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出籠上天哩,兔兒出網進山哩。”
1
月兒又回到了家鄉。他爹在白虎關開了個歌舞廳,需要人手,叫她回來,她就回來了在人們的眼裏,月兒是不該回來的,都說她是天生的城裏人。但她還是回來了。月兒仍是那個月兒,隻是瘦了些,白了些,眼裏多了疲憊。對她,人們寄托了太多的期待,沒想到,她竟回來了……但很快,村裏人便釋然了:每年,有好多“月兒”出去了,又有好多“月兒”回來了。她們的出去和回來,跟燕子歸巢一樣,已成為最尋常的事。她們的出去,村子似不曾少了啥;她們的歸來,村子也似乎沒多了啥。雖說她們也帶來了點點滴滴的訊息,但那訊息,僅僅是訊息而已。村裏人終於明白,出去又回來的月兒,僅僅是個打工妹。一個打工妹,變不了好多既成的規矩。
但在那個落寞的黃昏裏,月兒卻傷心地發現,村子變了。
那蝸在沙旮旯皺折處的村子旁,突出了幾棟怪模怪樣的樓。說它怪模怪樣,是因為她對那鋼筋水泥的組合物沒有好感。出去後經曆的磨難,倒了月兒對城市的胃口。她就愈加懷念那蜷縮在沙旮旯裏的小村。一想到它,一暈溫水似的東西就會在心裏蕩……那是“家鄉”呀。在她的心中,“家鄉”是個熨鬥,能熨去靈魂的傷痕呢……但現在,那冰冷的龐然大物,也追到家鄉了。
追到家鄉的,還有那攪天的喧囂:機器在隆隆,塵土在飛揚,人聲在噪鬧,幾排類似街道的建築橫躺在大沙河兩岸……還有那些打扮得很豔的女孩,月兒曾在城裏見過她們。她們本是清純的農家女子,後來成了城市的點綴。她們用自己的青春,點綴著城市。進城時,她們還是處女。出城時,她們已傷痕累累……現在,她們也追到了家鄉。在白虎關的舞廳裏,你隻花十塊錢,就可以摟她們跳上一曲,想摸啥就摸啥。每夜,沙娃們瘋螞蟻似的往裏湧。
記得當初,她是那麽急切地想逃離家鄉。但逃離之後,卻發現自己沒有了根。她向往的城市勢利而冰冷。受了幾次傷後,她就想逃回家鄉,就想躲在偏僻而寧靜的角落裏,小鹿般舔噬傷口。那時,一想到家鄉,心中總是蕩漾著一暈溫熱,就覺得那是心靈的家園,更是她生命的淨土。但是,自踏入家鄉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她已經沒有了家園。
印象中的村間小道,已拓寬了許多。它以前本是架子車走的,現在,老有龐然大物在道上呼嘯。白虎關更成了大癬,向四下裏舔去。
村子越加局促了。
除了一茬茬冒出的樓房,沙娃們也在河床裏起了槽子,壘上牆子,擔上樺條,再到沙漠裏砍些柴棵,胡亂鋪了,丟上鋪蓋,就當家了。
人一多,事兒就多了。聽說某夜,男主人去澆水,一個沙娃溜進一院,女主人睡意朦朧,當是自家男人,正忙活,男人進屋,一鍁就拍癱了沙娃。據說,胯骨粉碎性骨折。這下,提醒了村裏男人。以前,也有人家將閑屋租給沙娃住的。這以後,雖也貪那每月幾十元的租金,但一想要戴綠帽子,會辱沒祖先叫人戳脊梁骨,就索性舉起掃帚,將沙娃們盡數掃出了院門。
聽說,才幾個月,掌櫃裏就冒出了三大金客。關於他們,涼州人有個順口溜:趙三的老屌,孔大的巷,雙福的官司打不完。意思是趙三愛嫖小姐;孔大發明了打斜巷技術,淘金多了,占地也多了;雙福開始有了許多官司,主要的大事有兩件:一是他的工廠招了幾千工人,每人集資幾萬,卻老放長假;二是他老給賣玉米的農民打白條,據說數額上了億。於是,老見農民來白虎關鬧,老操雙福的媽,老叫保安們揍得哭罵不已,老有大蓋帽找雙福。
