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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老蜘蛛擺下的八卦陣,打燈蛾落在了火炕。”

  1

  下雨了,鹽池上給揀沙根的放了假。瑩兒想出去走走。幾個民工來叫蘭蘭給他們縫腿上的血口子。因為見怪不怪,蘭蘭也敢下手了。瑩兒嫌屋裏聒噪,就出了屋子。

  來鹽池雖有些日子了,但因為揀沙根固定在鹽坨上,她也沒機會到處走走。現在天幫了忙,她也想散散心,就信步出了屋子,去看鹽池。

  民工是按勞取酬,撈出的鹽多,掙得就多,好些民工仍冒雨上班。有幾人正揭鹽蓋巴。前麵說過,那蓋巴,就是履在鹽池上的地殼表皮,很硬。先得用炸藥炸開最硬的那層,用鑽揭了稍軟的蓋巴,再弄去沙鹽相混的那層,才可以看到浸在鹵水中的老鹽。

  揭蓋巴的民工們掄著鑽。那鑽頭,呈三角形。鑽杆有四棱,長約一米,再按個一米長短的木把。聽三三說,鑽有四十多斤。民工們舉了鑽,用力下戳,待得鑽咬進蓋巴,再用力一橇,就會撬下一大塊蓋巴來。因為蓋巴硬度好,相對規則些的,就用來砌牆蓋房了。那些不規則的,就成了沙漠裏鋪路的上好材料。

  忽然,一個民工遠遠地喊,哎——,給你個鹽根。

  瑩兒以為他喊別人呢,待他喊了好幾聲,才確定他在喊自己。她以為他說的鹽根,其實就是沙根,心想,我天天揀它,還用你給我?卻見那人捧一團晶亮。粗一瞧,竟跟她揀的沙根大異,就走過去。那民工眉清目秀,朝瑩兒一笑,將手中晶亮遞給她。瑩兒一看,眼睛一亮。這東西,真是太美了。它是由一塊塊大鹽粒黏凝成的,晶瑩剔透,形若雕塑。瑩兒很喜歡它,就道了謝。那人燦然一笑,說謝我幹啥?要謝,謝鹽池才對,那是它造的。

  瑩兒發現,那民工臉上有很熟悉的東西。她想呀想呀,才明白靈官臉上也有它。那就是書生氣。她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問,你念過書嗎?那人還沒開口,另一人已幫他答了:“人家寶子,是高材生呢。考上大學了,可家裏沒錢供。”瑩兒見“寶子”陰了臉,怕惹他難受,就轉過身看鹽池。

  那鹽池,很像村裏的麥田,一長條一長條的。因為要站在池外撈鹽,鹽池不寬,約兩米左右,但那長度則可隨心掘采,多長達百米。池中綠綠的鹵水,曾蜇疼過她的眼睛。撈了老鹽後,鹵水裏還能生出新鹽的。

  寶子又開始工作,他將推板放入鹽池,將老鹽推拉著鼓搗幾次,鹽上的沙就沒了;又持著一丈多長的鐵勺開始撈鹽。他先是舀了滿滿一勺,墊在腿上,撬了幾撬,勺卻隻是晃了晃。他隻好把勺裏的鹽倒去了些。雖隻剩多半勺了,仍顯得很吃力。撈不了幾勺,他就氣喘籲籲了。瑩兒想,照他那樣兒,掙不了多少錢。又想,也許,過上幾年,他就能像大牛那樣幹活了。但那時,他是不是還有書生氣?會不會變得像大牛那樣粗俗?

  想來大牛常注意瑩兒。她才到這兒,他便追來了。見瑩兒望寶子,他也陰陰地望。望一陣,他叫:“喲,哪有這樣幹活的?瘦狗努尿似的。瞧我的。”他一把從寶子手裏奪過勺來,瞬息間,已撈出十多勺。那陣勢,真如風卷殘雲。瑩兒雖厭惡他,卻也佩服他的大力。

  大牛又撈了幾勺,才盛氣臨人地望寶子。寶子不服氣地說,等鍛煉一年,我也跟你一樣。大牛大笑,說,跟我一樣?下輩子吧。老子是天生神力。說著,他一把抓過寶子,一較勁,竟單臂將他舉過頭頂。大牛說,你閉上眼睛。說著,將寶子拋進鹽池。

  瑩兒朝大牛斥一聲,你咋能這樣?

  話音未落,寶子已咕咚一下,翻上水麵。民工們大笑。原來,鹵水的比重比人體大。人一掉入,立馬就會上翻。

  寶子突突地啐著,爬上岸來。

  瑩兒見他並沒危險,放下了心。她知道,要是再待下去,大牛不定還會賣弄出啥出格的事來。就離他們遠了些,找個地方坐了,欣賞那鹽根。鹽根的那份晶瑩,漸漸滲進了心。

  雨不很大,比牛毛雨稍大些。雨絲進了鹽池,發出沙沙聲。她漸漸融入那份韻致裏了。許久了,心總是為塵事所擾,心浮氣躁,勞碌奔波,難有個寧靜機會。這會兒真好,那深綠的池水,那清涼的雨絲,那雨中若有若無蕩漾遠去的沙浪,還有被雨絲朦朧了的世界,都進心了。她發現,當她麵對人事時,總是有千般的無奈和煩惱,人間的紛擾總會將她的心攪得一塌糊塗。當她單純地麵對大自然時,大自然就會賜給她一份寧靜、一抹淡然、一種超然物外的空靈。

