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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失群的咕嚕雁盤虛空,沒有個心疼的回聲。”

  1

  在那個可怕的大漠之夜裏,瑩兒發現,那光柱照亮的怪物,竟然是駱駝。

  瑩兒一把推醒蘭蘭,她叫:駱駝——,駱駝——。蘭蘭一骨碌爬了起來。駱駝仍在呼哧。這真是天大的喜事。都以為駱駝跑了,沒想到,它自個兒又回來了。蘭蘭跌撞到駱駝跟前,解開繩子,取下塑料拉子。還好,還有多半拉子水。瑩兒叫,水——,水——。此刻,沒比這詞兒更清涼的了。蘭蘭擰開塑料蓋兒,遞給瑩兒說,你別多喝,少喝一點。多了,胃會炸的。瑩兒美美地喝了一口,她一下一下很少地咽著。她以為,順入咽喉的,應是清涼。沒想到,那感覺跟火炭一樣。她想,食道也許裂口了。等費力地咽了兩口後,她反倒更渴了。

  蘭蘭奪下水拉子,不叫她再喝。村裏就有渴極後飲水過猛至死的人。胃想來已拳頭大小了。

  蘭蘭抿進一小口水後,要過手電,照那駝身。她發現好些東西沒了,麵袋被掛爛了,麵都撒沒了。羊皮水囊也開了個口子,水當然也沒了。幸好塑料拉子還完好,才為她們留了點救命的液體。包饃饃的紗巾還在,兜著兩個幹饃饃。記得那時有十幾個饃呢,想來多顛進沙窩了。

  好在褥子還捆在馱架上,帆布包兒也完好,裏麵的鋼珠還在,還有一包火藥,一盤細繩。瑩兒當然希望羊皮水囊沒壞,她就能好好喝一頓。但明白這號妄想隻會增加煩惱,也就不想了。

  駝的韁繩被踏斷了,隻剩三尺長的一截了。蘭蘭取出細繩,折成幾股子,接在韁繩上。兩人都驚喜駝的失而複得。記得老順說過,駝的嗅覺極好,迎風能辨出十裏外的某種氣味,隻要它願意,它當然能追上自己的。看那樣子,至少在吃食上它沒吃虧,沒怎麽塌膘。

  駝逃走後的思想變化成了一個謎:關於它逃的理由,誰也能說個子午卯酉,不外乎怕豺狗子、怕炎熱等;關於它為啥回來,也能說個大致差不離,不過是不忍心扔下兩個女子,等等。隻是,誰也不知道它有過怎樣的靈魂搏鬥?其慘烈程度,也許不弱於跟豺狗子的廝殺吧?

  握住了駱駝韁繩,兩人才安心了。瑩兒有些過意不去:人家好容易逃出了人的手掌,經過了思想鬥爭,又回到人的身邊,人首先給它的禮物,竟然是韁繩。這意味著,人還是不信任它。瑩兒想,它定然很傷心吧?用手電照照駝眼,見從那眸子裏透出的,仍是善良和溫順;既不為它曾經的逃走慚愧,也不為它的倏然而至欣然,仍是它一貫的那種淡然。

  就著水,嚼了幾嘴饃,胃反倒更餓了。餓歸餓,誰也不敢多吃了。誰也不想變成脹死鬼。餓死鬼不好當,脹死鬼也不好受的。

  駝的到來有了主心骨,身子裏的乏趁機襲來,蘭蘭叫駱駝臥了。她們靠著駝身,眯了一陣。雖然眯的時間不長,但這是她們最安穩的一次睡眠。

  醒來時,天已大亮。兩人又嚼了幾嘴饃,身子有了些力氣。蘭蘭說,既然有了駱駝,她們就不向東走了,仍往北走吧。因為鹽池在北麵,隻要方向對頭,不會走不到的。到了東麵,也還得往北走,耽擱的時間就長了……她當然想不到,這主意,會將她們拋入了漫無邊際的大漠。死亡之劍,又開始懸上頭頂。

  東邊已有日邊兒,微微泛點兒紅。沙窪的陰暗和東天的白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很像層次感很強的木刻畫。沙浪一湧一湧,跌宕而去,至遠處,就湧成了沙山。近處的紋路很像水波,細膩得叫人不忍去踐踏。

  漠風很清冷,瑩兒打個哆嗦。她有那天藍色褂子,擋了好些風。蘭蘭卻一臉青色。她的臉上盡是雞皮疙瘩。因為勞累,她們沒解馱架上的褥子,入睡不久,就叫大漠清晨獨有的寒涼凍醒了。也好,趁著涼快,早些趕路吧。瑩兒想,這沙窩裏真是邪乎,早上是冷凍櫃,中午卻成了曬驢灣。

  兩人又嵌入了駝峰。駝背厚實而溫暖,她們有了落水後又爬上小舟的感覺。駱駝真好,有了它,心就有了依怙。

  駝背蠕蠕拱動著,緩慢而自信。沙嶺搖晃著。那擠出地縫的日頭也搖晃著,顯得很沉重,仿佛也馱著好多東西。日光塗在瑩兒臉上,抹上些許溫暖。她覺得又活過來了。不管幾個時辰後的日頭會如何發威,隻要有了駱駝,心就落到實處了。沒治,誰叫她是女人呢?連夜的走路使她的腳掌和腿有種刀割般的疼。她渾身上下,無處不疼。沒有駱駝的話,她是一步也不想走了。那瘦弱的身子裏蘊藏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她承載到沙海彼岸的。駱駝卻能。這是個龐大而沉著的動物,它總是哲人般沉思著。哪怕它不說一句話,它身上溢出的力也能注入瑩兒的靈魂深處。

  從初進沙漠時駱駝的掄頭甩耳上得知,它們也怕進沙漠。記得以前,每次進沙漠,老順總要拿鞭子在駝背上炸出好多駝毛——有時,鞭還會裹向它最不禁打的鼻梁——才能叫駝乖乖地聽人的話。它們當然知道,一進沙漠,背上是不會閑著的,或是人,或是貨。負重是它的宿命,就像守候是瑩兒的宿命一樣。這世上,沒有哪個動物是願意受苦的。所以,瑩兒對胯下這逃走後又再度歸來的駝產生了相當的敬意。她想,你要是不回來,這會兒,或臥在沙窪裏反芻,或嚼沙米,或吞嫩草,是何等逍遙。現在,你得馱著兩個跟你同樣苦命的女人,再次走向生命的未知。

  我咋能不敬你呢?駱駝。她想。

  蘭蘭辨認著路。她雖熟悉去鹽池的路,但豺狗子攪碎了她的“熟”。麵對漸湧漸高的沙浪,她覺得又被命運拋入了陌生。她老有這感覺,時不時的,她就會身不由己地麵對巨大的陌生。從當姑娘到今天,她一次次麵對那陌生,處理那陌生,忍受那陌生,眼前卻仍是不知盡頭的陌生。世界更是日漸陌生著,總叫她無所適從。

  瑩兒問,你辨清了沒?蘭蘭說,我也恍惚了。這會兒,蠍虎子挨鞭子,死挨吧……先走吧,隻要方向對,走著走著,也許會瞅出眉目的。瑩兒想,隻好這樣了。

  走了一陣,日頭爺漸漸高了。熱又開始襲來。拉子裏的那些水,得省著用,誰也不知道水源在哪兒。就這點養命水了,兩人雖然渴得慌,卻舍不得用水。隻有在渴影響眼珠的轉動時,她們才抿上一小口水。蘭蘭說,會用水的人,一次不能喝太多,水入體多了,會變成尿的。要讓每一口水,都成為生命的養分,這需要克製。

  走了一個多時辰,兩人下了駝,因為駱駝實在太累了。它噴著白沫子,拉風匣似的喘氣不止。蘭蘭說,叫駱駝歇歇吧。選個有沙秸的地方,兩人歇下馱架。蘭蘭吃驚地發現,駝背早腐爛了。一股臭味撲麵而來。顯然,那是馱架磨爛的。駝一跑起來,馱架會上下晃蕩,很容易磨壞脊背。那爛處很是可怕。想到兩人竟壓在人家的傷口上行了這麽遠的路,瑩兒很是過意不去。

  蘭蘭從帆布包裏取出鹽,化些鹽水,給駝洗了一陣傷口。她說,你呀,那時咋不叫?要是早知道你受了傷,我們咋舍得騎你?駝叫了一聲,叫一聲,仿佛說,沒啥沒啥,這算啥呀?

