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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相思病肝花上穿孔孔,沒有個插針的縫縫。”

  1

  月兒出了家門,走向大沙河。白虎關雖有許多沙娃,他們也定然知道村裏有個患梅毒的女子,他們也可能會指戳她,但月兒懶得管它。她要去等猛子。今天是猛子到來的日子。猛子每兩天回來一次,帶些藥,帶些城裏的消息,還帶來月兒渴盼的幸福。

  月兒越來越離不開猛子了。說實話,以前,她隻是喜歡猛子實在,跟城裏的花花腸子們相比,猛子的實在很難得,但要說她有多愛,還真談不到。不料結婚後,感情反倒迅速升溫了。也許那內疚充當了催化劑,更也許她跟猛子有了生死相依的感覺。自生病後,她發現以前很在乎的東西都跟自己不相幹了,倒是能在孤寂裏陪她的猛子成了她的慰藉。每到她疼得抽氣時,猛子臉上的肉也在抽動,每每抽出滿頭的汗來。這真的很叫她感動。

  雖也渴盼健康,但這已退至次要位置。她最渴盼的是見到猛子。她每分鍾每分鍾地捱,度小時如度年。家中顯得很沉悶。村裏人很少來串門,也許是怕沾上她的“病水水”,都談梅色變了。屋裏充溢著炕糞味,這是多年沒坼炕的緣故,卻成為她挑剔地不想待在屋裏的理由。她每天用牛糞熏好多次,效果很好,有些地方已經結痂。除了每周進城一次,叫老梁爺砸出滿脊背的血珠外,她所做的就是熏,並吞下大把大把的藥片。但好的是,那病魔亂舔的勢頭,已遏製住了。希望之火,在生命裏越燃越洶。

  一踏出家門,她就照例見到遠避的人,主要是女人,仿佛與她有深仇大恨似的。她們定然怕這“騷貨”勾引自己的男人,再間接把病傳染給自己。月兒感到很好笑。有時,她也會遇到男人,同姓的單家戶族都遠遠躲了,定然嫌她給自己家族丟了臉。也倒是,他們和外族人吵架時,隻要對方一罵“楊梅大瘡”,他們就先泄了氣。異姓男人卻不躲,反倒趨前來,在月兒臉上仔細掃視,不知是想窺出她臉上的Y蕩?還是希望發現滲到臉上的“大瘡”?月兒就由了他們看,一臉的義無反顧,需要時,還向他們禮貌地點頭微笑。當初她是那麽害怕叫村裏人知道,現在,真知道了,反倒發現也沒個啥怕的。

  現在,她最怕的,就是失去猛子。猛子已成為她的宗教。以前,她有好多盼頭。後來,盼頭一個個破滅了,最後隻剩下愛情。要是沒有死亡的威脅,這愛情,也許不這麽強烈。因了一個死神候在身側,愛反倒怒潮般洶湧。而且,愛的狂潮往往能卷走對死神的恐懼,或是索性就淹沒了死神。真的,跟猛子見麵的渴望,反倒淹沒了疾病的痛苦。

  每到猛子回村那天,月兒就早早起了床,早早打扮好,早早到那個猛子必經的路口。路口有棵沙棗樹,她就倚了那樹,望羊腸小道的盡頭。幻覺裏,猛子就騎了那輛可愛的破摩托出現在路的盡頭,忽悠而來。雖然老是幻覺,但幻上一千次,真的猛子就會出現。一出現,月兒就心跳不已,一股巨大的幸福就席卷了自己。她就會去迎那漸趨漸近的彩點,跑呀,跑呀,到近前,撲上去擁吻。有時,撲的勢頭太猛,也會將騎車的猛子撲倒。兩人就嘻嘻哈哈,滾在沙窪裏。隻有在發現汽油已順蓋子流出時,打鬧才停止。然後,他們扶起摩托車,兩人騎了,她很緊地摟了他的腰,緩慢地顛箥著回村。

  這是她最幸福的時刻。這時一般已到黃昏。巨大的太陽已懸到沙山頂上。村裏會升起許多炊煙。白虎關那兒也會有好多煙騰上半空。無風的時候,煙是不散的。煙隻是升高升高,到一個高度後,就不再上升,而是散落下來,罩著村落和小道。月兒就覺得自己在童話裏遊。摩托的突突聲很輕微,溫柔地在心上舔。有時,還能在路上碰到牧歸的羊群。羊們都死皮賴臉地在車前磨磳。猛子就吆喝著打喇叭。羊們就會扭過那冒著傻氣的腦袋,望一陣月兒,眼裏竟充滿羨慕,全然不顧輾向自己的車軲轆。月兒感到好笑,邊朝羊們做鬼臉,邊“咩咩”地叫。她叫得很逼真。她一叫,總會招來一大堆的“咩咩”,猛子就笑了,說:“看樣子,你的前世是隻羊。”

