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不倒的祁連山,萬輩子不塌的青天。”
1
瑩兒和蘭蘭回到村裏,也沒引起多大的注意。人們的心都叫金子占了。聽說,雙福女人放出話來,要賣掉自家名下的所有窩子,就招來了一群又一群的“想錢瘋”。機器聲仍潮湧般激蕩著,跟關於金子和城市的故事一起,總在攪亂人們的心。
倒是老順可惜了好些天。那麽好的能當種駝的駱駝,竟進了豺狗子的嘴。心裏的難受,老是噎噎地晃蕩。但他也隻是背底裏可惜,嘴上卻沒說啥。他隻叫蘭蘭們賠了人家的駝毛,卻不再提自家的駝。他眼裏,這也是老天扔來的災難,他自個兒受就是了,咋能怨兩個逃出了豺口的弱女子呢?
猛子既已結婚,瑩兒的身份,就明顯變了。她不再是陳家的媳婦,而成了白家的替身。婆婆把白家欠的許多賬,都算到她頭上了。瑩兒老覺身後有雙眼睛,老是戳脊背。雖沒有爭吵,但婆婆的那份客套,更令她受不了。而且,那客套,已開始變成另一種語言。
夜深了,娃兒仍不睡,婆婆要了幾次,娃兒都哭鬧。白天,娃兒還叫爺爺奶奶抱,一入夜,就誰也不認了,瑩兒便抱了娃兒,回到小屋。想到月兒的病,也為她傷心。
肚裏有些疼,不明顯,咯嚀咯嚀地難受。瑩兒下了炕,穿了鞋,到院裏去方便。院裏很靜,熟悉的一切都模糊進夜裏。以前感覺中的所有溫馨都沒了,涼涼的寒意滲進心裏。
記得當初,靈官說,愛情是一種感覺。聽了這話,她還傷感了許久呢,神聖的甜美的愛情咋是感覺呢?可現在想來,不是感覺,又是啥?院落仍是那院落,房屋仍是那房屋。先前,麗日總照著院落,一院子寒暄,一院子說笑,一院子祥和,一院子富足,一院子火爆爆的味兒。現在,這一切,都沒了。仿佛,靈官一去,就把院落的魂兒抽走了。剩下的,僅是個又老又醜的臭皮囊。
小屋也冷清了,充溢著陰森的寒意。她雖填了熱炕,卻驅不了寒意。那寒意,滲骨頭裏了。她已不是過去的瑩兒。這家,也不是過去的家了。莫非,人生的一切,真的僅僅是感覺?又想,生死,不也是一種感覺嗎?這身子,比那屍體,多了的,還不是感覺?
回到小屋,摸摸娃兒嫩嫩的小臉,心中的熱又微微蕩了。憑了這份熱,她才度過了許多孤寂的夜。女人心裏離不了盼頭,這盼頭,有時是愛人,有時是娃兒,有時是別的。沒了盼頭,就沒活頭了。
忽然,隔壁書房裏有響動了。一人拖了鞋,躡手躡腳,出了門。瑩兒知道是婆婆,也知道她定然去看莊門上的鎖是否被撬,還看那放倒的梯子是否搭在房上。她明白,婆婆是怕她帶了娃兒逃跑。
那腳步兒果真走向莊門,鎖吊兒響了一聲。院裏踢踏一陣,才寂了。
淚突地湧上眼簾。她很想忍了,可淚不爭氣,總要湧。真沒活頭了。她想,長這麽大,從沒叫人當賊一樣防過呢。想到自己抱了天大的希望在那個雨夜奔了來,傷了爹媽,隻為了自己那一丁點的夢想,卻叫人當賊提防,真沒活頭了。
箱裏的那幾匹布也叫翻走了,翻走就翻走吧。她也不去計較,自己是小輩,孝敬一下大人,該。可你豬哩狗哩問一聲,或是趁她在家時,明打明地開了箱取,不該趁她去娘家時“拿”。不該,媽。娘家的“媽”,做了不該做的,婆家的“媽”也做。這些“媽”,眼咋那麽小,針尖大一點利益,就叫她們不像“媽”了。媽呀,真汙了這個“媽”了。