  日頭爺高了,熱光又潑下了。蘭蘭說,我們還是用那法子,熱了爬進濕沙坑,天黑了再走路。這點兒水,省著用,到鹽池問題不大。瑩兒明白她在安慰自己。要是沒豺狗子攪搔,按舊路當然能順利到鹽池。現在,東裏北裏亂走了一氣,就不好說了。但她啥話也沒說,人到了絕境,氣隻可鼓,不可泄,便說,就是,天無絕人之路,有了駱駝,啥話都好說。

  蘭蘭驚喜地在馱架上的小袋裏發現了多半瓶清油。原是做飯用的,怕叫鍋們碰碎瓶子,另裝了,這才沒跟鍋碗們一起被扔下去。這清油雖不好喝,卻能給身體提供養分。人家畢竟是植物脂肪,產生的熱量要比饃饃大。蘭蘭說,這油先別動,因為饃饃幹,吃時非得用水,不然咽不下去。那些水和饃饃先湊合幾頓,這油到萬不得已時再喝。

  一見那清油,瑩兒也覺得心裏清涼了些。

  兩人找個有柴棵的陰窪,挖了兩個坑,都挖到見了潮氣。大些的那個叫駱駝用。駱駝體內雖有水袋,也禁不起烈日長久地暴曬,叫它也臥入濕坑,就能少些蒸發並吸些潮氣。有了上回的經驗,挖坑時她們遠離了陡坡。蘭蘭用藏刀砍些沙秸,抱進坑裏,駱駝邊吃邊躲那毒日頭。

  雖仍是又饑又渴,但比駝逃走後的那時好受多了。那時,因“彈盡糧絕”,饑渴就成了爪子,瘋狂地撕扯她們。現在,有了食物和水,饑渴雖也折磨人,卻相對能忍受了。那些妙物雖不多,但畢竟也是一份期待呀。

  蘭蘭時不時用塑料拉子的蓋子化些鹽水,給駝清洗傷口。她化鹽時,就叫瑩兒將水拉子放在腿間桎梏了。每到這時,瑩兒便如臨大敵,老覺得塑料拉子會猛然掙脫桎梏,將這些救命液體灑進沙裏。空氣裏也仿佛伸出了許多隻手,來搶她手中的拉子。為了不叫它們搶去,她的手臂都酸了。這一來,鬧得她越來越緊張,待得蘭蘭洗完傷口,她也累出了一身的酸困。

  洗完傷口,蘭蘭將剩下的鹽水倒進手心,伸給駱駝。駱駝就伸出舌頭,將那汪清涼舔了。駱駝最愛吃鹽,這清涼雖抵不了大用,但也算是對駱駝的犒勞吧。細算來,倒是駱駝喝的水,比人還多一些。這也好,誰也怕駱駝的傷口感染,都希望它早些結痂。馱人雖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一有了駱駝,心就落到了實處。

  2

  姑嫂二人晝伏夜行,又行了兩夜。按行程,早該見著鹽池了,不料,卻進入了一片戈壁。一見那戈壁,蘭蘭暗叫壞事了。記得那時,她去鹽池,並沒見著這戈壁,說明她們走岔了。那點兒饃已吃光了,水也隻剩下一點了。清油雖沒動,但就這點兒清油,熬不了多久的。駝的傷口雖已結痂,兩人卻不忍心再騎它。累極了,就一人牽駱駝,一人扯了駱駝尾巴,就能借些力。腿早不像是自己的了。後來,她們就輪換著騎駱駝,一人騎一個時辰。

  駝峰已塌了下來,說明駱駝的生命貯備也不多了。途中有草的地方不多,雖然蘭蘭盡量選有草處晝伏,叫駱駝補充些營養,但駝峰仍然塌了。記得爹說,駝峰雖能貯存營養,但那是供萬不得已時消耗的。要盡量叫駱駝水足草飽,尤其是水,最少不得。記得以前去鹽池的道上,有幾處地方,是專門為駱駝補充水草的。因迷了路,駱駝顯然在吃食上吃了虧。蘭蘭就卸下馱架,從鞍子裏抽出墊草,叫駱駝吃。然後,將褥子當了墊子。但那點兒草,對於饑餓的駱駝,仍是杯水車薪。

  駱駝喜歡吃夜草,但夜裏也正是趕路的好時候。白天雖也能吃草,但每到她們晝伏時,沙窪也成了蒸籠,駱駝吃上一陣,就經不了曬,臥入坑裏。再說,也不是每次的晝伏,都能“伏”在有沙秸處……駝峰不塌也由不了它。

  好在那傷口倒長得快。這也是天性吧。因為老馱東西,駝背老被磨爛。久了,就結成了很硬很厚的老繭。鹽一洗,傷口很快就結痂了。這樣,隻要駱駝有體力,就能馱她們。

  進沙窩時,爹安頓過:要是駱駝乏了,走不動時,你們就揉碎饃饃,喂給駱駝。這會兒,連人吃的饃都沒了,哪有駝吃的?為了叫駝有些氣力,夜行時,隻要碰到草,就由了駱駝吃一陣。但同樣因為身體缺水,對那比沙漠更幹燥的沙秸,駱駝也失去了興趣。人不是也一樣嗎?等你叫日頭爺烤上三天,見了炒麵,你吞一口試試。

  不找麻崗時,會時不時碰到麻崗。那兒有嫩草,無論人和駝,嚼一點,當然沒壞處。可你想麻崗時,它卻連個影子也不見。某天中午,瑩兒終於發現了一處麻崗,那兒有水有牲口,可蘭蘭說那不是麻崗,是魔鬼城。果然,不一會兒,那些美好的景致就變成蒸氣了。要是去攆它,會跟蒼蠅攆屁一樣。

  進了戈壁,倒時不時能碰些草,駱駝吃得很歡。蘭蘭相信,這樣吃上一個月,駱駝的峰子當然會再度聳起,但她們此行,不是為了牧駝,而是要找鹽池。蘭蘭擰眉想呀算呀,終於認定,她們錯過了鹽池。她說,肯定是的。那鹽池,其實是沙漠裏的一塊綠洲,並不太大,你隻要在遠方錯上一裏半裏,就可能跟它交臂而過。

  咋辦?

  蘭蘭說,隻好往回走了,等進了沙漠,再往西走。要是運氣好的話,不定就能跟鹽池碰個響頭的。

  再進了沙漠,兩人將駝拴在柴棵上,上了一座看起來最高的沙山。上沙山雖然費力,但站得高,看得遠,說不定你一上去,就會看到那白晃晃的鹽池的。兩人拖著比灌了鉛更重的腿,幾步一緩地上了沙山。她們用了至少兩個小時,兩人都累癱了。喘了好一陣氣,她們才四麵搜尋。原以為這沙山最高,一登上,就會一覽眾山小的。不料,一上來,才發現,一山更比一山高。真沒治。她們隻能望見一浪浪嘯卷而去的沙山。別說走,隻瞭一眼,就魂飛魄散了。

  瑩兒叫,我的媽呀。她一P股坐在沙上,半天不想說一句話。

  蘭蘭也沉了臉無語。兩人欲哭無淚,腦中一片空白。哪怕能看到天邊有一片白——那是鹽池獨有的顏色——她們也會爬向那兒,可是天邊仍是沙山。這算她們爬到天邊,那兒有沒有鹽池,仍是說不清的事。

  蘭蘭說,下吧。

  瑩兒說,我實在不想動了。索性,就死在沙山上算了,變成一堆骨頭。

  蘭蘭說,走吧,該走的路走過了,再說。

  望著山下黃點似的駱駝,瑩兒想,早知這樣,上沙山幹啥?既費了好多體力,也弄得心灰意冷了。

  既然走不動了,瑩兒也懶得再沿緩坡下走,她索性走到陡坡處,一蹲,坐在沙上,滑了下去。不料,那一滑,竟像長了翅膀,耳旁風呼呼著,身心一下子輕快了。到了一個緩窪,她聽得蘭蘭喊,你小心褲子,要是再溜,你P股上肯定會磨出個大洞。

  雖也心疼褲子,但那感覺實在太妙。瑩兒想,這會兒,命都不知在哪兒懸著呢,管啥褲子?就跳下沙坡。沙流如水,載了她,感覺爽極了。許久了,還沒這麽輕鬆呢。她興奮地叫著。沉寂的沙窪頓時鮮活了。蘭蘭也被感染了,她也不管啥褲子不褲子了,也坐在沙上溜下。兩人都興奮地叫著,把幾天來的沉悶叫沒了。

  滑了一陣,瑩兒怕P股著沙處真叫沙磨破了。這是可能的。要是真磨出了洞,就算她們到了鹽池,也會羞於見人。她便又翻過身,仰著頭,在沙坡上遊起泳來。她每一劃沙,身子就嗖地下一截。沙流進了衣領,弄得身子癢癢地怪舒服。蘭蘭也開始遊泳。沙窪裏回響著她們歡樂的叫聲。這不期而至的快樂,洗盡了她們的憂慮。

