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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黑老鴰招手煙洞上停,忽喇喇驚醒了夢中人。”

  1

  猛子在林業局幫忙,算打零工,工資按天數算,一天二十五元,月月結清。這天,他結了一個月的工資,打在月兒的卡上。他還想多給她籌些錢,可找了好些人,也沒借來多少。他就想,要不,我厚著臉皮,再向雙福女人張個嘴?雖然上回借了錢沒氣力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為了月兒,真叫她辱臊一頓也沒啥。又想,治病的事,不比別的,那女人大氣,說不定會幫他的。

  哪知,猛子一進村子,卻聽說雙福出事了。

  誰都沒想到雙福會出事,但雙福還是出事了。沒辦法,人要出事,誰也擋不住的。

  按說,雙福是最不該出事的。他有過許多出事的機會,都該出事的,可偏偏沒出事。這次,本不是個大事,卻出事了。按北柱的說法,“那孫蛋,禍事的還是毬頭子。嚐了騷的嚐浪的,嚐了老的嚐嫩的,最後,嚐到人家學生身上了。知道不?在學校裏修樓,他卻跟人家的女學生相好。事沒發,是風流韻事。事一發,叫對方咬成強奸了。聽說,是班主任牽的線,錢叫他一舌頭掠了,女的一鬧,才傳成風了。這下,命不做主了。”

  北柱朝猛子眨眨眼,說:“那事兒,應了。”猛子這才記起了掘墳的事,慌張了,四下裏望望,見人們並不知那事兒是啥,才放心了。他懊悔地想:“咋幹了這號沒臉的事?”

  北柱說:“聽幹活的小工說,那女娃,可漂亮呢,紅處紅,白處白,眼睛會說話,眉毛像柳葉,一掐,都出水哩。這孫蛋,嫩葫蘆啃得好,這下,嘿嘿……”

  北柱的語氣,很叫猛子討厭。涼州人稱之為“望笑聲”:“望”著別人的禍事,發出自己的“笑聲”。但奇怪的是,雙福暴富時的囂張令他反感,雙福出事後別人的“望笑聲”也令他反感。他說不出這是啥心態,便氣呼呼道:“你高興啥呀?人家敗了,你又嚼不上個財把兒。”

  “可我心裏舒服呀?”北柱笑道,“這下,雙福婆姨可成了帶財寡婦。她進了城,處理去了,也不知處理了個啥樣?才回來。”

  猛子想:“怪不得,去她家幾次,都鐵將軍把門,原來出大事了。”又想:“出這麽大的事,她都不通個聲氣兒,把我當外人哩。”覺得有些委屈。

  自發現月兒有病後,他就沒去過雙福家。他怕自己把持不住,幹出對不起月兒的事。

  “我早就估摸出事了。”北柱說,“那天,派出所的來,還擠眉弄眼地捂蓋子哩。紙裏能包住火嗎?多厚的城牆也漏風哩。唉,懂得江湖三分理,必定世上命窮人。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啊。那天夜裏,來個車,天沒亮,就拉了雙福女人去了。我覺得肯定出了事,果然。嘿,還是種莊稼實在呀。瞧雙福,平地裏起了個鼓堆,不遇事,還耀武揚威。大小遇個事,就稀裏嘩拉,成爛攤子了。”他望望不遠處瘋扭瘋唱的會蘭子,悄聲說:“那大頭,也危險呢。說不準哪天抖出來,這瘋女人,也就成帶財寡婦了。”

  猛子不愛再聽這號話,就皺皺眉頭,往雙福家走去。身後,傳來北柱的笑。

  那笑聲,聽來很刺耳。猛子很想朝北柱臉上來一拳。怪!不久前,他那麽討厭雙福,曾想法兒叫他敗。可一聽他真出了事,卻咋也高興不起來……莫非,雙福的出事,真跟掘墳有關?往深裏一想,又覺得不是。雙福好色,曆史悠久。掘墳前,他就是有名的探花郎,尋鮮的,找嫩的,逐香獵色,遠近聞名。那麽,他出事,不過是遲早的事;卻又想,天下做那號事的,又不是雙福一人,為啥偏他出事?莫非,掘墳真使他敗運了?難說。運紅了,天大的事兒也屁大;運敗了,屁大的事兒也天大。猛子前思後想,腦中一團糨糊。

  但無論他咋為自己開脫,總覺得雙福的出事跟掘墳有關,心中就異常憋了。這時,雙福在他心中,就又是條漢子了。想來,也真是。僅僅是餓極了,偷了點玉米,就叫村裏人鬥了個賊死,頭砸成血葫蘆,活不下去了,才逃了出去,才混成個人樣,才成了遠近聞名的企業家。這一切,猛子常聽媽念叨。他每次受教育時,雙福總是榜樣。後來,雙福的一切顯赫都叫他憋氣,才掘墳,才盼他倒運。誰知,雙福真倒運了,他心裏不但沒輕鬆,反倒更憋氣了。猛子簡直弄不清這個“心”,究竟是啥玩意兒,為啥老和自己過不去呢?