  猛子回城後,月兒就想這場麵,想出一臉紅暈和癡迷的笑。

  每次,她一人路過白虎關時,淘金的沙娃就會叫。他們扯長了聲音,嗷——,嗷——,但那聲音裏並無惡意,隻表示好感。等到猛子捎她回家時,他們就不再叫了,隻攢了腦袋看,悄聲無息的,隻有那枯燥的機器在轟鳴。

  美中不足的是,那一天實在太漫長。月兒是早上日影冒時就到那所在的,猛子是太陽快落山時才回村的。月兒總要帶上饅頭,帶上水,帶上藥。出門前,媽問她,去這麽早幹啥?她也不去解釋,隻覺得屋裏待不住,而在那村外,總是有盼頭的。隻要那羊腸小道上出現個黑點,她的心就會狂跳,就望呀望呀,那黑點,先是猛子,後來就變成另一個麵孔,或男人,或女人,月兒也不惱。她隻是幹咽一口唾沬,再望那小路盡頭。

  這天出門時,日頭爺帶了個風圈兒。媽叫她別出去了,說是這陣候,肯定是老毛黃風,人家說不定不來。月兒卻不聽,她裹了頭巾,又去那兒。晌午時分,真起了老毛黃風,黃風褐浪,滾滾滔滔,席卷而來。沙子摻和到風裏,擰成沙鞭,一下下抽她。她先是倚了沙棗樹,後來,風就不叫她再站立了。她就貓了腰,蹲下,用那頭巾,捂了鼻臉,隻留個小縫兒看那小路。風最猛的時候,小路就沒了,天地間茫茫一片,除了風,除了沙,啥也沒了。日頭爺也沒了。月兒就念叨:“你別來了。這麽大的風,你別來了。”可心裏還是希望他早一些出現。她既怕他風天裏騎車不安全,又怕他真不來了見不著她。她就忽而盼他別來,忽而盼他來,倒將身外的風沙忘了。

  村裏有幾個進城的人過來了,一見風中瑟縮的紅點兒,便知道是月兒。自打月兒來這沙丘上等猛子,村裏的罵聲就稀了,好些人心軟了。一見苦等的月兒,就勸她別等了,他來的話,自會去你家找你。可月兒仍是等。

  風最大時,就沒天了,隻有飛的風沙;也沒路了,隻有一條風沙織就的墓布。那布,也罩在心上,造出一種傳說中的地獄印象。雖生在這兒,月兒還不知道風沙竟有這般能為。以前,風沙起時,人多在屋內。那時的風沙,隻是聲音:沙潑窗紙聲,風過樹梢聲,怪風嘯叫聲,或涮涮,或日日,或神頭怪臉地叫些莫名其妙的內容。此刻,那諸般聲響,卻混亂成了一團。雖用頭巾裹了臉,沙卻搜縫兒入,打上月兒肌膚,死疼死疼的。

  那條小路隱現於風沙中,若有若無。它跟懸上西天的亮暈一樣,雖模糊,卻透出極強的的信息來。梭梭們死命搖曳著。風顯然想將它拔出,梭梭雖隨順了風的性子,根係卻死死地咬入大地。順了捂口鼻的頭巾上沿,瞅一陣梭梭,月兒竟被它感動了。她想,就是,要像梭梭那樣活著。

  幾點黑影從風沙裏移了來,月兒心一動,驚喜溢滿了心。她想,這回該是他了吧?雖已失望多次,她還是充滿希望地將掠入眼中的一切都當成猛子。這樣好。這樣,風沙裏透出的,就是希望。

  那黑點兒近了,近了,看出是兩個人,男人推自行車,女人在身後推,車架上捎個娃兒。風將那幾人的衣襟一鼓一蕩。每一鼓蕩,車都趔趄,但終於沒被吹下路基。再近些,月兒辨出,是同村人,就大聲問:“嬸子,你們見猛子沒?”話才出口,就被風搶走了。問了幾回,對方才聽清了內容,答:“沒。這路上,連個鬼影也沒有。回家吧,這陣候,他不會來了。”月兒心灰了許多,卻又欣慰。她想:“不來也好,這號天騎車,很危險的。”

