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山上的金鳳凰,落到了沙海的岸上。”
1
猛子和月兒結婚了。事情辦得很熱鬧。吃飽喝足的男人們湧入洞房,鬧出了天大的喜慶味。
但猛子死也想不到,月兒竟患了梅毒。新婚那夜,月兒就不叫他碰。她的理由是,蘭州時,用別人的盆子洗過下身,染了腳氣,說腳氣有病菌,怕傳染。猛子有些疑惑,就逼她在回娘家站“對月”時進城檢查。檢查完,醫生支開月兒,告訴猛子,月兒染了梅毒。
猛子覺得一個巨雷轟在頭頂。他被殛暈了。怪不得,她一直不叫自己碰她。猛子想著跟月兒接觸時的一幕幕場景,斷定月兒早知道自己患了啥病。
猛子當然知道梅毒是啥。他覺得自己遭受了巨大的欺騙和侮辱。醫生話音沒落,他就覺得一陣酥麻,由舌根蕩向全身。片刻間,腦中一片空白。他木了半晌,聽得醫生問道:“你們同床沒?”猛子搖搖頭。醫生說:“幸好……不過,你也放寬心。現在醫學發達,這號病,能治。”猛子不語,心裏卻在念叨:“你咋能這樣?咋能這樣騙我?”
怪不得……怪不得……猛子想到了好多場景。結婚前,他衝動時,月兒總說:“急啥?等結了婚,我就是你的。”當時,猛子還把這當成了月兒貞潔的證據。見識了太多的水性女子,月兒最後的堅守令他感動。闖蕩了幾年,他也多少經了些事,聽了些事,明白愛情已成為這個時代的奢侈。但還是想不到,他新婚的妻子,會患上梅毒。萬念俱灰。
醫生勸他:“你應當感激她才是。人家也是棉花,一見火也燃哩。人家的忍,你才沒染病。”
猛子苦笑幾聲。這時,他才覺出了後怕。對月兒的怨恨,因之淡了些,但心頭的那份痛苦,卻依然沉重。他打定主意:離婚。這決定很解氣,心頭的沉重也輕了。但同時,又想:“離了,她又咋活?”
月兒在走廊另一頭的座椅上,低垂著頭,任剮任殺的模樣。猛子過去,月兒沒抬頭,隻往旁邊挪挪。猛子木木地說:“走吧。”不管她,先出去了。
外麵是亮晃晃的天。這燦爛的天,反襯著心裏的陰沉。猛子長長地籲口氣。他想到了爹媽,想到他們為娶媳婦花的那疙瘩錢,不由恨起月兒。他停下腳步,回頭,見月兒倏然瘦小了許多,衣服寬大了。清風吹著她的頭發,在慘白的臉上亂拂,無助和恓惶從她那弱小的身上滲出。猛子心軟了,想:“她也是個弱女子呀。”便打定注意,先治好她的病,再離婚不遲。雖是個名義上的夫妻,也不能扔下她不管。
等月兒趕上,兩人並排了走。誰都不說話。城裏很靜,雖有無數的喧囂,但仍然很靜。兩人的世界寂寞著,無聲無息。隻有一種慘白的感覺酵了心,啥也不想說。
見月兒嘴唇很幹,猛子買個雪糕,遞過去,說:“啥都別想,有病就治吧。”月兒木一陣,卻哭出了聲。她說,她先是打定主意要跳出農門的,可進了城市,才發現,她進入的,是別人的城市。她永遠是個漂泊者,無著無落,一若浮萍。她找過好多份工作,也堅守著自己的貞潔。後來,一個城裏老板答應娶她。病就是他給染的。月兒說,患病前後,她經了很多事,終於明白,最珍貴的,還是鄉下的那份淳樸的愛。回到家鄉,她就不顧一切地追猛子,邊治病,邊張羅婚事。她相信她會治好病的。她會用自己的一生,來殉這份真愛。