  對老一輩講的風水故事,猛子不信也信,信也不信。這要隨他性子的。掘墳時,他將信將疑。現在,他有些信了。一信,心就怪怪地難受了,又覺出雙福的好了。他仗義疏財,能幹有為,修學校,捐款……一係列事兒漸次出現,融入心中,心就憋得慌。怪。先前,他可從不是這樣,那時,他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喝涼水。媽罵他“大頭燒山藥”,爹說他“肩膀上扣的是穀糠盆子,沒一點腦子”。那麽,爹媽是盼他長腦子了?可一長腦子,心裏的事兒就多,就煩,就覺得有股惱人的憋,就活得不自在了。真想回到過去,可是,腦袋一開竅兒,再想蒙昧它就困難了。這事兒引來那事兒,就一腦子事兒了,亂麻一樣,絲絲絡絡。你想理,也理不清頭緒了。

  猛子走向雙福家。他除了想安慰雙福女人外,還有救雙福的強烈衝動。可惜,他不認識大人物。他認識的最大的人物就是鎮上的秘書,可是秘書常把他和白狗混淆。但猛子心裏救雙福的衝動卻漲潮似的激蕩個不停。雖說他心裏也沒啥主意,卻想給女人出個主意。

  到雙福家門口,他吃驚地發現,那門樓竟灰塌塌了,也沒逼人的顯赫感了。他甚至沒覺出門樓的高大就進了院裏。院裏有幾個女人,正勸秀秀,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但都覺出了虛假,說的累,聽的也累。猛子一進來,她們便借故離去了。

  屋裏一下子靜了。

  女人扔過一盒煙。猛子沒煙癮,抽不抽都成,但還是取一支,點了。看看女人,女人卻沒啥變化,仍舊那麽平靜,既沒一點悲哀,也沒幸災樂禍的神色。這婆娘,啥心事呢?記得當初,她說:“誰都躲不過老天劃的那個道兒:有多紅,就有多黑。”

  猛子說:“可叫你說準了。這下,他可真黑了。”

  女人抬眼,望猛子一眼,道:“我可沒咒過誰。那挨刀貨,是自己咒的自己。做啥事,就得啥報應。雪一花,屍身子就出來了。不過,你也用不著望笑聲。人家倒了,也是條漢子,比那些嘴硬溝子鬆的貨強。”

  “當然。當然。”猛子訕訕地笑笑。他覺得,女人最後的話是罵自己的,想到掘墳的事,心又不自在了。記得當時,他心裏有一股氣的。有了那股氣,就有“漢子”味了。現在,氣散了,說話也沒底氣了。唉,咋幹那事兒呢?猛子很是懊惱。

  “你一定怪我為啥沒變?”女人淡淡地笑道,“你說,我咋變?幸災樂禍?我還沒活到那德行;嚎天扯淚?也沒有那種情分。但我,還是雙福女人。至少,法律上還認我。那挨刀貨,出了事才明白,那些姐呀妹呀的,都靠不住。往外抖事兒的,趁火燈劫的,盡是她們。老娘是個燒山芋,看沒看頭,可不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貨。”

  “人呢?”

  “抓了。”

  “要緊不”?

  “能保下小命,老娘給他燒三輩子高香。”

  猛子的頭一下子大了,卻不知該說些啥。又聽得女人道:“他這時才明白了誰好誰壞,就是叫一槍崩了,也不是糊塗鬼。不像有些人,活著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究竟啥事?”

  “禍事的,還是那毛病。可拔了蘿卜,撈出一疙瘩泥,扯出了一大堆事兒……不算這些事兒,隻那女學生的事,就夠斃了。人家一口咬定是強奸……這事兒,說小,屁事一個;說大,斃也夠了。”

  “他的那攤子事呢?”