她望望屋頂的掩塵紙,倒沒見打動過。裏麵的某個凹處,有一塊鴉片。那是憨頭患病時弄來的,本想在止疼針用完時,救個急。許多個恍惚裏,她總在吞它,但每次,都叫娃兒拽醒了。
她撕開掩塵紙,取下小包,放進內衣兜。她想,不定啥時候,或許能用上它。愛是她活著的理由,為了這個活的理由,她寧可不活。要是不能幹幹淨淨地活著,她寧願幹幹淨淨地死去。
心裏噎得難受。也好,有了這噎,才有了活的感覺。老覺自己已成了幽靈,在夢裏恍惚。那黑黑的夜化了身也化了心。夜在她的生命裏,也完成了一次循環:最初,夜是夜,她是她,兩不相幹;後來,遇了靈官,夜就多了些叫她甜暈的場景,惹得心裏的溫水一暈暈蕩;再後來,夜又還原為夜了,她就在夜裏泡著。夜變得異乎尋常地漫長,她熬呀熬,也熬不出東方的那暈白來。
夢裏,也老在一些陌生的所在飄忽,黑的天,黑的地,黑的心。那冤家,也夢不到了。她多想夢見他呀,可他偏偏不進你的夢,你也沒法。孤獨的人,做夢也是孤獨的,連個伴兒也沒有。夢裏沒有路,沒有太陽,沒有風,沒有雨,隻有灰蒙蒙的陌生和灰蒙蒙的感覺,她就在灰蒙蒙裏浮遊,忽而東,忽而西,忽而上,忽而下,成幽靈了。那冤家雖仍在心裏晶出,卻恍惚了,不似以往那麽清晰。也好,啥都朦朧了,把“我”也朦朧了,可那孤寂,卻醒著鬧著,伴著“媽”們的作為,一下下撕扯心。
真沒活頭了。
心疲憊極了,像在走沒有盡頭的夜路,沒有照亮的燈,沒有指路的星,沒有風雨,隻有死寂,連腳步聲也聽不到。聽說,人死後,得拾盡自己留在陽世上的腳印,才能轉世。自己,真像那鬼了,在漫長的夜路上,尋覓一個個被歲月掩埋的腳印。腦中的許多場麵,像洇了水的古畫一樣,都泛黃了。那激動過的,也不再激動;痛苦過的,也不再痛苦;仿佛拿了一疊不相幹的相冊,時不時翻一下,心卻在孤寂裏泡著,少有波動了。
卻明白,這小屋,終究是要離開了。還有這院落,還有那已經泛黃的感覺……可她,是多麽不想離去呀。
2
白福上門來了,帶著一臉的難堪和別扭。自上回搶親後,他第一次上門。
為避嫌疑,白福先進了書房,打過招呼,對猛子媽說:“大媽子,媽病了,叫我來請妹子。住幾天,再送來。”猛子媽知道,那“再送來”的話,是先給她喂定心丸,卻不去揭破,問:“啥病?”白福說:“不知道。肚裏有個疙瘩,也沒去查。”
猛子媽心裏冷笑,想,你編謊,就編個別的病,這肚裏的“疙瘩”,明明是個屁。當初,她自己逼蘭蘭換親,也是肚裏有疙瘩。說具體的病,有咒自己的嫌疑。那疙瘩,看咋理解?心是個疙瘩,吃飽的胃是個疙瘩,癌包也是個疙瘩,你咋理解也成。她心裏雖冷笑,卻順坡下驢,說:“喲,那可不是個好兆頭,我那舅舅,就是肚子裏出了疙瘩,牛吼一樣,叫了一月,才死了。你媽,總不是那號病吧?”說完,她恨恨地咒:這老妖,也該得這號病。
白福心實,哪能體會出猛子媽的心思,說:“不會吧,媽是個大肝花,又沒幹啥缺德事,咋能得那號惡病。”
無意間,他又觸到猛子媽疼處了。因為大兒憨頭得的是肝癌,肚裏有籃球大的疙瘩,是典型的惡病。按白福說法,是幹了缺德事了,但她又不好發作,說:“得病的事,難說得很,好人得惡病的有,惡人不得病的也有,難說得很。”白福不善應酬,隻問:“大媽子,你說,叫妹子去哩嗎不去?”
