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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天上的雲彩雨露露,烏雲天殺梢子哩。”

  1

  蘭蘭和瑩兒又壓了幾天沙,身子散架了似的。因為不願投機取巧,她們三天壓的米數還不如人家一天壓的。蘭蘭說,照這樣子,除去吃喝,掙不了多少錢。看來,這兒也不是久待的地方,索性結了工資,回家吧。

  因為大牛的事,瑩兒很難受。她發現好些人都指戳她。她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加上活也很苦,就一天也不想待了。好容易熬到結賬那天,她們領了工資,準備回家。

  姑嫂倆將吃剩的麵都蒸成饅頭,掰成核桃大的疙瘩,用油炒幹,再拔些沙蔥醃了。沙蔥有些老了,但老了的沙蔥也是沙蔥,等嘴裏淡出鳥時,就著沙蔥嚼油饅頭,會獨有一番滋味的。

  蘭蘭把毛毯和灶具交給吳姐,叫她轉給頭兒。吳姐過意不去,給她們裝了三纖維袋鹽。因鹽池有個規矩,附近的蒙古牧民吃鹽或是用鹽喂駱駝,從不掏錢的,蘭蘭就接受了鹽。兩人找到牧人,給了些辛苦費,要回了駱駝。養了幾十天膘,駝峰又立了起來。但瑩兒總覺得駝有些怪怪的了,說不清為啥,隻有這感覺。

  因大牛拿走了皮囊,蘭蘭就去場部的小賣部裏買了個塑料拉子,用以裝水。駝馱了鹽們,就不能再騎人了。瑩兒說,不騎就不騎,腿生來,就是走路的。蘭蘭說,隻要豺狗子不再來攪搔,她們就不會迷路,直溜溜就出去了。

  一說豺狗子,瑩兒的腿就軟了。她就有這毛病,一叫啥嚇一次,再次提及時,腿就不由得會發軟。但她沒把自己的怕表現出來。她知道蘭蘭也怕,但這時隻能鼓氣,不能泄氣。要是你也說怕,我也說怕,那虛擬的怕,就把人嚇死了。

  蘭蘭檢查了一下,火藥還剩了一半,鐵砂也有些。她也怕豺狗子,可沒治,她們要麽橫穿沙漠,要麽得轉老大一個圈子。橫穿沙漠時,隻要不迷路,三四天就到家了。轉圈子就說不清了,最少得走二十多天。蘭蘭說,還是走老先人走過的截路吧。瑩兒想,就是,不管咋說,沙漠裏沒遇上過壞人。

  買塑料拉子時,蘭蘭還買了煤油、電池等,煤油是馬燈用的。上回遇豺狗子後,馬燈罩子碎了,幸好小賣部裏有賣玻璃罩子的;又買了些自行車珠子,萬一遇到野獸,能當子彈用;還買了些鞭炮。恐嚇野獸時,鞭炮比槍管用。

  鍋碗等灶具本是借別人的,還了後,也懶得再置辦。蘭蘭說,要是再置辦鍋灶,花錢不說,也給駱駝增加了負擔。瑩兒說成哩,不就幾天嗎?隻要有水有饃饃,就能湊合。

  兩人就出發了。瑩兒的心裏空落落的。記得,她們在沙窩裏尋找鹽池時,真抱了天大的希望,比念佛的老婆婆盼望極樂世界還要急切。哪知,好些東西是近不得的。原以為是條路,是個能改變命運的契機,可想不到這兒也不比家裏好過。她明白,除非她改變自己。不然,就連壓沙那種苦活,她也是幹不長的。現在,三條腿的驢難找,兩條腿的打工的比螞蟻多。你要是得罪了頭兒,就到一旁晾著去吧。

  可頭兒期盼的那種“改變”,瑩兒是死也不願意的。都說女人變壞就有錢,可一旦真的變壞了,還算“人”嗎?瑩兒想,人之所以為人,定然有一道底線。一過了那底線,就算不得人了。不管別人咋樣,她是死也不願變成頭兒希望的那樣。沒辦法。