  隱隱地,雨裏傳來不同尋常的聲音,很像春天乍到冰麵融解時發出的那種。她有些害怕了。怕那綠澄澄的鹵水裏,會突然爬出個怪物,將她拽下水去。但一想,她就笑自己了。說真的,經了幾次磨難,她已看淡了好些東西。

  凝神一陣,那聲音漸漸大了。瞅那聲音起處,竟發現有冰塊破碎的跡象了。她想,那些鹽,會不會先是結晶成一麵鏡子,再碎成晶瑩的鹽粒?一定是的。記得三三說,鹵水中的含鹽量,過濃過淡,都不產鹽的。隻有在某個範圍,鹽才會結晶的。

  她想,一定是雨水使鹵水裏的含鹽量發生了變化。一定是的。

  想了一陣,她也懶得去追問那結晶的理由。她隻管用眼睛瞅了水麵,看那似有似無的鹽塊的斷裂,聽那時隱時現的破碎聲,漸漸忘了身在何處。

  還好,大牛也沒來騷擾他。瑩兒就坐在細雨裏,直到蘭蘭喊她吃飯的聲音傳了過來。

  2

  吃過飯,瑩兒仍留戀鹽池邊的寧靜,想拽了蘭蘭去。正要出門,三三帶來個女人,人稱她吳姐。所有揀沙根的,都由吳姐管。每天,都由她盤瑩兒們揀到的沙根。她待瑩兒很好,每次盤桶數時,桶子裝得都不很滿。這樣,次數多了,她記在本上的沙根桶數,就會比實際揀的多出幾桶。瑩兒很感激她。雖然那多了的,充其量不過是幾塊錢,但人家跟你無親無故,能這樣待你,你能不感恩嗎?

  吳姐叫蘭蘭和三三先出去一下,說她想跟瑩兒喧個慌兒。蘭蘭們就出去了。吳姐四下裏瞧瞧,說,喲,我還不知道,你過得這麽苦焦。真該怪我。以後你缺啥,就給我說。大姐的,也就是你的。

  瑩兒明白她定然有事,不然也不會冒雨前來的,但她也不好先問。

  吳姐又胡亂說些廢話,終於談出正事兒了。她問,你瞧,我們的頭兒咋樣?瑩兒問你指哪個頭兒?吳姐笑道,就是你們罵“老死娃子”的那個。瑩兒雖沒罵過,但還是不好意思了。瑩兒說,挺好的。瞧,這毛毯,就是借他的。

  吳姐感歎道,要說,頭兒真是個熱心人,哪個民工沒受過他的恩惠呢?都叫他及時雨呢。瑩兒沒聽過誰叫他及時雨,但還是默認了。

  吳姐又說,你可能沒聽說過,他的老婆沒了?

  瑩兒似乎明白她要說啥話了,心迸迸直跳。

  吳姐果然說出了那話。她說,人家心裏,可有你了。

  又說,他觀察了你好些天,發現你不錯。

  又說,他見了好些女人,你最合他的意了。

  又說,你隻要一點頭,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受苦了。

  又說,想填那缺兒的女人能拉一駝車呢。你要是願意,他立馬就能跟你結婚。

  還說了好些話。

  瑩兒沉默一陣,她在想些合適的理由,既不要傷別人,又能拒絕她,想呀想,卻也沒個好理由,就想,還是實說了吧,就說:事倒是個好事,可惜我沒那個福分。我也有我的心上人呢。

  吳姐噢一聲,他在哪兒?

  在省城幹事。

  瑩兒雖然不知道靈官究竟在哪兒?卻神使鬼差地說出了“省城”。她有意沒說他打工,隻說“幹事”。那“幹事”,看你咋理解了?當省長也是幹事,洗盤子也是幹事。至於究竟幹啥事?叫她自個兒猜去。

  這下,吳姐不好說啥了,又胡亂說一陣話,叫她再好好想想,就走了。

  三三一進來,就一改過去的冰冷模樣。原來,她在窗外偷聽呢。她說,你咋不答應?人家,可真是金餑餑呢。有多少女人夢想著填那窩兒呢。你要是不放心,先跟他領結婚證呀?你不聽,人家願意立馬結呢。這樣的好事,你咋不答應?又說,你是不是嫌他老氣?其實,他歲數也不大,這兒風沙大,皮膚當然比城裏人黑。

  蘭蘭沒說啥。

  瑩兒約她出去走走。兩人打著三三的傘,又到了瑩兒上午呆的地方。雨還是那麽大。人說“早雨不多,一天囉唆。”真是的。那雨,雖能濕了人的衣裳,卻也為世界添了好些韻致。蘭蘭說,要說那事兒,也是個好事兒。人嘛,想那麽遠幹啥?再說,你想人家,人家還不定在做啥呢。按說,我不該說這號話,可你想過沒?好些事,是由不了你的。

  瑩兒明白蘭蘭說啥。心一下子灰了,她眯了眼,望望遠處。雨裏的民工沒了。鹽池很靜,隻有雨絲落在傘上的聲音,偶爾,還隱隱能聽到鹽層斷裂聲。

  瑩兒歎道,我給你講個事兒。小時候,爹給我買過個玉佩兒,我很喜歡。一天,哥在上麵吐了一口唾沫,他是有意氣我的。他知道我有潔癖。我嫌它髒,就摔碎了它。明白不……我明明知道,人活在世上,有時得委屈自己,隨順一些人和事,可我沒辦法。人不過是幾十年的物件,為啥不幹淨些活呢?有些東西,你一髒了,是洗也洗不盡的。對不?

