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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兔兒的門上鷹旋哩,雀窩裏蛇抱蛋哩。”

  1

  老順眼裏,白虎關攪亂了一切。村裏的好多東西,隨著白虎關的熱鬧,都消失了。

  最先消失的,是心的寧靜,先前,村裏人哪見過這麽多的稀罕物。以前,多是山芋米拌麵填肚囊,再好一些,就是轉百刀拌麵,要是有個肉星兒,就等於過年了。吃飽後,曬南牆灣,聊天,多開心。現在,世上的好東西都到了白虎關。有好些東西,是地主老財都夢不到的。更有那麽多亮活妹子,一下就攪亂了心。

  心一變,啥都變了。比如以前,沙棗成熟時,老順總要給各家各戶送些去,叫嚐嚐鮮。他家的沙棗個兒大,肉頭厚,甜,都說好。現在,猛子卻不叫送了,他說要賣給沙娃們。他恨恨臭了兒子一頓,說:“要錢不要鼻臉。”沒想到,他一如既往地送沙棗時,村裏人卻變了,眼裏充滿了問詢,仿佛在問:“你為啥送沙棗呢?是不是有啥事?”有些人甚至很客氣地拒絕,仿佛怕欠了他的情。

  老順很惱火。

  他覺得,好些東西都在變,以前,你一有事,誰也搭手。現在不了,人家要算:當一天沙娃能掙多少?人家不會白為你耽擱時日的。今年收秋禾時,就有了專門掙錢的,掰一天玉米要二十塊錢。

  都“要錢不要鼻臉”了。沒治。

  白虎關當然更熱鬧了,招來了更多的商家。荒地都成了聚寶盆,修了好些樓。聽說,連鄉政府也打算往白虎關搬呢。沙灣已成了市裏的典型。這些倒沒啥,因為啥典型,也擋不住村裏人的舀飯勺子。

  隻有一點,老順們很是惶恐。那就是征地。鄉上已征過一次地,給各家銀行修樓。村裏人抗議過一次,沒起作用,就索性將“賣國賊”狗寶罷免了,由公認硬手的白狗當了組長。但老順擔心,一個小螞蚱,能擋出前行的車輪。

  果然,白狗才上任,破鑼嗓門就響了:“開會了!開會了!男人女人都來。”老順知道,肯定又有事兒了。這些日子,老是事兒。

  人們三三兩兩地到了家府祠門口。白狗蹲在樹下的碾軲轆上,黑著臉,不說話。這是他生氣的標誌。不怕白狗罵人,他總是罵罵咧咧的。但他一黑臉,就說明他真生氣了。他生氣的緣由是啥呢?老順猜不出。

  白狗不理人,自顧黑臉,眼睛斜著,臉上的肉棱時隱時現。忽然,他跳下碾軲轆,罵句髒話,聲音嘶啞得不像白狗了。

  老順慢悠悠問:“又是啥事?白狗。”

  “欺人太甚!鄉上要賣西湖坡,一畝地給六千!”白狗說。

  “轟——”亂哄哄的聲音。

  “誰說的?”

  “人家就要訂合同了。”

  “憑啥?”

  白狗說:“不憑啥。說是土地是國家的,有人要修啥遊樂場。”

  老順說:“乖乖,白虎關一熱鬧,四麵都遭殃了。要是西湖坡再賣了,要命哩?”孟八爺卻說:“長遠地看,也不是啥壞事。眼看著,種地沒希望了。”老順說:“再沒希望,總能填飽肚子。土地沒了,喝風呀?”

  白狗說:“知道不,人家一畝地賣六萬,卻隻給我們六千。不行,要賣,也得按市場價走。知道不?鄉上吃差價哩。我知道種地沒戲了,可也不能叫人家喂抓屁……這事兒,不鬧不成。開發商又是送錢,又是送女人。我們玩不過人家。老子們也不是和好的麵,想咋揉,就咋揉。今日個,老子們也豁出去。人家有錢,我們有豬馬牛羊;人家洗桑拿,老子們又不是沒女人。”

  “放屁。”孟八爺聳聳鼻頭,“你嘴裏咋能溜出這種屁來?”