  還是走吧。

  兩人出了鹽池,踏入那片鹽堿地。駝掌踩在暄起的鹽堿地裏,發出噗噗聲。一股股幹燥的白塵濺起。幹燥和渴意撲麵而來,想來那經曆過的幹渴已印入靈魂了。瑩兒覺得很疲憊。來時,尚有向往;去時,則隻有曆經滄桑的疲憊了。瑩兒想,該離開了。也許,她跟鹽池,就隻有這點淺嚐輒止的緣分。緣分一盡,就了無牽掛了。她發現,人是最孤單的。許多時候,你得獨自麵對一些東西,別人是幫不上忙的。無論痛苦,還是孤獨,你都得自個兒承受。隨著腳步的前移,鹽池終於化為泛白的亮點。望著一波波蕩向遠方的沙浪,瑩兒覺得又被拋向了未知。這時,她才有些留戀鹽池了。雖然那兒的人類形態各異,但總是同類。

  不經意間,她想到了大牛,心裏先是湧過一縷暖暖的感覺,隨後疼感就襲來了。不管咋說,大牛的“鐵門檻”因她而起,要是他不為自己說情,就不會跟頭兒鬧。要是不鬧,此刻,他還是模範呢。但好些事情,難說得很。許多時候,性格就是命運,隻要大牛不改變自己的犏牛性子,遲早會發牛脾氣的。

  想到大牛,瑩兒就覺得她對鹽池的“了無牽掛”不大對勁,有種媽說的“無義種”味道。小時候,媽老這樣說她。因為她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喜歡獨處,喜歡想自己的事。有時,媽眼裏天大的事,她看得卻很淡,媽便罵她“無義種”。一想媽,瑩兒又想到那雨夜的事了。心覺得被啥紮了一下。她晃晃頭想,不想了,啥都不想了。

  這世上沒白費的功,真的。抬沙雖苦,卻也鍛煉了腳力。記得,剛抬沙時,小腿肚刀割般疼,五六天後,疼就鈍了。這會兒進了沙窩,腿腳就輕捷了許多。駱駝反倒很吃力,要是行長路的話,駝馱得就嫌重了。但三五天的路程,多馱個百十斤,也能支持得了。為節省駱駝體力,蘭蘭選了緩坡,但駝還是口噴白沫,喘息不已。

  天倒是不熱,一來到深秋了,二來有濃雲遮了太陽。記得,離開鹽池時,雲沒現在這麽厚。那時,隻有一大朵一大朵的雲,灰楚楚的。那時要是有這號黑雲,她們就會等幾天再走。因為這號黑雲裏,可能藏著麻錢大的雨。要是雨不知趣地潑下,會很麻煩的。但沙漠的天像娃娃臉,說不定過一會兒,那黑雲疙瘩就叫漠風吹到山那頭去了。誰也懶得將它們往心裏放。

  步子雖不沉重,兩人心裏卻不輕鬆。來時的向往都沒了,鹽池也不是清涼的夢。向往中的亮晃晃的大路又黑沉沉了。回到家後,又能咋樣?蘭蘭說,回去後,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她就仍到鹽池裏來。瑩兒問,你來又能咋樣?拚上老命,掙點兒血汗錢,卻得幹些昧心事。當這個世界誰都昧心時,你不昧心就成了怪物。瑩兒問蘭蘭,你想昧心嗎?蘭蘭不語。

  瑩兒又說,就算你能常在鹽池幹,又能咋樣?這一問,蘭蘭就啞了。她發現,要是一直追問下去,就發現鹽池裏幹也沒啥意思,充其量,是用一日日青春的逝去,換些養命食而已。再往前追問,就沒意義了。無論她咋追問,等追問到肉體消失時,一切就失去了意義。蘭蘭說,這樣一想,還是修行劃算。瑩兒笑道,要是你用“劃算”來衡量的話,那修行,能有個啥意思?

  蘭蘭笑了,說,我想,回去後,還是修行吧。

  瑩兒發現,相較於現實中的許多東西,蘭蘭說的修行,倒還有點意思。不管咋說,那所謂的功德,並不因肉體的消失而失去。瑩兒想,那最早的修行者,是不是因為發現了現實的無奈,才設計了“修行”這號在無聊中尋“有聊”的事呢?