“去呀——,”猛子媽拖長了聲音,“又不屙金,又不尿銀,我留她幹啥?”瑩兒待在身邊,她總是心不安,老覺得她會瞅個空子,抱了娃兒,往娘家溜。每次外出,她總是安頓了又安頓,叫人又是站崗,又是放哨,心還老往嗓子眼裏蹦。夜裏,更睡不安穩,風一吹,門一響,就覺瑩兒要往外溜。娃兒是她生的,若叫她帶到娘家,再往回要,比登天還難。提心吊膽了好些天,身心早疲憊不堪了。有時想,幹脆,叫她回娘家得了,可人家是明媒正娶來的,你咋能攆她?上次,她還打算用裝鬼的法子,嚇嚇瑩兒,叫她害怕而回娘家,可一說,叫老順狠狠臭了一頓。看來,這世上,變化最大的,是人心。前不久,她還怕瑩兒走,還費盡心機地想留她,現在,又怕她不走哩。
白福鬆了口氣,還怕陳家為難他呢。自上回搶親後,他總是提心吊膽,不敢上門,怕猛子報複;可媽硬叫他來,說要是在氣頭上,說不準猛子會揍他。現在,事都擱涼了,他有那心思,也下不了手。再說,也沒個合適人打發。叫徐麻子來,又怕老順跟他幹仗。她自己來,也是針尖對麥芒,免不了和女親家拌嘴。想來想去,還是白福合適,畢竟,他是陳家合法的女婿,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但白福還是背過媽,揣了把刀子,想,要是猛子跟他過不去,他就橫下心來,拿刀子跟他說話。沒想到,事情倒挺順利,他一張嘴,“大媽子”就答應了,就說:“媽還叫把盼盼帶上,她想娃兒。”
猛子媽冷笑道:“她的丫頭,我管不了。那娃兒,別打主意,想帶,連門都沒有。”
白福說:“媽隻是想娃兒,沒別的心思。”這話,已“此地無銀三百兩”了。猛子媽撇撇嘴,扯長聲音,喊:“瑩兒,收拾一下,你媽打發你哥請你來了。”又對白福說:“娃兒的事,夾嘴吧。頭想成蒜錘兒大,也不成。再要是提,我可放惱哩。”
瑩兒突地湧上淚來。
白福一來,她就知道他幹啥來了。還知道,婆婆也等著這一天。她早發現,這家裏,她已經多餘了。一切,變魔術似的快。
盼盼用那雙黑豆豆的大眼望媽,仿佛他也覺出了啥。死別已過,該生離了。明擺的,她休想從這門裏帶出娃兒。活扯了心頭的肉了,瑩兒抹把淚。
媽真病也罷,假病也罷,並不重要。一切,僅僅是個借口。來請她的,是個借口;叫她走的,也是個借口。誰都需要這個借口,心照不宣吧。但瑩兒也終於明白,這兒,真待不得了。
多想在這熟悉的小屋裏度過餘生呀。這熟悉的院落,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感覺,總叫她難忘難舍,總叫她恍惚著想到盼頭。多麽可憐的一點願望,實現它,卻比登天還難。
帶來眩暈幸福的一切都遠去了,近的是娃兒。他幾乎成為生命的全部了。但她明白,生離,已成為必然。
貪婪地望一陣娃兒,貪婪地親幾口,貪婪地叫娃兒黑豆豆的眼瞅了笑,貪婪地凝眸,貪婪地流淚吧。能流淚,也是幸福。
盼盼,我生命的盼盼呀。原指望,這名兒,能真的帶來我的盼頭,可終究又落空了。這不長的生命裏,已失望多次了:盼著考學,到大世界去,盼一分真心的愛,盼一種溫馨的結局,盼一個安詳的守候,盼一生寧靜的活著。所有的盼,終於成了雲煙,遠去了。現在,又要離開盼盼了。
瑩兒摟了娃兒,狠狠地親。淚水洗著娃兒的臉。
她費力地望望屋裏。這熟悉的帶來過美好回憶的小屋,也終究要離開了。她很想帶走天藍色外衣。還有那頭巾……但她終於移開目光。明知道,婆婆眼小,看重的,盡是這類小東西,那就留下吧……可心中,總是不舍,就換上那件外衣。雖不是好料子,卻是她命裏最好的東西。
白福進來,悄聲說:“媽說了,叫你該帶的都帶上。你覺得啥好,就帶上啥。”
瑩兒厭惡地皺皺眉頭。哪頭的“媽”,都這樣。眼裏的東西,總比人重要……我覺得啥好?可那最好的,我能帶去嗎?我生命的至愛呀,多想帶了你,去浪跡天涯,哪怕當乞丐,也勝似天仙。可此刻,你在哪兒?若是有上帝,若是上帝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就選你。那榮華,那富貴,那高名,那一切,都不要。可這一生,由自己性子的選擇,一次也沒有。哪怕有一次,也成。可沒有。這輩子,白活了。
白活了啊。瑩兒的眼睛模糊了。
白福說:“媽說了,衣裳能穿了穿上。布,裹到腰裏。”
瑩兒的眼裏湧出了淚。她明白,媽指的,是壓她箱底的那幾匹布。婆婆眼裏,是它。媽眼裏,也是它。兩個“媽”眼裏,都沒她這個人。這世上,最好的,應是人呀。靈官,你這冤家,你跟她們,也是一路貨。知道不?啥前程,都比不上這個鮮活的人呀,冤家。這人身,很快就會從世上消失。那時,你的前程在哪裏?理想在哪裏?為啥不擁了這鮮活的身子鮮活的心,鬧出段命運的銷魂呢?