  蘭蘭長長地歎口氣。

  瑩兒說,你心裏,不是也有不能玷汙的東西嗎?我心裏也有。要是沒那東西了,就沒意思活了。

  又說,我不想為了一點好吃好喝和好穿,扔了我活著的理由。

  又說,為了那個活的理由,我可以不活。

  蘭蘭說,瞧你,胡說啥?但還是明白,瑩兒真是鐵心了。

  3

  由於三三的宣傳,鹽池上的人都知道頭兒的心了。頭兒顯得很沒麵子。男人們都這樣,麵子比啥都重要。於是,找瑩兒的人多了,都說吳姐說過的話。想叫瑩兒答應的理由也越來越多,但無論啥理由,一跟瑩兒活著的理由一碰,就粉碎了。瑩兒也不說啥,她隻是沉默。不料,那沉默反倒增加了她在頭兒心中的分量。有人說,頭兒說了,不將她弄到手,這輩子,就白活了。

  因為話已挑明,頭兒的攻勢猛起來。他開始打發吳姐往瑩兒房裏送菜。鹽池上,沒比菜更誘人的東西了。大約一個星期,城裏才會來一輛拉菜的車。為了買菜,鹽池職工的家屬成了專職的買菜人。菜車來的那天,她們都早早地排了隊。民工也會派專人去買些很便宜的菜,但多便宜的菜,一進了沙窩,就至少貴好幾倍了。瑩兒當然是很想吃菜的。她的手心裏老是起皮,人說那是不吃菜的原因。

  頭兒的司機朋友多,每次來拉鹽,他們都會給他帶幾纖維袋菜。頭兒就叫吳姐送一些給瑩兒。瑩兒說不要,吳姐還是把菜放在地上。對那菜,瑩兒是不叫蘭蘭碰的。那菜開始還脆綠,一天過後,就黃了萎了。三三急得大叫,你這是糟蹋呀。她就將那些快要爛的菜淘洗了,自個兒炒吃了。瑩兒也懶得去管。

  吳姐老送菜來,瑩兒也老說不要。她也不多說話。也許頭兒有冷藏的冰櫃,吳姐每次帶來的,都是新鮮的。吳姐一走,三三就徑自淘洗了。她說,反正瑩兒是不吃的,與其糟蹋了,不如她吃了。漸漸的,民工也知道了這事,吳姐送來菜後,才出門,他們便一窩蜂擁了來,將菜分了。

  瑩兒不吃頭兒送的菜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鹽池,都說,這女人有誌氣,那可是脆生生綠盈盈的新鮮菜呀。連頭兒她都這樣拒絕,那大牛,怕是連根毛也沒摸著吧?大牛賣弄出的好些閑話,民工們都不信了。傳來傳去,瑩兒就被神化了。

  但大牛卻錯解了瑩兒的心,他以為,瑩兒之所以那樣待頭兒,是因為鍾情於他。他被這一臆想感動得熱血沸騰。好幾次,看到瑩兒獨處時,他就瞅個空兒前來,說,你這樣待我,我也會真心待你的。又說,你等著,我會做給你看。弄得瑩兒莫名其妙,她弄不清自己咋“待”了他。

  大牛總認為,瑩兒肯定崇拜他的力氣。他忘不了自己風卷殘雲般撈鹽時,瑩兒看他的那一眼。那一眼充滿了驚奇,大牛卻當成了愛慕。晝裏夢裏,他都思謀那一眼,並衍化出更多的眼神來。浸淫於那些眼神裏的他一天天陶醉著自己,幹活也格外有勁了,某日竟撈出了十一噸鹽。

  陶醉於自己的世界裏的人,總能臆造出許多別人愛慕他的理由。大牛想,瑩兒沒有不愛他的理由。他力大,有一身腱子肉,人長得也精神,掙的錢也多。隻有在掙錢上,他不如頭兒。但他想,頭兒那錢,是黑錢,來路不正的。不定哪一天,雪一化,屍身子一出來,錢也就叫公家沒收了。而他的錢是血汗錢,說到天上也是他的。而且,他聽說,女人都喜歡強壯男人。頭兒早過了強壯期,哪有他大牛有“力量”。

  大牛老是哼一種快樂的小調,聽那曲子,很像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但因走調太多,變成另一曲了。那歌很老了,似乎是個電影插曲。民工房裏有個小琴,就是一手彈撥一手按鍵的那種。還有一本破書,那歌就在破書裏睡著。一天,寶子閑極無聊,弄醒了它。開始,它隻是呻吟咿呀。幾天後,它就活了,隨了那琴聲到處亂。耳濡目染,大牛也就會哼了。他無論走路,還是勞動,都哼那曲子。

  都說,瞧,大牛得花癡病了。

  4

  吳姐又來了。這回沒帶菜,隻說,那兩個揀根沙的又來了,叫瑩兒們換個活兒。瑩兒笑笑,說成哩,幹啥也成。要是沒活兒,她們回家也成。吳姐笑了,你想到哪兒去了?其實,那活兒比揀鹽根幹淨,雖是個力氣活,可沒有鹵水啥的。蘭蘭說成哩,幹啥也成。

  新派的活是壓沙。風老是將沙丘吹得四下裏亂走。它要是進了哪個鹽池,哪個鹽池就死了。

  壓沙的方法有多種,一是抬土上沙丘,在沙上造些土棱兒;二是將麥草們壓進沙裏,織成網狀。因鹽池上缺麥草,多用土壓沙。場裏對土棱定了要求,多寬多高,每米付多少錢……但無論哪種方法,效果都是暫時的。等流沙將人工織的屏障埋了後,沙丘就又活了。所以,壓沙成了鹽池上常年幹的事。