  瑩兒說,有些路,不管有沒有意思,你都得走呀。

  2

  雨終於下了。

  先是黑雲裏打了個悶雷。雷聲不大,像是虎叫,也像牛哞,更像兩個磨盤在摩擦。但就是那幾聲悶響,竟拽出攪天攪地的水簾來。世上好些事總在扭人的性子,當你渴極了想雨時,天連個潮屁也不放。當她們水充糧足需要趕路時,天卻偏偏潑下水來。那雨沒頭沒腦的,並無絲毫的過渡,直接就將水柱般的簾子拉下了。姑嫂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澆了滿頭滿身的水。

  瑩兒心細,做了好些準備,無論水呀,麵食呀,都足夠十天的,可就是沒準備雨布。誰也想不到離開鹽池不久,會遇到雨,會遇到這號瓢潑大雨。仿佛老天爺也成了婆婆,老跟她們鬥氣,見她們沒防啥,就惡作劇般地折騰啥。真沒治了。兩人都覺出了不順,這不順是指命運的不順。按媽的話說,就是背運了,你幹啥啥不順。蘭蘭說,也許是命吧。可瑩兒卻說,有些東西,看咋說,要說是命,但隻消她們稍稍變變自己,按頭兒要求的那樣變一下,那不順也就順了。說明那叫她們不順的,其實是一種外力。蘭蘭說,你不是不願意改變嗎?那不願改變的心,就是你自己的命。瑩兒想,就是,當滿世界都變了時,你想守候某種東西,當然不順了。

  雨滲入沙裏。行來雖無泥濘,濕沙卻老是沾鞋。鞋就比平時重了幾倍,行走很是吃力。這倒沒啥。難受的是雨總是沒頭沒腦地潑,頭發裏漫出的水老往眼裏流。天地白茫茫的一片。耳裏充滿了潑水聲。要是有雨布,行路雖仍是艱難,倒也有另一種趣味。但來時的饑渴喧囂在記憶裏,將可能遇雨的事擠到心外了,不然,她們會弄些塑料布的。

  雨點很大,很有力,有種鞭子的味道。雨初降時,幾乎每個雨點的敲擊,肌膚都有相應的感覺,但很快,皮膚就叫冷雨激麻木了。那冷,能激得人牙齒打顫。畢竟到深秋了,日頭爺露臉時,冷當然得避一避,待得那烏雲奪了日頭爺的風頭,冷就趁機肆虐了。兩人的臉都白嗆嗆的,嘴唇也紫了,外露的胳膊上已起了好些雞皮疙瘩。真要命。

  四下裏一片煙霧,瑩兒聽到巨大的瓢潑聲。她明白那是雨打耳朵造成的錯覺。它甚至比冷更煩人。瑩兒喜歡安靜,一入嘈雜的環境,她就受不了。揀沙根時,她最怕的,其實不是悶熱,而是噪音。但那時,揀沙根需要的專注消解了噪音。現在,瓢潑聲扯天扯地,她快要被聒瘋了。

  蘭蘭牽著駱駝,顯得很瘦小。她的衣服貼在了身上。蘭蘭咬著牙,腮上布滿肉棱,那形神,很像她媽。瑩兒喜歡蘭蘭,但很怕婆婆。婆婆有太多的心機和強悍的性子,不經意間一想,她的腿就軟了。她發現,婆婆竟跟豺狗子一樣,將害怕種進了她的靈魂深處。一想到回去後又會見到婆婆,竟真的有了一種透入心底的怕。

  瑩兒想,蘭蘭的將來,會不會變得像婆婆一樣?難說。瑩兒發現,那些好女兒,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厲害的婆婆。她們的女兒性沒了,多了那種悍婦的潑辣。

  她想,蘭蘭,你可千萬別變成你媽呀。卻又想,自己會不會在日後也變成媽?這一想,心猛地抽了一下。聽村裏人說,媽當初,也是個美人,遠近聞名呢,但生活還是將她變成了一個同樣遠近聞名的悍婦。瑩兒明白,媽的變,是叫生活逼的。她想,婆婆當初,想來也跟蘭蘭一樣,也是生活把她變成了一想就叫瑩兒打軟腿兒的婆婆。

  瑩兒覺得眼裏有熱熱的東西湧出了。她很想說,蘭蘭,你可別變成你媽呀。又想,她當然不願變的,但進了菜籽地,就得染黃衣。許多時候,你不變,也由不了你……那麽,靈官會不會變呢?變得跟老順一樣。說不清。就算她和他真的能天長地久,誰能保證他們不會變得像爹媽那樣,老是像毒蜘蛛一樣啃咬呢?她想,跟她不願變成媽一樣,靈官也不想變成老順。但生活裏肯定有一種大力,會將他們變成他們不想變的那種人。這一想,她真的萬念俱灰了。她想,與其像爹媽那樣互相撕咬,還不如去死呢。