  到了沙山下,兩人邊呸呸地吐濺入口中的沙,邊笑成一團。多年了,她們總是活在別人的視線裏,從來沒這樣瘋過。不曾想,在這算得上絕境的地方,她們竟一下子揀回了丟失了很久的女兒性。

  為慶祝她們的好心情,兩人各喝了一口清油。

  3

  方才那陣歡樂,將所有的精力都耗盡了。瘋了一陣後,憂慮又進心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多遠?能否到達鹽池?這號問題,問得越多,心就越灰,就索性不去想它。看看毒日頭的勁道減了些,就騎上駱駝,向西走去。走雖不一定能找到鹽池,但不走肯定會困死在沙海裏。兩下相比,還是走吧。有時,瞎驢也能碰個草垛,不定啥時候,她們或是碰到去鹽池的人,或是碰到牧人。無論碰見啥人,鼻子底下長嘴哩,你隻要開口問,人家肯定會答複你。要是碰到好人,或許還給你些食水呢。

  黃昏時分,她們見到了一架駝骨,它立在一個沙漩兒旁。駱駝吃了一驚,倏地一掄腦袋,差點將兩人甩下駝背。蘭蘭很高興。這是她們在附近看到的跟人最親近的東西。最紮眼的是頭骨,兩個黑洞洞的大眼望著來人,它一定茫然許久了。駝骨比較完整,牙齒和肋條也沒散架。看得出,駱駝在死前和死後都沒遭到野獸的撕扯。看到同類的屍骨,駱駝掄頭甩耳了好一陣,時不時就打個響鼻,突突幾聲。按老順的說法,那是駱駝看到了鬼。鬼最怕唾沫。莫非,死駝的靈魂還守在骨架旁?聽說,有種守屍鬼,骨實幾時不入土,它也就一直守著。瑩兒不信這大天白日,會有個鬼守著骨架,但還是心裏發毛了。

  蘭蘭說,瞧,這是馱鹽去的。她指著駝骨旁的碎布屑說,這定然是蒙古人馱鹽時累死的駝。瑩兒看不出馱鹽的跡象,但還是很高興。畢竟,能發現些啥總是好一些。一路上,除了沙漠、戈壁和沙生植物,很少見到跟人有關的東西。這駝骨至少說明,這兒來過人。

  但又想,說不定,這骨架,是野駱駝的呢。怕折了蘭蘭的興頭,瑩兒沒說出這話。人在絕境裏,是需要盼頭的。哪怕它是虛幻的,也比絕望好些。

  瑩兒想,即使這駝真是去鹽池的路上死的,也說明鹽池離這兒還遠,要是近的話,駝會掙紮著到目的地的。要是再推測駝的死因,她越加心灰了。至少,近處可能沒水源,也沒嫩草,不然,駝咋會死?瞧那樣子,若不是渴死的,便是病死的。死前,它肯定聽天由命了。它像坐化的老僧一樣坦然。它靜靜地臥在沙窪裏,在命運舉了刀掄來時,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瑩兒長長地歎口氣。她想到了自己的命運。

  蘭蘭叫駝臥了,兩人又騎了駝。駱駝前俯後仰,晃搖好一陣,才起來了。瑩兒回頭望望駝骨,說,再見吧,誰叫你也是個苦命呢。想到自己也可能會在前方某處,變成一副骨架,就不由得一陣傷感。

  再往前走,雖沒明顯的路,但遇到的骨頭多了,或是骨架,或是腿骨啥的斜插在沙裏,很紮眼。瑩兒想,看這樣子,這兒不是駝道,便是牧場,不然咋會有這麽多骨頭呢?她輕鬆了些。

  蘭蘭一直想打個野兔,但怪的是,除瑩兒驚了的那次,她們沒見到啥活物。蘭蘭歎道,哪怕遇個黃老鼠也成。小時候,蘭蘭燒吃過黃老鼠,比雞肉還香。餓極時,蘭蘭甚至希望再見到豺狗子,雖然一想那瘮蟲,仍會心驚肉跳。但要是遇到單個的豺狗子,一槍崩了,也無疑是嘴好肉。對豺狗子的肉,村裏人說法很多,有人說像狗肉,很香;有人卻說像狐子肉,是木頭渣子;也有人說那肉酸,跟老鴰肉一樣。但不管哪種肉,總是肉。隻要是肉,就能養命。可沒治,你不想見人家時,人家死皮賴臉地死纏;你想見時,它偏偏連根毛也不送過來。

  清油真是好東西,喝一口,熱量頂頓飯哩。姑嫂倆就把一口清油當一頓飯。那油不經喝,兩人所謂的一口,雖隻是一小口,但幾頓後,油還是剩少半瓶了。沒治。蘭蘭說定然有餓死鬼跟了,偷她們的油喝。這號事,村裏也常發生。比如,要是遇了餓死鬼,你就算殺了一隻肥羯羊,也吃不了幾頓——遭了餓死鬼的羊肉是很不經吃的。當然,還有種說法,說要是誰的吃食不經吃,說明他是個窮命。爹就老這樣檢驗客人:家裏來了人,要是割來的肉經吃,說明來者命富;要是不見咋吃,肉就沒了,說明來者命窮。照爹的理論,蘭蘭和瑩兒都是窮命,連食水也守不住,剩下的也不經吃。瑩兒本不信命,但一次次遇事,總發現某種力量左右了自己,就有些信命了。

  ……終於,發現駝道的跡象了:一具骨架旁,竟有個馱架。這證據,當然很充分了。那馱架上的木頭快風化了。旁邊,還有不定何年何月屙下的駱駝糞。蘭蘭興致很高,不管咋說,總算到正路上了。瑩兒當然也高興,但也有些疑慮,為啥這段路上竟有那麽多骨架?既說明了這兒走過好多馱戶,也說明經過長途跋涉的駝們,一到這兒,就接近生命極限了。瑩兒明白,她們麵臨的,是跟這沿途的白骨一樣可怕的命運。這條路是否真的通向鹽池?究竟還有多遠?她們的體力能否熬到見到水源?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數。蘭蘭定然也明白這,她隻是不願意點破而已。

  最叫她擔心的,卻是駱駝。她們有清油提供熱量,駝峰卻塌成皮囊了。它還能支持多遠?畢竟馱兩個大活人,少些算,也有二百斤。好幾次,它馱著她們起身時,總要搖晃好一陣。上坡時,也老是顫巍巍的,像要摔倒。後來,上坡時,她們就隻好下了駝背,拽了駝尾借些力。看來,駝的體能也接近了極限。不然,見到那駝骨時,它咋會受那麽大的刺激呢?

  4

  緩了一陣,兩人各喝口清油和水,準備走夜路。駝骨們雖使夜裏浸滿了陰森,但也在提醒她們路的正確。瑩兒想,隻要上了路就好,就怕像沒頭蒼蠅般瞎撞。蘭蘭說,不怕慢,就怕站,隻要方向對,走一步,就近一步。

  她們喊幾聲:蹺!蹺!這是叫駱駝臥的命令。

  駱駝遲疑了一下,緩慢地臥了。蘭蘭歎息道,駱駝太累了。兩人上了駝,蘭蘭抖了幾次韁繩,喝了幾聲:嘚!嘚!駱駝晃著身子,想爬起來。它晃了幾次,一次好容易撐起了前腿,卻又臥下了。它叫了幾聲,又徒勞地掙紮幾次。蘭蘭說,你先騎,我下來。她下了駝,邊喊口令,邊扯了駝尾上抬。駱駝長長地歎息一聲,臥在那兒,不動了。

  瑩兒明白它力不從心了,也下了駝。她發現,駝大張著鼻孔,正緩慢而吃力地呼哧著。周圍的沙丘上雖有幹沙秸,駱駝卻不望。瑩兒明白,它太渴了,喉嚨早成幹皮了,它已咽不下那比日頭爺還燥的沙秸了。瑩兒很感激駱駝,要不是它,她們還不定趴在哪個窪裏呢。她想,說啥也不能騎它了,它也不是鐵打的身子呀。

  蘭蘭又吆喝幾聲。駝卻隻是哀叫,仿佛說,你們走吧,我真的不行了。瑩兒聽靈官說,駱駝隻要有一點兒力氣,就會拚了老命,去幹自己該幹的事。它們是不惜力的。先前的駝隊裏,走著走著,就有倒斃者。她想,是不是駝骨刺激了它呢?有可能。就像那患了絕症的老人,忽然發現同伴死了。那死,會像鞭子一樣抽垮它的意誌。瑩兒拍拍它的頭,說,你怕啥呀?它們是它們,你是你。駝叫了一聲,仿佛說,我不是怕,我是實在走不動了。