  “就是,就是。”男人們應合道。

  “想哪兒去了?啊?你們想哪兒去了?”白狗漲紅了臉,“誰又真給送女人?我隻想辱臊他們一頓。啥都帶上,錢,豬,羊,女人,反正老子們不賣地。要賣,價格也得由我們定。就這樣,你看上啥拿啥。挑上哪個女人用哪個。不信這群驢真成了驢了。”男人們這才籲口氣。

  花球擔心地說:“要是那些驢真驢了,咋辦?”

  “放心。”白狗說,“他能咋樣?他要真動上一指頭,叫他吃不了的兜著走。”又笑道:“花球,你怕啥?你那個豬不吃的茄蓮。人家不稀罕。嚇都把人家嚇驚了。你怕啥哩?”

  “難說。”猛子說:“牛吃菠菠菜,豬香狗不愛。說不準人家就瞅準花球媳婦,給她來一梭子。”

  男人們笑了。花球晃晃腦袋,也笑了。說:“我那個,連我都不硬。要小心你們的婆姨,弄不好叫人家澆上一水。綠帽子,可就戴穩當了。”

  “閑屁少放。”白狗說:“談正事。同意不?同意就鬧。不同意,再生個啥法兒?有屁就放。若真叫人家賣了,少說老子裏通外國當漢奸。同意不?”

  “同意!”男人們說。

  “不中。”狗寶發話了。自白狗撬了他的組長位子,他老跟白狗唱反調。狗寶提高了聲音,“你以為人家是麻雀?你嘿一聲,人家就能嚇破膽?人家是啥?是蠍虎子。人家是大炮下轟過的,還在乎你幾聲鞭炮?辱臊?嘿嘿,看辱臊誰?要是老師娃子呀啥的,你辱臊一下,人家或許還在乎。那群驢,早沒臉了,早成了腳後跟上的老皮了。摳幾下,人家根本不在乎。”

  “這倒是。”男人們又沉默了。

  白狗說:“要是軟的不成,就隻好來硬的。現在這世道,不比從前了。講文明呀,講禮貌呀,不中用了。上回,我進城買打氣筒,想換一個,叫了十聲奶奶,那刁婆子理都不理,還罵我鄉巴佬。老子索性揍你一頓,拿起打氣筒,罵了三聲賣×貨。你猜,咋樣?嘿,乖乖換了。這世道,嘿嘿,講文明沒用。前怕狼後怕虎。難道由了人家在頭上撒尿?”於是,都說:“對!捶綿這群驢的骨頭。”

  孟八爺捋著胡子,沉吟道:“鬧事也不是辦法,鬧出事來,還不得由你承擔?”

  白狗說:“這也不算鬧事,隻能叫辱臊。”見人們不解,他解釋道:“女人們辱臊。男人們打。但不能真打,一撲一張,氣勢要足,唬一下就成……打巴掌的打巴掌,揉的揉。千萬可別動真的,別給老子惹下事。”

  孟八爺瞥一眼白狗,眯著眼問:“你給誰當老子?”

  白狗笑道:“給當官的那群驢呀。”

  2

  白狗將任務攤到個人頭上,還備了驢圍脖子等物件。孟八爺一再叮囑白狗們不可真動手。而後,手扶拖拉機載了男人女人和豬牛羊,浩浩蕩蕩奔鄉政府而去。

  老順最當心猛子。這個愣頭青,到了氣頭上,娃娃都敢往井裏丟。於是,他一遍遍叮囑猛子不要逞能。猛子煩了,“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三歲大的娃娃。”