  她想,反正,我可是死也不願變的。要是活不下去,我寧願去死。

  這一想,雨就不那麽難耐了。她想,這雨雖大,總有息的時候。但那種她不願接受的“變”,也許是人力很難左右的。真可怕。她仔細地看看蘭蘭,發現她眉眼雖像婆婆,但也有種婆婆沒有的東西。瑩兒想,也許,它跟金剛亥母有關。據說,一個人的命很難改變,除非他有了信仰。信仰的力量能改變命運。她就想,蘭蘭,看在金剛亥母的份上,你可別變成你媽呀。

  瑩兒不信金剛亥母,若說信仰,她的信仰就是愛。小時候,她將愛寄托在“花兒”上。但問題是,瑩兒唱的好些“花兒”,就是媽教的。那些充滿詩意和柔情的“花兒”,並沒能阻止媽向母老虎的異化。

  雨仍在潑。瑩兒抹把臉上的水。她很難受。她想,還是別想了,有時候,想是白想。要是生活硬叫她變成媽的話,她無論咋想,也起不了作用。因為她會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媽,就像掉進狼窩的嬰兒,會在不知不覺中變成狼孩一樣。她想,那時,還不如死去呢。

  路越來越難走了,除了那濕沙讓鞋重了幾倍外,還因為她們正在上一座沙山。要是早知道會下雨,她們會在山腳下歇息一陣,等雨停下來再走。但雨是她們上到半山坡時才潑下的。那時,坡還很緩,行來不顯多吃力。現在,隨了坡度的漸大,真的很費勁了。她很想叫蘭蘭停下來,找個地方緩緩。但抬頭一望天,卻發現雲一疙瘩一疙瘩攢了來,很沉的模樣。看樣子,雨一時半時停不了;就想,要麽,翻過這沙山,再找個地方歇息吧。

  瑩兒拽著馱架,用以借力。駝早成落湯雞了。因為天熱,駝毛褪了。記得,她們進來時,駝雖有褪毛跡象,但不明顯,現在卻褪成沒毛雞了。瑩兒這才想到,那些駝毛,定是叫牧人撕了。那駝毛,能賣好些錢呢,牧人真占大便宜了。記得當時,她隻覺得駝怪怪的,但沒細想它怪的原因,現在明白已遲了。但她想,算了。她隻想找個幹淨地方,好好睡一覺。要是再能吃上一口熱麵條,是比當神仙更美的事。

  到了稍稍緩些的旋渦兒處,蘭蘭停下了。她說,稍緩一緩,吃些饃。她解開袋子,見饃已泡成了糊糊。瑩兒說,糊糊就糊糊吧,總比沒有強。雖然黏黏的很難吃,但就著沙蔥也能下咽,兩人盡量多吃了些。

  駱駝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喘一聲,舔一下從肩坎上流下的雨水。蘭蘭淡淡地說,鹽化了。果然,鹽袋兒不那麽圓了。瑩兒很可惜,但還是說,化就化吧,老天爺要化它,你有啥法子?她很想說那駝毛都值幾百塊錢呢,何況這點兒鹽?但她怕蘭蘭難受。不料,她想說的話,蘭蘭卻說出了。瑩兒說你也才發現呀?蘭蘭說,我早發現了。可我們兩個弱女子,能奈何了人家?你把駱駝叫人家放,人家又沒給你打收條,要是惹惱了他,他連駝也給你昧了,你有啥法子?蘭蘭歎道,大不了,我們掙的那些,回去賠人家駝毛。瑩兒想說啥,又覺得真沒個啥說的,心裏卻升起了濃濃的無奈。她想,莫非,我命裏的祿糧盡了?不然,為啥百眼眼兒都不順?

  蘭蘭叫駝臥了,解開一個袋口,挖了些鹽,放在塑料盆裏,遞給駱駝。駱駝伸過嘴唇一掠,就很響地嚼了。駝吃得很香。平時,它雖也吃鹽,但多是那種新鹽,裏麵有硝,人吃時嫌苦,就拿來喂駝。它當然沒吃過這麽好的老鹽,那嗑砰聲就格外脆和。

  倒是兩個女人顯得很恓惶,很像秋冬裏遭淋的小雞。濕衣服跟肌體親熱得沒一點縫隙了。雨從貼在臉上的頭發上流下,衝洗著她們發青的嘴唇。盛鹽的臉盆裏也汪了雨水,駝錯動著嘴唇,連水帶鹽掠入嘴裏。它想來很喜歡這種風攪雪的吃法,吃出一臉的欣然和悠閑。一看駱駝,瑩兒的心靜了些。她想,駱駝真是好性情,無論有風,無論有雨,它總是很悠閑。它定然也知道,麵對無奈的外部世界時,慌張是沒用的。因為無論你有怎樣的心,世界總是世界。世界並不因你的慌張而迎合你。許多時候,折磨你的,其實是你把持不住的心。