猛子靜靜地聽著,心裏奇怪地平靜。月兒說的,他懂。在那兒,他也打過工,有過局外人的尷尬和痛苦。一夜,沒找到工作的他遊蕩在街頭,那餓冷的感覺撕咬著他。四麵的建築物很高大,亮著的窗戶,眼睛般望他,但他找不到能躲避寒冷的角落。他隻是沿著那泛著慘白顏色的大街,走過去,再走過來,數著腳步,也數著時間。他不知道,一夜,竟會是那樣漫長。那種局外人的感覺,一直沒能消失。
猛子搖搖頭,扭過頭,見月兒正望他。他很熟悉那種目光,當初,患了絕症的大哥看醫生時就這樣。猛子的心突地熱了。他攬攬月兒的腰,用了很大的力。月兒哭出了聲。
涼州街頭人很多,鬧的,吵的,叫的,沒人注意一個女孩的淚,沒人注意一個男人的痛苦,沒人注意身邊還有正受著煎熬的心靈。身邊的人雖在熙嚷,但猛子覺得他們很遙遠,遠到心外了。他攬了月兒的腰,朝前走去。月兒仍在嗚咽。一股強烈的憐惜淹了猛子的心。
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已跟這弱女子連一起了。
為了散心,猛子陪月兒逛了幾處,倆人都極力表現出好興致以影響對方,但很快,誰都覺出了虛假和疲憊。月兒便收了笑,眯了眼望遠處,臉上帶一抹淡淡的愁。這使她顯出一種異樣的美。猛子想,要是她沒有那事,該多好。這一想,心就灰了,覺得最美的東西被打碎了。當初,他也有過向往,向往事業,向往愛情。現在,他的妻子——他無數次設計過的角色——竟然有那樣一段不光彩的經曆……他可以容忍月兒的病,但不能容忍她曾有過的浪漫,每一念及,就像吞了汙水一樣。他極力強迫自己不去想它,但那令人作嘔的場景,總往他腦中。每到這時,那離婚的念頭就會子彈一樣打中他,一種快意的報複感就會彌漫開來。
“我可不想當退水溝。”他想。涼州人眼裏,當“退水溝”是最沒出息的。所謂“退水溝”,就是農民澆水時,放多餘的水的備用溝。《紅樓夢》裏,薛寶釵入宮不成,賈寶玉就成了他的“退水溝”。涼州人眼裏,當“退水溝”,是很屈辱的。
猛子想,她是想當城裏人不成,才退一步嫁給他的。他覺得很委屈。可無論多麽強硬的“離婚”想法,一麵對月兒,就軟了。月兒的臉白嗆嗆的,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猛子又想到了死去的哥哥。隻有生命受過巨大創傷的人,才能讀出那種無奈。猛子默默地歎口氣,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程的車上,誰都無語。猛子很想說些高興的話題,但卻明白,這時候,還是啥都別說的好。
月兒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致,一臉木然。猛子發現,世事的變化,也如車外景致,總在嘩嘩地變,稍一晃,就物非人非了。幾年間,他經了許多事,生的生,死的死,原以為笑的,偏偏哭了……原以為能掙出土地的月兒,卻偏偏割不斷命運的繩索,還染了一身的病,成為農民的妻子——想到這“妻子”一詞,他的心揪了一下。以前,他死也不會想到,他會有得這種病的妻子。
想到媽時,猛子揪起了心。月兒長得俊,給媽長臉不少。媽老說:“我們村的媳婦,就我家的最亮活。”這也是實情,可月兒卻害了這病。那是在打祖宗的臉。媽要是知道,也會抬不起頭的。一想到月兒家人,竟這樣瞞天過海,在活人的眼裏下蛆,他氣就不打一處來。
2
