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的牡丹雪壓了,蘆子草搭不上架了。”
1
駱駝一逃走,姑嫂倆如遭雷殛。駱駝帶走了饃饃和水……沒饃饃也成。因為沙窩裏有沙米們,餓是餓不死的。沒水可就要命了。那發著日日聲波的日光一下下舔你的肌膚,要不了多久,你的血就稠得流不動了。再曬,你就幹透了。你想活,也隻能以靈魂的方式存在,肉體是不會聽你的話了。瑩兒想到了曬綠豆的情形。綠豆裏,總有些蟲子,它們打個洞兒,鑽入豆裏。她就把綠豆攤到院裏曬,那蟲子是最會裝死的,一裝死,你就會將它當成草籽。瑩兒也懶得辨哪是蟲子,哪是草籽,因為不管是蟲子還是草籽,日頭爺隻管將它的水分榨幹就成了……這下,她們也要變成蟲子了。她想,這是不是她招來的報應呢?曬蟲子者,終究也會被蟲子一樣曬死。她知道,自己的體內,早就缺水分了,出了那麽多汗,血的黏度想來很高了。卻想,也難怪,駝也叫嚇壞了。誰也是命,你怕豺狗子,人家也怕,而且前路有那麽多未知的風險,它當然怕了。
兩人坐在沙上,任日光烤熾,誰都不想說啥。駝將所有的生機都帶走了。照這樣子,她們走不了多遠的。你每走一步,除了你消耗的水分外,日頭爺還要奪走一些。真沒治了,禍不單行呀。
駱駝沒逃時,雖有渴意,還能忍受,稍微抿一口水,就能緩解了渴。駱駝一逃,周身的渴一下子醒了,每個細胞都噴出幹渴來。瑩兒甚至聽到了細胞因缺水而破碎的聲音。那聲響,跟赤腳走在麥杆子上很相似。喉嚨裏像有無數隻豺狗子的爪子在瘋狂地騷動,充滿了毛嗬嗬紮窪窪的感覺,又像是有一團的蠅卵在白乳膠裏蠕動,黏黏的,很惡心。她極力不去想那畫麵,但還是厭惡自己了。跟豺狗子搏鬥時,雖時有凶險,還能看得到對手,時不時也能給它一擊。此刻,不知道對手去哪兒了。也許,那發出白光的日頭爺算一個,但跟日頭爺較勁,是討不到好處的。再想來,對手也許就是命運,但命運是啥?命運是一團氣,將自己包裹在其中,無論前行後退,你都擺脫不了它。跟它較勁,似乎也無著力之處。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對手,便是自己的身體了。細想來,自己所有的掙紮,都是為它的。為它尋吃,為它覓衣,如果除去靈魂的原因,將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相思之苦,又何嚐不是肉體惹的麻煩呢?要不是那銷魂的吻和肉體的交融,她會有後來的相思之苦嗎?瞧,現在,這身體,又在折磨自己了。
瑩兒索性躺在沙上,無奈地望天。日光直接照到她臉上了。以前,她很注意保護臉,不使它叫日光直射。要是日光曬多了,黑色素就會聚在一起,臉上就會出斑點。但要是成一個渴死鬼,啥模樣還不是一樣?或是成幹屍,或是叫野獸啃得七零八落。她就說日頭爺,由你烤吧,你索性一下子烤幹了我,叫我少受些苦……要是再叫沙埋了幹屍。千年之後,人們也會挖出她,說不定,還會放到博物館裏呢。靈官就在涼州博物館見過一具千年前的女屍,他說很難看。誰也不知道她是否愛過?或有過怎樣的人生軌跡?那女屍,也不會告訴世人了。她的身世成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聽說,好些學者想研究她的由來,但都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瑩兒想,要是千年後自己也被挖出,也會是個巨大的謎,沒人知道她曾愛過,曾和一個叫靈官的男孩鬧出過一段銷魂。她想,這秘密也沒人能考證得出的。她感到一陣惡作劇的快感。她偷偷笑了,想,叫你們考呀證呀,累個賊死,你能考出我心裏想啥嗎?能考出我曾咋樣愛他嗎?不能吧,一群廢物。她仿佛看到了學者們一頭汗水的尷尬相,快意地笑了。