  見那人走遠了,月兒又貓在沙棗樹下。倚著的樹幹一下下拱她的脊背,身子便隨那拱搖晃,卻覺出一種溫暖來。此刻的世界裏,它是唯一向自己表示親近的活物了。那力道,透出強勁和柔韌,也充滿了關懷,仿佛說:“回去吧,回去吧,這麽大的風。”一股熱湧上鼻腔,淚花模糊了眼簾。

  但月兒仍是不想回家。這些日子,家似乎沒了溫馨,隻透出沉悶。倒是這小道,因為能載來幸福和期盼,而洋溢了溫馨。風雖在卷,沙雖在滾,小道雖時時模糊,但那路的盡頭,可能會出現她盼望的影兒,那就候吧。等得來等不來,倒成了次要的事。溫暖心的,是等的過程。

  日頭爺慢慢移下山窪,風小了,沙乖乖地待在新落戶的所在。月兒想,他可能不來了,這麽大的風……你不來,我也不怨你……卻仍是撥亮眼珠,望路的盡頭。終於,酸澀的眼眸裏,滲出了一個黑點。那黑點,緩慢地洇大了。月兒品出了熟悉。她驚喜地撲了上去。

  這回,是猛子。

  撲入猛子懷裏時,月兒幸福地哭了。猛子也很緊地摟著她。兩人的淚摻和到一起,洗刷著臉上的塵土。兩人誰都明白,自己離不開對方了。

  捎了月兒回村時,沙娃們起勁地歡呼,仿佛他們也等了一天。月兒閉了眼,將臉貼到猛子背上,流出了幸福的淚。

  2

  不知從哪天起,月兒發現,病又重了,結的痂開始潰爛,疼也一波一波地連綿不已。腿部已有了潰爛的洞。醫院裏開的藥和老梁爺配的藥已沒有多大的效果,那牛糞煙火也毫無作用了。一片很大的陰影掠向月兒心頭。

  媽找來了偏方:叫她坐在燒酒裏。那燒酒,隻在傷處沾一點,就能牽出一大片疼。疼沿著神經蕩向全身,但月兒仍是咬了牙,坐在盛滿燒酒的臉盆裏。不一會兒,她就疼出了一身汗水,但她一邊咬牙,一邊念叨:“淹死你!醉死你!”她仿佛看到那病魔在酒水裏呼爹叫娘,就快意地笑了。

  但在酒裏坐浴的效果還不如牛糞熏,雖忍了大疼,可傷口並不愈合。酒精能殺了的,隻是外部的病毒,更多的病毒,早進入血液了。月兒也知道這些。

  這回,爹也急了,湊了好些錢,把月兒送進蘭州醫院。除了月兒過敏的那些抗生素外,大瓶小瓶不停地輸,但仍是沒一點兒起色。月兒清晰地看到,死神在偷窺她,老向她鬼鬼地笑。

  自死字罩了心後,天地就灰蒙蒙了。一切色彩都沒了,隻有裹屍布一樣的慘白。以前,總覺死是個遙遠的字眼,總和別人連在一起。現在,它突兀地逼近自己,露出了獠牙。月兒有種手足無措的慌亂和恐懼。好長時間裏,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啥都沒有,隻有灰灰的空白。那空白,是個無形的罩子,把她和世界割裂開來。世界在外麵,自己在裏麵,一切都遙遠到心外了。跟自己鄰近的,隻有無助,隻有恓惶,隻有那種灰灰的無著無落。老覺在夢魘裏,疼感雖一暈暈蕩,但夢的感覺卻很濃。她想,要真是夢多好。這一想,卻又從夢感裏掙出了。“死”字帶來的疼痛就會利利地紮傷自己。

  真要死嗎?她老這樣問自己。覺得自己還沒咋活呢,就要死了。真沒活出個眉眼,猛一想,活過的歲月隻是幾個瞬間。此外,一片模糊。生命的經曆,跟那迷茫於風沙中的小道一樣,模糊得若有若無。那幾個瞬間,倒很清晰:上學讀書時的向往,跟瑩兒學花兒的情景,和猛子的擁吻……就這不多的幾個鏡頭。莫非,這二十多年的人生價值,僅僅是這些?