進了月兒家的莊門,月兒媽擔心地望猛子。從她的眼神上,猛子斷定她知道底細。一股羞惱衝上心頭。他想,她們都是同謀,謀算的,是他和他的父母。此刻,病倒退到了次要位置。被欺騙的感覺很使他氣憤。他想,你明明知道丫頭有病,還叫她嫁人?就懶得去打招呼。
月兒媽望望月兒,又望望猛子,想說啥,卻隻是動了一下喉結。猛子知道她想問啥,就說:“你們喧,我到家裏看看。”因按規矩,月兒在婆家待了三天,也要在娘家待三天,叫站“對月”。猛子當然也可以陪她,但他接受不了對方將自己當傻子耍的事實,就回家了。
出了門,一回頭,見月兒倚著白楊樹,默默望他。那一臉的無助,叫猛子的心一下子軟了。眼淚不由得湧了出來。他很想轉回去陪月兒。她媽的神態,又很讓他厭惡,就一扭身,轉過了牆角。
媽正在莊門上幹活,見猛子來,問:“吃了沒?”猛子說:“沒。”媽吃驚了:“你去認門,人家沒招呼?”猛子不能說自己進城的話,隻說:“吃不慣,太油膩。想吃素麵條。”媽便扔了家什,進了廚房,給他煮了碗麵。
邊吃飯,猛子邊望媽。媽瘦了,但似乎更剛強了,一臉汗水,洗得媽紅光滿麵。猛子想到了月兒的病,心又揪疼了。
吃完飯,躺在床上,覺得很沉悶。新房裏所有的東西都在嘲弄他。對月兒的憐憫又消失了,多了羞惱。他想:“這是不可原諒的。別的,都可以。這不成……就是,還有啥比這更惡心呢?”那離婚的念頭,又浮上心來。
躺一陣,仍是悶得慌,就索性起床,走出家門,走向田野。
地裏幹活的人多,見了猛子,都打趣幾句。猛子胡亂應幾聲,走上沙梁。他遠遠地看到了白虎關。幾天不見,白虎關又胖了,多了新房,多了紅旗。聽說,有個老板也想征地,想建個大漠娛樂城,項目很多,有賽駝場啥的。聽說城裏人好這一口,吃飽了,喝足了,見慣了花花綠綠的東西,想換種口味了。雖說可能是好事情,但猛子想,就算建成個花花大都市,又能咋樣?他懶得前行,找個地頭蹲了,胡亂想去,也沒個清晰思路。
忽見月兒出現在視野裏。月兒去家中找他,沒找到,又一路追了來。有人遠遠地向月兒打招呼,月兒也像以前那樣歡快地應。聽到那聲音,猛子皺皺眉,罵:“你個沒心沒肺的貨。”卻忽然明白:她是不希望別人發現她的心事的。
月兒和鳳香寒暄幾句,鳳香向猛子方向指戳一下。月兒發現了他,歡歡地跑來,一臉的燦爛。猛子以為她是裝的,卻發現,那燦爛出自她的心底,很像一個茫然失措的孩子,忽然發現了母親。猛子很感動,潮熱湧上心來。
月兒邊喘氣,邊解釋:“沒你,我一會兒也待不住。你可別笑我。”猛子心一熱,捉了她的手。月兒緊緊握了,生怕他飛了。
“喲——,親熱也不分個場合。也不怕人笑話?”鳳香遠遠地叫。
月兒臉一紅,吐吐舌頭,丟下手,距猛子遠了些。太陽已到了西山上。鬥大的雲疙瘩翻滾著。風裏有股腥味,像是白虎關窩子裏的淤泥味。猛子望望月兒,心中漫上溫水似的東西。他發現,自己一麵對月兒,心就軟了。
找個幹淨處,兩人並排坐下,胡亂說陣話。猛子說:“這病,不能再拖了。要治,就把那病根拔了。先住院,錢不夠了,我去借。”月兒說,她有些私房錢,再問爹要一些。她打算以串親戚的名義進城,住院治療。以前,她隻在私人診所裏看,都說是小病,幾付藥就好。錢雖花了個路,可沒能根治。
猛子說,這事兒,不能叫爹媽知道。天大的事兒,由他一個人背。
月兒說:“治好病,我就真正是你的人了。”說著,她潮紅了臉。猛子望著那張豔麗的臉,心頭一蕩,摟了她,狂吻起來。