又想,既然別人考證不出啥,那不是等於這世上沒存在過那段愛嗎?就是,多好的花,要是開在偏僻的山穀,人看不到,不也等於沒開花嗎?這一想,她急了。她想,無論怎樣,就算現在她如何隱瞞,無令人知,待得千年以後,還是應該有人考證出世上存在過那樣一段生生死死的愛的。否則,不跟開在無人處的花一樣嗎?她想,得生個法兒,叫後來的人明白她有過一段怎樣的情。
瑩兒想呀想呀,實在想不出個好辦法。要是眼前有石頭,她會用藏刀在上麵刻上字。她甚至想好了她該刻哪幾個字。她費勁地看了看,沒見到石頭。眼前隻有沙,沙是啥?沙是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你哪怕將最忠誠的心交給它,風一吹,就會抹了它。瑩兒多希望能有塊石頭呀,可石頭也跟命運裏的盼頭一樣,不是你叫它,它就會應聲而到的。瑩兒想呀想呀,終於想到了一個法子:前年,在金剛亥母洞,出土了好些西夏文物,最多的是絲綢。那真是好絲綢,無論質地和花紋都叫專家們嘖嘖不已。有些國師,就在那絲綢上寫字。她想,絲綢都能穿越千年,從西夏走到現在,她的衣服也許會這樣。要是在潮濕的地區,多好的衣物當然會被焐成灰,但在這沙漠的幹沙裏,衣物肯定能保存好長時間,就算沒有千年,也會有個幾百年。成了,一樣。對一個死人來說,千年或百年,一樣,一樣呀。
瑩兒想用血在衣裳上寫上字。她將食指探進口中,用力地咬。她很怕疼,才一咬,就覺疼旋風般攪了。她忙鬆了口。她想,自己不過輕輕一咬,就忍受不了,那叫豺狗子們活咬的駱駝該如何難受呀?她的心哆嗦了一下,覺得自己對不起它。她想,要是她像蘭蘭那樣注意吆駝,它也許不會折腿的。但那歉疚很快沒了,因為她想做的事,又在起勁地叫她了。既知道那慢咬會瓦解意誌,就索性抽出藏刀,伸出食指,在刃上劃了一下。
血從刀口處滲出了,滲得很慢,瑩兒脫下那件天藍色褂子,用血在上麵寫字。哪知,才寫了一劃,血就沒了。血真是稠到極點了。記得以前,她最怕出血,一出血,總是止不住,醫生說她血小板減少,叫她吃花生的細皮。她發現血也老跟她做對。以前,怕出血,可老出,而且一出就止不住。現在,她希望血出多些,好叫她寫完自己想寫的話,可血偏偏凝了。她用力吮呀吮呀,終於又吸出了一些。她就這樣吮吮寫寫,終於將想寫的話寫了。因為不常寫字,字很難看,但還是能看出內容的:
“瑩兒愛靈官。”
她想,不管是千年後還是百年後,隻要有人發現她的屍體,就會明白她叫瑩兒,還會明白她愛過一個叫靈官的人。這樣,她這具幹屍就跟博物館裏的幹屍不一樣了。說不定,一些好事的作家,還會演化出許多動人的故事。故事裏的男主人公叫靈官,女主人公就叫瑩兒。她仿佛看到了百年後的人正在看那電視劇,都被感動熱淚盈眶。連她自己,也真的熱淚盈眶了。她的嗓子雖幹得冒煙,眼淚卻怪怪地淌了很多。
她無言地哭一陣,抹去淚。不管咋說,她還是很滿意自己的做法。
她是個很容易感動自己的人,總在虛構的故事裏流著實在的淚。但那渴,卻奇怪地躲遠了。她想,也許,這就是藝術的作用吧。
忽然,一個念頭卻一下將她打蒙了:要是野獸撕了她的衣服和身子,那字不就也沒了嗎?