  男人們都有種發泄的亢奮。老順覺得這陣候不很妙,因為誰都不像誰了。他擔心地望望猛子。發現他正跟白狗嘀咕。“這兩個先人碰到一塊,能有個啥好事?”老順憂慮地皺起眉頭。

  鄉政府門很高,一見它,老順就感到有種逼人的東西撲麵而來。人家畢竟帶法呀。他想。

  白狗們趕下牲畜,院裏就差不多滿了,豬在哼哼,羊在咩咩,牛悠長而氣惱地哞著。鄉政府隨即被滑稽的氛圍籠罩了。來這兒辦事的人都吃驚地望這群不速之客。

  “趕出去,趕出去……成啥體統?”一個穿白襯衣的小夥子氣急敗壞地罵。

  白狗吼一聲:“叫你們鄉長出來。”小夥子環視一會,溜進辦公室。

  “鄉長出來!”白狗又吼一聲。猛子也吼:“出來!”

  鄉長搖晃著肥胖的身子出來了。他留個大背頭,背著手,很威嚴。他沒說話,隻冷冷掃視一眼。老順就覺得涼氣順脊背上來了。他怕見公家人,尤其怕見留大背頭的胖公家人。一見他們,老順的腿就發軟,底氣也沒了。當然,覺得自己沒活頭時,他也想掄把鍘刀殺公家人。但這隻是想想而已,隻要有碗山藥米拌麵喝,他永遠不會碰鍘刀的。

  鄉長仍在擺派頭,仍用那亮而小的眼睛冷冷望人,卻不說一句話。老順倒希望他說話,哪怕罵髒話也成。可他就是不說話。不說話比說話厲害。說話是導火索,能點著炸藥。也許鄉長知道這點。老順發現好些人茫然了,不知下一步該幹什麽。

  白狗嘿嘿笑了,顯得不合時宜,卻又恰到好處。老順心上裹的繩子叫笑聲抖落了。

  白狗慢悠悠說:“放心,沒啥。給你們送些東西。要啥都成。羊,豬,牛,都成……女人也成……隻求別賣我們的地。成不?我們隻剩下那點地了。”說著,他抽出刀來,說:“今日個,慰老慰老鄉長。”

  鄉長後退一步:“你想幹啥?無法無天了。”

  老順發現,鄉長一說話,派頭便沒了,顯出十足的歪種樣,不覺有點好笑。心想,他像啥呢?像膨脹的驢球,別看它大,卻經不得戳。稍稍一戳,就軟了。他抿嘴笑了,很得意這個比喻。

  白狗一揚刀子。鄉長又後退一步。白狗哈哈笑了:“放心,放心。羔子皮換你張老羊皮,不劃算呢。”他走到羯羊前,擰了羊脖子,插一刀,血咕咚咕咚冒出。那羊由了他宰,一聲不響,善良之極的眼裏蓄滿了水。漸漸地,水汽消失了,羊眼瓷成了圖案,大瞪著地麵。

  “皮剝了,先煮了,巴結巴結官老爺。”白狗咬了刀,把羊朝鄉長這邊狠勁一扔,濺起塵土,飛揚開來。太陽很熱了,透出焦味和血腥。羊後腿無助地蹬了幾下。老順感到嗓門很幹。

  鄉長的褲腿上濺了好些血點兒。他懊惱地跺跺腳,想說啥,但望望那張銜了刀子又被血染得猩紅的嘴,隻含糊地咕嚅一句,就轉過身,想進辦公室。

  猛子上前,一把撕住了他。老順提懸了心,心想:“這個爹爹,你承啥頭哩?承啥頭哩?”他狠狠瞪猛子。猛子卻瞪胖鄉長,吼一聲:“跑啥?還有呢。”

  白狗提了刀,走向豬。豬叫著,掙脫桎梏,滿院子跑。男人們便追。豬的叫聲很幹,很尖,像個削尖的玉米軸兒直望耳中鑽。老順怕聽這聲音。鄉長定然也怕。他的額頭和鼻頭上盡是汗,臉很紅。他慌亂地在額上刮幾下,刮下幾點亮光。