  駝的峰子軟成了皮袋,肋條也露了出來。駝吃力地呼吸著,時不時伸出舌頭。駝舌上有很厚的苔,顏色或黃或黑。駝的倏然癱軟,雖然與缺養分有關,肯定還有精神原因。瑩兒不知道如何才能解除它精神上的疾患。沒辦法,她既不能瞬息間學會駝語,也不能鑽進它的腦子。她想,不管咋說,我們不能扔下它,不僅因為駝值兩三千塊錢,還因為它已成為她們中的一員。

  她忽然明白,為啥這地方有那麽多的駝骨。那駝骨,明明在提醒駝們:我們死了,你也該死了。這真是可怕的暗示。記得,憨頭患了絕症後,他還一度抱有幻想。那時,他的生命之火一直在微弱地燃燒,總是欲熄未熄。等他終於明白了真相後,馬上就死了。想來,駝也是這樣。駝以為,好多駝都死在這兒,它也一定走不出絕境的。有些駝的體力雖能支持,但那暗示,卻一下子摧垮了它們最後的一點兒信念。瑩兒想,自己可千萬不能學那些死去的駝呀。她想,隻要心不死,人是死不了的。

  她想,如何救這失去了最後一點信心的駝呢?既然無法鑽進它的心中,總得想個別的法子。她想呀想呀,覺得除了給它灌些清油外,也實在沒個別的法子。她一說,蘭蘭擰著眉頭解釋道,那可是最後一點了,路可能還遠呢。瑩兒說,我們總不能丟下它,人家已逃了出去,又來找我們……蘭蘭說成,大不了,我們死在一起。瑩兒說,就是,活了,一起活。真要死的話,我們和駱駝一起死。

  蘭蘭取出油瓶,一晃,油就在瓶壁上旋了,旋出很美的紋路。瑩兒覺得心叫無形的東西擠壓了一下,想來蘭蘭也這樣。這些油,兩人還能喝個兩三口,雖不多,但這是唯一的食物了。

  駱駝貪婪地望那液體,以前她們喝時,它就這樣。它當然知道那是美味。以前,清油下來時,主人也會賞些稠油給它。那東西,可不是沙秸。沙秸雖能充饑,但幹成麻鞋底的舌頭和枯燥成砂紙的食道是無法接受它的。這液體卻不然,它滑滑的,帶著一抹清涼的神韻。它隻能貪婪地望它,望著那兩個女人下咽時喉部的蠕動。它甚至能聽到那稠亮的甘露滑入食道時發出的咕咕聲。幹得冒煙的細胞們歡快地叫著,像渴極奔井的羊那樣發出咩咩的聲音。駝明白自己隻能看一看。能看當然不錯了,看慣了幹燥的沙漠,再看一眼瓶壁上倏然一旋的清涼和潤滑,真是痛苦又刺激的事。

  它當然想不到那個好看的——雖然她的嘴上也布滿了幹燥的黑皮——女人會將瓶口伸向它。它以為她在逗自己呢。村裏人老這樣逗它。人說天窗裏吊苜蓿,給老驢種相思病。人們也常給駱駝種諸如此類的相思病。村裏娃兒就老舉些嫩草引誘它,等得你張口去叼時,他們卻倏地拿開了草,發出惡作劇的笑。人都是這樣。以前,麵對這號捉弄,它總是高傲地閉上眼。但你要知道,此刻,那暈清涼是多大的誘惑呀?哪怕你望它一眼,也是享受呢。雖然這享受也是痛苦,就像一個叫欲火燒烤的光棍漢麵對黃色錄像一樣,他肯定是又痛苦又刺激的。他雖然赤紅了臉呼哧,但那雙滴溜溜的眼,仍不會放過每一個叫他痛苦又刺激的鏡頭的。

  駱駝也一樣。

  那瓶口,竟然伸向它的嘴。它當然感到意外。它當然也知道其中的妙物對兩個女人意味著啥。它望望那女人的眼,想捕捉住捉弄它的意蘊。沒想到,它看到的,是一雙充滿了關切的眼。記得,小時候,它一腳踩入鼠洞弄折了腿後,母親就那樣看它。它當然忘不了那眼。你別小看它的記憶,它能記得十多年前某人對它的捉弄,也忘不了八年前某人給過它一把青草。它是最有記性的動物之一。在這一點上,它甚至超過了馬。跟馬一樣,它是公認的能通人性,而且更加厚道。

  駝真的被感動了。它毫不懷疑那眼中發出的信息。它明白她是真的想將那清涼給它。它雖然不知道那是僅有的,但早就從兩人的舉止中明白了它的珍貴——人家都幾個時辰喝一小口呢。喝時,她們都閉了眼品味許久,她們當然想叫那味兒印入自己的靈魂深處。當然。

  駝想說,你們喝吧!你們喝吧!它的客氣是跟主人學的,主人就這樣。他明明想喝酒,但別人邀他時,他卻說這句話。主人當然是虛情假意的,駝卻認真。駝心裏的話雖也明白清晰,但人類總是聽不懂。沒辦法。駝也知道改變人心是世上最難的工程,所以它總是沉默。它真的不忍心喝下那麽好的東西。它隻要一盆渾水就成,哪怕有蟲子,哪怕有草渣,哪怕有蝌蚪,它都能閉了眼飲上一氣。她們可不成,她們就那麽一點了。駝於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駝當然想不到人家會將瓶口塞進它嘴裏,也想不到那滑滑的液體竟會在舌上漫延開來。它聽到舌上的味蕾們瘋狂地叫著,叫聲跟炎陽下的知了那樣喧囂。一股奇異的味道立馬滲入了它的靈魂深處。它死也忘不了這味道。這甚至不能算味道了。它成了快樂的旋風,美味的海嘯……還有好些比喻,駝死活想不出來了。它覺得舌上的小蕾真是貪婪,它們瘋狂地大張了口,跟養熟了的魚兒乞食時一樣。雖然那液體是滑滑的黏黏的,它們還是咂光了好多。駝覺得舌頭潤澤了許多。它想,這下,又能吃些草了。吃了草,就能接著馱這兩個美麗的女人了。它雖然不曉得人類關於美的標準,但它能從另一性別的人的眼裏發現她們真的很美。它忘不了途中那兩個老牧人的年輕眼神。他們不一定真的扒她們的衣服,那眼睛卻明明這樣做了。

  瓶中的液體仍在流著,滑滑的妙物越來越多,舌蕾們吞不及它們了。那清涼又滑向了喉管。喉管歡快地蠕動著,跟它進入母駝產道的陽物一樣。因為幹燥缺水,那蠕動時的聲音像沒蛻盡的蛇在遊動。對,就是叫響尾蛇的那種。駝想,那喉管,想來裂了好多口子,很像幹涸的河床裏橫七豎八的幹口。這一點,是從它吞咽幹草時的被剮感覺裏推測出的。那地方,本該是滑滑的,有層黏膜呢。現在倒好,成幹河床了。它覺得這幹渴真是可惡,比村裏的豁鼻梁惡駝更壞。豁鼻梁就夠壞了,發情時,老是追美麗的母駝。追到後就咬它們的後腿,母駝們掙呀掙呀。它們是真掙的,但腿既然已到人家的嘴裏,你的掙就等於咬你自己……小母駝終於就給豁鼻梁扯倒在地,然後就不堪回首了。無數的小母駝就那樣在豁鼻梁的身下蠕動著哀鳴。更有些可惡的母駝,叫豁鼻梁強暴一兩次後,反倒老跟它黏糊在一起。每次一想這,它就感到強烈的厭惡。但那幹渴,卻比豁鼻梁更壞,證據是當幹渴襲來時,連豁鼻梁都躲出了心。顯然,它對幹渴的厭惡,完全超過了對豁鼻梁的厭惡。

  駝感到食管在瘋狂地扭動著,它當然很快樂。沒有比清油進入幹裂成山藥皮的食管更快樂的事了。它甚至聽到了食管快樂的呻吟。那呻吟,很像它第一次深入生駝體內時身不由己地發出的那種。公駝跟男人一樣。男人喜歡沒叫人用過的處女,公駝也一樣。公駝將那些未經駝事的母駝叫生駝。清油比生駝還好。食管也定然這樣認為,不然它是不會那樣蠕動和呻吟的。你肯定沒聽過食管的呻吟,那真是天籟。駝雖不知道“大音稀聲”這個成語,但還是聽懂了食管那無聲的嘯卷著的大樂。你想,身外是幹燥炎熱的天空,連空氣都在燃燒,身內的那一線清涼和潤滑當然會有沁入靈魂深處的穿透力的。駝很感激那女人,她竟將這麽好的東西讓給她。駝想,要是我是男人的話,我一定會追求她的。但駝也僅僅是想想而已。它的天性告訴它,做夢是個不好的習慣。