2
月兒回來的第三天,白狗被保回來了,是大頭保的。關於這一“保”,說法不一:一說是白狗鋼牙鐵口地攀扯大頭貪汙,加上王禿子那頓亂刀,大頭P股早鬆了,他怕白狗也朝他舞弄刀子……再說,鄉裏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紅了脖子黑了臉,也不是個事兒,就去保;另一說是孟八爺叫大頭去保。說是孟八爺一聽白狗做賊,先氣炸了:“兔兒還不吃窩邊草哩,你個賊砍頭的,咋成這副孬樣?”後聽說白狗是替天行道,才噢了一聲,抱著煙鍋兒吧嗒了許久,扯了白狗爹去大頭家,答應給他賠償損失,還打了欠條。大頭這才帶著白狗爹到派出所,好話說了三騾車,交了罰款,才保回了白狗。
白狗挨了許多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這還是明的。暗的是“胃錘”。白狗說,把他吃上的都打出來了,可又沒一點兒傷。“唉喲!那可真不是人受的。啥時候,你試試。”可他咬緊牙關不招,隻說是一人幹的,是為了打抱不平,誰叫大頭貪汙來著?“反正,老子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死。老子羔子皮換他張老羊皮。叫大頭知道,沙灣也有長毛出血的。叫他以後做昧心事時,先掂掂腦袋有幾斤重。”
夜裏,兩人偷偷挖出埋在沙窩裏的黃豆,賣了,叫白狗爹還給大頭,抽了欠條。粗粗一算,這番“替天行道”,不但沒動了大頭的一根毛,反倒貼了一千塊罰款。白狗賺的,隻是幾頓打而已。
對白狗的義氣,猛子很感動。他說:“白狗,你是條漢子,我潑了命,交定你了。”白狗說:“閑屁少放。你要是真信我,我們合夥開個窩子,幹不幹?人窮誌短,馬瘦毛長,這年月,腰裏沒銀子,咋也硬不起來。”
猛子動心了。
那被活埋的後怕,隻嘯卷了月餘,便漸漸息了。開初,一聽那機聲,猛子的腳就發軟。聽不了幾次,心就包了層繭。強忍了一些日子,猛子才去了大沙河。他發現,淘金規模竟脹大了幾倍,還多了幾個怪模怪樣的東西,一打聽,原來是金管站的帳篷。那金管站,說是市裏新設的機構。又聽說,來過個國家堪測隊,一測,說是此處雖有金子,但貯藏量不很大,不值得國家投資建礦。這倒好,要是國家統采,別人就隻好喝風屙屁了。
開初,猛子們的被埋和幾十個沙娃的慘死,嚇破了村裏人的膽。除毛旦外,都不敢再當沙娃。但誰都不是錢的仇人。那毛旦,雖數月間在繩梯上穿梭,卻毫發無損;又聽說:某某沙娃撿了金子,一夜暴富;某某沙娃,在撒尿時衝出金蛋一個……漸漸,村裏男人又當起了沙娃。沙娃雖苦,但比起在建築工地上當牛做馬苦上一年,卻連個錢毛也可能見不上的風險,當沙娃畢竟有眼見的實惠。本村的沙娃就漸漸多了。有本事有門路的,也弄些錢來,買個窩子。十個掌櫃之中,也有三兩個掘金發了財。有了這個榜樣,涼州的“想錢瘋”們,眼裏就放出紅光,一窩蜂擁入白虎關,有的一夜變富,有的血本無歸。對後者,大多視而不見,心卻叫前者熏醉了。除了淘金者,商店飯館們也在白虎關安了家。