  猛子們捉住了豬。豬不比羊。老順覺得豬比羊聰明,因為它知道此刻等待它的是啥,所以它叫,它跑,它抗爭,弄得男人們趔趔趄趄狼狽不堪。忽又覺得,也許羊比豬聰明,因為它知道叫沒用,掙沒用,無論咋掙,也掙不出命去。他想,鬧啥哩?鬧也罷,掙也罷,都會死的。不如像羊那樣,平平靜靜,逆來順受地活著。

  尖刀一捅,豬氣憤至極地叫了,叫聲刺破天空。天一下涼了,老順不由得打個哆嗦。白狗咬了牙,沾血的嘴唇很瘮人。他仿佛同豬有刻骨仇恨,將那刀旋了幾旋。豬叫得更慘,血也噴得更凶。老順打個寒戰。女人們也閉了眼,拚命地忍受著啥。老順明白豬叫的理由了:它是想把痛苦傳染給人們。一定是的,老順心上,就有那慘叫劃過的痛楚。別人想來也是……屠漢當然例外,屠漢的喜悅就是犧牲者的慘叫,他們說:“殺豬過癮,殺羊沒勁。”

  豬的叫聲,漸漸變成了記憶。老順又感到了悶熱。血腥味很濃。豬血在太陽暴曬下起泡,黑紅,幹硬,起皮了。白狗舞著血刀子,指揮男人們把豬抬到辦公室門口。鄉長頭上流溢著汗水。他時不時用手抹一下,甩出點點亮星。

  人越來越多。附近的村民都湧來看熱鬧了。這是真正的“熱鬧”。山凹背風,觀者如堵。院裏不透一點兒風。太陽隨它位置的一點點升高,發出烤人的白光,似欲將這群人烤成熟肉。

  白狗說:“還有牛呢。順便,宰了,招待招待鄉長,別賣我們的地了。”

  鄉長擺擺手,張張嘴,許久,才發出沙啞的聲音:“算了,算了。那地,種不出多少糧食的,開了遊樂場,有多少就業機會呀,再說……”

  “屁。”猛子從白狗手裏奪過刀子,一把揪住鄉長,“那是老子們的養命地呀,憑啥才賣六千?啊?你以為老子們是軟蛋,好捏。是不是?”老順明白他們在唱雙簧,但還是提懸了心。

  “就是。捶這驢日的。”白狗也撕了鄉長的衣襟,拳頭亂晃著,像要往鄉長臉上落。

  北柱拉開他倆,“有話好好說。人家又不是不講道理的。好好說,好好說。”他是唱紅臉的。

  “說啥?跟這群牲口說啥?”白狗直了聲吼,“是不是你洗了桑拿,操了小姐,把良心也給洗了。女人們過來,過來,躺下,叫這老驢操。看他的老屌有多長。”

  “白狗,說話講點方式。”北柱慢悠悠說。

  “啥方式?老子沒文化,老子說話,就喜歡袖筒裏入棒槌……你還要啥?羊宰了,豬殺了,還要啥?你既然要女人,就給你,看你個驢日的。過來,過來,你們。”白狗朝女人們吼,已顯出十足的瘋狗樣子了。

  女人們低了頭,漲紅臉,一動不動。白狗大叫:“怕啥?怕啥?你們支給他,叫他驢日的舔,看他舌頭有多長。”女人們仍在扭捏。白狗火了:“一群吃屎貨。”鳳香抬起頭,咬了牙,出來:“誰是吃屎貨?你嘴裏幹淨點。”一甩頭,走到鄉長麵前,說:“你瞅我成不?就是醜些。不過,我可幹淨,不像那些小姐,一身的楊梅大瘡。”白狗說:“咋不成?×是一個×,臉上分高低。蓋個毛巾,一樣。”