  一到幹活現場,瑩兒就發現,壓沙比揀沙根苦多了。你得在毒日頭下幹活。沙丘上無遮無攔,日頭爺就盡情發威。這倒不算啥,最苦的是抬土。兩人抬個帆布抬杆,裝上土,一搖一晃,挪上沙丘。在沙丘上走路,前行一步,便後陷半步,空身子都嫌吃力,何況抬上重物。

  每次抬土上沙丘,瑩兒就覺得抬杠在咬手,那擠壓,直往骨頭裏鑽。土的重量也變成了拽力,老想將她拽下沙丘。腳陷入沙中,沙鑽進鞋裏,跟腳親熱不已,才行了幾步,就狼狽不堪了。她咬了牙,較勁兒似的屏了息,才將一兜土抬上沙丘。她扔下抬杆,萎在地上。她發現女人們在望她,也懶得管那些嘲笑的眼神,隻管喘氣。蘭蘭擦擦頭上的汗,說,先試著幹一天。你要是熬不下來,我們就給他們下個話,結了賬,回家算了。

  瑩兒說,回家又能咋樣?你瞧,那麽多女人不也幹嗎?她們能,我們為啥不能?

  咬緊牙,兩人又抬了幾兜,瑩兒發現手腿都成了別人的。汗除了從毛孔裏淌,還從眼窩裏外湧,真“手心裏起皮,眼窩裏淌汗”了。最難受的是腿,每一挪動,腿肚裏就有刀子割。她懷疑韌帶受傷了,但看了幾次疼處,倒也不見有啥淤青。

  兩人幹到中午,汗流了不少,那土棱兒卻沒多長。瑩兒粗粗地算了算,照這樣子,她們掙不了多少錢。

  因為壓沙處離宿舍有段距離,兩人不打算回去了。她們來時帶了水和饃饃。本打算將午休的時間也用來壓沙,不想,稍稍一休息,卻誰也不想動了。望望別人的成績,她們暗暗慚愧。

  正相顧苦笑呢,大牛帶著寶子來找她們。一見她們,大牛大呼小叫地撲上沙丘。蘭蘭親熱地打個招呼。瑩兒也含笑示意一下。這下,大牛受寵若驚了。他跟寶子抬兜運土,不一會,那隆起的土棱兒,竟比她們一上午幹的還多。

  大牛說,你們真傻。你瞧,人家咋幹的?他過去,將別人的土棱兒一刨開,瑩兒才發現那奧妙了。原來,別人先將沙弄成棱兒,再在上麵蓋些土。這樣,一兜土,就能造好長的一截棱兒。蘭蘭說,照這樣子,風吹了土,不跟沒壓一樣嗎?大牛說,誰管得了千秋萬代呀?都貓兒蓋屎地幹,你不那樣,能掙個屌毛呀?蘭蘭問,場裏不管嗎?大牛說,事在人為。大不了,給驗工的人送條煙,人家睜一眼閉一眼,也就過了。

  蘭蘭說,那號騙人的事,我們也做不來。要是想掙昧心錢,還用到沙窩裏來嗎?

  蘭蘭這話,說到瑩兒心裏了。

  大牛們吃勁幹了一陣,累了個滿頭大汗。到了上工時間,大牛對瑩兒說,我去給頭兒說說,最好還叫你幹輕省些的。這活兒,累死驢呢。

  休息一陣,兩人又開始抬土。瑩兒有些身不由己。好幾次,好容易到沙丘的半腰,卻一下子萎倒了,土當然全倒了。蘭蘭也累得前仰後合,直喘粗氣。都筋疲力盡了,但都不想幹那投機勾當。

  蘭蘭說,以前有個善人,上了三年香,心很虔誠,菩薩化成一個賣鹽人,前來試他。那人拿出做過手腳的秤,多弄了半斤鹽。菩薩笑道,上了三年香,不抵半斤鹽。蘭蘭說,那人三年的功德,叫他騙去的半斤鹽折消了。她說,修行主要是修心。瑩兒卻說,功德不功德,我倒不在乎。我隻是做不出那事,窮了窮些過,我們又不是隻值那幾個錢。兩人仍是實打實地按要求壓沙,雖累成一堆泥了,卻沒幹出多少成績。粗粗地算算,要不算大牛們幫的那些,兩人壓一天沙掙的錢,還不如揀半天沙根呢。

  5

  大牛出事了。

  黃昏時分,兩人回到住處,聽三三說,大牛打了頭兒。事情很簡單,大牛以為自己跟頭兒私交很好,想說個情,叫瑩兒們繼續揀沙根。他忘了,無論他多有力氣,其實質還是個打工的。那交情二字,用在身份相若的人之間才適合。於是,頭兒眯了眼望大牛。三三說,那老死娃子,早就氣恨大牛了。一個民工,竟想跟他爭女人。人家正想找他的茬兒呢,大牛自個兒碰槍口上了。頭兒眯了眼,望大牛,許久才說,誰的褲襠爛了,露出你來了?你以為你是誰?大牛便放惱了。

  聽寶子說,那大牛,也生頭兒的氣呢。瑩兒記起,大牛說過:“你等著,我會做給你看。”寶子說,大牛早想打頭兒了。上回,頭兒一提親,大牛就咬牙切齒地說,也不撒泡尿照照,一頭老驢了,還想啃嫩苜蓿?還說了好些話,有些想討好頭兒的民工,就將話轉達給頭兒了。頭兒就將大牛說成老屌。大牛就惱了。