  “叫老娘料理。手下那幾個,倒義氣。老娘還以為是嘉峪關的旋風邊外的鬼呢,可人家法律上還認我。”女人尖聲尖氣地笑了,“你說這事兒,演戲呢。忽而串紅角兒,忽而演黑角兒,忽而花臉,忽而白臉。求財的,頭想成個蒜錘兒大,卻連個財毛兒也不見;不想財的,天上的元寶硬往懷裏落。這老天爺,是個魔術師哩。”說著,又尖笑了幾聲,笑聲卻漸漸變成哭聲了。

  女人的哭聲很大。猛子慌神了。叫人聽到,又不知會說出啥難聽的話來,就趕緊關了門窗。

  女人哭一陣,擦了淚,又一臉淡然了,“憋許久了,總算哭出來了。這幾天,我老捉摸,女人圖個啥呢?男人老實了,守了她一人,卻嫌他沒出息。盼男人出息了,成大款了,卻連男人也沒了。那挨刀貨,說他要是能重新選擇,就當個農民,啥也不爭,不鬥,也不想,安安分分,務息好幾畝地,教好娃兒。還說他對不起我,是他先傷我心的,不怪我……他也算明白了。我要是重活一次,叫他啥也不幹,也不經商,也不求官,隻叫他做個男人,當好爹爹就成。”說著,又一臉眼淚了。

  猛子這才明白,女人心裏裝的,還是雙福。不過,他也承認,雙福很出色。無論精明毅力,還是別的,都有過人的地方。那毛病,當然也很過人。不過,若是有條件,哪個男人不犯那毛病呢?當皇帝,也不就是為了玩女人嗎?就說:“那事兒,看咋說。花點錢,說不準也沒事兒。”

  女人說:“那事兒,壞就壞在傳出去了。要壓服了,倒好辦。事主兒的鋼口太硬。官老爺的口氣也能咬斷釘子……就怕引起公憤。這些天我就安撫那些賣糧的農民和集資的工人,先湊了幾千萬,把欠人家先還了……要是引起公憤,官家想保,也保不住。”

  “真是強奸?”

  “這會兒,都說是。可那會兒,天知道。據說是班主任引誘的,說好給錢,可班主任全掠了,人家就鬧了……你說這事兒,多惡心。我說你雙福真不是人,小姐遍地是,打人家學生的主意幹嗎?你有本事,談上一個,叫人家愛上你,出事了,也能說成愛情。這會兒,人家女娃也恨死他呢,一輩子也清白不了,滿城風雨呢。人家不說強奸,說啥呢?聽說,那學校的學生大半要轉學,家長們也攻得厲害,那班主任也抓了……要說,這班主任也不是人,一塊兒喝酒,開個玩笑,他就當真了,貓顛狗地忙活,又是個財迷,不出事,才怪呢。”

  猛子又想到了掘墳。按黑皮子老道的說法,這類事兒,是“趕”的,是鬼神“趕”你去幹你不一定要做的事。這一“趕”,往往能改變命運。祖墳好了,祖宗就能采天地靈氣,就有了保你的能力。有了祖宗的保,想“趕”你的鬼神就近不了你。墳一壞,氣散了,人靠精神鬼靠氣,祖宗想保你,也沒那能力了。而且,那紅穀子糠黑狗血,又是鎮物,撒到哪兒鎮哪兒。雙福的祖宗都叫鎮了,就保不了雙福。他不出事,才怪呢?

  又聽得女人說:“狗改不了吃屎。聽說,他老幹這號事,到哪個學校包活,就打漂亮女生的主意。”

  猛子籲了口氣。這一說,他又輕鬆咧。賊不犯,遭數兒少。你雙福,風流姐兒,浪蕩娘兒,嚐膩了,想嚐童子雞,想啃嫩葫蘆咧。一次不犯事,賊膽大了,兩次,三次,十次,百次,總有一次要犯事。一犯事,小命兒就不做主了。真成女人說的了:那墳,是你自己掘的。

  女人說:“男人,哪個不這樣呢?有的有賊心沒賊膽;有的,賊心也有,賊膽也有,卻沒那機緣;有的,色大膽小怕花錢……那賊心,誰都有的。看穿了這點,才算懂了男人。”

  這倒是。猛子想,可為這,搭上一條小命,真不值;就說:“要救呢。錢是死的,人是活的。”

  “咋沒救?”女人歎息道,“這些天,老娘的膀筋都跑斷了。這年月,誰都是蠍虎子,張口就喝血。喝吧,江上來的水上去,我也是盡我的心。心盡到了,成咋樣,就咋樣。”說著,她抽泣起來。

  這娘們,前些天,還鋼牙鐵口地等老天劃的道兒呢。那道兒來了,“紅”的變“黑”了,卻又心軟了。莫非,這就是女人?