不想它了。該過去的,叫它過去吧。
瑩兒胡亂梳幾下頭,照照鏡子,裏麵映出憔悴的臉。她歎口氣,扔下鏡子,扔下梳子,親親娃兒,一咬牙,說:“走吧。”
“就這樣走?媽的話你不聽?”白福說。
瑩兒已跨出了門。
婆婆早如臨大敵,守在門口,見她空手出來,如釋重負。瑩兒說:“媽,我去了。”婆婆說:“去吧去吧。”瑩兒想:“你咋不說早些來?”但媽不說,自有她的道理。瑩兒捋捋被風吹到臉上的頭發,向門外走去。
別了,院落;別了,小屋。
才出門,瑩兒就一臉淚了,白福推了車子,跟在身後。那車子,踢零哐啷,招來許多目光。一人問:“瑩兒,站娘家去嗎?咋沒抱娃兒?”瑩兒胡亂嗯幾聲,過去了。
這偏僻的村落,這遍地的溏土,來時這樣,去時也這樣。瑩兒卻變了。來時,她是黃花閨女;去時,她是寡婦;來時,心裏朦盹;去時,曆經滄桑。隻有一點是相同的:來時,無奈;去時,也無奈。
記得來時,也是個秋天,那輛破舊的汽車,載了她,把她從少女載成了少婦。那天,刮著風,風卷塵土,彌漫了眼前的路。記得她像做夢。此刻,何嚐不是夢呢?那村落、黃沙、沙棗樹,都成夢中的印象了。清晰的,是心頭的傷口,不經意間,總要撈扯它。
瑩兒想到那個夜奔的雨夜。那夜,她以為掙出命了。誰知,還得回去。她自己奔了來,還得自己回去。媽,你總死心了吧。這回,你沒搶,是我自己回去的,你該會心地笑了。
“上車吧。”白福說。
瑩兒跳上了捎尾架。風吹來,把頭發吹散,披臉上了。就叫你披去吧。那形象,想來成媽說的破頭野鬼了。啥也成,媽,隻要你高興,我當啥也成。人生,本無定形的,忽而得,忽而失,忽而人,忽而鬼。啥也成,媽,啥也成。
沒娃兒多好,無牽無掛,想咋樣,都成。這娃兒,成繩索了。不過,婆婆待娃兒心頭肉似的,也沒她牽掛的。媽曾勸她打官司要娃兒,瑩兒做不出。人家死別了一次,再叫人家生離,瑩兒做不出。明知道法律向著她,也做不出。何況,把娃兒交給婆婆,她是徹底地放心的。
那起伏著孕育了無窮神秘的大漠呀,那和煦的夾著熟悉氣味的漠風呀,那局促低矮而又美麗無比的村舍呀,那扭曲著身子卻又充滿無限生機的沙棗樹呀,別了!
3
瑩兒要出嫁了。
她像下山的石頭一樣,由不得自己了。心中的構畫,本也美麗,但叫命運的風一吹,便稀裏嘩啦,一片狼藉了。
娘家準備了兩床大紅綢被兒,兩個紅油漆木頭箱子。媽還請村裏女人為她做了鞋墊兒和枕頭。這些,是她的“陪房”,將隨她到趙家。
那所謂的人生大事,實踐起來,卻也簡單:割些肉,買些菜,請些人,扯個證——在趙家人眼裏,這結婚證無所謂,但他們早替瑩兒辦了——再雇個車,拉過去,一入洞房,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生米煮成熟飯是最好的法兒,媽也知道。所以,在瑩兒還在婆家時,他們就辦好了所有手續,訂婚和送婚是一次過的。趙家抱來了一萬塊票子。
天很晴。一大朵白雲在遠山上飄著。僅僅是一大朵,很白,也沒遮了日頭爺,反倒點綴了天的晴。親戚們都來了,都興高采烈。他們都滿意這個“前行”的結果。那趙三,可是個富戶呢。親戚臉上也沾光了。所以一大早,他們就來了。一來,就敬了“禮”,大多敬一百塊。隻禮錢,娘家就收了幾千塊。媽笑得沒了眼睛。
瑩兒木然著。她沒哭,隻呆坐在炕沿上,木了臉也木了心。
那淚,隻在沒人時才流。這淚,是自己的,流進嘴裏,自個兒咽;咽到心裏,自個兒噎;噎出病來,自個兒受。麵對別人時,瑩兒無語。語是沒用的。啥語,也說不出心中的無奈。
真是無奈。這命運,竟如此強大而無奈。那慣性,左右了自己,不,裹挾了自己,一路奔去。一眨眼,已到另一個山坡了。她麵對的,是再一次滾落。
那“花兒”,已懶得唱了。那“花兒”,隻在心中溢了濃濃的情緒時才唱。現在,心裏隻有木然,隻有無奈。——連絕望也沒有。那濃濃的木,把啥都吞了。