  清涼又滑向胃部。胃也驚喜地蠕動起來。胃蠕動時真像個怪物,它本該是暗紅的,但現在早黑了。不但黑了,而且硬了,跟曬得半幹的牛皮一樣。不但硬了,而且還收縮了。那模樣,跟八十多歲的老嫗的臉差不多,跟沙棗樹皮差不多,跟掛在屋簷下曬了三天的豬尿泡差不多,跟放在鹵水和醬油裏煮了五個時辰的胎衣差不多——這麽多“差不多”一齊蠕動,當然是怪物了。它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很像三百個老鼠在一起磨牙。胃裏頓時彌漫了好多塵埃般的碎屑。它們本來潛伏在胃的皺折處,因為胃液的不辭而別,它們趁機飄了起來,舒活舒活筯骨,活動活動精神。它們也驚喜地發現了順食管下行的清油。因為胃裏還沒開窗戶呢——這本是豺狗子們的本事——胃室顯得有些暗,塵埃們當然看不到那半透明的東西正姍姍而來。因為沿途的細胞都在趁火打劫,妙物走得很慢,但那味道,還是當了先鋒,撲進了它們的鼻子。你可別小看胃,那不是尋常的皮囊,而是一個世界。當然,當它被你弄成臘肉時,那世界就死了,隻剩下一塊叫你嘖嘖稱讚的僵死。大腦不也一樣嗎?活著時,它有千般計較,有萬種風情,好多纏綿的愛情故事就從其中演繹出來,等它一死,一入你的口,你隻會覺得它是綿綿的一團腥,當然也有點香,但你是死活也品不出它曾有過的那麽多故事的。胃也是那樣。

  怪物般的胃的蠕動聲很可怕。你可以用世上所有的語匯來形容它,但都顯得很慘白。你要是在沙漠渴上三天後,當你氣息奄奄魂兒快要飛上半天時,要是看到一暈清涼的湖水時,你也會發出那種聲音。但它不是聲帶發出的,而是出自靈魂。它嘯卷如天旋風,充斥於九天之外,化為一堆堆亂搶亂舞的手,但很難用音符來再現。駝不喜歡那些亂舞的手,它們是一群強盜。它們想將那點兒潤滑據為己有,它們叫衝呀殺呀叼呀搶呀。它們發出雜遝的腳步聲。駝很為它們羞愧。它心虛地望望舉瓶的女人。它很想解釋,卻想不出該說些啥。

  那些瘋狂的大手搶光了進入胃裏的稠滑的液體。那形勢,像海綿吸水,像春雨灌堿灘,像蝌蚪入鯨口,總之是無聲無息又點滴不留。它們意猶未盡地期待更多的來者。駝也一樣。但那瓶嘴嗑牙聲還是響了。為了使瓶壁上的清油完全滑入駝口,女人搖搖瓶口。駝覺得牙一陣震動。

  女人將空瓶扔向沙窪。駝很想告訴女人,別扔瓶子,它還能盛水的。要是遇上牧人或是馱戶們,就可以向他們要一瓶水。它叫了一聲。女人當然聽不懂那話。駝又想,她是不是嫌我弄髒了瓶口呢?

  駝便憂傷地望望沙窪,想:隨她吧。人家扔的,是人家的東西,管你啥事?

  卻見另一個女人揀回了瓶子,用衣襟擦擦瓶嘴,放入掛在它背上的袋裏。

  5

  兩人一駝又走向暮色。駱駝雖能起身了,但還不能馱人。這真是雪上加霜的事。騎駱駝雖累,尾骨雖也老叫駝脊骨弄破,總是火燒火燎地疼,腰也老是酸嘰嘰地難受,但體力的消耗總比步行小。她們喝的那口清油,雖解不了饑渴,但支撐身體的熱量,想來還是夠的。現在,她們不得不爬那高到天上的沙山。兩人畢竟不習慣行沙路,身子也沒有“塌膘”,也就是說身上的脂肪還沒變成適合走沙路的肌肉。瑩兒感到小腿肚子刀割一樣。每行走一步,腳都會下陷,而每次下陷,那刀割的感覺都在加劇。腳掌也一樣,每走一步,都撕疼一次。撕疼的次數一多,她就渾身癱軟了。

  雖也安慰自己:走一步,離目標就會近一步。但每一瞭眼,都是黑黝黝的大沙山。星星雖照例的低,但星星是星星,她們是她們。對星星,她已失去興趣,早沒了初進沙窩時的那份詩意。她終於明白,詩意是個奢侈的詞。隻有在水足飯飽沒生存威脅時,才可能有詩意。自進了沙窩後,她甚至沒想過唱“花兒”。她於是明白了為啥那麽多的女子並不像她那樣喜歡“花兒”,她們麵臨的,也許是跟她現在一樣的境況。當生存成為活生生的重壓時,詩意的產生就成了奢侈。詩意是一份心情。它雖然需要苦難,但要是苦難像大山一樣砸壓下來時,詩意就沒了生存的時空。

  還是走吧。

  拖了刀割般的小腿,望著蒼茫暮色裏模糊的前路,瑩兒膠著了心思,凍結了詩意,木然了心情,守護著希望。她拽著駝尾,但她隻是在上坡時才借些力。走在平處時,她盡量快些挪那灌了鉛的雙腿,不使自己成了駝的累贅。

  蘭蘭右手拽了駱駝籠頭,表麵看她在吆駝,其實也在借力。籠頭是進沙窩時爹特意加的。本來,駱駝用不著籠頭,因為桎梏它的,是係了韁繩的鼻栓子,但要是拽了韁繩借力,會給駱駝造成痛苦的。駱駝的鼻子最不禁疼。對付不聽話的駝時,最有效的辦法有兩種,一是抖鬆了韁,一下下猛拽,忽鬆忽緊的韁會猛拽鼻栓子,駝眼裏立馬會騰起淚光——你要是想嚐嚐這滋味,不妨朝鼻頭猛扇一巴掌試試;二是用裹頭鞭子猛抽駱駝鼻子,隻消幾下,多調皮的駝也會變成乖孩子。籠頭則是由幾個皮條綰成,套在駱駝頭上,蘭蘭拽時,著力點是駝頭,就算你用力拽,駝也是不疼的,就能借些力來。

  瑩兒拽了駝尾,在沙上行走。她隻要稍稍借點力,行來就會輕鬆些。兩人雖都在借駝力,但相較於騎,已給駱駝節省了體力。

  雖然行走時的腿疼跟刀割一樣,瑩兒還是時不時閉了眼。她困極了。要不是時有沙絆她一下,她會睡熟的。沒辦法。那困,是窖裏的酒,越窖,酒味兒就越濃。某個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睡在床上,就鬆開了手,睡在沙上了。幸好,蘭蘭在牽駝拐過沙灣時回首望了一下。蘭蘭說,幸好沒風,要不然,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風不但會吹去沙上的所有印跡,還會發出怪怪的聲音,它既能卷走蘭蘭喊瑩兒的聲音,還會營造出其他聲音來引誘瑩兒。瑩兒會以為那聲音是蘭蘭發出的,就會一直跟了那聲音,走到一個蘭蘭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好多困死在沙漠裏的人就是這樣死的。

  為防止瑩兒再次睡著。蘭蘭取根繩子,一頭拴在瑩兒腰上,一頭係在馱架上。蘭蘭稍將繩子放長些,要是瑩兒拽著駝尾時,繩子是鬆的。一旦她鬆了駝尾,繩子就一下子扯緊了,用另一手拽著繩子的蘭蘭就會停下,叫醒可能再次倒在沙上的瑩兒。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蘭蘭必須吆好駱駝,否則的話,駝一驚,繩子就會扯倒瑩兒。其情形,跟摔下馬背腳卻沒脫出馬鐙的騎手一樣,可能會被摔得稀爛。為了預防類似的危險,蘭蘭將拴在馱架上的繩子那頭綰成了抽蹄扣,萬一有了意外,她一抽,繩子就脫了馱架。

