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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寧叫玉皇的江山亂,不叫咱倆的路斷。”

  1

  在醫生的建議下,月兒出院了。因為藥物已不起作用,反倒弄壞了肝腎,引起了並發症。結局是明擺的,再住,也是白花錢。爹花了兩萬多,猛子打到卡上的一萬多也花完了。爹還想死馬當活馬醫。月兒卻說:“出吧,我一天也不想待了。死,也叫我過一天舒心日子。”

  回到家,村裏人都來看望。她在小路上的等待感動了許多人,村裏已聽不到罵聲了,好些人還灑了同情的淚。誰都知道,月兒是個好姑娘,自小就好,長的好,心也好,雖得了髒病,但除了死人和佛陀,誰不犯錯呢?於是,都可憐這花兒一樣的女子。蘭蘭還為她找了好些土方。

  她又見到了猛子。無論月兒勾勒出許多理由恨猛子,猛子一來,她的心仍狂跳不止。聽說他已打過青黴素。月兒放心了,這樣,以前接吻時可能傳染的病毒就害不了他了。她很想擁緊了他,像以前那樣接吻。她很喜歡跟猛子在口內交搏的感覺。那感覺,有太強的誘惑,但月兒知道,自己的口水也有毒。他們隻能執手,凝視,或淚眼相向,或笑臉相迎。這也好,比起蘭州病床上的孤寂,已到天堂了。

  見到猛子,月兒活的欲望強烈地膨脹,大逾天地了。猛子一進城——他一天的工資,剛夠月兒的藥錢——月兒的胃就成了土方們的試驗場。她除了大把大把地吞那些肯定損肝腎的藥片外,牛糞火已烤壞了她的多處肉皮。她每天有好多個小時在酒中坐浴,幾處地方泡爛了。此外,她還拖著瘦弱的身子,到野外采集據說能解毒的野草,在水裏隨便一淘,就大把大把生吞。但無論怎樣痛苦,月兒給村裏人的感覺還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每次出門前,她都要著意打扮。為防那些傷處外露,她不穿短褲短衫。她忍著疲憊和疼痛畫了淡妝,用淡淡的胭脂蓋去了臉上的萎黃。潤唇膏更是帶在身上,一到無人處,她就掏出小鏡子檢查,發現問題,及時補救。她展露給世人的,始終是自己當時最美的狀態。所以,除了父母,誰也不知道她的病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她想,誰叫我是猛子媳婦呢?這是她打扮的理由之一。

  她每天試驗著蘭蘭找來的新土方,除了一種,她沒有試,就是活吞癩蛤蟆。據說,這是有人貢獻出的神方。今生裏,她最怵那種身上長滿瘤狀物的東西。她也曾將它舉到嘴邊,閉了眼——為了跟猛子,她也會將它生吞下去——這時,癩蛤蟆叫了一聲。這一聲,提醒了她:它也是個生命。她想,它也許有老婆孩子,我吃了它,它的家人也會痛苦的。何苦為了自己的命,去傷害人家的命呢?於是,她彎下腰,輕輕將它放入溪水中。她看到它回過了頭,輕輕地叫一聲,仿佛說謝謝。月兒頓時淚流滿麵。她覺得那生靈能懂她的心。她永遠忘不了它那充滿同情的眼神。

  連最遲鈍的人,也覺出了月兒的求生欲望。望著有時仍到村外小路上等待的背影,好多人會流淚。

  四下裏沒人的時候,月兒會跪在沙窪裏,向日頭爺,向金剛亥母,向所有她能想到的神靈祈禱,希望他們能降伏病魔。哪怕叫她健康幾天也成,能叫她真正當一回猛子媳婦。她甚至願意在死後上刀山或是跳油鍋。可是,祈禱歸祈禱,病魔的勢頭卻越加凶猛,潰爛處上移得很快,再蔓延,衣衫就遮不住了。

  有時,身旁沒外人時,她也和猛子抱頭痛哭。雖也在蘭州怨過他,但那怨是更深的愛。隨著生命的進入倒計時,兩人的愛戀越加升溫。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隻是握住對方的手,默默相望。

  猛子除了當零工掙錢,還偷偷賣過幾次血。他到處找醫生,到處買藥,哄月兒吞藥片——因為她不想叫他多背債——他已經向所有熟人張過嘴,但籌到的錢,仍是入不敷出。因為,光是賣頂事兒的止疼藥,開支就很大。但他打定主意,等雙福媳婦回村時,再向她多借些錢,帶月兒去北京看病。他想,花多少錢也成,隻要能治好月兒的病,他大不了當一輩子牛馬。

  2

  一個黃昏裏,日頭爺孤懸在沙山上,不紅,不亮,懶洋洋地慘白。月兒想去沙漠,猛子就用摩托捎了她,走過那條村裏人打沙米的小道,走進沙漠。摩托車低速的突突聲很是單調和無奈,仿佛蒼老的歎息。月兒背個黃包,並了腿,坐在摩托上——因為疼痛,她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騎了。她認真地施了淡妝,臉上敷了粉,戴了潔白的手套,一臉很聖潔的光。路並不遠,但猛子有意在村裏繞了一圈。一種很濃的悲哀罩了他,濃濃的悲傷醃透了心。