  隻有在哭泣時,這個叫秀秀的女人,才顯出十足的“秀秀”味來。平常時分,那心,那架勢,比猛子還猛呢。猛子就撫了女人肩頭,說:“跑吧,盡力子跑吧。有錢能使鬼推磨。要說,雙福也是條漢子哩。”

  女人撲到猛子懷裏,放聲大哭。隨眼淚泄出的,是她多年的怨憤。

  2

  女人哭了一陣,剛抹去淚。沙灣小學的校長帶幾個老師來找她。

  前些時,雙福給了學校二十萬,以自己的名兒設了個獎學金,專門救濟村裏上不起學的孩子。學校還敲鑼打鼓地送來一塊匾呢。現在,那錢仍在,名兒卻不能在了。以強奸犯的名字命名,似乎辱沒了錢,要換成村名。校長說,這是鎮上的意思。

  女人說:“叫啥也成。那名兒,你們看著辦。錢隻要花到娃兒身上,叫啥也成。”

  校長又嘮嘮叨叨,解釋一番。

  “成哩。”女人的態度仍不冷不熱,“就這樣,你們辦去吧,咋改也成。”校長又小心地解釋了一陣,才帶著老師們走了。

  屋裏突然靜了。煙味很濃烈。女人開了窗,灑了水,掃了地,點了香。呆坐了一陣,女人說:“瞧,這世道。先前,這名兒,碰一下都光榮。現在,躲還來不及呢……錢還是那錢,名卻不是那名兒了。你說錢重要,還是名重要?”

  猛子歎道:“該生個法兒了。”

  “啥法兒也想了,我也跑,人也跑。”女人又說:“難得你這份心。多少人,躲還來不及呢。”

  猛子一陣衝動,淚湧了出來,“我不是人。你不知道,那墳,是我掘的……”

  女人迷離了眼,望猛子一陣,才說:“那事兒,一出來,我就知道是你……該敗的,不掘墳也敗。不該敗的,掘也掘不敗……聽說練氣功的,真氣太足了,身體受不住,就走火入魔了。錢也一樣。心大了,有多少錢也沒啥。心小了,有一點錢,就燒喚了。一盅的量,給個一碗酒,不燒才怪呢。”又說:“賊不犯,遭數兒少。心不變,毛病就改不了。毛病改不了,遲早會犯事。細一想,也是定數呢。隻有心變了,那定數才會變。”

  猛子說:“這也許是命吧。”

  “命是啥?命是心。長啥心,就是啥命。心窮了,命也窮。心窄了,命也窄。長個鷹的心,就是鷹的命。長的兔子心,就是兔子命。那挨刀貨,有創業的能力,卻無守業的心。平地裏起個沙鼓堆,大風一刮,啥也沒了……該花的,我也花了。那錢,可是千百個小工的血汗換來的。入黑溝門子,實在心不甘。那些餓蜉瘋虱子,你給一萬,他想十萬,獅子大長口,多少也不夠。隨他們吧……我問了他,他也同意處理公司。我不是那塊料——就是那塊料,我也不攪和了。一個小瓶子裏,一群毒蜘蛛,為蒼蠅大小的利益爭來鬥去,血肉模糊的,想想都惡心。處理了,叫人家爭去鬥去。”

  猛子急道:“你可得救人家。把那錢花光也成。”

  女人淡淡笑了,“花光?花光就能救下?狼隻要不封口,一兩塊肉,能塞住它?越吃越貪哩。”

  “這麽說,你不救了!真不是東西。”猛子變了臉,“錢算啥?有人就有錢。”

  女人笑了。她認真望猛子一眼,見猛子一臉怒氣,她臉上的笑就沒了,卻流下淚來。很快,就一臉水光了。她抽泣道:“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真心救他的人。”