站完對月,月兒回到婆家。那喜慶味仍有餘韻,猛子的心卻灰灰的。雖聽說梅毒不是絕症,但它打碎的,是他心裏很珍貴的東西。他又是懊惱,又是後怕,忽而怨月兒,忽而又愛憐她。雖也時時記得掛上笑臉,但那重重心事,媽也看了出來。媽問:“咋?是不是怕上了絆,蹦躂不成了?”猛子正想找個借口去城裏治病呢,便說:“就是。月兒想進城看她姑媽,想叫我陪她去。”媽說:“想出去了,就出去,別憋出病來。”
次日,猛子去了白虎關,見自家那窩子,距進底至少得二十來天,就放心地帶了月兒,住進了涼州醫院。
3
住了十多天醫院,也沒啥效果。大夫說,月兒抗生素過敏,青黴素先鋒黴素啥的,都用不成。能用的藥物都用了,效果卻不明顯。大夫怨月兒,說咋不早治,病已很重了,叫他們到蘭州的大醫院去試試。月兒說一直在治,因為抗生素過敏,時好時壞,沒能根治。見猛子很沮喪,大夫安慰道:“別怕,又不是艾滋病。這號病,現在算不了啥。”月兒也說:“就是。有好些比我重的,都治好了。爹訪查了個老中醫,專治這病,神得很。”
辦了出院手續,月兒帶了猛子,去見老中醫。月兒說那人學過奇門遁甲,神奇無比。解放前,涼州城有專門求雨的道人,若是天年大旱,縣裏也會找道人求雨。求雨前,都要訂契約的:求下雨來,縣裏酬糧五百石;求不下雨來,就架籠火,燒死道人。每次訂契約前,道人都要問老梁爺——月兒說他叫老梁爺——老梁爺掐指一算,說某年某月某日有雨,道人就將契約訂在那天。若是算出近日無雨,哪怕縣裏給多少糧,道爺也不敢應承。現在,有些賣燒雞的,若是剩得多了,也會來找老梁爺,叫他算算,哪個方向吉。一算,朝東,就朝東;朝西,就朝西。一去,多少剩貨都能賣完。此外,老梁爺專門煉各種丹藥,治愈了好些疑難雜症。別說梅毒,就是更重的病,在老梁爺那兒,都是小菜一碟。
月兒顯得很有信心。
但猛子的心很沉重。他看得出,月兒在極力安慰他。他常看到月兒的眼圈泛紅,明白她在偷偷地哭。但他還是裝出相信的樣子。
老梁爺有一臉蒼老的肉,但無一根胡須。唯一能顯示其異的,是他肥大的耳朵——那甚至算不上耳朵,隻能算形狀像耳朵的一堆肉。猛子有些懷疑他的能為。月兒卻很是親熱。
老梁爺麵無表情,也沒問她的病情,隻叫她脫了上衣。然後,他取個小球,上麵插滿了針。老梁爺掄圓那刺蝟球,才幾下,月兒脊背就布滿了血珠。猛子問痛不痛?月兒答不痛。老頭連掄幾十下,才取過藥瓶,往血珠上撒黃色藥末。
月兒已成了汗人,臉上卻光鮮了許多。她抽出幾張票子,老頭胡亂接了,扔到桌上,悶悶地說:“要治,就連續治。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月兒賠笑道:“以前怕痛。以後,按時來。”
接過老頭遞來的幾包藥,道了謝,出了門。月兒興致很好,說她以前治過幾回,效果很好,後來怕疼,就不來了。“不然,早就好了。”她歎口氣,很後悔的樣子。猛子說:“長疼不如短疼。這回,抓緊治一陣。我弄個摩托車,天天捎你來。”月兒說:“不用。一周去一次就成,平時自己洗。”
兩人乘車回家,先去白虎關的歌舞廳,放下住院時買的雜用東西,以防叫媽看出啥來。月兒爹正和一人閑聊,見月兒來,很親熱。猛子很厭惡他,認為他也是合謀者,就不冷不熱地待他。月兒爹倒不在乎,取過一個飲料,扔給他。
月兒問爹:“生意咋樣?”爹答:“沒以前好。現在又開了幾家,競爭很厲害,沒好姑娘招不來客人。”一聽這話,猛子的惡心湧上心頭。他扔下飲料,說:“我走了。”扭頭出了門。他真想罵:“老畜生,月兒已毀了,你還想毀別人?”才出門,月兒已追了上來。