  在漠風的輕拂下,他支好摩托,和月兒走向沙丘。這年月,人跟人生疏了,大漠卻日漸親近了村子。許多地不見了。因為白虎關那兒淘金紮木籠,好些梭梭柴棵叫人砍了。沙丘光禿出一種心酸。猛子明白,這沙丘,也像月兒那病一樣,一天天舔向好的肌膚。照這陣勢,要不了多久,整個村子也會給舔個精光的。

  趕跑了窺視的沙老鼠,猛子坐在沙坡上,月兒斜倚了他。日頭爺暖洋洋地照曬著身子,給人以活的感覺。隱隱地,從白虎關傳來城市才有的喧囂。那聲響,跟沙漠一樣,也一天天舔向村子了。但猛子知道,那白虎關,終究也會叫那攪天的黃沙填了,或叫“無常”吞了,或在若幹年後宇宙命盡的時刻,變成一抹消散的煙霧。

  一切都幻覺般地輕盈和虛濛,無一絲實質的覺受。但此刻的相擁卻很實在,暖暖的太陽裏,擁了溫柔的月兒,躺在沙坡上,享受活的滋味。這活的滋味很縹緲,才覺著,已泄洪似的遠去了。猛子能感受到那種遠去,那覺受瞬息萬變,卻又恍然在永恒裏。也許,此刻的相聚,會以某種方式定格下來的。他想,那就定格在心中吧。

  兩人很少說話。也明知,話是無用的,正如思考是無用的。那就隻享受這相聚吧。別去向往未來,未來很縹緲,向往本身就是對現實的傷害;別去追憶過去,過去了不可得,追憶同樣在傷害現實。就這樣相擁吧,靜默著跟對方交流,靜默著訴說心靈的秘密。都知道,在喧囂漸漸逼來的時刻,能靜默就是最大的享受了。也許要不了多久,這世界就喧囂成一鍋沸水了。那時的世上,就不會再有“靜默”一詞。

  別想那病,明知病毒仍在吞噬肌體,還是別想它。想透徹些,誰也不健康。從生下的那刻起,死神就一口口吞噬著生命,其殘酷程度,一點也不比梅毒弱,隻是人們不覺得罷了。正是在那種無知無覺中,嬰兒成了少年,中年成了老年,一步步挪向墳墓。別去管它,啥都別想,隻在這難得的靜默裏,享受這份活著的感覺。

  坦了心,放了眼,望那大荒。那沙浪,一波一波,蕩向未知。不知它來自何處?不知它終於何時?它的懷中,定然有過許多生靈,他們定然也跟自己一樣,有過病痛,有過焦渴,有過期盼,但終於煙一樣消散了。那大荒,並無些許痕跡。多年之後,這兒仍會有千萬個人,去做那逝者做過的事:經受痛苦,曆練靈魂,向往未來。可他們是否知道曾活過個叫猛子和月兒的人?莫非,自己刻骨銘心的存在,也不過是小小的虛無?

  猛子摟摟月兒,那質感柔軟而實在。耳旁有她輕盈的氣息,還有健康的心跳。那心髒,似乎並不知梅毒已侵向自己,跳得自信而坦然;還有那少女獨有的彈性溫柔,雖是分明地感覺到了,卻總也打不破他那濃濃的虛幻感。他是分明地感受到了無常。那泄洪般飛逝的幻象,總在心頭晃。好多劇痛因之虛幻了。他雖然明明覺出月兒的痛苦,但他也明明知道,這痛苦,很快就會消失。那速度,比肉體的忽生忽滅還要快上萬倍。

  猛子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月兒。他想,自己應該跟月兒一樣痛苦,一樣的痛不欲生,可沒辦法。雖也時時有痛苦生起,但隻消片刻,虛幻就會消解了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地待她。

  月兒眯了眼,望著那起伏的沙嶺。白慘慘的日光從她身後灑來,給她臉上的汗毛塗了層虛濛的暈紋。月兒緩緩轉過來,望著猛子,輕聲問:“我美嗎?”猛子緊緊地握握她的手,啥都沒說。

  月兒慘然一笑。她取下黃包,掏出一盒檀香,燃了,插在沙上,拉猛子跪了。猛子以為她又會向神靈禱告,卻聽得月兒說:“答應我。下輩子,跟我做夫妻。”

  一股潮熱湧上眼眶,他機械地說:“下輩子,跟你做夫妻。”

  “不是一輩子,是三輩子。”

  “三輩子。”

  “不。是永遠。”

  “永遠。”

  月兒愛憐地望著他,輕輕攏攏他的頭發,理理他的衣領,拂去他肩上的幾粒沙,捧了他的臉,定定地望著他,緩緩地說:“記住你今天的許諾。”說完,她望著被沙丘咬缺的落日,一臉紅暈。