媽忙顛顛的。媽很欣慰,媽把木然當默許了。那是媽的事。親戚也詫異她的平靜,那是親戚的事。那當“陪房”的箱子紅得耀目,但那是箱子的事。世界是世界,瑩兒是瑩兒。世界能裹挾了瑩兒的身,但裹不了她的心。
親戚們都在書房裏吃菜,說笑聲很響。娘家門上的菜很簡單,僅僅壓個饑。等會兒,趙家的車就來了。他們會風光地坐了去。對方的“東家”會接天神一樣待他們。那時,七碟子八碗,由你們放開肚兒吃。
爹端來一碗燴菜,遞給瑩兒,叫她吃結實些。到那邊,可沒時間,又是典禮,又是敬酒,又是鬧洞房,怕沒個消停時間吃飯。瑩兒也不搭話。爹不再說啥,怯怯地把碗放到炕桌上,退了出去。
書房裏,傳來媽很響的話:“吃,吃,不對親戚是兩家,對了親戚是一家。別做假。吃不好了吃飽,可別餓著。”一個聲音說:“吃啥飽?吃飽了,那邊的席哪裏盛?人家,可是海參魷魚呀。”媽笑道:“喲,我能和女婿比嗎?人家,拔根汗毛,也比我的大腿粗。我連毛也撕不上一盤子呀。”一個說:“啥呀?丫頭一過去,就是當家婆。稍稍拉你一下,就成肥溝子了。”另一個說:“就是。到時候,別把我們這些窮親戚扔到腦勺子背後了。”
一屋子說笑。
瑩兒取過鏡子,照照。那臉,雖仍是黃,但叫新娘子的大紅衣裳一映,倒比往常光鮮了些。她有些奇怪,咋沒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呢?僅僅是心有些木。這木,是先前沒有過的。也好,你木了,就叫你木去。怪的是,那靈官,也木成暗暈了。倒是那塊鴉片很清晰,帶在身上,老朝她笑。
新車子來了。一輛大客車,一輛麵包車,一輛小臥車。車鏡上,都掛著紅紅的被麵子,紅得耀目。瑩兒還沒坐過小臥車呢。上回,憨頭娶她時,是個大汽車,車皮裏拉客,她坐在駕駛室裏。那時的感覺,也和現在一樣。明明是自己的人生大事,卻又覺得與自己無關。
上車了,小臥車的坐墊很軟,瑩兒覺得陷進去了。村裏人都來看。娃兒們撲前撲後地叫。大人娃娃都興高采烈。這可是喜事兒呢,為啥不笑?媽邊歡喜地招呼人們,邊取來一把掛麵,遞給瑩兒,說:“這是‘熟舊飯’。回去,一定吃了。”
瑩兒知道,這麵代表她命中的祿糧,少不得。送親的嫂子連忙接了。“知道,知道。”她說。
車開了。村裏人都忙往路邊讓。幾股塵土,從車後冒出,淹了村子,淹了村裏人。那個日頭爺卻淹不了,還在當空叫呢。車子在日頭爺的嗡嗡中上了大路。這路,不是車來時的路。新車子,開不得回頭路,中途更停不得。和憨頭那回,新車子壞在半路上,憨頭也就半路裏撇了瑩兒。這事兒,仿佛很遙遠了,又仿佛正在發生。那時,坐新車子的她,是個出嫁的姑娘。現在,成“前行”的寡婦了。中間,怕有好幾年吧?咋覺得隻是恍惚了一下?除了跟冤家的鬧混,除了憨頭帶來的慘痛,便一片空白了。人生真怪,好長好重要的一段人生,回想去,僅幾個片段而已。
車裏,響著歡快的歌曲。一個女人唱:“人的一生有許多回憶,隻要你的心中有個我。”心中有了,又能做啥?那心中,還是啥都沒有的好。啥都木了,才好。若不木,此刻,說不定咋個醜態呢。木了,就隻有木了。
趙家的大門上候一群人,見新車子一來,就劈裏啪啦放起炮來,還燃起一堆大火。上回,沒燃大火,隻在門口放一火盆,放一水桶,叫車頭轉向東方。她下車後,先進火,後進水,再進人。後來,還是出事了。那水火,並沒帶來吉祥。
送親的嫂子牽了瑩兒,繞火堆轉了三圈,再進莊門。剛進門,有人就往她頭上撒麵,這便是“白頭到老”了。頭上的麵淋漓下來,把大紅的新娘子服染白了幾處。白了白去,瑩兒也懶得去管。