  駱駝風卷殘雲般吃光了鹽,又幾口咂了鹽水。它意猶未盡地望望蘭蘭。蘭蘭說成了,細水長流吧。她起了身,紮牢袋口。雖知雨水正不停在融化鹽,但也懶得計較了。這會兒,她們最想的,不是錢,不是愛,不是富貴,而是熱炕。沒辦法。人的好些東西,其實很脆弱。比如,吃飽喝足穿暖時,蘭蘭心裏最重要的,當然是金剛亥母。但此刻,跟熱炕一比,金剛亥母也就沒以前那麽誘人了。人的動物屬性,決定了人首先需要身體的舒適。

  瑩兒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們的腳已叫一層蠕動的沙流埋了。

  3

  流沙來了。

  開始,瑩兒們並不知道那是流沙。對流沙啥的,她們還隻在故事裏聽過。比如,《西遊記》裏的沙和尚就生在流沙河裏,但誰也不知道沙咋個流法。平時,起大風時,也見沙沿了陰窪上行,溜到陽窪裏。那沙丘,就是這樣蠕蠕而動的。它們壓房屋,埋莊稼,但村裏人從不叫它們“流沙”。因為沙丘的移動很緩慢,許多時候,人不去注意那過程。但眼前的流沙,卻真是流沙。想來沙丘表層已滲透了水,下潑的雨很難全部滲入沙丘,就沿坡下流。流水裹了沙子,蠕蠕而動,就成流沙了。

  那股灰暗的液體緩緩地漫下,不覺間,就埋了她們的腳。瑩兒被嚇呆了,她從沒聽說過這號事。她想,完了,要被流沙埋了。以前想到死時,倒也不覺咋怕,可一想要叫流沙埋了,卻很是惶恐,可見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視死如歸的。蘭蘭倒冷靜些,她忙從流沙裏拔出腳。她發現那流沙倒也瓷實,並不像稀泥那樣。流沙裏有種很強的吸力,拔腳時,得費很大的勁。她忙叫瑩兒挪腳。瑩兒用了很大的力,才拔出了一隻腳。蘭蘭幫她拔出了另一隻。蘭蘭說,這兒停不得,一停,就叫流沙活埋了。她吆起駱駝,頂了雨,慢慢上行。

  那流沙也不是到處都有,多是循水而下。哪兒凹,哪兒的流沙就多。蘭蘭就避了凹處,專擇鼓起的地方走,雖也避開了幾處流沙,但瑩兒還是頭暈目眩了。她發現沙在亂動,仿佛沒一處靜的,就覺天旋地轉,老像要暈過去。

  望望沙山,卻看不到頂。雨簾把一切都模糊了,天地和沙丘都隱入了灰色。也不知此刻幾點了,隻能覺出是下午。要是沒雨,她們還能估算出時辰。可雨裏度日如年,天知道她們熬過了幾分鍾還是幾個小時?她們隻知道,要是天黑前上不了沙山,沙流肯定會埋了她們。

  蘭蘭盡量選平緩處走,而且多走陰窪,路線也呈“之”字形,行來就輕鬆些。可有時,她們就不得不穿越流沙。瑩兒漸漸發現,流沙似乎沒她想象的那麽可怕,隻要你快些挪動步子,就不會被流沙埋掉。倒是駱駝的身子重,駝掌時不時陷了,老拔出沉悶的卟嗵聲,聽來很是瘮人。駝腹起伏著,扇出很大的呼哧聲。

  天顯得很陰沉,也很低,鉛一樣壓在上空,瑩兒感到很悶憋。腿也很是酸困,時不時就會打軟腿兒。她發現越往上走,流沙的麵積越顯得大了,想來那潑下的雨全變成了裹挾沙子的水流。到處都蠕蠕著,腳步稍一停,沙流就埋了腳踝。但因為沙流從上方流下,又流向下方,倒也不會被馬上活埋。最危險是沙漩兒處,流沙像汪著的積水,會漲平沙漩兒,你稍不留意,就會叫淹了。