  哭一陣,女人抹淚道:“放心,他死不了。聽說要判二十年……你放心,要是他死了,也會有一群墊背的。他這些年,有本賬呢。哪個吃了肉?哪個喝了血?一清二楚,啥都給了我。拔了蘿卜,也會撈出泥的。他活著,我學個封口的狼。他要死了,我就把啥都抖出去……我錢也送了,話也說了。他們也心知肚明……這叫以毒攻毒。”見猛子仍一臉緊張,女人又安慰道:“放心,人家能吃多少食,就有多少力。多少年了,把些瘦狗都喂成肥狼了。一筆筆賬,他也記了個清……那挨刀貨,人雖燒包了,腦子卻沒壞,把這麽大事兒,托了我……他……他……還算長了顆人心。”她又淚花閃閃了。

  猛子這才輕鬆了些,總覺得自己也該做些啥,但擰了眉頭,前思後想,卻死活想不出該做啥。

  “我真沒用。一遇事,才發現自己真是個蠢豬,”他說。

  女人一臉感動。她想了想,出去反扣了莊門,踩了凳子,在天花板上一推,就露出個口來,一伸手,取出幾包東西,分出一包,給了猛子:“這是救命的。我複印了十封,你保留一封,可千萬不敢叫人看。”猛子看那包,紮得十分精致,一時半時也解不開,還打了蠟,上了封簽,就說:“放心,我埋在幹燥處,誰也不叫知道。”

  女人望著猛子,許久,又說:“別的,我也給了可靠的人。那原件,我放在一個最保險的地方。那是他的賬……那挨刀貨,也許沒想到,真心想救他的,卻是他想拋棄的女人和掘了他祖墳的男人。這事兒,也算怪呢。”又眯了眼望望天花板,說:“那兒,還有錢和幾個古董,夠你花幾輩子了。我若有個好歹,你就把那東西多複印些,給省上各單位送。那些錢,由你花去。”

  猛子慌了,聽她的口氣,咋有點安頓後事的味道?又聽女人說:“這號事兒,難說。難保不叫人滅了口。一個在牢裏,一個滅了口,就天衣無縫了。不過,還有人哩。隻要有一個人在,那些事兒,就不會是黑饃饃蓋天窗。”她笑了幾聲,很冷。

  猛子很感動。女人竟把這天大的事告訴了他。他有了一種以前沒有過的崇高感和責任感。此刻,若是叫他拿命換雙福的出獄,他也願意呢。

  女人又說:“你若還想幹個啥,就請個人,寫個東西,說說他修學校的事,叫村裏人簽個名,請個願。”

  “有用不?”

  “總比沒有強。給人家個說話的理由。”

  猛子興奮了。這事兒,倒是他力所能及的。心裏雖記著借錢的事,但人家遇了事,就張不開嘴了。倒是女人先問到月兒的病,沒等猛子說出借字,就給了他一萬,叫他先用,不夠了再來取。

  猛子回了家,先將女人給他的紙包埋到後院的老莊牆上,又找富強子寫了請願書,羅列了雙福捐資助學等善事,希望政府能從輕處理。念來聽聽,倒也感人。猛子拿著請願書,從村東開始,找人簽名或按指頭印。原以為會費些周折,誰知都說雙福好話,都希望能救下雙福的命,都誇猛子幹了回人事。猛子很是感動。

  幹完這事,夜幕已降了下來,風也凜冽了。猛子跑出了一身汗,叫風一次,水潑般涼,但他還是很興奮……怪,世事變化如此之快,心也一樣。以前叫雙福敗時,心那麽迫切。現在救他時,心照樣迫切。雖是同樣的迫切,內容卻大相徑庭。看來,世上無永恒的親仇。事過了,境遷了,啥都會變的。

  猛子很感激村裏人。原以為,雙福一出事,誰都會幸災樂禍。先前,他們見到雙福時,麵裏雖謅笑,背後卻恨不得捅上幾刀。現在,雙福敗運了。他的財像篩子裏端水,百眼眼兒往外漏了。村裏人卻又念起他的好了,蓋指印時,都情真意切,說了一大堆好話。有人甚至問,需不需要集體上訪?若需要,他們就再開上三輪子,浩浩蕩蕩,到那頂事兒處,哀告也行,靜坐也行,絕食也行。猛子雖不知道需不需要上訪,但這份情他領了……怪。“領情”?他竟將雙福當自己人了。記得哥生病後,他就領過村裏人的情。現在,這領情,竟跟那時一樣。

