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落在中國的心

第一章 茉莉芬芳

　　梁怡

　　一

　　那年7月，我參加了一個由誌願者組成的義教隊，到一所偏僻的山區中學支教一個月。

　　那是片遙遠的大山，深碧淺綠延綿不斷，安祥地臥於天空之下，似乎沒有什麽能驚醒它的酣夢。大山的腰間，還繚繞著輕紗似的薄霧，似乎在等待金色的晨曦將它揭開。

　　我們到達的第二天，便召集學生在操場上集會。這些山裏的少年，皮膚黝黑，笑起來特別純樸。

　　他們好奇地打量我們。我也從他們身旁走過，觀察每一個孩子。忽然，我發現一個高挑的大眼睛女孩臉色發白，腿在微微顫抖，我連忙問她：“同學，你身體不舒服嗎？”話音剛落，她就暈倒了，還好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學校的邱老師和我一同把女孩扶到樹蔭底下，沒有正規的醫務室和校醫，我隻好拿隨身帶著的清涼油往她的太陽穴上塗一塗。我握住她冰涼的手，還好，不一會兒她的臉色就恢複正常了。

　　“你是中暑了吧？”我問。

　　她點點頭。這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比其他學生白一些，令我驚歎的是她那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不過，這雙大眼睛似乎蘊含著深深的憂愁。

　　她發現我在看她，有點不好意思。

　　“佳莉，這是梁老師。”邱老師介紹我。

　　“謝謝梁老師。”她禮貌地給我鞠了一躬，便轉身回到同學當中。

　　邱老師在旁歎氣：“佳莉是個優秀的女孩，隻可惜……”

　　可惜什麽？我沒來得及問，隊友便來找我了。

　　二

　　隊友來找我商量課程的事。

　　我們這次下鄉義教，想帶給山裏孩子與平常課堂不一樣的知識，因此，每位老師根據自己的特點開設特色課，讓學生自由選擇學習，有點像大學裏的選修課。

　　我開設的是《泰戈爾的詩作朗誦》。我自幼讀這位印度詩人的作品，隻覺得如飲甘醴，如沐清泉，詩人性靈，總能采擷生命的愛和美，釀出世間最動人的詩篇。

　　我決定從《飛鳥集》《新月集》中選一些詩句，用指導誦讀的方式，讓孩子們領略那天籟般的詩歌的美好。

　　這裏的孩子從沒有這樣上過課，他們可以用最舒服的方式坐著，由窗外的清風鳥語伴著，聽我讀美麗的詩句：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睡仙坐在船裏，帶著滿載著夢的籃子……

　　我讀完，孩子們想讀的可以站起來讀，也可以說說自己的感受。

　　那個叫佳莉的女孩也選了我的課，她靜靜地坐在最後一排，不發一言。

　　三

　　那天上午，我柔聲地朗誦泰戈爾的《告別》：

　　是我要走的時候了，媽媽；我走了。當清寂的黎明，你在暗中伸出雙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時，我要說道：“孩子不在那裏呀！”——媽媽，我走了……

　　朗誦完，所有的孩子都格外安靜。

　　我問：“孩子們，這首詩讓你感受到什麽？”

　　“母親很想我，到處找我？”

　　“我也很愛母親……”

　　孩子們七嘴八舌。

　　“佳莉，你來說說。”我鼓勵這個一直沉默的女孩。

　　誰知佳莉的眼睫毛立刻垂下來，神色黯淡，不發一言。一顆淚珠在她眼中打轉，她似乎強忍著，許久沒有落下來。

　　我很詫異，馬上意識到她有難言之隱，連忙岔開話題。

　　四

　　從邱老師的口中，我才知道，佳莉的父母三個月前外出打工，在去往廣州的高速路上慘遭車禍，雙雙罹難。佳莉現在隻能寄宿在學校，由政府提供助學金和生活補助。

　　“佳莉是個命苦的孩子，她的學習一直很優秀，誌氣很高，可如今這個打擊讓她很是消沉……”

　　我心中震驚，這麽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正在經曆人生中最殘酷的打擊！15歲，本是明媚的花季，多少女孩還在父母懷裏撒嬌呢！難怪她的一雙大眼睛盡是悲傷。

　　那首《告別》，想必牽動了她對已不在人世的死去父母的思念，再感慨身世，所以她沉默，流淚。

　　五

　　我本想下午找佳莉，沒想到午休時，她來教師辦公室找我。

　　我柔聲問：“佳莉，有什麽我可以幫你的嗎？”

　　她半晌不說話，目光落在案上那本《泰戈爾詩集》上。

　　“你想看？”

　　她點點頭，用細細的聲音說：“我想讀今天那篇詩歌。”