  天暗了許多,不知是烏雲的緣故,還是已近黃昏。閃電的裂縫格外紮眼,雷吼也移到耳側了。有時,一個炸雷打來,駱駝會驚恐地揚脖子。瑩兒想,要是叫雷一下子打死,倒也不失為一種解脫。聽說,世上有種人,會自己噴出火來,把身子燒成灰。但這種好事並不是誰都能遇到的。

  ……很怪,近來瑩兒老想到死,覺得被濃濃的死味醃透了。按村裏人的說法,這定然是跟了冤屈鬼。冤魂是很難投胎的,除非找個替身。村裏老有叫冤魂找了替身者。黑皮子老道說,遇上這種情況,你就念:“三界唯心,萬法本空,當下解脫,勿找替身。”這樣,冤魂就會得到解脫。這法兒,是老祖宗傳下的,據說很靈。但不知大牛算不算冤屈鬼?這一想,大牛的慘相撲進腦中,雨裏也透出了淒淒陰風。瑩兒念了那幾句,陰森味反倒更濃了。

  駝掌的卟嗵聲越來越大,流沙似乎很厚了。雖然腿酸困到極點了,瑩兒卻不敢停下腳步。蘭蘭提醒她將步子放碎些,這樣可以挪得頻繁些。但雨絲毫沒有停的跡象,更糟糕的是,沙山仍望不到頂。瑩兒的力氣快耗盡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時不時吞幾口雨水,但仍是覺得渴。好的是冷倒是沒了,也許還出汗了。蘭蘭的身子搖晃著,步履蹣跚,老將駝頭拽得下沉。瑩兒覺出了不妙:要是她們用光了力氣,就有被流沙活埋的危險。

  忽見蘭蘭扔了駱駝韁繩,坐在沙上。那情形,很像“撒賴”,也叫耍死狗。這是涼州女人的殺手鐧。涼州出過許多天下聞名的冤案,後來的平反,就是女人們耍死狗的功勞。當所有審訴都泥牛入海後,女人們就去抱市委書記的腿,冤案就得以平反了。莫非蘭蘭要拿這招對付老天爺?正疑惑呢,卻聽得蘭蘭叫,快躺下。瑩兒還在遲疑,流沙已漫上足踝。蘭蘭又叫,快躺下。瑩兒大悟,就順勢躺了。流沙在身下鼓蕩著。她輕輕蠕動身子,竟飄到流沙上了。

  駱駝卻木然站著。蘭蘭喊了幾聲,駝置若罔聞。流沙趁機漫來,很快淹了駝掌,又淹了它的小腿。蘭蘭喊:“蹺!蹺!”這是叫駱駝臥的口令。但駝早叫流沙嚇呆了。不一會兒,順流沙飄下的瑩兒看出,那流沙,快漫到駱駝的腹部了。

  瑩兒想,完了,這駝也完了。

  雨仍在瓢潑,西天上亮了些。向西望去,那一縷縷雨柱,竟成了煙縷,由大漠騰向天際。別處卻朦朧著,仿佛是一些雨化成了蒸氣。瑩兒懶得管這些。心倒是輕鬆了,因為叫流沙托了的感覺很美妙,幾乎可以跟沙山上遊泳相媲美。她發現流沙並不可怕,它的比重比鹵水大,你想叫人家淹死你,它也是力不從心呢。不過,要是在很陡的沙山上,再遇上山洪啥的,就難說了。那時的流沙,也跟泥石流一樣,壓房屋,埋樹木,人家想咋樣逞凶,都能隨了性子。

  抹一把臉上的雨,瑩兒扭過臉,瞅瞅駱駝。駱駝也在無助地望她們。瑩兒想,它也許叫流沙吸住的腿桎梏了。沒辦法,隻能隨緣了。好在天上有了光亮,西邊滲出了隱隱的紅。

  兩人在一個相對平緩處停了。瑩兒試著坐起身,發現坐著也不下陷。她也懶得動了,方才驚慌時,冷躲到了遠處。這會兒,冷又襲來了,牙齒也得得著。裸露的胳膊上布滿了雞皮疙瘩,青桔桔的,跟蘭蘭的臉色相若。她想,要是雨下一夜的話,她們會被凍死的。她們雖有打火機,但到哪兒找幹柴去?