院裏人多,桌子多,凳子多,聲音多,眼睛多。那視線,織成網了。瑩兒穿過網,進了洞房。後麵,追來白福的聲音:“這點兒錢,打發叫花子呀?”這是他近年來少有的理直氣壯的聲音。瑩兒知道,白福在壓箱子。東家們抬“陪房”箱子時,先得給白福壓箱錢。少了,他不起身。東家就添,一直添到白福滿意的數兒,他才起身,“西客”們才嘩嘩啦啦下車。
新房很闊,比當初憨頭布置的闊出許多。頭頂,有五顏六色的塑料拉花,牆上有五顏六色的畫張,床上有五顏六色的床單。還有桌子沙發,就很闊了。桌上的大錄音機在吱哇,聲音很大。平素裏,瑩兒很討厭大聲。今天,心木了,你再大些也沒啥。
那個穿一身藍製服的胖子,便是趙三了。瑩兒瞟過一眼,隻覺得他臉上油晃晃的,長個蒜頭鼻。此外,沒啥印象……對了,聲音很大,似乎比白福贏了錢時的炫耀還大。這很正常,有錢人都這樣。以前,媽最討厭這種聲音,說它囂張人哩。現在,媽很喜歡了,誇它是男兒氣。
男兒氣就男兒氣去,瑩兒也懶得管。隻是想嘔,頭也有些暈,像吃了過多的感冒藥一樣。那暈,恍惚了心。眼前的一切,就有夢的感覺了。
婚禮也比前次熱鬧。捧場的多,調笑的多,觀看的多,喝彩的多。“東家”們把氈折成二尺方圓,叫新郎新娘站,瑩兒就站了。趙三反倒扭捏,惹得村人大笑。人群裏,有她的女同學,以前,也清淩得不食人間煙火,現在,也像村裏人那樣笑著,卻終於也恍惚了。恍惚裏,有無數大張的口,無數大睜的眼,無數大聲的笑,都叫日頭爺染上了嗡嗡。
隻希望,這節目,快些結束吧。她覺得很累,仿佛走了十分漫長的路,從裏到外都乏了。真想睡過去,睡她個千百年。瞧,這眼皮兒,硬往一塊兒黏呢。
一切都迷糊了。但出洞房前吞下的那塊鴉片卻醒醒地笑著……
4
像個氣泡兒,在野地裏忽悠。那野地,灰澄澄的,沒有太陽,啥也沒有,隻有感覺。一種灰灰的感覺,一種無著無落的感覺,一種輕飄飄不能自主的感覺。一股旋風般的力量裹挾了自己,卷向一個所在。她開始覺出了恐懼,恐懼如波暈似的蕩開,蕩出了沉重……
終於,一個聲音飄了來:“她醒了。”
她吃力地睜開眼,撲入一個白世界,白牆,白被兒,白人……瑩兒努力地想:“這是啥地方?”腦中卻膠了,無法靈動。身旁忽有哭聲,一個聲音說:“丫頭,你咋走這條路?”她費力地辨出,是媽的聲音,但不明白她為啥哭。隻覺得很累,那疼痛,正從幾個遙遠的所在蕩了來。
一塊老樹皮推開了白,瑩兒認出,是爹。爹努了半天嘴,才說:“丫頭,爹不逼你,那錢,爹給他還。爹不逼你。”瑩兒不明白爹說啥,隻覺得很累,但終於明白了自己似乎在醫院。
我咋到了這兒呢?她想。
還有幾人,她不認識,都睜了很大的眼,望她。瑩兒不明白他們為啥望她。漸漸地,辨出了一張熟悉的麵孔。那是哥。那自小就熟悉的哥,竟有了一張怪怪的臉,真奇怪。
才覺出胃的難受了,記起了那胃,叫人搗鼓過,但隻是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很想嘔。才打嗝,便有盆子接來了,嘔幾下。隻嘔出幾口很怪的氣。
爹說:“丫頭,爹破了命,也不叫人再逼你了。”又說:“這事兒,就當冷水上敲了一棒,不算數的,別往心裏去。天塌下來,有爹頂哩。”
瑩兒這才記起了一些事,明白了爹在說啥,隻覺得自己走了好遠的路,從裏到外,乏透了。聽得爹說:“就是你個老妖,害了丫頭。”瑩兒覺得媽會反駁。媽反駁時,聲音很大。在這兒,大聲音不合適的。可是,媽隻發出了輕微的歎息。
腦中又暈了,耳膜轟轟地叫。聽靈官說,那是天鼓在叫,天人下凡後,歸天時,那天鼓就會叫。當初,楊七郞叫潘仁美綁了,亂箭射去,卻咋也射不準,楊七郞用“咒箭法”把箭都咒了。後來,天鼓響了——聽說也是耳膜在轟轟——楊七郞知道自己該去天上歸位了,才不再誦那咒子,才挨了亂箭……莫非我也該去天上?天上是啥樣兒,想來,天上該有那冤家的,不然,天有啥好的?