  鄉長手裏已多了個手絹,他一下下擦額頭:“這算啥?這算啥?”鳳香索性豁出去了,拽住鄉長胳膊。幾個女人也上來,圍了鄉長,將那備好的驢圍脖子套到鄉長脖子裏,拽的拽,扯的扯,推的推,把鄉長往辦公室裏撈。鄉長用力掙著。塵土一陣陣飛揚。

  白狗說:“人家怕麻煩,就在這兒來。脫,脫了。”

  鄉長忽然發話了,“行了,行了。那合同,我們先不簽……”

  3

  回村時,一路笑聲。這當然是最值得笑的事。揚眉吐氣倒在其次,主要是保住了地,保住了地,就是保住了命。成了,成了,隻要有點口糧,還求啥呢?身上三尺衣,肚裏五顆食。不死就成了,還求啥呢?就這,還是撕破了麵皮,花了代價呢。不錯了。要不是這一鬧,西湖坡就成了別人的。那西湖坡,可是村上最大最平最肥的地。村裏人的養命食,多半是從那裏挖的。

  當然要笑。

  女人們笑鄉長戴了驢圍脖子後的孬相,笑一陣,捂著肚子哎喲。男人們也笑,笑他沒見過盤子大的屄;還誇猛子和白狗有骨頭有腦髓,有三分剛氣,誇得兩人眼飛毛紮像剛踩過蛋的公雞。

  狗寶卻冷冷丟了一句,“得意啥呢?吃屎的能把拉屎的拿住?人家稍稍使個手腳,給水管所遞個眼色,該給你個一千方水,人家隻給你放八百。你又不能一桶桶盤,還不是啞巴子挨球……再說,那合同,你以為人家真不簽呀?人家憑啥聽你的話?”

  像一桶水澆進沸鍋,笑聲一下子沒了。是啊,人家是啥?人家還有好些能捏住你喉嚨的法子呢。你的努力,你的高興,你的得意,僅僅是霜花兒,你隻要睜開眼,哪怕睜開個小縫兒,無奈就會沸湯般潑進心裏。老順感到呼吸困難了。空氣變得很稠。太陽喧天叫著,噴來一暈暈的悶。近些年,老這樣。現實的無奈是烏雲,一出現,就能遮住那片巴掌大的天空。

  腳步聲踢踢趿趿響著,都無語。狗寶的話是石子,打疼了所有人的心。那份得意潮氣般沒了。塵粒隨雜遝的腳步聲騰起,蒙在了心上。間或,有人歎氣,但強抑著,做賊心虛似的。

  忽然,有人說:“球,頭掉不過碗大個疤。”

  “就是。今天沒捶那驢一頓,捶了也就白捶了。”

  “七拳八腳十三點,給他個蒜窩兒踏幹薑。嘿。”

  “其實,惹惱了老子們,給他卸成個幾百片也就卸了。大不了吃個鐵大豆。”

  “法不治眾,卸了白卸。”

  鳳香笑道:“算咧,架打罷了拳才出來,事後的英雄當啥哩?那會兒幹啥來?連個屁也不敢放。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褲襠,這會兒牛啥哩?”

  男人們遂不再嚷嚷著當英雄。腳步聲響得沒精打采。忽而,有人歎氣,歎出許多無奈。

  “其實,”狗寶說:“也不是我們不會耍英雄,喉嚨在人家手裏捏著。我們不過是個小雞,耍不起呀。”

  “人不報複人是假的。今日你整人家,明日人家饒了你才怪哩。人家使個壞,還不跟狗咬尿泡一樣。孫猴子厲害不?可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人家工資可少不了一分。”

  “就是呀,刀子誰不會掄呀。問題是,掄起容易放下難呀。瞧那王禿子……”

  “小不忍,則亂大謀呀。心字頭上一把刀。能忍,才是好漢子。”

  男人們你一言,我一語,都理直氣壯了。白狗黑了臉,拾起一塊石頭,惡狠狠砸向遠處:“倒是老子的不對了?老子吃飽了撐的?是老子一家的地?”