2
瑩兒又陷入絕望之中,她想原來那永恒,並不是你想要就能有的。她老在村旁的河灣裏看到叫野獸們撕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碎片,還有叫它們肯剩的骨頭。她想,自己要是死在這兒,也定然會成那樣子。除了豺狗子,還有狼,還有老鼠,還有好些長著尖牙的動物,它們都會撕碎自己向往的永恒。真是的,這世界總有好多尖牙利齒的。沒辦法,人既然是來受苦的,當然得有好多製造苦的母體。
一想那麽美的愛情故事會隨著肉體的消失埋入黃沙,她真的痛苦了。她想,這是比死更糟糕的事。
忽然,那“埋入黃沙”幾字怪怪地引出了一縷遊絲。瑩兒捉呀捉呀,終於捉住了它。她想,就是,把自己“埋入黃沙”,叫野獸找不到自己。
她一下子興奮了。
真是個好辦法。她想。好些出土文物不是也被埋入黃沙或黃土才保存了千年嗎?真的。四麵望望,她瞅中了一個高大的沙坡。她想,反正是個死了,與其渴死,還不如活埋了自己。活埋時,那痛苦會很短。要是被渴死,得受多少罪呀?
她想,先不急著埋。等實在沒希望了,快要死時,再埋。又想,真到快要死時,怕是連挖坑的力氣也沒了。她想,趁著有力氣,我先挖好坑。到了那彌留之機,用足了勁一蹬,沙就會下墮,埋了自己。
她爬起身,走向那沙坡。沙坡很高,瑩兒瞅個陡些的地方,用手一下下刨沙。蘭蘭正閉了眼,不知在想些啥,她隻是望了望瑩兒,卻啥也沒問,也許她以為瑩兒想挖個睡覺的窪處哩。
瑩兒挖呀挖呀,她小心地挖。在沙坡上挖坑雖不很累,但有一定的難度:她得既要挖出坑,又要叫坑周圍有環伺的懸沙。而且,更得懸到一定程度:彌留之機的她一腳就能蹬塌下來。這當然有相當的難度,但瑩兒還是成功了。她挖呀挖呀,但她漸漸失望了。她發現,沙坑裏竟有潮意,就算她將自己埋在裏麵,要不了多久,潮濕也會毀壞那件有字的衣服。
她一下泄氣了。
她很難受。她想,我真是背運透了,想找個幹燥些的埋屍身處,也不能如願。
不知何時,蘭蘭已到了身後。
忽然,她大叫起來,蘆芽!
3
蘭蘭說,你知道,蘆芽是啥嗎?當然,蘆芽就是蘆芽。可你是不是知道,當年趕龍脈的道人,趕呀趕呀,待他們趕到龍脈時,首先就會發現蘆芽?蘆芽是龍脈的胡須。蘭蘭的興奮也多少影響了瑩兒。瑩兒明白,蘭蘭是不會無緣無故地興奮的。聽孟八爺說,所謂龍脈其實就是水路。她明白蘭蘭高興的原因了,見到了蘆芽,就能挖出水來。她想,這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有比困在沙漠裏挖出水更值得叫人高興的事嗎?
蘭蘭見瑩兒的臉鮮活了些,也沒解釋啥是龍脈,涼州人誰也知道龍脈就是水路。龍脈當然還有更多的意義,比如有龍脈的地方出貴人等等,蘭蘭也懶得管這些。她眼裏的蘆芽是啥,是吃食,是水,是生命。蘭蘭彎下腰,拽下一截蘆芽,用胳膊夾了,磳去沙,扯成兩段,將長的那段給了瑩兒,說,你嚼,水汽大得很,那渣子也不要吐,多嚼一陣,咽下去。瑩兒咬了一口,一股清涼在嘴裏化開了。這感覺,美極了。瑩兒沒吃過蘆芽,一看那樣子,原以為是木頭渣子,誰料它會有那麽多汁兒。印象裏,這幾乎是她嚐過的最美的食物了。