  惱了的大牛也是大牛,他隻要灰頭土臉地出來,也就沒事了。頭兒天生是罵人的,你叫他罵幾句,也沒啥。可大牛答應了瑩兒,要給她換個輕省些的活。他不能說白話放白屁的。他一條長毛出血有骨頭有腦髓的漢子,咋能失信於女人?他想努力說出自己該說的話。以前,每次頭兒喝醉酒,都由他背回屋子,頭兒總叫他兄弟。頭兒還打發大牛幹一些不便使喚鹽池正式職工的營生——那些人的賊眼也盯著頭兒的位子呢。大牛便知道了頭兒的好些秘密。但大牛義氣,隻是在某次醉酒後給照顧他的三三說過一些。大牛邊說,邊牛吼般哭,說他媽的世道真不公,人家稍稍使個手腳,就能掃樹葉子一樣撈錢,自己拚了老命,才能掙個養命的光陰。

  知道了頭兒底細的大牛便開始給好些人說情。大牛就這樣掙足了麵子。

  但這回,他一提瑩兒,頭兒就鐵青了臉,叫他出去。要是頭兒隻吼出去,大牛也會出去的,頭兒不該動手推他。頭兒一推,兩推,大牛的手就不聽話了,就也回推了頭兒一下。三三說,你想,大牛的勁多大,頭兒一下撞向辦公桌,差點砸倒桌子。

  三三說,要是僅僅砸倒桌子,也沒啥。頭兒不該掄起椅子,頭兒一掄椅子,他的身份就變了。他就從頭兒變成了想跟大牛打架的人。大牛不想打架,可他的手想打架。大牛一掄胳膊,椅子就散架了。然後,大牛的拳頭就撞向頭兒,磕飛了兩隻門牙。

  這下,大牛犯法了。據說,打落牙齒雖不是多大的事,可也算是傷害,不知是輕傷還是輕微傷,總之是傷害了。鹽池派出所的警察去逮大牛,大牛跑進了沙窩。

  三三說,大牛完了。隻那麽一拳,他的命就變了。場裏扣了他的當月工資,說是要支付藥費。三三說,錢倒是小事,最大的損失是場裏不會再要他了。要是叫警察逮住,牢是坐定了。加上他的逃,性質更嚴重,誰知道得坐幾年牢哩?

  民工們都說,女人真是禍水。

  6

  瑩兒很難受。不管咋說,大牛是因她們出的事。要不是給她們說情,人家的勞動模範不照樣當?聽說,大牛給鹽池爭足了麵子,每次省上來人參觀,都要到大牛幹活的現場去。要不是瑩兒,頭兒肯定會賣他麵子的。可是,兩個公獅子都會為母獅子拚個死活呢,何況兩個長毛出血的男人。再說,頭兒又不想打天下,何必要舍了麵子收買人心呢?

  蘭蘭也擰眉不語。三三將那事說得很嚴重。姑嫂倆的心很沉重。要是沒警察摻和,倒也沒啥。村裏人打架,打下鼻血,打落牙齒的,多得海呀。誰又管啥傷害不傷害呢?可大蓋帽一摻和,事情就麻煩了。聽說涼州的大蓋帽很厲害,連好人也能弄成殺人犯。一想大蓋帽正在追捕大牛,蘭蘭的心就砸芨芨似的嘡嘡。

  夜已經很黑了,三個女人各懷心事,都沒入睡。油燈兒恍惚著,搖曳出許多詭秘和莫測。屋外的風嘔嘔叫著。一入夜,多是這樣。聽說,安西是世界風庫,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因為少有樹木的阻擋,那風庫裏的風直溜溜就能吹到這兒,弄出許多鬼鬼的聲音。那聲音裏,有各種怪模怪樣的鬼臉,它們散披著頭發,嘬著口唇,隨意吹奏出一曲曲叫人毛骨悚然的調子。瑩兒分明看到了它們風中翻飛的長發。那長發,時如馬尾披風,時如瘋蛇亂舞。

  三三歎道,那大牛,好好兒的,撒啥野?他還供妹妹上大學呢。他一出事,嗑噌噌的,天就塌了。

  蘭蘭和瑩兒也隻是歎氣。

  忽聽有人敲門,那聲音很小心,在風中顯得隱隱約約,但三人還互相望了一眼。誰?三三問。

  那人不語,隻是敲。

  三三說,不說名字,那你就走吧。再敲,我可要叫人了。深更半夜的。

  門外傳來一聲:三三。

  三三叫一聲,撲下地去。一眨眼,她已抽開插銷。

  大牛進來了。

  瑩兒的頭一下大了。警察正逮他呢,他竟敢送上門來?

  大牛一身的灰。他先是找個碗,舀碗水,灌了一氣,才抿抿嘴,對瑩兒說,這兒,我待不得了。你跟我上新疆吧!

  瑩兒不知如何回答。

  大牛又說,新疆大得很。我又沒殺人,他們不會死追的。這兒待不得了。你知道,那老死娃子嗔狠心重得很,就算警察不逮我,他手下,我也活不出人了……你跟我走,我會一輩子待你好。真的。

  三三望著瑩兒,一臉的羨慕。她似乎很生氣瑩兒的不識抬舉。

  瑩兒苦笑一下,望望蘭蘭。蘭蘭明白那一望的意思,就對大牛說,你不知道,人家有心上人哩。人家的心早給人了。大牛臉灰了,說,既然你有了人,咋那樣對我好?