關於金子的神話也越來越多。據說,雙福的窩子裏掘出了一個金胳膊,金管站聞風趕了去,卻是個蒼蠅攆屁。這號“據說”有很多。每一個“據說”,都是騷猛子心的雞毛。
除冒出了那鋼筋水泥的林子外,還冒出了好些發廊。先是來了個女老板,抱著試探的心態開個發廊。哪知,才開業,沙娃就蜂擁而來。交上十塊錢,就可以叫畫一樣的人按捏一番,間隙裏,還能捏捏奶子,揪揪臉蛋,甚至啃咬幾下。女娃倒也不怪,半推半就,或嗔或笑。
第一個發廊火爆後,一堆發廊就一夜間冒出了。大沙河沙多石廣,拉點水泥,拉點磚,幾日就能蓋間房子。猛子沒來河灣才幾日,紅磚小屋就遍布兩岸,比海市蜃樓還叫人莫名其妙。人說毛頭姑娘十八變,但她們再善變,也變不過白虎關。
猛子吃驚地望那些突現的建築,仿佛做夢一樣。見那磚屋門口,有許多女孩。平素裏,隻有在電視裏才有這麽多俊女子,可現在,隨眼一攆,就會有俊臉衝著你笑。猛子的嗓門倏地幹了。他眼裏,這發廊裏,定然有些不明不白的勾當的。想來價碼很貴,一問,才十塊錢,摸一摸衣袋,四麵望一下,進了發廊。
發廊裏有好多畫,將牆壁的簡陋遮了,顯出一牆燦然來。猛子仍有做夢的感覺,見裏麵有幾張俊臉齊望他,腦袋就嗡嗡個不停,便胡亂指了一個。那女子笑一聲,指指凳子。他遵囑坐了,正疑惑呢,一股熱流直泄頭頂,才明白對方要給他洗頭。長這麽大,還沒女人給他洗過頭呢,覺得頭上揉搓的那隻手很柔。一個軟軟的東西搖晃著磳耳朵。待辨出那是啥時,一股潮熱撲上心來。
躺在裏屋的一張窄床上,任女娃捏出滿心的舒服。品一陣睜眼,見一雙黑眸正望自己,覺得很眼熟,又不能立馬辨出是誰。猛子正要問,那女子已笑出聲來。原來是他相過親的菊兒。猛子吃驚了,“你,你咋來這兒?”
菊兒嘟嘟嘴,“你不也來嗎?你能來,我咋就不能來?”雖然猛子沒和菊兒定親,但因有過那次相麵,猛子覺得她幹這營生,太有些對不住自己了。
“你不怕人笑話?”
“笑話啥?”菊兒淡淡地說,“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時,誰還在乎笑話呢?再說,我這是憑勞動掙錢,又沒偷又沒搶,有啥不好意思。”
猛子聽到“偷”字,就想,“莫不是她在說我偷過沙吧?”望一眼,卻又釋然了。菊兒正望他呢,手卻不停,將那舒服,從手下蕩向遍身。
“你開的?”“給人打工。”“工資多少?”“三七分成,她七我三。”
“咋樣?”
菊兒提高了聲音,“掙不發也餓不死,可比爹賣臭力強。爹有時苦一天,才掙十塊。我按摩半小時,也十塊……總不能再叫爹賣老骨頭吧?”
這倒是。猛子想,他想到那長著核桃老臉的老頭,長籲一口氣,想:“這菊兒,還有孝心呢。”可一想她可能受的非議,就不由歎氣。
“將來咋辦?”他問。
“將來再說。我不知道啥叫將來。我隻想叫爹媽別當牛了,叫弟弟能上個好學。還沒想過將來,不過,若是沒人要我,當老姑娘,我也認了。”
猛子笑了,“哪能呢?”望著菊兒俊俏的小臉,卻總是可惜。
菊兒歎道:“不這樣,做個規矩女子,又能咋樣?尋個人家,嫁個土頭漢子,養兒引孫,倒豬喂狗,從丫頭變成婆娘,再變成老婆子,最後進土坑。這是看得見的命。嫁個善的,還好些。嫁個惡的,叫人家驢一樣捶,捶沒了青春,捶老了命,又能做啥?”
猛子笑道:“也倒是。你喜歡這工作?”