  3

  月兒想走了。

  潰爛已開始向頸部蔓延。她知道,再不走,美麗的月兒就沒了。她將一封信和自己繡的鞋墊放入媽的被窩。那是給猛子的。信封裏除了信,還有猛子媽剛送來的八千塊錢,她用不上了,信裏她很感激婆婆,說那些錢的真正用處,是她有了另一個“媽”。

  她仍然仔細地畫了淡妝,選了一套最亮麗的衣服,帶了耳墜、項鏈,走向白虎關的照相館,照了幾張照片,叫攝影師交給猛子。攝影師說,那是他照過的最美的像,希望能掛在櫥窗裏。月兒同意了。

  月兒帶了該帶的東西,沿著猛子那天捎她來的線路,一路路品味著。她咀嚼著幾天前的情景,時不時露出甜暈的笑。村裏人都遠遠地望她。誰也沒有打攪她。她能感受到人們目光中的那份關愛,心中的溫水一暈暈蕩。

  她走出村子,走向沙漠。

  她很願意變成一滴清涼,滲入浩瀚的大漠。

  出家門前,她已將自己用過的東西燒了。她知道上麵沾了魔鬼的唾沬。自打確證是那種病後,她一直這樣做。媽去了白虎關,沒人打攪她。她做得很仔細。她想,火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了,多髒的東西,一經火的洗禮,就幹淨了。她不想叫那毒,去傷害更多的人。

  沙浪一如既往地跌宕而去,宕向未知。月兒明白,她的靈魂也定然如此。不知道離開這病入膏肓的身子後,她又將飄向哪裏?那是她不能自主的。她唯一能自主的,就是在人世上留下她最後的美麗。明知道生命已無可挽回,那就留住美麗吧。所有美麗最好的定格,是死亡。

  她的心中,沒有啥比美麗重要,尤其是留在愛人心中的美麗。那就走吧,融入那個黃天黃地的所在,叫美麗定格成永恒。

  眼前老恍惚著一場大火,那火通天徹地,能燎盡煩惱呢。聽說,鳳凰就是在火中涅槃的。

  漠風輕柔地舔著她。這是此刻唯一親近她的東西……不,還有那記憶。但此刻的記憶像調皮的猴子,總不願在一處久待。也隨它吧,記憶是不能定格的。

  前麵就是那天發願的地方,風沙已撫光了所有的痕跡,但那種溫馨仍在。風還在呢噥著那天的承諾。那是巨大幸福的由來。她會在這兒靜靜地等那個“下一世”的到來。猛子,你可別賴賬呀。

  月兒笑笑。雖到正午,但因有雲,沙窪裏並不熱。沙粒溫乎乎的,坐下,像偎在愛人懷裏。她取出小鏡,最後打量了一番自己,看不出病魔舔過的痕跡。她吐吐舌頭。她很想最後想想猛子,可猛子卻溜得不知去向了。這幾天,老這樣。沒辦法,到下輩子,再跟你算賬。

  一個小動物遊了來,睜了圓圓的眼,望月兒。那是小蜥蜴,村裏人叫它沙娃娃。小時候,她老是抓了沙娃娃,卷以青草,騙牲口吃,據說吃了會長膘。沙娃娃是沙漠的孩子,無論多熱,無論多旱,它總能活下去。此刻,她寧願自己變成沙娃娃。她想,活著多好呀。她不知道那死後的世界會是啥境況?她不怕輪回,不怕地獄,卻怕啥都沒了……她想,哪怕是當沙娃娃,也比啥都沒有了好?

  這一想,淚便湧上眼瞼。一絲不甘心也爬上心頭,開始咬她……她想,這輩子,沒活出個好樣子。不甘心,真不甘心。漸漸,那不甘心波漾開來,慢慢地淹了絕望,淹了痛苦,淹了好多東西。一點火星從心裏出,慢慢地洇滲開來。

  她眯了眼,跟沙娃娃對視了。她覺得,那兩點瓷灰裏,發出了一暈暈的波,向她傳來一種力量。

  待呼吸稍稍平順了些,便眯了眼望天,天的藍液體般進了心。她覺得,自己也化成了天空。

  許久。

  隱隱地,傳來一聲呼喊,似乎是猛子的。細聽時,卻隻有風聲了。

  月兒長長地籲口氣,覺得自己還應該做些啥的,想呀想,終於想出:應該唱一曲“花兒”。以前,她老是給別人唱,還沒給自己唱過一曲呢。她想,人的一生裏,總該為自己唱一曲的。於是,她抿抿嘴唇,輕聲唱了——

  雷響三聲地動彈,

  太歲爺爺們不安。

  寧叫玉皇的江山亂,

  不叫咱倆的路斷……

  ——2000年8月初稿完成於甘肅武威

  ——2005年11月二稿完成於涼州紅雲窟

  ——2006年6月三稿完成於上海青浦

  ——2007年9月四稿完成於上海浦東

  ——2012年6月修訂於樟木頭雪漠禪壇

  寫作的理由及其他(代後記)