  瑩兒想,這真是一趟生命的苦旅。來時雖有期盼,那猛獸酷日,卻如影隨形。生命成了風中翻飛的肥皂泡,時時有破滅的危險。去時,盼頭沒了,夢破碎了,隻留下遍身的疲憊和傷痕。這淒風苦雨和寒冷,更成了自己的影子……而此刻要去的目的地,也是個叫她一想就打“軟腿兒”的所在。真沒盼頭了。

  恍惚了一陣,瑩兒坐起身來。西山上的紅沒了,雨小了些。流沙也沒了。蘭蘭已萎在沙上睡著了。怕她著涼,瑩兒推醒了她。兩人都不說話,隻木木地坐一陣,就往駱駝那兒爬。到近前,見駝腿全叫沙埋了,蘭蘭扯幾下韁繩。駝動了動,很想起來,卻顯得力不從心。

  兩人吆喝幾聲,駝揚脖扭身,腿卻毫無聲息。身子對冷的抵抗,是很費精力的,兩人都乏到極致了。蘭蘭說,算了,先在這兒眯一夜,到明天再刨它的腿。反正,上去也沒個地方落腳。想弄堆火,也沒處找幹柴。兩人就吃些叫雨弄黏的饃,又給駝取了些鹽。在駝嗑嘣嗑嘣的吃鹽聲中,兩人靠著駝身,眯了過去。

  4

  不知過了多久,瑩兒被凍醒了。下山風很利,跟寒冷的流水一樣。雨仍在下,但小多了。隻是衣服的濕很難耐,靠駝身處雖有暖意,別處卻寒涼入骨。瑩兒覺得嗓子很疼,她一陣一陣地打顫。她想,要是傷風了,可不太好。她揉揉虎口,按按太陽穴,掐掐各指節。她想,可千萬別病倒。要是病了,會給蘭蘭帶來麻煩。又想,老天爺,你就是叫我死,也得等我回家再死。現在要有個三長兩短,就把蘭蘭拖累了。雖也不太信金剛亥母,但還是祈禱了一番。

  蘭蘭很響地打個噴嚏,醒了。她摸索過來,坐在瑩兒懷裏,緊緊地靠在她身上。瑩兒明白她在給自己遮寒,有些過意不去。蘭蘭說,反正總得有人麵對下山風,誰擋風也一樣。瑩兒說,也好,我們兩人換著取暖。因前有蘭蘭,後有駱駝,瑩兒暖和了些。她也很緊地摟著蘭蘭,像媽摟嬰兒那樣。這樣,蘭蘭的脊背就會暖和一些。

  天很黑,看不到星星。雨點兒沒以前大,但很密。她們臉上的水沒幹過。好在駝的體溫還是能傳到瑩兒身上,瑩兒暖一陣,再叫蘭蘭靠了駝背摟她。蘭蘭雖不願意,但扭不過瑩兒性子。瑩兒想,也許,這就是相依為命吧。

  遠處尚有閃電的跡象,隱隱能聽到雷聲。駱駝發出逍遙的鼾聲,像垂死的老人在咽氣。前胸後背雖能輪換著取暖,P股下卻煞涼煞涼的。蘭蘭說,這會兒,也不求啥熱炕了,隻要有個麥草墩兒就成。瑩兒苦笑了。

  蘭蘭說,我發現,這輩子跟我最親的,就是你。爹媽雖也親,但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們進不了我的心,也不能陪我。你卻陪我經曆了一場生死,你也丟不下我,我也丟不下你。這難道不是最親的人嗎?瑩兒說,我也是。細想來,老天爺待我們還算不錯,叫我們做了對方的伴兒。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孤鬼。這塵世上,不知有多少孤鬼呢,孤獨了生,又孤獨了死。

  蘭蘭說,你別再說死呀死的。你別看這肉身子是個拖累,可也是個大寶,成佛由它,做祖也由它。沒它,你就成了一陣風,啥也做不成的。瑩兒說,可有時候,這肉身子墮落了,人也就墮落了。你不想墮落的話,就得先沒了這身子。蘭蘭說,你這是啥話?她長歎一口氣,說,瑩兒,你答應我個事兒,不管咋說,我們生也經了,死也經了,那豺狗子雖凶,也沒扯去我們的命。我們無論遇到啥,也得好好活著。你可別想無常,成不?

  瑩兒不言語,歎了一口氣。半晌,才說,有時我想,活人真沒意思?多活幾十年,不過多當幾十年的牛。最後,從清淩淩的女子,變成了絮絮叨叨叫人生厭的婆婆,有啥好?