“不知道。”菊兒歎道,“反正,比待在家裏開心些。那兒,隻是靜靜地老了去。這兒,還有人欣賞你的美呢,還有人認可你的勞動,還能為別人帶來享受,還能自己養活自己。至於將來,我沒想過。其實,啥是將來?誰的將來,也不過一個死字。”
頓一頓,她又說:“將來,死就死,先開心活幾年再說。”
正說著,一個女孩領來一個沙娃。才進門,沙娃就摟了女子親嘴。猛子想,這菊兒,也定然叫沙娃們親過,心一下子暗了。
按摩完,猛子掏出那疊皺皺的紙幣,他很想塞給菊兒。卻又明白,就是全塞給她,也不過多出幾塊錢,就仔細挑幾張張括些的,給了菊兒。
出得門來,一回頭,見菊兒正望著他笑。他很想望出菊兒的淚,可沒有。菊兒隻是在笑,竟還有幾分燦爛呢。
3
河床裏大變樣了。除了那洇水般擴散而去的井架、帳篷、地窩子外,還多了許多沙石山。沙娃們像螞蟻搬家一樣,將沙石從井底搬到沙石山上。雙福的窩子已開始用卷揚機,這一來,進度快了幾倍。以前,沙娃拚了老命才背出幾鍁沙石。現在,機器吼幾聲,就從井口冒上個濕淋淋裝滿沙石的筐來。
但大部分沙娃仍在背沙。他們的掌櫃多為當地人,保守,怕投資太多,將來抽身不便,便湊合著開掘。卻不知,待得他們掘開一個窩子,雙福的卷揚機就能吼出十個窩子。雙福邊用儀器探測,邊開掘,砂金一罐子一罐子地從他的清金槽裏清出。
有門路貨款的村裏人都弄了窩子當掌櫃,沒門路的人,或當沙娃,或打“模糊”。打“模糊”的人多了起來,那些人沒有組織,胡亂堆沙,堵塞河道,抽出的水下流的通道時時被堵。一次,竟然灌入正在開掘的井中,幸好沙娃們溜得快,才沒被淹死。於是,掌櫃們要求金管站嚴禁打“模糊”,但村裏人仍跟他們打遊擊,你進我退,你駐我幹。
……瞧,白狗端個金盆子,正站在河水中。一個金管站的脫了鞋襪,才試探著入水,就痙攣似的唏哩。另一個叫:“你上來,我們不為難你。”白狗道:“哄鬼去吧。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你們那套,我不信了。”警察舉個槍,做勢欲射。白狗拍拍胸膛,說:“朝這兒打。一群溜溝子貨。這河床,叫富漢搗騰成這樣。老子沒錢,才打個模糊,你們當啥瘋狗。”一警察惱了,扔了鞋襪,才下水,瘋石頭就飛了過來,砸起水柱。另一個說:“算了算了,你不見,那是亡命徒。”白狗說:“你們才是亡命徒,見錢不要命。”警察們罵罵咧咧走了。
猛子玩笑道:“警察叔叔,你們也怕了呀?”一人回頭道:“也不是怕。叫瘋狗咬了,不值得。”白狗吼一聲:“你才是瘋狗。”
見警察走遠,白狗走出水來,他打著哆嗦唏哩道:“凍進骨髓裏去了。人家要是再守,我就熬不住了。”放下金盆子,見盆裏金光閃閃,雖是麩皮金,但那點點斑斑,仍是炫目眩心。猛子噢喲一聲。白狗道:“就這,還是人家雙福涮過的。金子是個溜溝子,誰有錢,就往誰哪兒跑。”
“人家有儀器。”
“沒儀器時,人家也照樣紅。”
白狗說:“照這速度,不出一年,白虎關就會給翻個底兒。我正在生法著貸款,貸上也弄個窩子。明擺著,遠遠近近的人,都變成餓蜉瘋虱子了,都來這兒咂血。你三拖兩拖,就連個腥氣也聞不著了。聽說不?市上眼紅了,要統管呢。一統管,大頭就連個邊也沾不上了。趁大頭說話還頂用,弄個窩子,好歹賭一次。成了,發個家;賠了,大不了撈條棍。”
猛子心動了。他想勸勸爹爹,好歹也賭一次。他不指望貸款,窮人指望那玩意兒,等於天上掉餡餅。他指望能說服爹,賣了羊,賣了樹,賣了餘糧試試看,成與不成,認命。
白狗說:“開個窩子,沒個幾萬不成。我想,一個人怕支撐不了。要不,你,我,花球,我哥四個都想法兒。成了,均分。不成,大家承擔。”
猛子說:“你去勸勸我爹。他那腦子是榆木疙瘩,八斧頭也劈不開。你稍稍弄開個縫隙,我再鍥幾個鍥子。”說罷,兩人收了金盆子,回了家。哪知,才提及,就叫老順澆了頭狗血。他的理由很充分:“你不瞧,十個人中,發了財的,才不過三個。先前好好的日子不過,一胡折騰,連褲子也穿不成了。”
兩人灰頭土臉地出來。白狗說:“你呀,放著現成的財神不找。雙福那婆娘,拔根汗毛,比咱腰粗。算她一份子,弄出錢來,給她分紅。”猛子就去找雙福女人,費了半斤唾沫,女人才答應給借五千,但說好是借的,窩子的紅與廢與她無關。猛子說:“成哩,弄出金子,給你打個金胡蘿卜,省得你半夜裏睡不著;若弄不出,老子把我賠給你。”
不幾日,白狗、花球、北柱也各弄了五千塊,合夥到大頭那兒買了個窩子。
4
開窩子時,要祭土地爺。這是規矩,你要在人家的身上開洞,先得招待人家。要不然,人家身子一抖,你有多大的道行,也免不了被埋的命運。
祭神的方式是宰牲,聽黑皮子老道說,土地爺嗜血,得用血祭。猛子把一個羯羊羔子扯向開窩子處。羊顯然知道它的命運,四蹄著地,用足了勁,向反方向用力。但羔羊畢竟是羔羊,咋用力,也掙不脫命的。猛子嘿一聲,雙臂較勁,將羊提向空中。羊咩咩叫著,四蹄亂動。片刻間,已被猛子壓在膝下。他接過花球遞過的刀子,抹幾下,羊脖處噴出猩紅的血來。
“土地爺呀,保佑平安!”猛子叫。
“平安了。”眾人應。
“財神爺呀,保佑多出金子!”