  雪漠

  1

  《白虎關》完稿後,“老順一家”就該告一段落了,因為朋友老勸我:該寫寫別的了,別叫人把你定位成“鄉土作家”。

  其實,“鄉土作家”也沒啥不好,因為所有的名相都是虛妄的。別說名相,連這世界也虛幻無常呢。就算我能寫出“傳世”之作,那欲“傳”的“世”究竟能存在多久?誰也說不清。不提人類正複仇般地作踐地球,也不談萬物的成住壞空,隻要某個有核武器的瘋子一犯病,那“世”就沒了。

  當然,我也想靠文學來救世。救世先救心,讀過我《獵原》的朋友可以看出,我甚至極力想憑借文學,來延長“世”的存在時間呢。當有人抱了救“世”之心時,這“世”就很令人擔憂了。正如當人類搶救和保護某種動物時,該動物也就麵臨了滅絕。

  所以,連“世”都不知壽命幾何,在乎那名相做甚?

  我們知道,許多時候,文學很無奈,它改變不了世界。它所能改變的,也許僅僅是我們自己。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改變我們自己,又何嚐不是在改變世界呢?

  按我自己的心願,我倒願意用一生的時間,來寫活一家農民。在智者眼裏,一粒沙子都是一個世界。能寫活一家農民,也即寫活了一個時代。當然,還可以再說小些:要是你寫活了一個人,又何嚐不是寫活了一個時代呢?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和穆齊阿的《沒有個性的人》等都在為我的理論充當證據。因此,我的確是想用一生的精力寫一家農民的。

  但我終於要將“老順一家”告一段落了,原因不僅僅是朋友的規勸,更因為另一些生命對我的催促。他們都簇擁在我的四周,不停地喧鬧,老在嚷:“你啥時叫我們出世?”他們是另一種小說的人物,他們早活了,已跟我生活了多年。每到聒噪聲太響時,我就嗬斥:“吵什麽吵!等我寫完老順們,就寫你們。”我一次次地安撫他們,實在不好意思再拖了。而且,他們的噪鬧也日漸猛烈,弄得我寢食不安了。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其實不會寫作,是作品它自己往外湧。沒辦法。真是這樣。那所謂的“寫”,也僅僅是我“寧靜空明”了心,叫那些吵鬧不休的人物“出生”而己。他們有著各自的生命軌跡,有著各自的命運。他們屬於另一個獨立的世界。我可以跟他們對話,但我從來不曾強暴他們。

  去年,我曾跟陳思和、王新軍兩位先生在上海圖書館搞過個講座。在那次講座中,上海音樂學院的一位博士問我:如何處理形式和內容的關係?我答:我很少考慮這類問題。我所做的,僅僅是如何讓自己更“大”一些。我常說,要是創做主體是老鼠,那它們無論怎樣思考“形式和內容”,也照樣生不出獅子。哪怕它脹破肚皮,生出的仍是老鼠。要想生出獅子,隻有一個辦法:先讓自己變成母獅,再跟另一個雄獅——也即作家感受到的強有力的生活——進行生命的交融。我的深入生活,我的讀書,我的思考,我的所有意願和行為,其目的,僅僅是努力讓自己變成“獅子”。我說過,要是你成為大海的話,哪怕綻出一小朵浪花,也照樣有大海的氣息。

  我雖也大量讀書,甚至也讀一些敘事學之類,但我的所有讀書,僅僅是想讓書成為我靈魂的營養,而不是想叫它們變成我的鐐銬。所以,我從來不想叫“主義”和“技巧”之類束縛我鮮活的靈魂。許多東西,甚至包括宗教,一旦被製度化後,就成了一堆僵死的教條。

  《白虎關》跟《大漠祭》、《獵原》的寫作同步,完稿已多年了。傷筋動骨的重寫和大改有三四次,小改更是不計其數。我發現我沒有某些作家一揮而就的天分,寫時雖也噴湧不已,但我總是不滿意自己。比如,我的《大漠祭》,原是中篇小說,我越“成長”,就越不滿意它。我隻好一次次重寫,屢廢屢寫,不知寫了多少遍。《獵原》和《白虎關》也是這樣,我也是越“成長”,越不滿意它們。那不滿意導致的重寫和修改,也就無休無止了。

  從二十五歲寫中篇《大漠祭》開始,到四十五歲長篇《白虎關》定稿,二十年就這樣過去了。這二十年,從表麵看來,我隻寫了一家農民。其實,它更是我最重要的一段人生曆程,我完成了從文學青年到優秀作家——我自己這樣認可——的升華。不管我寫的有沒有價值,但至少做到了一點:我奉獻了黃金生命段裏的全部真誠。