  真怪。

  3

  忽然,拐角處轉出幾人。一個問:“猛子嗎?”猛子才嗯一聲,腿上就著了一擊。他慘叫一聲,跪倒在地,想,壞了,叫人滅口了。

  又是重重幾下,打得他冷氣倒抽。他辨出,是木棍。

  猛子以為他們會搶請願書,但對方隻用棍子招呼,並不來搜身。忽然,一個東西從頭頂罩下。嗆人的灰塵撲入鼻腔。他辨出,是個麻袋……壞了,叫人家劫了。猛子暗暗叫苦。忽覺得自己悠蕩起來。自家雖然命不做主了,但他更擔心秀秀。悠蕩了許久,身子才又落到實處。

  辟啪聲又響了。這回是皮帶。

  因掙紮蠕動了麻袋,時時繃緊的袋子抵消了皮帶的力量,猛子也能受住疼。但他還是直了聲慘叫。他想招來村裏人。

  “叫你叫!”隨著一聲嗬斥,猛子臉上一陣劇痛。這一下抽得實在。他瘋牛般嚎叫起來。那些人心虛了,風一樣飄走了。

  靜了下來,疼也漸漸鈍了。猛子叫:“救命呀。”卻聽不到回音。

  麻袋口被紮了,猛子隻能蝸成一團。他按按胸部,紙還在,便舒了口氣。除了腿上和臉上外,別處的疼息了。看來那些人並不想滅口。不然,一頓亂棍,早捶成肉醬了。

  ……但也許,他們馬上會回來的。那時,就要滅口了。猛子緊張了,一下下蹬袋口。但袋口紮得很結實。嗆人的灰塵撲入鼻中。從氣味上辨出,麻袋盛過菜籽。

  又蹬了幾十下,仍是白費力氣。但猛子心浮氣躁,隻管亂蹬。麻袋也隨了那亂蹬,開始滾動了。漸漸地,麻袋越滾越快。猛子辨出,他正向沙坡下滾去。

  滾了好一陣,麻袋才停了。猛子頭暈目眩,懶得再掙紮。因蜷縮久了,背有些酸。他費勁地變換著姿勢。鼻中嗆了許多塵灰,很難受。那鼻孔,怕是成灰洞了。

  “他們做啥呢?即想滅口,為啥又用皮帶……壞了,他們殺女人去了。殺了她,才會來殺我。”猛子慌張了。他仿佛看到,女人也在亂棍下慘叫呢。但猛子能想出亂棍,卻想不出慘叫的女人。那女人,叫人打死,想來也不會慘叫的。她隻會披頭散發,一臉血汙,眯了眼冷笑。

  靜了靜,汗不再冒了。他長長地叫一聲:“救命啊——”。然後豎了耳,聽那動靜。

  猛子先聽到風聲,再聽到星星在嘩嘩嘩閃,又聽到一個怪怪的長嚎聲。這聲音很熟悉,陰森,冷漠,悠長,透出絕望。這是啥叫呢?猛子費力地想著。腦子卻似給漿住了。靜凝許久,他的舌頭一下子幹了。

  “天啊,這不是狼嚎嗎?”

  這一聲,把猛子的三魂七魄都嚇飛了。他曾在豬肚井打死過狼崽。莫非,母狼尋仇來了?有可能,狼的鼻子尖,能辨出萬種氣味,能追到千裏之外。莫非,它真的討命債來了……可秀秀托他的事兒,還沒辦好呢……還有月兒,要是他死了,月兒咋辦?

  但許久,狼嚎再沒響起。猛子便懷疑是幻聽。這現象,老出現。哥死後一月間,媽哭靈的聲音還時時在耳邊響呢。這狼嚎,也許是這樣。在狼肚井,腦子“錄”了狼叫。一有機會,它就“放”一次。很可能。猛子的心才安穩了,開始想法兒。他最初想解開紮袋口的繩子,後來,想到了電視上孫悟空老用的法兒,就取出鑰匙,一絲一縷,挑起麻袋來。終於,他挑開了一個大口。

  出袋後,覺得空氣清新極了,他長籲一口氣。四下裏雖模糊,但還能辨出,這是狼舌頭灣。這兒老燒死娃娃,狼和野狗常來這兒會餐……他明白了,那些抬他的人,有歹心哩。

  腿很疼,那一棍力道真猛,想來有瘀青了。臉上有些木,摸了摸,似乎腫了。這倒沒啥,他的肉厚實,挨幾下打,沒啥大不了。

  “這些人,又沒滅口,又沒搶東西。怪。”猛子認定女人是遭劫了,一定,也許,不一定……他一次次隨願望修正著判斷。後來,他一甩腦袋,想,費那腦子幹啥?去看看,不就明白了。