猛子惡狠狠說:“聽見不?他還想找好姑娘呢。”月兒不語,走一陣,才說:“那事兒,不能怪爹。他又沒叫我往壞裏學,是我自己不好。”猛子說:“他不叫你出去,你能學壞?”月兒長長地歎口氣,說:“話看咋說?城裏那麽多學壞的,爹也沒教她們。我細細算過,我有許多次學壞的機會,在蘭州,在花兒茶座,我受到好些引誘。這世界,到處是陷阱。稍不留意,就栽進去了。”猛子想也對,不再說啥。
一進家門,媽見月兒瘦了許多,悄聲問:“她是不是有了?”猛子心裏隱疼,卻笑道:“你急啥?”
4
猛子媽終於發現了月兒的異常。
次日早晨,媽上地幹活前,給猛子安頓事,一推門——自得知月兒的病後,猛子決定不鎖門,他怕自己萬一衝動幹出傻事——月兒正打個手電洗那下身。媽一眼,就發現了異常。月兒驚呆了,怔了怔,才撈過紙,捂住下身。
媽叫出猛子,悄聲問:“別騙媽。她害的,是不是楊梅大瘡?”媽臉上,有種大白天見鬼的神色。猛子笑道:“媽,你胡說啥呀?”媽卻直了眼,呻喚道:“天呀,我造了啥孽。”她的眼淚立馬湧出,開初,她還強抑著,不發出哭聲。哪知,越抹淚,倒抹出一臉水光來。
“媽,你眼花了吧?”
媽邊抹淚,邊說:“娃子,我吃了幾十年飯了。當初,月兒爹的二姐就害過這病。我見過的,那陣候,跟她一樣……娃子,她害了你了。”話音沒落,爆出哭聲。
猛子知道瞞不住了,也明白,媽以為自己已跟月兒圓過房了,就勸道:“媽,我沒事的。我沒有碰過她。”媽住了哭聲,望他:“真的?”猛子點點頭,媽卻摟了他,發出更大的哭。
猛子覺得腦中嗡嗡響著,心裏既覺得難受,卻又輕鬆了許多,想,叫他們知道也好。這號事,終究瞞不了人的。
哭一陣,媽抹把淚,說:“娃子,你的陣勢你知道。媽不好說啥。媽隻告訴你,那黃水水,你隻要沾上一點,這輩子也就完了。”說著,她又罵起來:“那號豬狗不如的老畜生,明知道自己的丫頭有病,卻來害我的娃子。”
猛子怕月兒聽到難受,就勸道:“媽,你少說兩句。誰又想害那病呀。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心裏卻又怨恨起月兒的父母來。
老順進了莊門,以為媽又和誰強嘴,就怨道:“老妖,又是啥事?你一天不幹正事,刀槍矛子地亂舞啥,鬧得雞飛狗上牆的。”媽擰把鼻涕,說:“你娶了個好媳婦,把楊梅大瘡帶到家裏來了。”老順吃了一驚,望猛子。猛子解釋幾句,他以為爹會震怒的,因為他一向反對自己和月兒的婚事。不想,爹隻是陰陰地望一眼洞房,又陰陰地望一眼猛子,啥話都沒說,就坐在台沿上,機械地抽煙。
院裏很靜。日頭爺從東廂房探出半個腦袋來,窺視著院裏。媽時不時擰一把鼻涕。
猛子進了小屋,見月兒坐在炕沿上,木頭一樣。猛子希望她像媽那樣哭。有時,哭能瀉了心中的難受,但她卻隻是呆怔。屋裏充滿了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沉悶和死寂。地上的盆子很紮眼,一汪黃水,幾團衛生紙,還有那歪倒的玻璃瓶,幾暈黃色的藥末,都壓在猛子胸口。
月兒雕塑般一動不動,猛子不知說啥好,隻是長長地歎一口氣。他理解爹媽心中的痛楚,也理解月兒的絕望。他們都是受害者,可卻不知道害人者在哪裏?