  姑嫂倆就這樣半眯半醒地在沙山間顛簸。進沙窩時尚有駝鈴,但在逃豺狗子時丟了,路上就隻有沙沙聲了。時不時還能聽到駝打個響鼻,很像炸雷,也能驚醒時不時就迷糊的瑩兒。

  手電裏的電不多了,雖然她們節省著用,但坐吃都能山空的。隻有在探路時,蘭蘭才舍得打亮手電。有時,光柱就照出一具猙獰的骨架。要是在以前,她們都會吱哇亂叫,但現在,早就習慣了它們。要是許久不見它們,蘭蘭心裏還會嘀咕,害怕又走錯了路。那些骨架,也不全是駱駝的,有時,還能看到很像狗的,但她們分不清那是狗還是狐子。按說,流動的沙會埋了骨架們,可怪的是偏偏沒有,也許是北麵的沙山擋住了大風的緣故。但這也隻是猜想而已,大自然裏的好些東西是說不清的,明明該這樣的,卻偏偏那樣了,就像敦煌的月牙泉,本該是叫沙淹了或是叫沙吞了,可不,它偏偏存在了千百年。

  約到半夜時分,兩人實在走不動了,就緩了一陣。才停下,瑩兒便墮入夢鄉。蘭蘭怕自己睡著,不敢坐下。她明白要是夜裏不多趕些路,白天會叫曬成幹屍的。但實在太渴了,塑料拉子裏也隻剩下一點兒水了,至多有三五口。這真是要命的事。所以,渴雖變成火焰在烤喉嚨烤心,卻不敢打水的主意。蘭蘭想,這點兒水,就用來救命吧,要是一人叫太陽曬得昏死過去,另一人就用它來救對方的命。別小看那點兒水,有時,幾滴水也能推遲已經降臨的死亡。

  困意很強大,像黑夜和死亡一樣不可抗拒,蘭蘭就倚著駱駝眯了眯。她沒叫駱駝臥,因為隻要它一臥,自己也會身不由己地墮進夢裏……不,不是夢裏,她已沒氣力做夢了。她就倚著駱駝立在那兒。她想,無論駱駝是走還是臥,隻要它一動,自己就會醒來。

  隨後,她閉了眼。她覺得向一團巨大的黑裏墮去。

  6

  瑩兒醒來時,蘭蘭還在熟睡。駝早臥了。蘭蘭的上身就靠在駝身上。駝也睡著了。駝睡得很小心。它本來可以躺了,長伸四腿地睡。駱駝平時就是那樣睡的,所以,有經驗的馱戶不會睡在駱駝旁,怕駝翻身時壓壞自己。這駝很懂事,便以跪姿進入了夢鄉。顯然,它也不想壓壞或是驚醒蘭蘭。

  天已大亮,啥都明白於天下。不遠處,有個人頭骨,正齜了牙望瑩兒。瑩兒也懶得理它。她很想叫蘭蘭多睡一會,但想了想,還是覺得趁清晨趕路為好。她推了幾下,才推醒了蘭蘭。蘭蘭吃驚地睜大了眼,仿佛她不相信天亮了。她說,瞧我,咋睡了個死?瑩兒說,有時候,身子是不聽話的。

  困消了些,饑渴又襲來了。當渴很猛時,餓就退回次要位置了。本打算留那點兒水救命時用,但渴的力量太大了,大得蘭蘭也改變了主意。她用塑料蓋子盛了些水,給了瑩兒,自己也喝了一蓋兒。兩人都伸出舌頭潤潤嘴唇。當然沒用的,嘴唇早成幹山藥皮了,你咋潤也是幹山藥皮。蘭蘭的嘴唇更是腫得老高,很奇怪人這麽渴,嘴唇竟有心思和氣力腫那麽高。

  她們又吆駝上了路。身體這玩意兒是最不該慣的,你要是老動著,倒沒啥,雖也有疼,身子也會習慣了疼。要是你一緩,那乏呀疼呀,就給緩醒了。瑩兒覺得身上的疼醒了,比夜裏猛烈多了。身子很疼時,按說就該忽略了渴,可不是這樣,渴和疼像兩股旋風裹向了她。困倒是少了些,能相對清醒地走路了。很難說這是幸還是不幸,因為很困時,那疼呀渴呀就叫困淹了。此刻,困雖稀釋了,渴疼卻探頭了。它們是分明有獠牙的,你每走一步,它都會撕扯你。瑩兒甚至不去管路途的事了,隻抵抗那疼和渴,就用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再往前走,沙山緩了些,變成沙丘了。植物仍是少見,偶爾也會遇上一些,但多是幹沙秸,駝對它們望都不望。路上有了駝糞,蘭蘭揉碎幾個,都顯出久遠的成色來。一個沙漩兒處生了幾叢刺條,上麵掛了好些駝毛,但刺條早旱死了,說明地下水已很難養活那些沙生植物。

  此刻,瑩兒眼裏的鹽池,已不僅僅是鹽池了。好些事就是這樣,你隻要在心中存了某種東西,你多方尋求而不得,它就會在你心中一天天重大起來,比如那冤家,比如這鹽池。瑩兒想,此刻,鹽池在她們心中,幾乎等於聖地了。她還沒見過哪個修行人這樣尋求心中的淨土呢。瑩兒想,也正因了她們心靈中“鹽池”的重要,這番生命苦旅才有了意義。

  為了分散對那惱人的渴疼的注意,瑩兒有意想些事。她先是想那冤家。她想,他走出沙灣走向大世界時,是否也經受過生死的曆練呢?她的眼前顯出了靈官的臉。他也流著汗,嘴唇也像蘭蘭那樣腫得老高。她的這一想象是從蘭蘭身上嫁接過來的,他們長得有點像。她想,他也一定有過疼痛,有過饑渴,有過絕望……一切她經過的,他想來也經過。這一想,心裏有種暖暖的感覺了。她覺得,她不是一人在受苦,而是“他們”在一起受苦。這就好。她想,將來,等見到那冤家時,就給他講這段生命經曆。那時,他躺在村外的沙丘上,她依在他的懷裏,漠風清幽幽吹來,撩起她的頭發,幾縷發絲順風揚起,拂在他的臉上。她幸福地閉了眼,慢悠悠地講這漫長驚險的沙漠之旅。他當然會吃驚的,但他的吃驚不是一驚一乍,他不會。他隻會望著她,眼裏有欣賞,有愛憐,更有能把她吸入靈魂深處的力量。他雖沒有驚乍的模樣,心裏肯定會湧起很大的波浪。他當然想不到兩個弱女子會跟那麽凶的豺狗子周旋,會忍受幹渴、疼痛、絕望和寂寞。

  她想,冤家呀,我這一切,其實是為了你呀。

  她想,他一定會深情地望著她。她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眸了。她相信,這一生死之旅一定會成為她愛情的見證。

  想一陣靈官,瑩兒又開始想鹽池。她當然想不出鹽池的模樣。也正因為想不出,才有了那份神秘。在無休無止的磨難和尋覓中,鹽池已成為圖騰。她當然希望這鹽池之行,能改變她的命運,至少能改變她的生活。記得以前,每到家景局促時,老順就會吆駝進鹽池。他總能帶來些希望。但真的鹽池是啥樣兒呢?越往前走,她就越有了擔心。她想,要是經了這麽多苦後,找到的鹽池令她大失所望的話,她會傷心的。她的生活裏,有過一個個盼頭。在不同的年齡階段,盼頭也不同。但終於,盼頭都成了空中的肥皂泡,浮遊時倒也五光十色,一旦破滅,總會留下難耐的失落和空虛。她不希望鹽池也這樣。她覺得心已很疲憊了,再也禁不起折騰了。

  但那疼和渴的力量總是很大,每每將她拽出遐想。焦黃也時時撲入眼目,日頭爺又開始發威了。那沙丘卻仍是無止境地蕩向遠方,看不到盡頭。天知道那鹽池蜷在哪個沙的皺折處呢?她真不敢望遠處了。每一遠望,她總會心驚而絕望。

  兩人緩一陣,喝下了最後一口水。她們有兩天沒小便了。那飲入的水,並沒被排出體外。飲最後一口水時,誰都無語,都明白這意味著啥。

  走吧。蘭蘭說。

  她們跟駱駝走入了正午。瑩兒當然想像以前那樣晝伏夜出,但手電已不起作用,她們不能保證夜行時不會走錯路。再說,真到了彈盡糧絕時,就算是伏在深挖的洞裏,身體仍會消耗能量的。蘭蘭說,也許快到了。她還說了許多“也許”:也許會碰到人,也許會發現水源,也許會碰到吃食……那麽多“也許”,都是希望。隻要有一個“也許”,就會解了困厄。