“多出金子。”眾人應。
村裏人圍了來,有的拿綢被麵,有的拿毛毯,掛到井架上。井架很潦草,幾個檁子相搭而成。因資金不夠,沒錢製那卷揚機啥的,隻買些棕繩,做個繩梯,買個抽水機水泵備用,其餘的錢以備花銷。好在入股的四人,都是青壯年,可以邊當掌櫃,邊當沙娃。北柱在雙福的窩子上幹了多日,已知道一些程序,由他指點,一切居然似模似樣了。
由猛子挖第一鍁。他的被埋經曆,成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證據。村裏人都這麽說。
挖第一鍁時,猛子覺得胸間充滿了一股氣,仿佛能吞天吐地似的。一生裏,這似乎是自己幹的第一件大事。幹好了,以此做基石,或許就能改變命運。幹砸了……不,不會幹砸的。他將那鍁沙土用力扔了出去。因用力過大,土飛出老遠,漠風卻不知趣地吹了來,將那揚起的沙卷下來,弄了他一臉沙子。猛子心頭掠過不祥的念頭,想:“這兆頭,不好吧?”
白狗扯了那尚在蠕動的羔羊剝皮。他剔開一腿,邊搗邊扯,幾下就將羊剝成了精肚娘們,交給鳳香,剁成拳頭大的塊兒,來招待前來掛紅的人。
北柱花球接著下挖。
猛子看到了爹。老順先是遠遠地瞧,漸漸地移了來,抖出一團紅色,掛上井架。猛子心頭熱了。爹雖然反對他冒風險,但還是以當地特有的方式表達了祝福。除村裏人外,四人的親戚也都來掛紅。這開井,跟蓋房一樣,是人生的大事,掛的紅越多越吉利。
因四人都是好勞力,他們隻招了八個沙娃,分成兩班,輪流下井。這窩子,開始挖時容易,不多時,地麵就出現了一個黑黑的大洞。白狗把煮熟的肉往洞裏扔幾塊,以祭祀土地神靈,其餘的就盛入盤中,端到空地上,招待來掛紅的人。人多肉少,每人啃不了幾塊,好在酒多,吆五喝六一陣,人的臉上也掛了紅。
日頭爺漸漸高了,攪天的喧囂瀉向大沙河。猛望去,人密密麻麻,跟瘋螞蟻一樣,鬧嚷嚷的。那聲響更是驚人,機器聲、人聲、鐵器啃石聲、猜拳聲、叫好聲、罵聲……匯成一股旋風,直往腦裏撲。
老順喝了幾盅,紅了臉,大了舌頭,趔趄著過來。猛子知道爹要跟他說話。每次喝醉,他都這樣,就扔了鍁,走過去。果然,爹含糊的話潑來了:“娃子,別怪老子。老子就那點家當,養幾條命呢。老子不比你,老子是打六0年過來的。那時節,大沙河的屍體碼了一層又一層。倉裏沒些糧食,心慌呢。”猛子說:“知道知道。”“知道啥?那羊也賣不得,留著下羔子哩。”“知道知道。”“知道個屁。那樹……”老順話沒說完,猛子便大聲說:“小心,放屁別打爛褲襠。”眾人大笑。老順晃晃腦袋,也笑了。
猛子長籲一口氣,望望天。天很藍,也很大,插個翅膀,便能飛出無窮的景致。猛子將這井口當成了長翅膀的機會。他有好些設想,都是大事,可沒錢。一沒錢,多大的事兒也是屁。
洞深了。白狗吆喝著搭繩梯,他和花球幹第一班。第一班淺一些,省力。猛子和北柱收拾地窩子。他們在井旁挖個深槽,壘上石頭,上麵擔幾根木頭,用架子車拉來幾車麥草,扔到槽中,胡亂鋪開,丟上鋪蓋,便能住人了。纖塵仍在彌漫。猛子仰臉躺在鋪上。他很興奮,體內的激蕩著無窮的力。外麵的聲音雖在大響,他卻聽到了自己響徹天空的心跳,咚!咚!強勁有力。