  瑩兒搖搖頭。她很想說,我咋對你好了?我啥話也沒對你說,啥事也沒對你做?那“好”,從哪裏說起?但又想,這樣一說,會叫他很沒麵子的。

  蘭蘭也替她說了,她沒對你咋呀?人家天生就那樣,誰見了也喜歡她。你呀,想哪裏去了?

  大牛木了臉,待一陣,又說,你喜歡誰我不管,反正我喜歡你。我就是死,也要將你搞到手。

  那個“搞”字,聽來很是紮耳。瑩兒沉了臉。她想說,你把我當成啥了?

  蘭蘭說,啥話?強扭的瓜不甜。你瞧,三三待你多好。

  三三一聽,燦爛了臉,望大牛。

  大牛卻擰了眉頭,一語不發。半晌,他說,叫我想一想。要是我想不通,還會來找你的。

  靜一陣,大牛卻抽泣起來。他用手一抹,抹下一把淚來。誰也想不到,這牛一樣的漢子,竟會女娃般抽泣。看得出,那事兒對他的打擊很大。抹了一陣淚,大牛苦了臉說,我完了,我的一切都完了。要是叫人家逮去,非打死我不可。你不知道,那些黑心賊,往死裏整人呢。頭兒的兒子就當警察。再說,就算能過了警察那一關,也會叫犯人打死的。你不知道,最壞的是那些犯人,他們整人的法兒多,有六十四道菜呢。每道菜,都是要命的。你看那壞腰子……對,就是縫麻袋的那個,他的兩個腎,就是叫犯人用肘子砸壞的。

  大牛牙縫裏抽一陣氣,木一陣,又說,就算我能活著出來。人家也不要我了……你叫我咋有臉麵回家?爹媽把我當搖錢樹呢,妹子也靠我供呢……真不敢往深裏想,一想,就覺得沒意思活了。

  蘭蘭說,一個大男人,咋說這號話?又不是個掉腦袋的事,這兒幹不成了,到別處去。

  大牛說,你站著說話腰不疼。這年頭……不過,我認命了。算命的說,我今年有個鐵門檻。我躲呀躲呀,也沒躲過去……我也不是怕挨打,我是怕丟人。你知道,我們那兒,隻要你進過局子,身子就染黑了。你咋洗,也是洗不白的。

  瑩兒說,你該去向頭兒認個錯。說不定,他會原諒你的。

  大牛說,不會的,我知道頭兒的性子。你好我好時,他也好。要是稍稍抹了他的性子,他會恨你一輩子的。這回,他的臉丟大了,能饒了我?再說,他的事,我知道得太多了,他早想攆我了。

  說完,大牛陰了臉,對三三說,我給你說的那事,可別亂說。要是叫人知道了,你也該掉腦袋了。他長歎一口氣。

  三三說,你索性將那事兒抖摟出來,反倒安全些。

  大牛說,那事兒,一扯,會扯出一大串來。我也正想咋辦呢?又對瑩兒說……你也好好想想,新疆真是個好地方。

  瑩兒想,再不能給他添幻想了,就說,我是死也不會跟你的。這事上,我是鐵了心的。你別逼我。

  大牛歎道,真羨慕那些山大王。我要是能當了山大王,就搶你做壓寨夫人。

  說著,他取下瑩兒們掛在牆上的皮水囊——蘭蘭用細麻繩紮了那個口子——灌滿水,拿了幾個饃饃。出門前,他狠狠地望一眼瑩兒,慘然一笑。

  7

  次日晨,瑩兒去找頭兒。她想給大牛求個情。她想,人心都是肉長的,三句好話暖人心哩。她想,隻要能幫大牛,她就多說幾句好話。

  頭兒缺了門牙,老氣了許多。瑩兒明白,門牙不是啥大事,今個缺了,明個補個金牙,會更牛氣的。頭兒最在乎麵子,叫民工揍一頓,很丟人的。他的對手也會拿這事做文章。頭兒的級別不高,可是個肥缺。那大自然的鹽,出多少又沒個定數,跟橡皮筋一樣能伸能縮。伸縮之間,財就滾滾而來了。

  民工們都這麽說。

  瑩兒望著頭兒。她第一次這樣望他。她發現她無論望啥人,都發現對方有種陌生的怪模怪樣,隻有靈官例外……頭兒也一樣的怪模怪樣,而且是那種叫她不能接受的怪模怪樣。她懷疑這是一種毛病,但沒治。

  瑩兒垂下眼瞼,對頭兒說,我給大牛求個情。

  頭兒幹脆地說,成哩。

  瑩兒原以為他會說些理由拒絕的,就吃驚地望他。

  成哩。頭兒用亮亮的眼睛望著她。解鈴還得係鈴人。人家給你說情,你也給人家說情。這叫一報還一報。

  謝謝。瑩兒說。

  頭兒說,不過,那事兒,你可要成。

  啥事兒?

  再是啥事兒?

  頭兒用亮亮的眼望她,說,也許,我心急了些。你瞧,這樣成不?你要是不了解我,我們先不結婚。先試一段日子,成了,再結。或者,不結也成。

  瑩兒一聽那試,一陣反胃。她當然明白那“試”的含意。她覺得一隻手扼住了咽喉,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了。她吃力地說,不成。那事兒不成。

  頭兒離開辦公桌,向她移來。瑩兒怕他動粗,就後退到門口。她一腳在裏,一腳在外,她想,他要是動粗。她就手扳門框大叫。

  頭兒看出了她的心思,笑了笑,說,那我隻好叫法律辦了。你想,有那麽多民工,你也打,我也打,我有多少牙叫人家打?