  月兒也開始想那些玄而又玄的問題了。以前,別人一提死,她就嫌它敗興。現在,這問題逼近了她,不由她不正視。她想,死後咋樣?這身子沒了後,那個叫月兒的哪兒去了?等等。她是找不到答案的。有時問爹,爹卻極力避免談“死”。月兒知道,爹怕她難受。好在這些問題隻是浮光掠影似的一閃,一種悲哀絕望的感覺很快就淹沒了它們。

  感謝病魔。它們的肆虐範圍,僅僅限在了衣服能遮蓋的地方,臉上倒不曾受到傷害。鏡子裏的那張臉,仍稱得上美。這既讓她欣慰,又叫她傷感:這麽漂亮的臉,也會終究死去。

  她多想活呀。細想來,她活了沒幾天。小時候,懵懂無知;再大些,就叫學校作業占據了身心。真正為自己活的,也就是十八歲後的這幾年。除去睡眠,除去為生計奔波的日子,除去那些不值得想的場景,剩下的,沒多少時間了。真正覺得有意思的,也就是跟猛子相處的這些日子……真沒活好。要是這樣死了,跟沒活有啥兩樣?

  她常常淚流滿麵。

  有時,她後悔自己沒早些跟猛子戀愛。剛從中學畢業的那幾年,她還有個幹淨身子。兩人早一點相愛,擁吻,甚至做愛——一想這個詞,她的心一緊——那該是多好的人生享受。若真是那樣,她也許……不是也許,是肯定……不會得這病。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裏,她與其說是被人騙了,不如說是自己空虛所致。那時,生活裏雖有盼頭,但遙遠得像浮遊在夢中的肥皂泡,好容易追上一個,一捉,卻叭地破了。捉一個,失望一次。失望多次後,心就空空落落,老想宣泄,老有種想墮落的衝動。那時,即使那人不勾引她,她還會遇到別人的勾引。空虛的她,是抵禦不了勾引的……但若是跟猛子早一些戀愛,一切就會是另一個樣子。每每念及,她就懊悔萬分,雖明白遲來的懊悔於事無補,但懊悔時,心中就沒了“死”的位置。那情緒,把一切都擠了出去,疼呀,絕望呀,都叫嘯卷的懊悔擠沒了。

  那麽,隻能怨自己的命了?小時候,她算過幾次命,都是好命,都貴到能當皇娘娘了。也正是這幾次算命,使她幼小的心靈裏產生了許多幻想。她一直期盼著生活中出現王子——這也是她沒早些選中猛子的原因。她走出家門,找呀找呀,沒找到她想找的人物,卻找了一身楊梅大瘡。她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好的命——有好幾個半仙都異口同聲呢——卻落得今天的結果?是她自己汙染了好命?還是一種強大的外力幹預了命運?她不知道,也沒人能告訴她。

  記得,孟八爺老說心決定命,說是心善則命吉,心惡則命凶。他還舉了好多例子,粗看似乎有道理。但一和自己對照,那理論就不堪一擊了。她自認自己善到了極致,她從沒想過要害別人——當然也沒像蘭蘭向往的那樣要“利益眾生”——但惡是絲毫不曾有的,可為啥命竟是如此之凶?月兒想,定然有些東西幹預了自己的命。細追究,卻沒個清晰思路。

  但想活下去的念頭卻很清晰。它很強烈,如嘯卷的巨浪一樣洶湧,尤其在想到猛子時。因林業局的事忙,猛子不能到蘭州來陪月兒。才過了幾天,月兒就熬不住了。開頭,想活的欲望很強烈,漸漸地,相思探出了頭,並占據了上風。相思最強烈的時候,她甚至有種衝動,撥了手背上的針頭,跳上西行的汽車,到涼州去,擁了猛子,瘋狂地咬他的衣服——她不敢再親他的嘴了,因為蘭州的醫生告訴她,口水也會傳染。她已給猛子打了電話,叫他輸幾天青黴素——或者,執手相看淚眼,也比待在這屍布般慘白的病房裏好上百倍。有時候,嘯卷的相思往往會壓了對死神的恐懼。她就想說服爹,早一些出院吧。

  錢大把大把地花出,藥大瓶大瓶地輸入,不過敏的那些抗生素已降不住瘋狂的病毒了,更糟糕的是,她的肝腎心髒都出了問題。大夫偷偷將這訊息告訴了爹,爹便老是偷偷抹淚。月兒嗅出了異味。腿上已有了幾個黑黑的洞,發出一種刺鼻的怪味。死神老從裏麵探出腦袋,朝月兒做鬼臉。月兒感到死神像個雞婆,裹個圍巾,露出了尖尖的喙。那洞,就是那尖喙啄的。恍惚裏,月兒定定地望它。她雖想盡量清醒些,但那恍惚越來越頻繁,時間也越來越長。月兒明白,死的網已蒙向自己,就像那入網的兔鷹一樣,雖也拚命扇翅膀,但逃出網的希望卻渺茫到了極點。