  “說話注意點。不要動不動老子老子的。你給誰當老子?”狗寶說。男人們又七嘴八舌地數落白狗,說他不該當老子。

  白狗瘋狗似的吼,“操你們的先人。有氣朝官老爺撒去。朝老子撒啥?被窩裏的貓兒,咬的被窩裏的屌。寧給好漢牽馬拽鐙,不給膿包主謀定計。跟你們攪和,惡心。”遂蹲到溝沿上。

  猛子冷笑幾聲,也離了人群,與白狗蹲在一起。

  4

  後來,白狗又帶人鬧了幾次,但人家照樣征的征,賣的賣。老順們氣得直罵娘,但罵歸罵,窩子卻仍像牛皮癬一樣,向四麵漫延。

  那關於末日的傳說,也越來越凶。據說,每到夜子三更,就有人跑到沙窩無人處,騎個板凳,夾個簸箕,練法術呢。說是煉夠百日,就能騎板凳夾簸箕,遊行太空,躲了那末日的劫難。早年,大頭爹曾練此法,煉到九十九天,板凳已飛到半空。不料,毛旦媽一見,驚叫:三爸爺呀,你不怕掉下來?啪!應了這口氣,大頭爹就真的掉下來了,摔成了壞腰子。

  不親身經曆,老順真不相信,這號怪事,竟出在自己身邊。

  日影剛冒,黑皮子老道就從沙窩深處走來了。他扛個板凳,夾著簸箕,一頭汗水。老順打趣道:“道爺,上天了沒?”黑皮子老道說:“快了快了。”老順說:“聽說,練法術得掐訣,你兩手夾著簸箕,咋掐訣?”黑皮子老道說:“能掐時就掐,不能掐就觀想。”老順道:“我看呀,你與其煉那法術,不如天天吃牛肉熬蘿卜,吃到哪天完蛋了,算球。我不信有啥末日?”黑皮子老道說:“你以吃牛肉蘿卜為樂,我以煉法術為樂。人不同,心也不同。就像你娶兒媳婦,你想娶個能幹活的牛,可人家猛子喜歡花瓶似的月兒呢。”

  一提月兒,老順的心就陰了。對那丫頭,老順不喜歡。自打猛子跟月兒公開了關係,老順心頭就有了刺,一碰就疼。他想娶個能吃苦的,可猛子偏要娶月兒,怪的是月兒家也同意得爽快,財禮也不算多,連訂婚送婚,總共要了一萬。雖也是個叫老順捋指頭的數兒,但還說得過去。

  神婆雖說過月兒的好些不是,但在這件事上,她還是出了大力。訂婚送婚一次過,據說是月兒家摧得緊。老順嫌時間太緊,老伴卻說,那是羊頭上的毛,遲早得燎。她已打定主意,那想把瑩兒給猛子的如意算盤,打不得了。一來,憨頭一死,她就懷疑瑩兒克她。這號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她算過幾回命,都有這說法;二來,聽說瑩兒是“白虎星”,這傳言,風一樣擴散著。她首先信出了一頭疙瘩。心裏有了疑病,老是提心吊膽,日子就不好過;三是她怕瑩兒會瞅個機會,抱了娃兒回娘家。村裏有過這號事,每一念及,她就心驚膽戰。再說,猛子也想快些辦婚事,一是他喜歡月兒,怕夜長夢多,叫別人搶了去;二是他怕見瑩兒。趁瑩兒不在家時辦事,就免了許多尷尬。