一些人又進來,瑩兒懶得理,就閉了眼。誰也罷,都懶得叫他們入心。這心,該懵時,還是懵了好,打破了那懵,煩惱就會襲了來。這人生,你懵也罷,醒也罷,那軌跡,總是那樣子。據說,命是定好的,先造死,後造生。瑩兒不愛聽這話,她不信,這世上,行善的,作惡的,都是命裏注定的。
忽覺一雙小手在臉上摸索,感覺很熟悉。瑩兒心頭一蕩,睜開了眼,一雙黑豆似的眼睛正望她。那眸子,水晶般純,一點也沒被塵垢汙染。瑩兒心頭一熱,擁力摟了,叫一聲:“我的盼盼!”眼淚嘩嘩地流了一臉。她不由得哭出聲來。這下,瑩兒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件蠢事。僅僅是為了娃兒,她也要活下去。
聽得猛子說:“這娃兒,是媽叫我送來的。媽叫你別尋短見。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媽說了,娃兒你帶也成,你忙了,叫她帶也成。你自己,哪兒住也成。你的小屋,叫蘭蘭拾掇好了。”又說:“我找了鎮長。他說,他們私下扯的結婚證,不算數的。鎮長罵了那個文書,罵得好凶,說是要開除呢。”
說完,猛子遞過一個包袱,從探出的角兒上辨出,是她壓箱底的那幾匹布。上回,“媽”趁她外出時,拿走的。東西雖不多,卻一直紮心。現在,她覺得,“媽”又回來了。
瑩兒湧出了淚。
猛子哆嗦了嘴唇,轉過身,對一人說:“你別再逼她,不然,我可拚命哩……你的錢,算我借的,我還你。”那人道:“這時候,提錢幹啥?”說完,他長歎一口氣,出去了。
瑩兒摟了娃兒,盡興地哭。許久了,心裏憋了太多的東西,總想找個機會泄了,這世上,一切成別人的了,但還有娃兒,這不僅是她心頭的肉,還是她生命的盼頭。
她抹去了淚,心頭仍在噎,但她不想再哭了。
忽然,一個念頭撲進心來:她想去找他。
她想,搜遍天涯海角,不信找不到他。
心於是不規則地跳了,卻又覺出了奇異的乏。
她想,能找到的那人,還是不是我想找的“他”?
卻又疑惑,我這是在陰間呢?還是在陽世?
4
後來的蘭蘭常想:在那個黃昏裏,垂危的瑩兒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想來,疲憊早擰成難解的網了。網裏罩著獰笑。還有,命運的呼嘯。還有……絕望……癡呆。呼吸已成了蠶絲,一絲,一絲,又一絲,悠悠地抽。怕要斷了吧……窗外的天空,也滾翻成烏雲了。天,你是要滿腹憂傷地向地麵淋下無窮的愁雨嗎?我如何把絕望和憂傷寄給你?
心是一派荒涼了。一切,成了灰色的影子,虛虛幻幻,若有若無。
淚纏纏綿綿地灑下,一陣緊似一陣。她不停地喚那個叫她心碎的名字。
這黑暗的、殘忍的環境,是地獄嗎?黑蠅在暗中冷笑,瘦妖在風裏跳舞,寒流的盡頭有一個洞穴,洞穴是嫉妒的女巫。
……母親,為何苦苦逼我?真想碎了屍,把血肉擲還給你們,像那個叫哪吒的孩子。看著那鮮紅的血,和撒了一地的肉,是不是才肯饒我?是不是還要糾纏?
生命,到盡頭了!
我的心將永歸沉寂,你們獰笑吧。我聽見血在流淌……流淌吧……我的靈魂漸漸凋零,我的屍體正在冷卻,我死不瞑目的、上帝的羔羊般的眼裏沒一束鮮花。為什麽酷愛春天的情感,卻總是這樣纖弱?
瞧,魔鬼正為我釘棺材呢。塗滿紅漆……說是柏木做的,值錢,耐用。好,那我笑吧。瞧,我臉上的肉動了……別管我的淚,你隻瞧扭動的肉就成……至於那點兒淚水,抹去就成。手一抹,或袖子一擦,就看不見了。柏木的棺材好。比白楊的好……比直接丟進火葬爐裏更好。可柏木的棺材莫非就不是棺材?塗滿紅漆也罷,畫上龍也罷,描上鳳也罷,總是棺材。死了,還管棺材幹啥?美麗都不管了。愛情都不要了。棺材,總是棺材,盛的,總是一堆骨頭。
啊,她聽見棺蓋揭開時吱呀凝重的聲音。
母親跳了出來。是你嗎?母親……你真是那被秋風吹得蹣跚的身影嗎?你真是那每每刺出我淚水的白發嗎?你真是不經意間注入我心中的滄桑嗎?你真是沙棗樹一樣彎曲的老樹嗎?莫非,你真是堆滿皺紋卻依然燦爛地叫“瑩兒——”的……那個……母親?
你赤著腳,跳著舞,向我召喚:“進來吧!親愛的孩子!這裏麵,是我親手為你布置的春天!”
是的。母親,我知道它是柏木做的,塗滿紅漆,值錢,耐用,暖和,好看。母親,那我笑,總成吧。瞧,我臉上的肉又動了……別管我的淚,你隻瞧扭動的肉就成……至於那淚水,手一抹,就沒了。柏木的棺材好。母親,我既然不能像哪吒那樣剖屍還骨,就隻好進棺材了。謝謝你,苦命的母親。為了這柏木,又讓你費心了。
明知道這是無間地獄,我還是欣然地進吧。母親,我信你的話,我知道媽為我好。那麽,就讓我的靈魂,去詛咒自己吧。
我知道,不能涅槃的我,隻有幻滅了!在無間地獄中,我將再次死去。
……為什麽天使的影子那樣罕見?為什麽魔鬼的笑容那樣頻繁?