  她仿佛看到了那個向她逼近的大口。這個在童話電影裏常見的鏡頭老在她眼前出現。幻覺中的她總在逃,但那羸弱的腿,卻咋也掙不出黑夜般漫長的陰影。常入夢,夢境和幻覺一樣,總是她在逃,後麵逼來個茫無邊際的怪物。身後的陰影水一樣流淌過來,咬住她的影子,一點點將她扯入大口。這時,她會叫:“猛子,救救我!”仿佛誦神奇的真言一樣,一叫猛子的名字,她就會從那種無助的狀態中驚醒。醉人的相思就會趁隙襲來,裹挾了她。

  她數著日子在熬。她總能聽到緩慢的秒表聲。那吧嗒吧嗒的聲響總在心上割,很鈍的感覺。那疼痛,使時光顯得很漫長,仿佛沒有光亮的黑夜,看不到一點兒希望。在家鄉的時候,她還能走上那條等待的小路,望路的盡頭出現的黑點。不管那黑點是不是猛子,但她至少有個盼頭。現在,除了疼痛,除了死神的陰影,除了爹愁苦的臉,她看不到一點叫她心頭亮活的東西。

  她明明知道,她快要死了。

  怪的是,她反倒遲鈍了對死的恐懼。她相信死後還有靈魂。她隻怕死後的孤單。有時,她甚至自私地想叫猛子跟她一塊兒死。能和愛人一塊兒死,是多麽幸福的事呀。疼痛稍加平息時,她就會沿著那思路一直想下去。她很願意從婚前開始聯想,最美的鏡頭是她和猛子的相擁、接吻、做愛,而後兩人並排躺在一張潔白的大床上,都染了病,但他們一點也不沮喪,而是更加熱烈地鬧——最多的場麵當然是性愛——一天,他們死了,一齊死了。死的形式是從兩具仍然美麗的屍體上飄出了更美麗的影子,蝴蝶一樣翩翩起舞。他們會遊世上最美的地方。那兒有花,有草,有清淩淩的水,此外,她實在想不出還能有哪種美法……這時,她就很懊悔婚後沒和猛子做愛,但這懊悔,僅僅是掠影似的一閃,因為疼痛很快就會提醒她想法的荒唐。她可實在不忍心叫猛子也忍受她這樣的痛苦呀。

  除了怕死後的靈魂孤獨,她最怕的,就是猛子可能會和別人結婚。這是比死亡更糟的事,一想在另一場婚禮裏,主角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女子——怪的是,她長著瑩兒的臉——她就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隻有在這時,對死的懼怕才會再一次襲來。死最大的可怕是把猛子從她懷中搶了去,送到另一個女人懷中。而她——若是真有靈魂——隻會無助地哭泣。她甚至想象得出自己影子般的靈魂的哭泣模樣。她就像沒娘的孩子一樣,蜷縮在洞房的炕角裏,眼睜睜望著那兩個冤家銷魂地鬧。這是她最不願看到的場麵。那場麵卻黏了來,硬在她腦中晃。她便覺一隻大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勒得她喘不過氣來。也倒好,身體的疼痛倒因之淡了。我可不想死呀。她呻吟道。

  這想象的未來的場景使她對猛子產生了怨恨,明知道這怨恨蠻不講理,她還是說服不了自己。她甚至找了幾條理由,來證明她恨得有理。明知道,猛子沒陪他來蘭州,是林業局的事脫不開身,但她偏要說他在躲避她,想要拋棄她。她甚至把婆婆當初想叫他倆離婚的事也扯到猛子頭上。為了證明自己的論點,她找了許多證據。村裏有不少這樣的證據,女人屍骨未寒,男人就有了新歡。這一來,她萬念俱灰,覺得心中的靠山倒了。一切都顯出虛假來,啥都沒有了意義。愛情,會隨著她肉體的消失而消失,她學會的“花兒”亦然,還有金錢、房子、父母、兄弟、自己的青春、美麗等等,都沒有了意義。她發現,生活中的一切原是個巨大的騙局。降臨的死亡,立馬就叫它們露出了原形。

  假的。都是假的。她呻吟道。

  一滴淚珠,滑出眼眶。她哽咽一聲。見爹湊上前來問詢,她扭過頭去。她啥都不想說,誰都不想見。心被一種灰灰的感覺籠罩了。

  她想,啥都原形畢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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