  一位朋友曾問我,你為啥不寫城市?我回答:因為世上有許多小說高手,他們寫了大量關於城市的經典小說、先鋒小說和時尚小說等。這文壇有我不多,沒我不少。但正因為寫老順們的人少,寫活他們者更寥寥無幾,我才覺得自己有了寫作的理由。我隻能按我心靈的意願而為。否則,我就不寫小說了。我會去放生,去朝聖,去享受靈魂的安寧,或將那安寧傳遞給需要它的人。

  老有人問:“《白虎關》比《大漠祭》咋樣?”我總是回答:“不好說。”要是按我以前的性子,我會肯定地說:“當然比《大漠祭》好!”因為在這三部長篇中,《白虎關》用了我最多的生命積累,耗了我最多的心血,投入了我最獨特的生命感悟;但我仍然回答:“不好說。”因為《獵原》的出版,讓我聰明了許多。有時,作者喜歡的作品,讀者則不一定認可。像《獵原》,它多次登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專家排行榜”,還曾排名第一,可人們一提及,還是認為《大漠祭》更好。所以,我不知道《白虎關》能否贏得比《大漠祭》更多的喝彩。

  我在《大漠祭》“序”中曾說:讀書如攻城堡,是需要實力的。欲讀真誠的作品,至少也需要投入相應的真誠。從對我的小說的解讀上,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現象:叫好者,多是相對寧靜之人。因為我發表的小說,都是從寧靜中流淌出來的,心靈浮躁者很難深入文本。關於它們,雷達、李星、崔道怡、閻晶明、白燁等先生都有過不同的解讀,其中不乏真知灼見。記得《獵原》完稿時,為避免讀者誤讀,我著意用了個題記:“在心靈的獵原上,你我都是獵物。”但好些人仍“僅僅”將《獵原》當成了環保小說,這如同把《堂吉訶德》讀成了騎士小說一樣。所以,這次人問我:“《白虎關》比《大漠祭》咋樣?”我聰明地回答:“不好說。”

  好在我的寫作隻為慰藉靈魂,非為贏得喝彩或是招來名利。當然,有喝彩有名利我很高興,沒有它們我也不沮喪。我曾在《我的靈魂依怙》一書中寫道:“我願意在喧鬧之中尋找一份清涼,在迷醉之中保持一份清醒,在庸碌之中體現一種高貴,在大善之前保持一份謙恭和敬畏。因為我知道,承載我思想的肉體很快會消失,無論我多麽虛矯和世俗,都不會改變我終究成為白骨的命運。相較於亙古的大荒,生命的翕忽善逝比閃電還快上萬倍。趁著還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時,趁著還能做些有益於眾生的實事時,我應該投入全部的身心,奉獻全部的真誠,寧靜專注地做我應做的事。”

  要知道,無論你是否願意,那名利和喝彩都會煙霧般遠去的。哪怕此刻全人類都在讚美你,但這一茬人類消失時,你仍然會成為另一茬人類的陌生,除非你寫出了能叫下一茬人類也喝彩的東西。所以,問題的關鍵在於:你寫出了啥?

  經過了十多年的深入生活之後,我常常成年累月融入寧靜和空靈,心無掛礙,觸目隨緣,行住坐臥,明空如天。讀書寫作之餘,心中也會湧出世上沒有的歌。於是我就唱它,陶醉在一種境界中。這時的唱,啥都不為,隻將“我”消融於那善美的旋律之中,快樂無憂,覺醒於當下。當然,那時是想不到喝彩的,更不會算計唱一曲能掙多少錢。這時的“唱”,本身就是目的。

  我的寫作亦然。

  我老是陶醉在寫作本身的快樂中。當寫作進入酣暢狀態時,身心就嘯卷著能充滿宇宙的空靈和大樂。它幾乎超越了世上所有的享受。這時的寫,本身就是目的。

  當然,除了享受寫作的快樂,我也會想些“寫作的理由”之類。我的寫作理由很簡單,概而言之,不過兩種,一是,“當這個世界日漸陷入狹小、貪婪、仇恨、熱惱時,希望文學能為我們的靈魂帶來清涼。”這是我領取“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時的發言,雖隻有一句話,卻贏得了雷達、莫言等先生的喝彩,可見他們也深有同感。文學應該有一份光明,有一種能使我們的靈魂豁然有悟的智慧,它能使我們遠離愚癡、仇恨、貪婪和狹隘。

  我寫作的另一個理由,就是想將這個即將消失的時代“定格”下來。當然,我指的是農業文明。愛爾蘭女作家西芙告訴我,現在的愛爾蘭文化也成為一種過去,全球化的浪潮卷走了許多地域性的文明。時下我所描寫的這種生活,已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那亙古的暗夜很快會淹沒一切。而且這種淹沒,是永恒的消失,絕不會再有回光返照的可能。除非在另一個新生的大劫裏,重新誕生人類,重新孕育出新的農業文明。