  卻聽到一聲突兀的狼嚎。這一回,他才確信,方才不是幻聽,是真的狼嚎。隻是這一次,近了許多。

  猛子的頭皮麻了。他想,先找個趁手的家當再說。他摸呀摸呀,先摸到幾把沙,終於又摸到了棍狀物,但似乎是人腿骨。他忽然想起,王禿子就燒在這兒。眼前就顯出王禿子陰陰的臉來。他哆嗦幾下,打個寒噤。有心拋了骨頭,卻又想,沒個趁手的作杖,要遭狼口的。掂掂那物件,粗細倒正好。

  又覺得,身前身後,到處是綠幽幽的狼眼,都磷火似的燃,忽閃出貪婪,忽閃出冷酷,忽閃出狼獨有的陰森。待真的四下裏望去,卻隻有夜色。自上回和狼摔了跤,他一走夜路,就這樣。按媽的說法,是苦膽嚇破了。

  風在耳旁叫了,發出嗚嗚聲,很像狼嚎。但猛子卻認定,方才聽到的,不是風聲。那是真正的狼嚎,它低沉,幽暗,冷漠,是真正的“嚎”。聽得出,那是匹老狼。它像墳頭慟哭的老女人,曆練了滄桑,經曆了絕望,冷漠了感情,看透了虛妄,不再有傾訴,隻想孤獨地嚎。

  又是一聲狼嚎。一聲化成萬聲,滲入毛孔了。狼眼也晶在夜裏。還有流著涎液、上下錯動的口。它扯向耳門,很是闊大。但回頭,卻仍是黑夜。

  猛子打個哆嗦。夜空裏到處是狼眼,都在幽幽地冒著綠火。

  怪的是,那狼眼,倒像是雙福的眼睛。

  4

  那狼,隻是嚎,卻終於沒有露麵。

  猛子走進村子,來到雙福家門口,用力拍門上的銅環。“開門,開門。”他叫。女人問:“誰呀?”“狼。”女人笑道:“你是狼,我就是狼外婆。”開了門,院裏的火光一下子撲出。猛子的心才到了肚裏。

  女人正在院裏砸那些匾。匾上,寫著“惠及桑梓”等。女人邊砸,邊往火堆上扔。火光衝天。鳳香很可惜那些匾,“乖乖”個不停。

  女人望猛子一眼,說:“喲,你咋灰頭土臉的?”因為有外人,猛子胡亂嗯一聲。女人就說:“正好。來,幫幫我,把它們砸了。”

  “為啥?”

  “不為啥?”女人笑了。那笑很自然,還顯出少有的清靈呢。“這些,都是假的。沒用。燒了幹淨。”女人舉了鐵錘,狠狠砸下。破碴聲騰起。她又往火裏扔些碎塊。火裏劈劈啪啪地響。

  “丫頭,炕上的那些錦旗呀啥的,都抱來。”女人喊。

  那丫頭顛了臉出門。幾月不見,她長高了一大截,隻是瘦,臉白嗆嗆的。顯是爹的事,在她心裏留下了傷口。

  女人從丫頭手裏抓過錦旗,一一扔進火裏。火忽忽地升騰著。鳳香說:“天爺爺,你別燒了。給我吧,打個鋪襯呀,做個鞋底呀,補個衣裳呀,多好。燒了造孽呢。瞧,多好的綢緞。”

  秀秀牙咬嘴唇,擰眉一陣,進了屋,取剪子出來,幾下,就把剩下的錦旗剪成了尺把方圓的塊兒,疊起來,遞給鳳香,“成哩,粘個鞋底,納結實些。牢實得很哪,穿幾年都不爛。”鳳香接了,一臉歡笑地走了。

  丫頭顛著臉,一語不發,進了屋。

  “你顛啥臉?丫頭。”女人喊道,“誰不犯錯呢?犯了,改了,不就得了?不信你爹是個榆木腦殼,二十年也不開個竅兒。再說,也不定蹲二十年呀。改好些,還減刑呢。你羞啥?那壞事,又不是你幹的。”

  “誰像你,臉皮城牆厚。”丫頭的聲音傳了出來。

  女人嘎嘎笑了,“老娘有個啥羞的?自己吃飯自己飽,自己造業自己了。他做了,他受。老娘,等他二十年,不就得了。他坐牢,是他的造化。老娘等他,是老娘的本分。”

