麗、莊嚴,正像昔日的摩訶摩耶一樣……羅耆波的心朝著某一個方向奔馳——像森林一樣送出陣陣香氣,像黑夜一樣發出一聲聲蟋蟀的低鳴。羅耆波像一個夢遊人似的走進了摩訶摩耶的臥室……
自然中的人性是一顆裸露的靈魂,一種激情在靈魂深處湧動,是愛的萌發亦是哀的躁動。正是這種激情,人類的靈魂會觸動不變的東西,甚至觸動看似完美的幸福。這是人性的弱點抑或動力?它不斷改變著人類的命運。
泰戈爾將人性糅合在自然的秀色中,產生一種沉醉之美,最原始的,最本能的人性,消解於跌宕起伏的命運。
刹那間,羅耆波打破了幸福的幻像。羅耆波該是無怨無悔,為愛烙上了一道長長的瘢痕。
與此同時,閱讀過程由審美的情感體驗上升至審美的理解——《摩訶摩耶》愛的禮讚!愛的詠歎!
前麵是平靜的海洋,
放下船去吧,舵手
你們將是永遠的夥伴,
把他抱在你的膝上吧。
在“無窮”的道路上,
北極星將要發光。
……
這首每年在和平之鄉唱響的泰戈爾的不朽之歌,恰能作為本文的尾聲,並永遠回響。
(作者單位:上海大同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