花球帶著富強子一齊背沙。富強子才出校門,身子單薄,才幾趟,就一身汗水了。他最愛笑,人雖叫汗澆透,笑卻越加燦爛。他別無嗜好,隻對涼州民歌情有獨鍾,幼時,就和賈瞎仙廝哄,大本的賢孝雖沒學會,小曲兒卻學了不少。閑時,他總要哼兒嚀兒唱。他的理想很簡單:先當沙娃,掙些錢,當路費,去涼州各地搜集民歌,將來出一本書。他說:“這茬兒人一死,民歌就沒了,我也算是搶救文化吧。”猛子們給他的工錢是,一天二十元。
看到一身汗水牛喘不已的富強子,猛子有些不忍心,就說:“來,我替你背幾回。”富強子笑道:“算咧,還是我來吧。掙你的錢,是不能惜力的。再說,人是怪物,越緩,就越乏成一堆泥了。熬上幾天,就好了。”猛子笑道:“也倒是。”
大沙河想來流了千年的水,表層是沙,下去盡是鵝卵石。磳牙的聲響從井裏噴出。猛子最怕這聲響,一聽,牙就酸。不過,再下幾米,又會是一層沙,沙下麵是土,再下麵是沙石。十幾米之後,是一層薄薄的沙,金子就在這沙中。再往下挖,便青石板一樣硬了,說不清是石頭還是膠泥,金子就被那硬層擋住,不再下行了。
打到二三米深時,猛子就開始架木籠。若無木籠,隨便墜下個石頭,頭上就是個窟窿。雖帶了安全帽,但若是石頭大,連那帽也會砸扁的。木籠用檁條和椽子相搭而成,井字形狀,中間編上柳條或柴棵。這些東西,都取之於沙漠。或是瞅個黑夜,吆了駱駝車,到遠處的南山上,偷伐幾個時辰,就能使上一陣。
5
猛子和富強子吆了駱駝車,去沙窩裏拉樺條。路過歌舞廳,見月兒和幾個女孩正在門口曬太陽。猛子假裝沒看見,想快快地過去。月兒卻叫:“喲,眼睛紅了,認不得人了?才開個窩子,眉毛就上天了。你不是答應帶我去沙窩嗎?咋?又吃石灰了?盡說白話。”猛子笑道:“我去拉樺條們。你想去?成哩,走到半路,可別哭。”月兒笑著跳上車來。
月兒一上車,沙娃們就噢噢亂叫。一人喊:“猛子,娶親嗎?”猛子想:“胡說啥?人家是黃花閨女。”一人道:“喲,這年頭,黃花黑花,也沒個標準。”又一人說:“就是。連處女膜都能補,就是個黑花,也能補成個黃花。”猛子望望月兒,見她正眯了眼望雲,就籲口氣,猛抽一鞭,駱駝曳一條灰龍過去了。沙娃聲追了來,但叫車廂的哐嘡聲攪了,聽不清內容。
駱駝車拐進了沙漠。前些時,市裏修水渠,在沙漠裏修了條路,先鋪麥草,再壓土石,雖時不時叫沙埋了,但依稀能看出路的跡象。驅車行了去,倒也不下陷。時見沙娃吆車而來,車上裝滿樺條。
駱駝車吱吜了一個時辰,進了窪。窪深,雨多時,四麵的水就攏了來。偶或,慌不擇路的山水也會嘯叫著出軌道,到窪裏來休憇。日久天長,樺條、紅柳、梭梭、黃老刺們便安家了。早些年,村裏人蓋房子時,也會砍些樺條,壓在房頂上。不多久,樺條上就生了蠕蠕小蟲,滾下麩皮似的木屑。後來,鄉上林業所將林闊劃入自家的職權範圍,派了個歪脖子老漢看守。老見他喝得醺醺大醉。誰若想弄點樺條,成哩,隻一瓶劣酒,就能叫他喊你爹爹。
太陽懸在沙窪上空,噴起熱來。月兒的鼻梁上有了汗,一粒一粒的,晶瑩出異樣的韻味。猛子的心怪怪地柔了,但也懶得聯想。他眼裏的月兒,是終究要上天的仙子。你想是白想,反倒煩惱了心。心這玩意兒,你不惹它,倒也不覺它多厲害。你要是惹了它,它就成了猛獸,會一下下撕扯你,叫你六神無主。所以,許多時候,猛子是懶得惹它的。