  猛子說:“二十年,你就老了。白頭素素的,臉成核桃了。”女人道:“老了怕啥?他出來,老娘陪了他,種包穀,種山藥。忙了,出一身爽快的汗。閑了,看看星星,望望月亮,不也挺好?以前,不就是這樣過的嗎?後來,錢多了,才生事。那玩意,太多了,可真不是啥好事。”

  火漸漸小了。女人又砸了一塊匾,扔進火裏,進了屋。她摻好熱水,放到院裏。猛子邊洗,邊喧方才的事。女人擰一陣眉頭,說:“打你的,不是他們。是跟你有氣的人。”猛子想不起對誰有氣。他是個炒麥子脾氣,劈裏啪啪響一陣,立馬就涼了。但若真是別人報複,也沒啥。僅僅是挨些疼,不會叫人滅口了。他放心了,取出那幾張滿是指紋和簽名的紙,給了女人,說:“還好,沒弄爛。我還怕他們搶這個呢。”

  女人張開紙,看一陣,小心地折好,放在窗台上。又望猛子,漸漸地,她眼裏湧出淚來。她一把撕過猛子,狂吻起來。女人從來沒這樣主動過,從來都是身子做事口卻說相反的話。猛子東躲西躲。多溫柔的嘴唇,觸了傷處,也會疼的。

  女人黏了他,邊抽泣,邊親吻,把猛子吻了個齜牙咧嘴,一塌糊塗。忽然,女人的腳觸到猛子腿上。他叫了一聲。

  猛子卷起褲子。小腿肚上,有很長的一處淤青。那一棍,是下了狠勁的,幸好打在軟肉處。若打到幹骨上,腿怕早折了。女人驚叫著,抹了淚,去櫥裏翻出碘酒,小心地抹。

  “誰下的這種死手?若是打致命處,怕沒命了。”女人口中唏哩,一眼淚花。

  女人抹好碘酒,眯了眼,望猛子一陣,道:“以後,你夜裏別來。成不?白天來也成,跟一般串門的一樣……那事兒,我不想做了。”

  “啥事兒?”

  “再是啥事兒。其實,我也想,我也是女人。夜深了,人靜了,也想。也想叫你陪個整夜。可活人,得活口氣。我要叫他看看,我究竟是個啥人?我啥都能做出,也啥都能守住。”

  猛子笑道:“老虎不吃人,也臭名在外哩。你就是真守了,誰信?”

  女人搖搖頭,說:“咋說呢?我給你講個故事,上學時看的,記不清名兒了。有個英雄,得罪了上帝。上帝罰他向山頂推一塊石頭。他推呀推呀,石頭到了山頂,他也力盡了。石頭就重新滾回山下。再推上,再滾下……那英雄,就這樣推了一輩子的石頭,他沒有偷懶,也沒有妥協。這故事好不?”

  “好啥?”

  “在上帝麵前,英雄是弱小的。但就是在那單調乏味的無效勞動中,他實現了人的尊嚴。這個故事裏,上帝多麽無聊,人多麽偉大。許多年了,那英雄的影兒老在心裏晃。”

  這女人,又犯病了……女人老是犯病。但怪的是,她每一犯病,都會有一絲兒光,透進猛子心裏。他迎合道:“就是。爹老說,你老天能給,老子就能受。”

  “對!”女人興奮了。這是猛子最有水平的一次迎合。她認真看猛子一眼,發現他真有些變化了。“就是。老天能給,僅僅是老天的本事。我能受,卻是我的尊嚴。不怨天,不尤人,靜了心,把給你的災呀難的接過來,眯了眼,笑一笑。這有啥?活人嘛,甜的嚐了,苦的也舔一舔。”

  猛子發現,這女人,竟和爹相似了。隻是爹老罵老天爺。現在想來,爹的罵,反倒是在乎了它。就是,眯了眼,笑一笑,接過那巨石,一次次滾上山。你能再滾下來,老子就能再滾上去。

  猛子這才明白了女人的心。看來,那種“朋友”,她真不想“維”了。女人眼裏的“上帝”,既是命運,也是雙福。他覺得有熱熱的東西湧上了。他轉過身,沒等那潮熱滾下臉頰,悄悄用手抹了。

  “我去了。”猛子啞了嗓門說。

  “去就去吧。”女人也啞了嗓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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