  老順想,世界真變了,以前眼裏的終身大事,現在跟捉豬娃一樣了。好在兩家都知根知底,倒也不怕碰上放飛鴿的。

  黑皮子老道搖晃著身子遠去了。他扛著板凳,夾了箕箕,像隻怪模怪樣的大鳥。老順感到很好笑。他想,人心真怪,頑固時,比花崗岩還硬,電視裏老叫轉變觀念,講幾十年了,也沒見轉出個啥成色。可接受邪的東西倒快得驚人,不多日子,好些人脫胎換骨了。

  對那末日啥的,老順是不信的。他不信,怪驚驚的,會來啥風?啥水?啥火?他想,那風,從哪裏來?不信真有個風神,開了風袋兒放風。就算真有風神,人家能放,就能收;再說那水,是天下雨呢?還是地湧水?倒真希望有大水來,淹了沙漠,澆出一片綠來。至於那火,就更是莫名其妙了。他不信,那沙子,那地皮兒,會變成火……就算真有水火,不信你叨咕幾聲咒子,人家就息了?上回,老伴傷風,念了那麽多咒,清鼻涕照樣成瀑布了,要是真來了水火,不信你能有個啥轍?

  ……再說了,就算真有三災八難,怕啥?能活了活幾日,活不成了,也算脫孽了。活著有啥好?活一天,苦兩半日子。活一年,當十二個月的牛,有啥好?叫那水衝了,叫那火燒了,叫那風吹了,吹個一溜子精光,省事。用得著修法?念經?誦咒?拜神?趁活著,多熬幾個兔鷹,多喝幾口白酒,多吃幾塊兔肉,多聽幾回賢孝,啥時閻王老子想你了,你就腿一蹬,哈哈,完事啦。

  老順望望大鳥般遠去的黑皮子老道,想,小驢娃放屁自失驚,值得這樣?

  據說某夜,王禿子入了會蘭子的竅,傳出話來:末日真到了,那死的幾個,僅僅是打頭的。老鼠拉木鍁,大頭子在後頭,誰也躲不過去。到那時,男人九死一生,女人十不活一;十莊難冒一煙,十戶難見一男;有房無人住,有衣無人穿,有地無人種,有糧無人吃……總之,是積屍如山血流成河呢。

  對王禿子入竅的事,老順卻有些懷疑。他說:“怪事,那王禿子,鬥大的字識不了半升,一入竅,咋放起文屁了?”老伴說:“活著為人,死了為神。當人時雖糊塗,成神後當然精靈了。”

  老順冷笑道:“殺人的要是成了神,地獄早空了。”老伴說:“不一定。釋迦佛當菩薩時也殺過人,為救一船商人,殺過五百強盜。那強盜,後來成五百羅漢了。”老順說:“好,那你也學王禿子,殺人去,上啥香?”老伴笑道:“好,等哪天我有興趣,趁你熟睡,砍下你的腦袋當尿壺。”

  那次“打七”,沒打圓滿,成老伴的心病了。怕老順的“魔行”,會給全家帶來災難。自大兒死後,老伴便成了驚弓之鳥,一有風吹草動,魂也飛了,魄也散了,手足也麻木了。所以,她那磕頭,主要是代老順懺悔,為全家祈福。

  自上回叫老順攪了道場,老伴便成了驚弓之鳥,怕老順的“魔行”,會給全家帶來災難,一有風吹草動,便魂飛魄散了。所以,她的修行,主要是為全家祈福。

  對老伴的苦心,老順卻不體諒,反而很蠻橫,“你們不是有護關的護法神嗎?咋沒擋住我?連我都擋不住,能擋住災難?”又說:“會蘭子心倒是誠,又上香,又打七,咋著禍了?聽說腦子壞了,成瘋子了。王禿子砍她時,你那護法神到哪兒去了?”每次張嘴,他都是這號胡攪蠻纏。

  猛子媽隻有多磕頭,多念咒,多懺悔,多供養,再也懶得去“度”丈夫,免得他再造口業。除了掛牽娃兒外,她最上心的,就是那金剛亥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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