  瑩兒覺得頭裏有麵缽在敲。她吃力地說,我也是盡心而已。隻是……你也別逼人家太凶,給人家一條活路,別逼人太盛。

  頭兒大笑。瑩兒覺得有種很強的波向腦中卷來。她甚至怕自己會暈倒,就趕緊退出門來。她看到有好些民工在望她。他們也定然知道瑩兒來幹啥?她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們。她想,我真沒用。

  她往自己的住處走。那段路雖不長,但瑩兒覺得走了很久。腦中的缽仍在起勁地敲。她想,我也是盡心而已。

  她有些惡心男人了。他們咋都這樣?

  8

  次日清晨,忽聽有人喊,快來呀,出人命了。

  瑩兒跟蘭蘭出了門,見一大堆人正圍個池子嚷嚷。三三失態地撲了去。很快,她發出一陣嚇人的哭聲。寶子也嗚嗚地哭。

  大牛的屍體飄在鹵水中,看不出有傷。深綠的鹵水襯著他空洞洞的眼睛。瑩兒覺得頭裏嗡嗡地響,很像在夢魘裏。眼前的一切都很虛。民工們都睜了木然的眼。偶有唏籲者,跟穿竅而過的微風一樣悠長和空洞。

  這池子離瑩兒的住處不遠。瑩兒發現鹽池邊上有掙紮的痕跡,看不出廝打的意味,但分明有掙紮過的跡象。她想,是不是他不小心掉進鹽池呢?但她也知道,即使是真的掉進鹽池,也不會淹死人的。那鹵水的比重,比人體的比重大。瑩兒覺得有隻無形的大手在揉捏她的心。

  警察來了,民工們木然地散開。警察叫民工們撈出大牛。一個法醫開始驗屍。他叫民工們脫了大牛的衣服。瑩兒們就遠遠地避了。

  三三也不哭了。蘭蘭慘白了臉,扯了三三的胳膊。瑩兒覺得胸口很噎。她覺得大牛死得怪。她想,誰都會覺得他死得怪,但誰都不說。她想,大牛憨大心實,他難道會為打落個牙齒賠上自己的命嗎?不知道。

  三三打著一個個寒噤。她一聲接一聲地打。那神情,仿佛很冷,但又像吃得過急過飽時的那種呃嗝。瑩兒發現,三三是真心待大牛的。三三長得雖不俊,卻健壯出一種跳突突的味道。瑩兒想,大牛,你真是沒有福氣。但想到他對自己也是真心的,心裏有縷疼抽了一下。記得以前,一想到大牛對他的黏,她就覺得受不了,覺得那黏有些褻瀆了自己。此刻想來,卻很叫她感動了。畢竟,人家是真心的。心裏的疼化成了暖意,暖意蕩一陣,就覺得一股強烈的感覺湧向鼻腔。一串眼淚滾下鼻窪。

  一切都恍惚著,都叫濃濃的幻覺虛化了。夢魘的覺受越來越明顯,噎也越來越明顯。瑩兒摟了三三,默默地流著淚。三三卻木著,她的眼睛深枯枯的。因為風吹日曬,三三的皮膚很幹燥,臉上也布滿了雀斑。三三舍不得買菜吃,卻花了好些錢買治雀斑的油。瑩兒明白,多好的油也起不了大作用,因為那雀斑是黑色素沉積造成的。隻要三三仍在烈日下幹活,她就別想有好的皮膚。

  遠處的法醫好像在解剖屍體。一片白影在人影間透出。瑩兒不敢多望那兒,但仍是想起了大牛腿上灰白的老繭和娃娃嘴一樣大張的血口。

  寶子過來了。他抹著淚,蹲在三三身旁。他抽噎著說,大牛身上倒無傷痕,隻是他的褂子爛得怪,叫撕得一塌糊塗。那模樣,很像是水裏有個怪物,扯了衣服往水裏撈人。寶子抹把淚說,大牛肺裏胃裏積滿了鹵水,像是淹死的。可怪的是,你就是想自殺,人家鹵水也不會成全你。寶子說,大牛落水後,定然有種外力往水裏按他。一定是的。他說,頭兒也在抹淚。頭兒說他已給派出所打了招呼,叫他們別追究了。他說,不就是個牙嗎……誰料想,他竟死了。

  寶子說,要是大牛真自殺的話,當然也行,比如跳鹽池前,他可以抱一塊鹽蓋巴,就浮不上來了。人一死,手一鬆,鹵水才會將人托上水麵。寶子說,當初詩人屈原跳江時,就抱了塊石頭。

  瑩兒懶得說話。

  寶子又說,三寶一死,別的沒啥,她的妹子就沒法上學了。寶子說,全憑大牛牛一樣苦,他妹子才上了大學。

  9

  要燒大牛了。

  民工們都圍了來送他。大牛爹媽也來了。他們牛叫般嚎著。兩人都很幹癟,像被風幹的茄子一樣。很難想象,這兩個幹癟的老人竟能生下犏牛般的兒子。老頭長嚎著,胡須上淋漓著淚。老婆子扯長了聲音,邊嚎邊用腦袋撞鹽蓋巴。場裏派人請他們時,隻說是大牛病了。他們沒想到,那牛一樣壯的兒子已成了紅絨單蓋著的死人。怕他們傷心,民工們不叫他們接近大牛。這當然是對的,要是那幹癟的老婆子看到兒子被解剖得一塌糊塗時,肯定會心疼死的。但解剖的結果很明了:胃裏的殘留物中沒毒,身上也沒明顯的傷。雖有幾處劃痕,但並不致命。可以肯定是淹死的,而且,法醫傾向於自殺。但聽說,派出所尚有不同意見。