  但正午還是在她們遇上“也許”前逼近了。

  日頭爺當然不會因她們的缺水而停止噴火,身體也不會因那些未來的“也許”而不喪失水分。水分的喪失先是從大腦開始的,她們都出現了迷瞪和幻覺。幻覺倒不怕,迷瞪則張著大口,老往腹內吞她們。蘭蘭老是提醒,不能睡呀,不能睡呀。瑩兒也知道,要是一睡著,就再也醒不來了。倆人互相鼓勵著提醒著,但眼皮還是被嘯卷的幹渴弄得直往一塊兒粘。

  最先摔倒的是駱駝。它半睜著眼,大張著鼻孔,發出沉重的呼哧,仿佛體內有個巨大的風匣在緩慢地拉動。瑩兒想,已經不錯了。那點兒清油產生的能量,已叫它拖著她們翻了好幾道大山。瑩兒最怕它倒下,要是它此刻倒下來,她們是無力救它的。她想,鹽池快到了——她以為“當然”快到了——你可不能倒下呀。蘭蘭木然地望望駱駝,長長地歎口氣。

  駱駝顫抖一陣,慢慢地躺下了。它伸長了脖子和四肢,呼吸越拉越長。它要是死去,她們又得賠一筆錢,但她們都不再想錢了。瑩兒關注的,是它的生命。那份關注,跟她當初關注彌留之機的丈夫一樣。隻是,迷糊已膠著了她的思維,明知駝快要死了,接下來死的,就會是她們。但心裏倒也沒多少傷感,除了隱隱有些不甘心外,也顧不上想別的事了。

  瑩兒坐了下來。她不想坐下來,是腿自己坐下來的。沒辦法。駱駝要是不倒,她還覺得有些依靠。駱駝一倒,憑她自個兒,是翻不過前麵的沙丘的——翻過了又能咋樣?前麵仍是沙丘——她也懶得想死呀活呀了。她隻想閉了眼,美美睡一覺。明知這一睡,就從這一世睡到另一世了,但也懶得想它。人家大腦想睡,你有啥辦法?

  蘭蘭咬了牙,望一眼駱駝,又望一眼瑩兒。她的臉幹瘦幹瘦的,有許多汗道兒,鼻窪裏有好些黑灰和垢跡。瑩兒從蘭蘭臉上看出了自己的狼狽,但也懶得多想了。

  蘭蘭說,你忍著些。我去找些水。

  瑩兒想說,這兒哪有水?但也明白:找比不找好。找雖然不一定找到,但不找肯定隻有等死了。

  蘭蘭也不等她回答,提了那個瓶子,一步一挪地走向北麵的沙窪。她走得很慢。骨關節也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恍惚裏,蘭蘭便成移動的骷髏了。瑩兒想,她這一去,也許就回不來了。

  蘭蘭慢慢地轉過沙丘,留下一片空白。那印象,像一滴水滲入了沙中。

  瑩兒想說,你咋丟下我一個人?她有些傷感。她想說,要死,我們也該死在一起呀。

  駱駝仍眯了眼呼哧,肚膈的凹處忽而鼓起,忽而塌下。瑩兒想,那裏麵,會不會有個豺狗子正在吞腸子?那可怕的小東西,也許趁她們熟睡時,早沿著肛門鑽進駝腹了。怪的是,瑩兒並不害怕。她想,你吞就吞吧,先吞了駱駝的,再來吞我的。

  沒有了聲音。記得以前,正午時分,日頭會發出巨大的嘯叫,如萬千個知了齊鳴。現在,日頭爺寂了。沙窪裏聽不到任何聲音。駱駝的呼哧也漸漸息了。它的肚膈雖一鼓一蕩,聲音卻沒了。她也覺不出自己的心跳了。一種巨大的靜寂融化了自己。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她抬頭望天,天藍成魔綢了,雲是一條一條絲狀的模樣。它們是在賽跑呢?還是在賽呆?不管它了。

  她又覺得蘭蘭騙了她,她根本不是去找水,而是拋了肉體,去另一個世界了。那世界當然好。她真不仗義。要走,姊妹倆一起走多好。但也懶得再怨她,因為迷瞪正織著大網呢,那大網已撒到空中,隻等往自家頭上拋了。它已拋過多次,一次像蛛網,一次像漁網,一次次更韌更濃更密了。她明白,這一次,那網定會將“魂靈子”網住的。以前,她是懶得管“魂靈子”的。跟靈官相戀時,她感受到的多是肉體的參與。隻有在分離後,“魂靈子”才凸現了出來。但沒了肉體的參與,“魂靈子”就隻有相思之苦了。你這個迷瞪之網,將它網了去也好。

  駱駝躺倒了。它長伸四腿,側倒在沙丘上,跟它平日睡覺時一樣。這說明它已經無力跪了。它的血想來很稠了,自家的當然也一樣。日頭爺伸一下舌頭,總要舔走些潮氣的。人家要舔,你就得叫人家舔,誰叫人家是日頭爺呢。雖沒雲彩擋那白光,瑩兒卻覺不出熱來。渴也叫迷瞪淹了。接下來,就該淹“魂靈子”了。瑩兒想,你想淹,就淹吧。

  她仍想在迷瞪淹了魂靈子以前想想靈官,但你知道,迷瞪很霸道,它既然能淹了好多東西,當然也能淹了她想見的畫麵。記得靈官很俊,但咋個俊樣,卻迷瞪了。她發現腦子老跟她較勁,她不想想他時,那畫麵時時撲入腦中,攪出她一身一心的火來。她想想他時,卻連個影兒也沒了。

  一隻黑烏鴉出現在不遠處的沙丘上,嘎嘎地叫。瑩兒明白她快要死了。聽說烏鴉最愛吃死人肉,嗅覺又好,總能聞到活人身上的死人味,也總在人死時叫,人便以為它帶來了晦氣。靈官卻說烏鴉是神鳥,是佛教大護法瑪哈嘎拉的嘍囉。瑩兒想你既然說它是神鳥,那我就喂它算了。她不願喂豺狗子,卻願喂烏鴉,當然跟那說法有關。她隻希望,神鳥別在她的“魂靈子”還存留時就來吃她。聽說烏鴉吃人,最先吃眼珠子。這是她不能忍受的。你咋能先吃眼珠子呢?她想,到最後落氣前,她一定先伏下身,哪怕用黃沙埋了臉部。她是不能容忍那黑鳥向她美麗的眼珠伸嘴的。

  又來了幾隻烏鴉,都齊齊地叫,然後齊齊地望她。聽到那怪叫,駱駝也睜開了眼,它當然也明白那叫聲意味著啥?它望望瑩兒,瑩兒也望望它,雙方都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無奈。眼珠頓時更澀了。頭裏也發出轟轟的聲音。

  瑩兒想,途中白骨上的肉想來就是烏鴉吃了的。在沙窩裏,你很難找到比人肉更好的食物了,不說別的,那份滑膩,絕不是尋常的動物有的。它們當然盼望有人渴死在它們的地盤上。那我就滿你們的願吧。她又想,烏鴉們是不是吃了蘭蘭的眼珠後又來找她的?她真的看到了倒在沙窩裏一臉血汙的蘭蘭。你瞧,腦子就這樣,老跟她較勁。她想看的,它不顯一點兒圖像。她不想看的,偏要血淋淋往裏撲。

  瑩兒費力地晃晃腦袋。

  恍惚裏,幾隻烏鴉飛了來,在頭頂盤旋了。它們可真性急。它們定然已將她當成了死人。要麽,它們也想像人類嚐活猴腦那樣,嚐嚐新鮮的活物。肯定是的。瑩兒雖願意叫它們吃肉,但不願意叫它們在自己還出氣時就下嘴。她掄著那沒有了電的手電,卻發現它不是趁手的作杖,便扯下拴在駝籠頭上的鞭子。那是她們備用的。要是駱駝不聽話,就掄了它抽它的鼻梁。一路上誰也沒用鞭子,說明兩個駱駝都很乖順。瑩兒才抽下鞭子,就發覺一道黑影已撲來了。她悄悄用足了勁。當然,那所謂的“用足”,也僅僅是將鞭子掄出相當的速度而已。顯然,那烏鴉已將她當成了死人,沒想到,竟會有一道暗影掠向自己。它不知道,自己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就算鞭子靜候在那兒,它隻要一撞上,也會暈頭轉向。何況,瞧那鞭子,正迎了它飛來呢。

  隻聽一聲悶響,烏鴉已滾進沙窪了。

  別的烏鴉一見,怪叫幾聲,飛到不遠處的沙丘上。

  滾在沙窪裏的烏鴉蠕動幾下,寂了。

  瑩兒做夢一樣。她想,真是怪事。她以前雖也甩過鞭子,但其熟練程度,也不過是不使那甩出的鞭梢裹了自己而已。這打中的幾率,跟瞎驢碰草垛、跟瞎子嘴裏掉進油饊子差不了多少。沒想到,倒真的打中了。