猛子撫撫月兒的肩,安慰道:“這事兒,人家遲早會知道。”
這一說,月兒才湧出了淚。那淚水,先是爭先恐後地往外湧。月兒極力強抑著哭聲,時不時發出哽咽。猛子的心也酸了。他擰好瓶子,揀了紙,把盆子放入椅子下。他不能去倒那髒水。此刻,他一不小心,就會傷害媽。媽疼他,養他,並不是為了給“楊梅大瘡”倒尿盆的。
月兒邊抹淚邊說:“這事兒,也不怪爹媽。他們不同意,是我鐵心要嫁你的……誰知,它這麽頑固。”
“別說了。我又沒怨你。”猛子摟摟月兒的肩,出了門。院裏陽光燦爛了。幾隻雞在四處覓食。爹舉了煙鍋,半晌不動。
媽卻不見了。猛子怕她去月兒家,急忙出了莊門,往月兒家去了。
5
猛子媽真去月兒家了,邊走,她邊罵:“老禍害!老禍害!”她心裏鼓蕩著一種氣,橫衝直撞的,正找出口呢。自打白虎關一熱鬧,村裏反倒冷清了。幾個娃兒一見猛子媽的陣勢,知道有好戲看了,都做個鬼臉,悄悄尾隨了,邊學猛子媽的姿勢,邊吐舌頭。
老禍害!猛子媽罵的是月兒媽。把楊梅大瘡充黃花閨女,這比賣假藥更可惡。那一疙瘩彩禮不提,若是娃子真沾了身,不等於殺人嗎?老禍害。老畜生。老牲口。老雜毛。她想著一個個能泄憤的詞,但啥詞兒,也泄不了心頭的仇恨。
路上土多,猛子媽顧不上擇路,溏土濺起,染白了褲腿。幾人問她,她理都不理。那幾人互相望望,也尾隨了。誰也不放過這個看大戲的機會。很快,猛子媽身後拽了個長長的尾巴。
月兒家的莊門虛掩著。猛子媽一腳,就踏出了攪天的聲響。一輩子了,她還沒這樣威風過哩。那聲炸響,驚出了月兒媽。她見猛子媽來,知道沒好事,卻仍是堆了笑:“喲,親家。”
猛子媽吼一聲:“老禍害,你幹的好事!”她邊罵,邊脫下鞋。月兒媽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已挨了幾鞋底。“叫你害人!楊梅大瘡!”猛子媽邊罵,邊掄鞋子。開始,月兒媽還躲著,一聽“楊梅大瘡”,便一下子萎倒在地,任對方鞋底往臉上扇。那張臉先灰了,接著又紫了,一縷血流下嘴角。
若是對方反抗,猛子媽可能會越戰越勇,可親家偏偏支棱著臉,由她逞凶。她扇了幾十下後,覺得再扇,外人會笑話她的,就穿上鞋,撿起一塊石頭,進了屋,叫:“砸了你個楊梅大瘡!”屋裏便響起玻璃破碎聲,隨後是木器斷裂聲和各種聲響,最後是扯長了聲的嚎哭。
“老禍害呀——老禍害——,你咋拿楊梅大瘡騙人呀?”她邊嚎邊罵,是典型的哭喪架勢。