  中國有幾千年的農業文明,我們的小說為它留下了哪些東西?你要是仔細清點的話,你肯定會失望的。而時下,那能衝毀一切的狂濤已經破門而入,勢不可擋了。我隻想努力地在藝術上“定格”一種存在。但更有可能,我的所為,也跟堂吉訶德鬥風車一樣滑稽。

  看了以上文字,你也許就明白我的小說為啥是那樣一種風格了。我不是不會寫時下流行的那種小說,我也會時尚,也會編故事,也會故弄玄虛,也會賣弄技巧——不信你看看我的《博物館裏的靈魂》。——這樣的小說,有許多人正在寫,或者已經寫了。這世上沒我不少,有我不多。我寫的,並不是好些人眼中的小說,我隻寫我“應該”寫的那種小說。它也許不像小說,也許有許多毛病,也許顯得很笨,也許為一些學者嗤之以鼻。但那正是我想追求的,因為它能最大容量地承載我想描寫的生活,換句話說,我不想當學者眼中的好作家,更不想在文學史上討個啥地位。我僅僅是想定格一種即將逝去的存在。

  當然,我想“定格”的,當然不僅僅是生活,更是靈魂。對前者,《大漠祭》、《獵原》著力較多;對後者,《白虎關》更為側重,書中便有了那些經受曆練的靈魂們。

  2

  對我的小說,譽者稱“真實”,毀者也嫌“真實”。需要說明的是,我的小說並不是照搬現實世界,它們是我創造出的精神世界。隻是因為它比現實世界更顯得真實,才招來一些非議,認為我在臨摹現實。這是很滑稽的事。一個作家的想象力,不應該體現在故弄玄虛和神神道道上,而應該把虛構的世界寫得比真實的世界更真實。我的小說中那撲麵而來的生活和呼之欲出的人物,都是我“熟悉”並“消化”了生活後的創造,是更高意義上的創造力和想象力的表現,更是一種極深的生命體驗後的產物。雖然我沒叫人物長尾巴和翅膀,沒叫他們變成蟲子,沒把主人公分成兩半……,但不是我不會,而是我有自己的追求。當滿世界都追求神異和玄虛時,我更向往和崇尚一種質樸、幹淨、超然和清涼。相較於滿世界的神異和誇張,我更喜歡六祖慧能的那種質樸安詳的微笑。這正是我有意拒絕怪誕和神異的原因所在。

  時下,當你翻開雜誌和書籍,你就會發現滿世界都流行著一種腔調的所謂時尚“敘述”——當然也不乏精彩大氣的“例外”。有時,我們不一定進入文本深層,隻看那份長舌婦的神韻,就會倒了我們的胃口。所以,雖老有朋友勸我,時下已進入敘述時代,你的寫法太陳舊了。我雖然感謝他們的真誠,但我寧願展示生活的本真畫麵。我想,世上已有了那麽多的時尚敘述,也不缺我一個。就讓我遵從心靈,流淌出質樸和真誠吧。成了,叫世上多一種另類的文本。敗了,我自會窒息於攪天的信息裏,也汙染不了人類的生存環境。

  由於一些大獎和“大師”們的誤導和引誘,文學中故弄玄虛者日眾,漸漸遠離了文學該有的那種質樸和高貴,也將讀者嚇得所剩無幾了。相較於時下紅得發紫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大師”,我還是懷念俄羅斯文學,還是敬仰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向往文學曾有過的那種精神。許多時候,對傳統的追憶和學習其實是一種進步。比如,韓愈曾領導的古文運動,表麵看是複古,又何嚐不是最大的進步呢?

  當然,在題材需要時,我也願意進行一些文學形式方麵的探索。這一點,讀者會在我的小說《西夏咒》中看到。

  我認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如何讓自己大起來,有大的境界,大的格局,大的眼界,大的胸懷。隻有在你成為梵高之後,在別人眼中司空見慣的向日葵才會燃起生命的火焰。我眼中的每個人物每個家庭都是一個世界,作家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寫出萬一。這世上,最大的謎團其實還是人自身。任何一個自認為寫盡了某個領域和行業的作家隻能說明他的弱智。按我自己的選擇,我倒願意窮其一生寫好“一家”農民,寫出他們的靈魂、命運和追求。因為,他們的身上,也承載了“人類”的全息。

  時下,文學界對西部作家的說法頗多,非議者說西部作家“倚西賣西”,將西部符號化了,不是大漠,就是戈壁。這種說法很可笑。難道要我們不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反倒要去寫陌生的紐約和上海外灘?其實,題材並不重要,《紅樓夢》也不過寫了些日常瑣事。哪怕麵對一朵小花,不同的心靈會折射出不同的境界。重要的是,寫做主體如何擺脫渺小、媚俗和卑下?如何讓自己的靈魂偉大起來?如何叫你感受到的獨特世界躍然於紙上,給世界帶來全新的善美?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的寫作,更多的是為了享受靈魂酣暢流淌時的那份快樂。生命很短暫,我實在沒有時間和心情去計較別人的好惡。我的作品能否傳世固然重要,但對我個體生命來說,享受當下的寧靜和快樂是超越一切名相的。我真是為自己的靈魂寫作的。我不會為了叫一些也許是智者也許是混混的有著各種稱號的“他們”叫好而扭曲自己的心靈。