  她爬向死烏鴉,發現它比成年雞小多了。飛起時,它張著翅膀,儼然也是個飛禽。一落地,竟瘦小成雞娃了。幾滴血印在沙灘上。瑩兒想,那血,說不定也能養會兒命呢。她平日膽子雖小,這會兒,那迷瞪和木然卻驅使她一把抓住了黑鳥。理智上,她想揪下烏鴉的頭,咂些血。她甚至也開始操作。她用了很大的力,卻拽不斷鳥頸。但一想自己會一嘴血汙,卻一陣反胃。她嘔了幾嘔,雖沒嘔出啥來。胃和食道瘋狂的蠕動卻一下將迷瞪驅散了。她想,死也罷,不吃這髒東西。她狠狠拋出烏鴉。一道黑影劃個並不長的弧,滾下沙窪。

  不喝。渴死也不喝。她想。她實在不想叫自己變成電影上飲血的妖精。

  她想,與其像飲血妖精那樣活著,還不如死去呢。

  喘一陣氣,眯了眼,望遠處的烏鴉們。它們也望她。都有些怕對方了。瑩兒怕它們一起飛來掏眼珠。要真那樣,她是擋不住的。她會在眼珠劇痛後墮入黑夜。她很想說,你們急啥,饃饃不吃,在盤兒裏嘛。想到自己曾對猛子也說過這話,覺得那是很遙遠的過去了。她想,要是那時接受了他,是不是也像喝烏鴉血一樣叫她惡心呢?不知道。

  人鳥相峙著。駝已超然物外。它雖看到那精彩的一幕,卻不顯驚奇的神色。經了這一路的事,當然沒啥驚奇了。

  瑩兒已將自己當成了死人。這是遲早的事,早一刻遲一刻,都會成烏鴉嘴裏的肉。那夜,當豺狗子圍來時,她還不甘心喂它們,此刻早沒那想法了。她想,一樣。誰吃也一樣。她隻是不想在活著時叫它們下口罷了。

  她想,快了,你們也等不了多久。她發現,“魂靈子”已恍兒惚兒地飛了。也就是說,迷瞪又一陣一陣地淹沒清醒了。等清醒叫迷瞪淹了,魂靈兒就會走了。不知道它會走向何方?會不會到靈官那兒呢?聽說,人一死,魂靈子就具足了多種神通,就有了天眼天耳,就能瞬息千裏地出現在任何地方。也好。但正像她怕自己尋覓的鹽池會叫她大失所望一樣,她怕靈官也會倒她的胃口。

  她最怕的,是她的魂靈子找上門時,靈官正跟洗頭妹打鬧。她不知道自己為啥會想到洗頭妹而不是別的女人?不知道。她最怕這。要是這樣,魂靈子會傷心的。她不知道魂靈子會不會流淚?但肯定能發出哭聲的。因為村裏女人要是受了冤屈吊死後,她的哭聲就會在夜深人靜時出現,好些人都能聽到的。她想,自己會不會也那樣哭呢?不知道。活著的她都左右不了自己,她怎能保證死後的事呢?

  不想他了。洗頭妹就洗頭妹吧。沒治。人家長的是人家的心。

  這一想,心就冷了。也好,她想,叫我在活著時明白你是個啥人,死後我就不會神頭怪臉哭了。明明是她臆想的事,卻竟當成真的了。她萬念俱灰,想,烏鴉們,你們還是早些飛來吧。

  烏鴉嘎嘎著,它們等不及了,但誰也不敢再試那鞭子的厲害。駱駝仍在抽風匣似的喘氣。從它偶張的口裏,瑩兒看到了黑黑的幹皮條一樣的舌頭,知道它的命也快盡了。她想,也好,做個伴兒。這樣,她就不是孤鬼了。她是指望不了蘭蘭的,蘭蘭向往的,是金剛亥母的空行佛國,她的臨終一念,就將魂靈子送那兒去了。瑩兒是攆不上她的。因為她從對那佛國,總是將信將疑的。這是修行最大的敵人。她當然攆不上蘭蘭。幸好有駱駝,她想,駱駝想來不知道空行佛國的,不知道就好。要是它也堅信自己能到空行佛國並發了願的話,不想見他跟洗頭妹鬼混的她就隻好成遊蕩的孤魂了。

  瑩兒說,駱駝呀,你要走慢些。

  但她已發不出聲了。迷瞪織成的網又濃又密又堅韌,已裹向她了。空氣裏多了好些亂毛般的東西,它們塞向自己的口、耳、眼……烏鴉的叫聲也沒了。恍惚裏,大鳥們飛了來,翅膀扇動的風也織成了大網。數道大網,齊刷刷裹向自己。

  濃濃的夜降下了。

  7

  一個遙遠的聲音隱隱傳來,很像小時候奶奶的叫魄。那時,每到她迷迷瞪瞪不清幹時,奶奶就說她的魄掉了,就要給她叫魄。

  奶奶的聲音先從遠處傳來:

  “瑩兒哎——,遠處嚇了近處來”

  一人就應:“來了。”

  “瑩兒哎——,高處嚇了低處來——”

  “來了。”

  “瑩兒哎——,熱處嚇了涼處來——”

  “來了。”

  “瑩兒哎——,饑處嚇了飽處來——”

  “來了。”

  “瑩兒哎——,三魂七魄上身來——”

  “來了。”

  奶奶還會叫出許多諸如此類的內容。她會從相對遙遠的地方,一直叫到廚房裏,再拿個紅布包著的瓷碗盛了麵,一下下按她的前心後心雙肩等處。按一陣,碗中就會出現個陷坑,奶奶就說,瞧,虧損大了,就再添些麵,再喊再按,直到碗中的麵完全平了時,才算完成了叫魄儀式。

  那時,應聲的多是媽。奶奶是不叫白福應聲的,因為他很調皮,叫他應“來了”時,他會說“偏不來”。這樣,就意味著這次叫魄失敗了,得另選吉日重叫。

  奶奶的聲音跟綠米湯一樣悠長甜綿,一直能叫到瑩兒心裏。後來,奶奶死了,就沒人再給她叫魄了。

  現在,那悠長的聲音又出現了。瑩兒在恍惚裏感到很溫馨。她以為自己死了。聽說隻有在死後才能遇到死去的親人。她想,也好,我又能見著奶奶了。奶奶待她最好了。奶奶的懷抱是最溫暖的港灣。小時候,奶奶老是抱了她,叫一聲:“我的乖乖!”然後吧唧吧唧地親她。奶奶像老巫婆一樣神奇,身上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花糖呀花生呀,還會講好多鬼故事,每每在夜裏吹了燈後,嚇得瑩兒吱哇亂叫,直往奶奶的懷裏鑽。

  瑩兒覺得,那悠長的聲音像繭絲,將她裹了,一下下拽了來,很像是牽著風箏。生命之風硬要將她吹向無底深淵,而那呼喚的繩兒卻牽係了她。她就隨了那拽力一寸寸移了來,慢慢靠近了呼喚者。她漸漸聽出,那聲音有些變了,很像是蘭蘭的。

  她努力地想睜開眼。眼珠很澀,有種鏽門栓轉動的感覺。她用力地睜呀睜呀,一道亮光潑入眼瞼。因為羞明,反倒看不清眼前了。

  “快!你吃些這。”蘭蘭的聲音很驚喜。

  終於看見蘭蘭了。她拿個黑黑的棒子。見瑩兒不動,她用鞭杆一下下掛那黑棒,黑皮沒了,露出水白的成色。她見過它。那時,每到冬天,村裏人宰了羊後,就將它跟羊肉燉在一起。叫啥來著,對了,叫鎖陽。

  蘭蘭掰一小塊,塞進瑩兒嘴裏。瑩兒輕輕一嚼,甜汁兒在嘴裏彌漫開來。瑩兒隻見過曬幹的鎖陽,沒想到,它會有這麽多汁兒。

  蘭蘭將剮去皮的鎖陽塞給瑩兒,叫她多吃些。自己又從頭巾裏取出一根——瑩兒吃驚地發現,頭巾裏竟有許多黑棒兒。

  蘭蘭嚼些鎖陽,喂給駱駝。駱駝邊沉重地呼吸,邊伸出黑舌頭,吃力地攪動蘭蘭喂進它嘴裏的汁兒。

  在瑩兒的印象裏,這鎖陽,是她吃過的最好的東西。她輕輕一嚼,汁兒就會從牙間擠出,進入貪婪的舌蕾中。舌蕾們狂歡著。它們像餓極的小麻雀見到母親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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