月兒媽木木地坐在門口,身上臉上都是土。她的眼睛幹枯枯的,像兩口幹涸的深井。她強悍了一輩子,村裏人從來沒見過她的這副孬樣。按她以往的做派,還口還手,都不在猛子媽之下。兩強相遇,才有好戲。不過,雖沒看到想看的好戲,人們還是聽到了一些新鮮事。有人問:“啥是楊梅大瘡?”有人就解釋,問來猜去,就明白了一些事兒。
猛子以為媽僅僅是去私下裏興師問罪,卻不料鬧出了驚天動地的響動。他連忙跑往月兒家,見門口黑壓壓了,不由頓足。他恨起媽來,明白她這一鬧,月兒的名聲就毀了,叫她以後咋活人?他撥開人群,見月兒媽在院裏呆坐,模樣很是可憐,就上去拉她:“大媽子,起,起來,有啥事,到屋裏去說。”哪知,不拉時,她還隻是呆坐,一拉,反倒拉出了扯天扯地的嚎哭。她邊嚎,邊撞頭搶地,額頭上多了幾個青包。
“你們望啥笑聲?”猛子朝門口的人一瞪眼,於是有兩人上前,搶住月兒媽的胳膊。
猛子進了屋,見地上有碎鏡片。地桌上也多了幾個窟窿,露出木渣,知道是媽的手筆,不由頓足長歎。
媽坐在炕上,扯長了嗓門,哭喪似嚎,時不時罵一聲“楊梅大瘡”。她已將一床紅綢被子拉開,鋪在P股下。塵土和髒物將被子弄得汙穢不堪。猛子的腦袋一下子大了。她咋能這樣?平素裏,雖也老見村裏女人演這劇目,媽卻很少使這招。在猛子的印象中,媽隻使過一次:小時候,他叫大頭打出過鼻血,媽扯了他去,糟踐了大頭一次。媽一定氣糊塗了。
“媽,你別丟人好不好?”猛子氣出了眼淚。
“丟啥人?你說我丟啥人?我又沒拿楊梅大瘡,冒充黃花閨女。”媽撒潑般吼。
猛子哀求道:“你別嚷嚷成不成?你叫人家咋活人?”
“她咋不想想你咋活人?花了一疙瘩錢,卻買了個楊梅大瘡。”
猛子不由長歎。他忽然恨起媽來。他想,你就不能顧顧我的麵子嗎?月兒是誰?是你的兒媳婦呀,你在臊誰的臉皮?可媽想不到這些。對媽的不可理喻,他束手無策,隻有長歎。一想到月兒因此受到的傷害,不由得發急了:村裏人的唾沫會淹了她的。
白狗想是聽到了風聲,氣勢洶洶撲進莊門。他還以為打架呢,就惡狠狠望猛子。猛子解釋幾句,白狗臉色大惡,朝娘吼道:“你們去死吧!去死吧!”
接著,他又朝看熱鬧的人吼:“看什麽看?!”人們都訕訕散了。
白狗又朝母親吼:“我還以為你們嘀咕啥好事?瞞著我。原來是這號事。祖宗都羞下供台了。退!給人家退了婚禮。拉回了,燒了喂狗。”
兩個老人都扯長了聲嚎,一嘶啞,一雄壯,你高我低,此起彼伏。人們又在遠處嘀咕了。那本該是秘密的,此刻已大白於天下。猛子反倒坦然了,想,也好,索性挑明了,細想來,也沒啥。他反倒輕鬆了許多。
隻是,那攪天的唾星,會淹了月兒的。
叫她日後咋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