  無論哪個時代,充斥世界的,多是些不明生命意義的“混世者”——對這個詞,我沒有絲毫貶義。我父親就自謙為“混世蟲”,我仍然很尊敬他,並羨慕他的活法。——當滿世界的時尚的“陽春白雪”泛濫成災時,選擇即將絕種的“下裏巴人”,是需要清醒和勇氣的。但我從來不六神無主地觀察世界的好惡。我隻想說,我不會迎合外現。我隻求能在死亡追到自己以前,說完自己該說的話。哪怕固執的結局是被攪天的信息掩埋,但我明白,被掩埋的璞玉仍是璞玉,被搖成旗幟的尿布還是尿布。

  因為我清醒地明白,歲月的颶風正在吹走我們的肉體,無論我們願不願意,都會很快地消融於巨大的虛空裏。你可能留下的,也許隻是你獨有的那點兒精神。所以,每一個有靈魂和信仰的個體,都應當明確地告訴心外的花花世界:我不在乎你。

  其實,許多時候,不迎合世界者,反倒可能贏得了世界。世上有好多這樣的特例,如孔子的儒學,如羅曼?羅蘭的反戰,如托爾斯泰的勿以暴力抗惡等,在噪音攪天的那時,他們都沒有迎合世界——孔子甚至被譏為“喪家之犬”呢——但終於,世界卻迎合了他們。再如德國哲學家康德,在他駐世的很長一段時間,沒人知道他。人們隻看到他在那條小路上走過來走過去,像鬧鍾一樣準時,卻沒人理會他。但後來,全世界都知道他,他成為哲學史上繞不過去的橋梁。時代的喧囂並沒淹沒康德。那個固執而不明智的“喪家之犬”,更成為“萬世師表”了。

  前不久,我接受了美國舊金山KTSF26電視台的專訪,梁國書先生問我:在全球化的文化大背景下,有多少人能體會或是欣賞你所向往的那種精神呢?我這樣回答他:“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能承載人類精神的,隻有少數人。在任何時代都這樣,無一例外。可是,當你翻開曆史,就會發現,人類曆史的每一個時代,閃光的,就那麽幾個名字,就那麽一點思想。跟他們處於同一時代的絕大部分的人都被淹沒了。被淹沒了的,多是混世者,多是追趕時尚和潮流的人。他們隻有欲望,卻沒有思想,也沒有靈魂追求和信仰。他們占絕大多數。他們製造的喧囂和噪音也最多。在他們所處的時代,他們總能淹沒一些聲音,就像現在的追星族可以淹沒我的聲音一樣。但曆史上留下來的,恰恰是那極少數人的聲音,它是人類文化中最閃光的東西。哪怕世上的人大多變成追星族,大多成為混世者,但這茬人死去之後,留下來的,仍是那個時代最清醒的靈魂。這些靈魂的數目並不多,像俄羅斯的某個時期,留下的,也不過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但正是這幾個名字,代表了俄羅斯大地上最寶貴最精髓的東西。現在,時代的喧囂驚天動地,一些外來文化、一些時尚文化、一些追求及時行樂的文化總在淹沒真正的智慧。但隨著這茬人肉體的消失,那些聲音就被歲月的颶風吹得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留下來的,仍是一種清醒的智慧的聲音,它可以穿越曆史的時空。”

  3

  某日,我跟莫言談到了西部文學。他說:“中國未來的大作品,可能會出現在西部,因為西部有宗教精神。而中國文學最缺乏的,正是宗教精神。”對莫言的說法,我深以為然。我也認為,中國的文學,應該需要尋找一種新的營養了。但同時,我也讚同陳思和先生高揚的那種人文精神。是的,人必須從“神”的陰蔭下走出。我們可以敬畏和向往一種精神,但不可以消解了人的主體性。換句話說,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宗教“精神”,而不是披了宗教外衣的心靈枷鎖。

  我曾跟雷達老師談過我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後來,我又寫了《文學朝聖與靈魂滋養》一文,發表在《世界文學》上。在那篇短文中,我談了我坐火車時的感受:即存在和世界在“飛逝而去”。那感受,很接近人生的真相。我們的許多作家,就忽略了這種“飛逝而去的存在”,而將眼前的虛幻,執著為實有,從而迷失了智慧的光明。文學的功用化、世俗化、功利化,正是作家“執假為真”的結果。眼前的物質外現成為一個個迷失心靈的誘因。文學因而也成為欲望的助緣。而許多時候,欲望的助緣也是罪惡的助緣。任何閱讀時能激發欲望、貪婪和仇恨的作品,充其量隻是罪惡的幫凶。真正的文學應該為人類帶來清涼,帶來寬容祥和,帶來寧靜和平。