為什麽我愛鮮花,卻沒人送我春天?為什麽注定要充當魔鬼的月亮?為什麽喝稀粥的曹雪芹注定孤獨?為什麽托翁要走向那個小站?冤家,我的冤家,來生,再告訴我吧。
棺材,近了。
魔鬼,請吧。
5
關於瑩兒,涼州流行著許多傳說。
有人說,瑩兒並沒有走出那個冬季。
有人說,在一個飄滿黃塵的下午,曆經滄桑的瑩兒,終於走出了那個慘白的黃昏,也走出了那個蝸居在沙窩裏的小村。
都說,瑩兒能走出命去。
都說,瑩兒帶著盼盼,去找盼頭了。
這時的沙灣,除了白虎關外,很少有“都說”的話題了。這次的“都說”,卻風一樣卷開了,仿佛那事兒,跟自己有關呢。那年頭,這是最叫人欣慰的“都說”了。
在瑩兒住過的小屋裏,蘭蘭發現了一張紙,是瑩兒的筆跡。她不知道,這是瑩兒寫下的,還是抄來的——
明知那扇相約的窗下,已等不回你熟悉的影子了,但我還是禁不住佇立在那裏,讓我看看過往的風和過往的人;但或許還可以,還可以待到過往的你!
你不是來去無蹤的風,也不是縹緲若幻的雲,你是深深種在我心田上的珊瑚樹,每個黃昏我用相思的甘露澆灌你,盼你在某一天托著濃濃的綠意與我相逢在小屋裏!
我早已說過想在這窗下種一棵樹,那時的你笑得無所顧忌,說我的想法固然美麗,但這是過往的路,又怎麽可以種樹!那現在倒好了,我是一天天把自己深種在這裏了,靜靜守候著相約的窗口和失約的你!
你為什麽不隨著黃昏的餘暉從小巷深入,款款而至呢?要知道我總是在此時望斷天涯在路口等你,等你溫馨的一笑和雨夜在窗下亮起的那盞溫馨的燈火。
……多想在清風夜雨裏趕了去,與你說一夜閑話,說說在千年的路上怎樣趕回來與你相會,聽聽我怎樣坐破了五百個蒲團,圓了一千次夢,怎樣走一次天涯,是為了一種心情!
扶著那小屋的牆角,蘭蘭泣不成聲。
小屋很破了。小屋的牆皮已脫落,它在喧鬧中沉默著,蒼老了許多。
小屋依舊,牆角依舊,沙棗樹依舊,隻是不見了瑩兒……不見了輕盈的勞作的瑩兒,不見了臨風佇立眺望伊人的瑩兒,不見了用平凡的姿態站成一抹獨特風景的瑩兒,不見了從小巷盡頭迤邐而來的瑩兒……滄桑撲麵而來。蘭蘭無聲地哭著。
蘭蘭在靜默中哭訴著……瑩兒,能不能陪著你走?雖然我不夠溫柔。既然留不住你,便把遺憾蓋上心頭!出去的路太暗,想分你的憂,可又說不出口。還是留下悲傷吧,把你的希望帶走。隻是今生裏,總會有牽掛的理由。
蘭蘭無聲地哭著……小屋,命運的小屋。可曾鑲嵌著那份溫馨?可曾冉延著那縷柔情?可曾保存了你的寂寞?可曾沉澱了你的孤獨?
小屋,夢縈魂繞的小屋……命中的木魚,心靈的袈裟,前世的岩窟。
6
那個夜晚,蘭蘭獨自漫步在通往沙漠的小道上,她想到了那個跋涉的秋季,想到了沙漠裏發生的故事。一切都遙遠而模糊。濃濃的滄桑撲麵而來。
一切,真仿佛夢了。
留下的,僅僅是一線夢的痕跡。
此外,隻有時間在喳喳地趕路。它從無始裏走來,還將這樣走下去。時間啊,何處是你的目的地?
莫非,你留給人間的,除幾星耀目的火星外,真是個巨大的虛無?可那火星,也會成死寂哩。
瑩兒,你在何方的世界裏尋覓?誰徘徊在你的夢裏?你可記得那沙漠的雨夜?你可曾翻閱那心底的秘密?可記得,那個叫鹽池的所在?和鹽池裏發生的許多故事?
在那個萬籟俱靜的夜裏,清晰的,仍然是無常的腳步。有多少故事正在發生?有多少故事早已遠去?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人生是什麽?真是夢嗎?真是無痕的春夢嗎?
人生,真是巨大的虛無嗎?什麽是相對久遠的永恒?
誰來指點我迷津?
誰來做我的上師?
誰能給我以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