  蘭蘭說,這話,看咋說呢?要是他混世,當然沒啥意思。要是他修行呢?你可能聽過一個叫唐東的喇嘛嗎?他是香巴噶舉的成就師,他用一生的時間來修橋。那時,過河得攀著繩索,每年總有百十個人叫水淹死。在修橋前,唐東不過是個平常的喇嘛。修橋後,他就成了大德,都說他功標日月呢。

  瑩兒說,人家幹那麽多事,是人家有大力。像你我,雖也叫活人,卻連個風箏也不如。我也不想當大德。我僅僅想像一個人那樣活著,稍稍自由一些,想些自己的事,幹些願幹的活,守著個盼頭。誰料想,卻像掉進豺狗子窩裏了,你也想撕,他也想啃,都想往糞坑裏拽你,都想染黑你的身子。要是你稍一迷糊,別說身子,連心也叫他們染黑了。有時,並不是你想做啥就能做成的。當一個巨大的磨盤旋轉時,你要是亂滾,就可能滾進磨眼,被磨得粉身碎骨。這一說,蘭蘭噎了。

  瑩兒跟蘭蘭換個位置,立馬像掉進了冰窖。風直接吹進了心,毫無遮攔似的。她打個哆嗦,想,啥時才能熬到天亮呢。蘭蘭說,還是你到裏麵來,我外麵習慣了。瑩兒不肯,說你也是肉身子。蘭蘭便很緊地摟了她,說,還是說說話吧,這陣候,要是睡著,會陰死的。瑩兒說也好。但兩人真要說話時,卻發現也沒啥說的,就胡亂找些話題,聊一陣,都覺出無聊了。

  四下裏黑成了一塊,心也叫黑醃透了。雨小了些。蘭蘭說,來,我們點了馬燈。她脫下背心叫瑩兒遮雨,她怕雨落到燒熱的燈罩上,會炸壞燈罩。蘭蘭摸索著取下馬燈,又摸索了好一陣,才找到打火機。氣體打火機真好,一打,夜裏就晃起一團亮來。倒是如何將那亮引入馬燈,她們費盡了心機。打火機粗,近不了馬燈的撚子。後來,瑩兒撚些駝毛,蘸些煤油,總算點著了馬燈。

  光明真好。瑩兒馬上有了暖意。她扔了遮雨的背心,將身彎了,把馬燈放在胸前,這樣,雨就下不到燈上了。雖有很難聞的煤油味,瑩兒還是很高興。她發現馬燈除了有照明功能外,還能取暖。她將手放到玻璃罩上麵的鐵皮上。一股暖流就化成了活物,先是蠕進手心,又緩緩沿著手臂進了心。她叫,蘭蘭,快來烤火。

  馬燈真好。那熱雖然很有限,但總是熱,姑嫂倆彎了腰,邊為馬燈遮雨,邊烤起“火”來。烤一陣,她們發現手雖然不凍了,身子卻因離開了駝背打起了哆嗦。瑩兒無意間發現,雨滴在燈罩上,先是濕濕的一團,漸漸就變成了蒸氣。她說,不要緊,燈罩不太熱,炸不壞的。蘭蘭試著用手摸摸燈罩,卻再也不想挪開手了。這樣,兩人又背靠了駝背,瑩兒捂了鐵皮,蘭蘭捂了燈罩,就嚐到了天堂的感覺。

  蘭蘭根據手的承受程度,調節著燈苗大小,覺得燈罩不熱時,她就擰大些;覺得手受不住熱了,她就擰小些。雖然燈苗的熱度也很有限,但兩人都很滿足了。

  天漸漸亮了,姑嫂倆就著沙蔥吃了些饃。她們試著拉駱駝,發現濕沙的吸力仍很強,憑駱駝本身的力,是很難拔出腿的。蘭蘭說,要是沒人救,這駱駝,就渴死餓死了。細想來,那流沙,倒也沒個啥可怕的,隻要不叫陷了身子就成。一陷了身子,日頭爺一烤,就成幹肉了。

  兩人挖了許久,挖去了桎梏駝腿的濕沙,吆喝幾聲,駝才出了陷坑。一出來,駝就興奮地叫幾聲。瑩兒發現,駝背上的鹽多叫雨化了,纖維袋扁了。她倒也不心疼,經了生死,經了風雨,就看淡了好多東西。說不清這是心的疲憊還是蒼老?都一樣。反正心木了,天大的事兒也覺得不是個事兒了。也好,許多時候,你的心隻能折磨自己,它是左右不了世界的。那心,還是木了好。

  後來,蘭蘭說,在那個寒冷潮濕的夜裏,她們之所以沒被陰死,就因了那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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