  多年來,我一直進行在“朝聖”途中,而從不去管我經曆過什麽寺院。某年,我朝拜了五台山的幾乎所有寺院,但我沒記下一個名字。隻記得,數十天裏,我寧靜地走在那“朝”的途中。當然,我心中的朝聖,不是去看哪座建築或是地理風貌,而純屬於對一種精神的向往和敬畏。我所有的朝聖僅僅是在淨化自己的靈魂,使自己融入一團磅礴的大氣而消融了小我。

  更多的時候,我的朝聖都選擇偏僻而冷落的所在。因為隻有當自己拒絕了喧囂而融入寧靜時,你才可能接近值得你敬畏的精神。我曾許多次接近朝聖的目的地,卻選擇了遠望靜思,而後轉身。因為我朝的不是那幾座建築,或是那幾尊佛像。不是。我在向往一種精神並淨化自己,這也許是真正的朝聖。我心中的聖地,已不是哪個地域,而成為一種象征,一種命運中不可褻瀆或碰撞的所在。它僅僅是我期待、遙望、向往的某種東西的載體。我生命中洶湧的激情就源自那裏。

  多年來,我研究了世上十多個有名的宗教,包括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耆那教以及佛教的幾乎所有流派。我甚至深入到了它們的支流和深層。我不僅僅是在研究,更是在實踐印證。我的“行”與“學”,是想汲取一種能滋養人類靈魂的養分。宗教被製度化之後,已成為一種遠離真理的教條化存在,都失去了其本有的精神,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枷鎖和鐐銬。當然,被製度化的文學同樣如此。宗教的真正精神是追求絕對自由,即任何外現和存在都幹預不了主體的獨立、寧靜和大自在,這才是真正的解脫。宗教被製度化後,卻遠離了這種精神。繁冗的教條使宗教變成了心靈枷鎖,而世俗的欲求又使宗教成為另一種“買賣”。數以億計的信仰者,其目的,僅僅是想用那點可憐的信仰銅板,換來金山般的福報。更可怕的是,製度化宗教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使“信仰”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貪婪“誘因”。我們知道,幾乎所有能發酵欲望的貪婪誘因,都是罪惡。因此,我在《我的靈魂依怙》一書中“題記”道:“真正的信仰是無條件的。它僅僅是對某種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謀求福報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

  作家的創作自由亦然。當世上所有的製度、規矩、外現、存在,隻能成為創做主體的養分,而不是枷鎖和鐐銬,也即所有外現幹預不了創做主體的獨立心靈時,自由才可能產生。自由是心靈獨立後的產物,是“了無牽掛”後的本真顯現。

  所以,從嚴格意義上說,我僅僅是個信仰者,而從來不是——將來也不是——“教徒”。我僅僅是敬畏和向往一種精神,而從來不願匍匐在“神”的腳下當“神奴”。我最不愛聽那些消解了“智慧”主體而滿口宗教詞匯的那套話語。

  當我用“行者加學者”的身份契入超越宗教名相的真正精神,達到一種難用言表的境界時,寫作就成了我的信仰。在哲學的教條化、宗教的製度化、文學的功利化之後,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新的東西。它能汲取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的營養,但又能超越母體。它拋棄宗教之製度化詬病,拋棄哲學之繁瑣,文學之虛浮,成為一種能“直指人心”的東西。它簡單,澄明,幹淨,質樸,超越名相,能春雨潤物般為靈魂提供一種滋養。

  我們可以期待這個世界對文學的重視,但我們首先得給它一個值得重視你的理由。在越來越多的新型媒體顯示出巨大的生命力時,我們必須追問:小說要想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你有哪些必須存在的理由?你是想為世界提供貪婪的誘因?或是罪惡的助緣?或是娛樂等等。隻有在這個理由非常充足時,小說才可能存在下去。任何一種因邊緣化而被人們“搶救”的對象,就是因為它喪失了存在的理由。

  有人說,這個時代,是一個眾神缺席的時代,教徒們仍在頂禮膜拜,但被膜拜的神卻不見了。文學亦然。文學的諸種形態仍然存在,但文學精神卻不見了。一種徒有形體而乏精神的僵死,是不能在這個世上永存的。換句話說,時下的一些小說,已經喪失了存在的理由。所以,欲繼續存在下去的小說,必須找到那已經迷失的精神。所以我說:當這個世界日漸陷入狹小、痛苦、仇恨和熱惱時,我們的文學,應該成為一種新的營養,能給我們的靈魂帶來清涼,帶來寬容,帶來安詳和博愛。

  最後說明一點,本書的一些章節我曾發表過。因為我無法拒絕朋友的約稿。每聽遇到約稿時,我總是腦袋發脹,慚愧不已。我幾乎將所有創作精力都用來寫長篇,無暇寫中短篇。當我實在拒絕不了朋友的真誠相約時,我就隻好從長篇中揪出一節來,稍加整理,以還文債,望讀者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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