富強子掄圓了砍刀,將樺條們砍翻了一地。月兒收攏了,抱到車上。她的腰身很鮮活,猛子心裏泛上跳突突的潮熱來。但他明白,女人這玩意兒,是快樂和麻煩的混合物。往往在你感到快樂的同時,麻煩也就來了。比如跟雙福女人,前後加起來,也不過幾個時辰的快樂,可麻煩卻一暈一暈,聯翩而來。心也趁機搗蛋,東一矛子西一槍,折騰不了幾下,就傷痕累累了。
猛子咽口唾沫,上前,將樺條們攏齊整,就能多裝些。因了沙娃們的砍伐,窪裏的柴棵稀少了。猛子知道,照這樣子,要不了幾天,林闊就沒了。他老聽孟八爺嘮叨環保,也明白些道理,但啥道理,僅僅是霜花兒,叫生存的毒日頭一照,就化成氣了。
忽聽罵聲傳來。猛子一扭頭,見那歪脖子老漢已掄個樺條撲來了。富強子早有準備,從布包裏掏出一瓶酒遞上。這是沙娃慣用的法兒,原以為會立竿見影。哪知,老漢那樺條,正是為它準備的,嗚嗚聲一掠,細細的瓶頸便不見了。富強子正呆怔呢,嗚嗚聲又掠向小腿。
“叫你偷!叫你偷!”老頭邊掄樺條邊聲討,說些對母親大不敬的話。
看這陣勢,猛子知道好話不起作用了,定是老漢挨了林業所的罵,肚裏憋了大氣。若自己貿然上前,也定會招來樺條炒肉,就取出繩索,綰個扣,拋了過去。這法兒,本是對付野馬的。猛子手一抖,老漢便滾進沙窪了。他的身雖叫繩子桎梏了,口卻越加放肆,將娘糟蹋得慘不忍睹。
月兒開始還嚇白了臉,等老漢成了滾肉,就不由得捧腹大笑。富強子卷起褲子,見幾道青印,正在腿上猙獰,就胡亂揉了幾下,啐老漢一口;卻不複仇,忙往車上裝樺條。
老漢翻起身來,四“蹄”亂動。猛子怕他抖落了索套,就將繩子一圈一圈地旋了去。老漢身子雖成了粽子,嗓門卻越加闊敞,多種內容的聲響噴湧而出,填滿沙窪。
“快裝!”猛子邊扯繩子邊吼。他怕林業所的人聞訊趕來,人贓俱獲。富強子和月兒慌亂了手腳,雖將樺條裝上了車,但毫不齊整,車還沒走呢,就一車顫巍了。
“解了繩子,快!”富強子叫。
猛子抖了幾下,從老漢身上取下繩子。他想,這老漢吃了些苦頭,該乖爽些了。哪知,老漢卻邊罵邊吼,撲了上來。猛子這才發現,這貨色不好惹,忙把繩子拋給富強子,身子一閃,使個絆子,老漢便一頭撞向沙坡。
“快!”猛子騎在老漢身上。他騎虎難下了:放了老漢,他肯定會拚命,但也不能老騎著人家。老漢邊啐邊罵,連老順的祖宗三代也扯了進來。
“給他個老漢看瓜。”富強子笑道。
這倒是個法兒。猛子割斷一截繩子,反捆了老漢雙手,又解下老漢褲帶,手一按,將那憤怒的腦袋塞進他自家的褲襠裏,用褲帶紮了。這下,老漢成了圓球,在沙窪裏亂滾。因了褲襠的遮擋,罵聲也含糊了許多,隻聞憤怒之聲,難辨其內容了。
三人吆車逃出老遠,仍聽到那沉悶的吼聲。月兒抱著肚子,在車上哎喲哎喲地笑著打滾。
因怕老漢叫日頭爺舔成幹屍,猛子一到井上,就打發人去救老漢。老漢拽一路罵聲,追到白虎關,扯了猛子,要往窩子裏跳。白狗們說了幾車好話,賠了他五十塊錢,又喝了四斤酒。最後,也給了猛子一個“老漢看瓜”。
望著頭被塞入褲襠在鋪上亂滾的猛子,老漢說:“還沒見過這號壞種呢。”話音未落,卻破口而笑。
6
連著吃了十幾天苦,窩子直溜溜向地心。乍一看,和雙福的差不多了,猛子有了當掌櫃的感覺。白狗們也很牛氣,時不時提紮啤酒,吆五喝六,喝成紅頭公雞。