　　啊！她想讀《告別》！

　　我把書遞給她，她捧著，長久地注視著這篇文字，似乎默默地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她忍不住讀出聲來：“如果你醒著躺在床上，想你的孩子直到深夜，我便要從星空向你唱道，‘睡呀！媽媽，睡呀。’我要坐在各處遊蕩的月光上，偷偷地來到你的床上，趁你睡著時，躺在你的胸上……他現在是在我的瞳仁裏，他現在是在我的身體裏，在我的靈魂裏……”

　　她眼角閃爍著淚花，我把手放在她肩上，她哽咽著：“梁老師，我想我的爸爸媽媽！”

　　說罷，痛哭失聲。

　　大約父母去世後她一直壓抑著，此刻，小小的心再也承受不住。

　　“我時常在想，他們會不會在天上看著我？有時，一朵雲飄過來，我想，是不是爸爸回來了。天邊有顆特別亮的星子，那一定是媽媽的眼睛……”

　　唉，她是個敏感多思的女孩，有著詩一樣的心性。

　　“您知道我為什麽叫佳莉嗎？那是因為我出生在夏季，出生那幾日，山南坡的野生茉莉開花了，開得很盛，很香……”

　　“我很想他們，很想很想……”

　　我靜靜聽著，她淚流滿麵。

　　“梁老師，您相信有靈魂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佳莉，正如詩中所言，父母會在星空中為你唱歌，會乘著月光偷偷看你……你覺得他們希望看到怎樣的你？”

　　她一愣，大概從未有人和她說過這些，我看得出，她在回味。

　　“你其實知道的，他們一定渴望看到你的笑容，看到你樂觀堅強地生活，隻因你是他們在這世上生命的延續。傷心過後，必得好好活下去。”

　　她捂著臉再次失聲痛哭。

　　六

　　根據計劃，義教隊結束支教前要組織學生舉辦一次文藝匯演。

　　我決定讓孩子們排演一個詩歌朗誦的節目。

　　我把佳莉找來：“佳莉，我想請你領誦。”

　　她睜大眼睛，似乎不相信，囁嚅著：“我……我行嗎？”

　　“你絕對能領誦好！”

　　她的眼中充滿喜悅。

　　七

　　佳莉很努力地準備節目，除了參加集體排練，每天吃過晚飯，她就來宿舍找我。我們便找個清靜的角落，在涼風中品味那些美如珠璣的文字。

　　山裏的夜漆黑如眸，格外寧靜。

　　幾點綠幽幽的光暈飛近我們。

　　“啊！螢火蟲！”我驚喜，這久違的小精靈！不由地伸手去撲。

　　佳莉笑了，馬上朗誦：“我便如閃耀的螢火似的，熠熠地向暗中飛去了。”

　　她的心思如同最靈敏的琴弦，一滴露落下，都能奏出美麗的音符。

　　八

　　演出那天，我讓佳莉穿上我的白色連衣裙。她站在舞台上，亭亭玉立，如同詩人筆下的茉莉，潔白，芬芳。

　　音樂緩緩響起，泰戈爾的詩句便在佳莉和孩子們天籟般的聲音中流淌出來。

　　“我要變成一個夢兒，從你眼皮的微縫中鑽到你的睡眠的深處……”

　　“我便要融化在笛聲裏，整日價在你心頭震蕩……”

　　不，她已不是在吟誦泰戈爾，她對父母的思念，對愛和美的希冀，已如鹽融水，化入朗誦中。

　　誦畢，場上掌聲如雷。

　　台上的佳莉，很開心，卻有點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在人群中尋找我。

　　我向她豎起大拇指，她笑了。

　　九

　　臨別時，我把《泰戈爾詩集》送給佳莉，她的大眼睛默默看著我。

　　我擁抱她：“不許哭鼻子。隻要我們在彼此心中，不管是否在一起，都不會孤單。”

　　她抹一下眼淚，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

　　“我們寫信。”我拍拍她的肩，上車了。

　　我呆呆地望著窗外。

　　忽然，我看到那棵花樹，野生的茉莉花樹！

　　我忍不住驚歎，它，一樹怒放的花朵，每一條枝椏上，都滿滿地承載著熱烈的潔白，每一個小朵兒都爭著點染著大山的夏日……

　　我眼前浮現佳莉的眸子，我聽見她用清泉般的聲音吟誦著《最初的茉莉》：

　　啊，這些茉莉，這些潔白的茉莉！我依稀記得，我的雙手第一次捧滿了這些潔白的茉莉花的時候。我曾愛那陽光，愛那天空和那綠色的大地……我曾在漆黑的午夜聆聽那河水淙淙的呢喃。秋日的夕陽，在荒原道路的轉彎處迎接我，好像新娘掀起她的麵紗迎接她的愛人。我回憶起孩提時第一次捧在手裏的潔白茉莉，心裏充滿了甜蜜的回憶。

　　（作者單位：深圳市官田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