  至於自殺的原因,說法頗多,一是說大牛怕叫警察逮了,會挨打。二是說大牛料定他吃不上鹽池這碗飯了,心灰意冷,絕望自殺;三是說大牛得不到瑩兒的愛,覺得活著沒意思了。因為有了第三種說法,派出所便找瑩兒談話,瑩兒將那夜大牛說的話告訴了派出所。派出所又找三三談了話。

  民工們弄了好多幹柴和牛糞,將裹著紅絨單的大牛抬到柴上。一位司機從汽車油箱裏抽了半桶汽油。大牛媽像護雞娃的老母雞那樣一撲一張。她想最後見兒子一麵,但民工們堅決不叫她靠近屍體。老頭子卻很現實,他隻是纏定了頭兒,時不時就抱頭兒的腿。這是農民對付官員最有用的一招。頭兒說,你兒子是自殺的,憑啥叫我們賠命價?老漢卻不管不顧,隻管抱腿。後來,頭兒叫出納給了他一萬塊錢,但不叫“命價”,隻說是對老漢一家的幫助。又聽說,老漢拿了錢後,卻認定頭兒心虛,不然,他咋會給自己那麽多錢?

  本來,老漢是不想燒兒子屍體的。他還想多鬧些錢。他怕屍體一沒了,再鬧時,就沒現在這麽理直氣壯了。但因屍體開始發臭。民工們都求老漢,說已熏得他們吃不下飯。老漢就心軟了。

  汽油澆到裹大牛的紅絨單上。刺鼻味彌漫開來。大牛媽打滾撒潑,厲厲地嚎。三三們也陪了她抽泣。瑩兒心裏的噎感更重。一切都化為稠稠的夢,虛幻成影子了。一人舉個火把,在風裏呼呼。它慢慢湊向紅絨單下的柴們。柴們早迫不及待了,不等火把吻上自己,就急不可耐地騰起一團亮亮的光焰。火焰漫延得很快,像天旋風一樣瘋狂而放肆,瞬間就吞沒了絨單。

  火們歡快地呼呼著。它們是一群狂歡的烏鴉。它們一口口叼走了絨單,叼沒了衣襟,將白皮膚舔成了黑色。它們似乎更喜歡大牛腿上的硬皮和血口。它們舔呀舔呀,硬皮想頑強地守候自己本來的顏色,火卻在頑強地舔,漸漸地,灰皮泛白了,變得駁剝陸離。

  火溢滿天了。到處是呼呼聲。大牛媽大張了口撲天搶地。大牛爹也大張了口,他似乎在哭,又似乎在驚訝兒子的耐燒……是的,大牛很耐燒。一般人多脂肪,大牛身上卻多腱子肉。前者助燃。後者卻得憑借柴的力量,才能完成最後的升華。肉皮上的灰斑漸漸洇滲開來,冒出了一股水液,但火很快就氣化了它們。

  大火彌天。煙漸漸少了。汽油完成了它的使命。剩下的事,該由柴和牛糞做了。大牛顯得很不好意思,他在火中扭捏幾下,引起民工的驚呼。一人叫,別怕,那是筋揪了。這一叫,大牛立馬安詳了。好像變魔術的叫人揭了底一樣,他顯出一種赧然的安靜。似乎是為了彌補他的過失,他的身上開始流出新的燃料,液體呈泡沫狀,一滴一滴,從一暈暈散開的灰色中滲出,先是水汽般的暈紋,漸漸凝成一滴。那“滴”越來越大,終於流下發黑的軀體,在火中濺出一團光華。

  因為大牛的配合和支援,火變得非常純正和幹淨。火光不再飛揚跋扈,竟有爐火純青的跡象了。肉變成了硬皮,貼在骨殖上,意味著火已消滅了大牛體內的水。除了脂肪仍做出液體的姿態外,骨肉都凝在火中。民工都半張了口,眼裏發出瓷器的光澤。

  大牛媽的哭從火中滲出。她的哭不像哭喪,隻能算厲厲地嚎,是受到劇痛後抑製不住的那種嚎。大牛爹也發出很大的哭聲,但他似乎能自由地出入悲痛。他老淚縱橫地哭一陣後,總要偷看頭兒一眼。頭兒臉灰著,似乎是憂傷,也似乎是煩躁。

  幹柴沒了,隻剩下火籽兒,牛糞仍在噴出它特有的火光。大牛的身子收縮了。按火化的規矩,應該有個人拿個鐵纖,一下下捅那黑團,以便燒得徹底些。但誰也不去捅它,大牛隻好黑成一團了。

  幹柴和牛糞跟專業化屍爐不一樣,火熄時,大牛還沒完全變成骨頭。據說,大牛媽想背回娃子,大牛爹卻不同意。他想將大牛埋入沙窩,省得在家鄉紮眼。要是大牛完全變成幹淨骨頭,他媽當然能扭了老漢性子,背兒子回家。但柴火幫了老頭的忙。那火力,並沒完全燎光肉。它僅僅是將肉變成了釉狀物。這樣,大牛媽隻好由了民工們,將大牛埋在鹽池北麵的沙窪裏。

  埋了大牛的次日,瑩兒們按當地習俗,做了些湯飯,去送給大牛。她們發現,埋大牛的沙丘已不見了。大牛早暴屍在外了,他貼在骨上的肉早叫啥動物啃光了。骨頭雖叫煙熏黑了,但那一道道的牙印卻啃出一線線幹淨的白。

  瑩兒們邊哭,邊將散了一地的骨頭收攏了,埋進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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