月兒也常到窩子上來。月兒老望猛子,盈盈地笑著,若有所思。某夜,猛子送月兒回家,到了暗處,月兒很害怕,就捉了猛子的手。猛子便摟過月兒,親起嘴來。他還想深入一步。月兒說,不成的,我要留給我的丈夫。猛子喘息道,那我當你的男人算了。月兒笑了,戳戳猛子額頭,說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回來後,猛子很後悔自己的冒失,以為月兒生氣了。可到了次日,月兒還是那樣望他,眼裏忽悠著一種亮亮的東西。
猛子發現,他越來越喜歡月兒了。不覺間,瑩兒在他心裏退出了老遠。沒辦法,雖然他知道瑩兒當媳婦好,可他還是想娶月兒。在他的感覺裏,瑩兒總是冷冰冰的。月兒卻是一團火。月兒即使在靜靜地望他時,眼裏也有種能叫他燃燒的東西。白虎關雖有那麽多漂亮女孩,猛子卻隻想月兒。細想來,他很早就暗戀月兒了,隻是沒敢表露。村裏人都以為月兒會嫁城裏人。不料想,飛出去的月兒又飛回來了。
回來後的月兒變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談理想了,也似乎有了心事,老見她發呆。她待猛子比以前親熱,而且是主動的,有種追求他的跡象。猛子覺得很奇怪。他甚至認為,這是他開了窩子的原因。某夜,趁著酒興,他對月兒說,一挖出金子,我就叫神婆向你爹提親。月兒抿嘴笑道,你以為,我是圖你的金子呀?
雙福在旁邊也開了窩子。卷揚機的突突聲霸氣十足,一下就把猛子們比得泄了氣。按說,從哪個角度看,他們都該買卷揚機的,省時,省力,可得花一疙瘩票子。猛子就隻好把悶氣往肚裏咽。白狗們雖然也不暢意,猜起拳來,卻牛吼一樣,那氣勢,一點也不比機器聲弱。好在雙福不常上井,沒到清底時,他是懶得上井的。哪兒到了底,哪兒窩子紅,哪兒才有他的身影。
井壁上已有水淅瀝了。這水,是地道的溜溝子貨搗蛋鬼,越旱越需要水,它連個毛也不見。不要它時,它偏偏搜縫兒擠了來,這兒也淅瀝,那兒也淅瀝,不多時,井下就汪洋了一底。這時,就得合上電閘,轟隆幾聲,把水提上地表。
猛子小心地紮著木籠。自上回拉樺條後,他不敢再進沙窪。因那招“老漢看瓜”,使老漢的兒子們大失麵子,他們揚言要修理他。猛子雖不是聽到屁響就掉了魂的人,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就到南山上胡亂砍些柳條。柳條雖不如樺條結實,但也能擋擋沙石。各家再湊些檁條椽子,看上去,木籠比別家的蠢笨了許多。
越接近底,猛子心裏嘀咕得越凶。近日裏,好些人賠了血本。雖也有掙發的,但賠的占多數。指不定何年何月,這兒定然也開過金礦,證據是老有人挖到“熟窩子”。所謂“熟窩子”,就是別人淘過後又填埋了的。碰到這號窩子,別說發財,連力氣錢也掙不回來。還有的窩子,看那形貌,也不是熟窩子,但清底時,卻隻能淘出幾個麩皮金。白虎關的金子怪,並不均勻四布,而是一窩一窩的。運紅的人能碰到蒜瓣金,金疙瘩就像栽蒜瓣似的,一堆一堆的。平常運的人,至多能淘出砂金。敗運的人,連個金毛也見不著。都說,這金子,是個溜溝子貨。運敗金變鐵,時來鐵成金,就看你有沒有那個運。
財神爺,保佑我呀。猛子暗暗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