蘭蘭幾口將蘆芽塞進嘴裏,她跳下沙坑,順著那蘆芽根係,慢慢地刨,邊刨,邊將蘆芽根扔出。她說,你省著些吃,得防著養命呢。那蘆芽白白的,胖胖的,水水的,很誘人。瑩兒恨不得幾口吞了。嗓子眼裏也伸出了幾隻手,都朝蘆芽伸了去。瑩兒從衣袋裏掏出個塑料袋,抽去衛生紙,將蘆芽裝了。她怕沙漠裏的幹風很快會將蘆芽上的水分榨幹。瑩兒想,也好,總算又有了一線生路,人說天無絕人之路,真是的。每到山窮水盡時,總會有轉機的。
蘭蘭扔出的蘆芽漸漸多了。蘆芽和甘草一樣,總是一攢一攢的。隻要發現一根,順了那根係,就能扯出好多來。按民間傳說,有時,皇家祖墳裏的蘆芽也能扯到千裏之外,要是誰家的祖墳裏沾了那龍氣,這家就會出皇上的。沙灣就有被皇家斬斷的龍脈。在沙灣人眼裏,蘆芽是吉物,誰家的墳裏要是有了蘆芽根,那是很值得慶賀的事。
蘭蘭的喘息從沙坑裏傳出。那些沙,全靠她一捧一捧地往外扔。塑料袋裏的蘆芽漸漸多了。瑩兒說,你歇歇,我再刨一陣。蘭蘭抹抹頭上的汗,笑道,成哩,不累。你咋想到這法子的?瑩兒咋能將她想名垂千古的想法說出呢?她笑了笑,不語。蘭蘭也不在乎她回答與否。看得出,她很高興。這真是意外之喜了。瑩兒想,要是有把沙鍁多好。但她馬上又嘲笑自己:人真是貪心不足,有了蘆芽,想要鍁。有了鍁,又想帳篷;有了帳篷,又想小臥車哩。煩惱就是這樣來的。成了,在絕境之中,能有蘆芽充饑解渴,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了。
塑料袋裏已裝滿了蘆芽。瑩兒想找個別的東西,蘭蘭扔出了頭巾。為防日曬,兩人都頂著頭巾。記得,還有紗巾的,裝在那駝架上的包裏……不想了。丟了的東西,就不是自己的。
瑩兒正想換換蘭蘭,忽見沙壁上溜開了沙。她覺得不好,忙叫,蘭蘭,快出來,沙要塌了。蘭蘭起身,正要往外跳,沙已塌下了。蘭蘭自胸以下,全被埋了。那沙,卻仍在下瀉著。
瑩兒嚇壞了。她一把拽了蘭蘭的胳膊,拚命外扯。哪知,她越扯,沙瀉得越快,竟湧到蘭蘭的肩部了。蘭蘭大張了口,拚命呼吸著。瑩兒不敢再拽,蘭蘭也不敢再掙,沙流了一陣,慢慢停了。
瑩兒手足無措了。看這陣勢,真是危險萬分,要是沙再下瀉,立馬就會埋了頭部。頭一埋,腳就踏進閻王殿了,沙會順了你的耳孔鼻孔嘴進入它能去的任何地方,就算你及時能挖出人來,那進入你體內的沙子仍是命裏最大的麻煩。
瑩兒叫蘭蘭別動,她怕她的掙紮會招來更多的沙流,反正人家黃龍有的是沙子。你隻要招惹人家,人家就立馬親熱地圍了來。沙灣人都信黃龍,黃龍管沙,青龍管水。水淹死的多進了龍宮,沙埋了的就成了黃龍的眷屬。早年,村裏有黃龍廟,每到初一十五,村裏人就去祭祀。要是一次不祭祀,黃龍就會發脾氣。但時代不同了,一切都走下坡路了。最早的時候,祭黃龍得童男女。後來,變成牛羊了。再後來,廟叫紅衛兵砸了。據老人說,自那後,沙就一步步移向村子,埋了好些地。瑩兒本是不信神的,此刻,別說神,叫她信狗也會信。她就求黃龍,求她別帶走蘭蘭。蘭蘭也求金剛亥母。蘭蘭隻在心裏求,她表麵上很鎮靜。雖然沙的擠壓已使她呼吸困難,但她還是極力保持平靜。她明白,這會兒,所有的慌張都幫不了自己。
蘭蘭想,那沙,說不定啥時又會下瀉,趁著這機會,把該安頓的,給瑩兒安頓一下。要是自己真死了,也別帶著遺憾。
瑩兒想了個法兒,她邊求黃龍,邊在蘭蘭北邊的沙上挖坑。因為蘭蘭在沙球的北側,隻要在北邊挖個坑,蘭蘭也許能慢慢挪出身來。瑩兒說,你別動,我試著挖。
蘭蘭慘然一笑,也不去阻止瑩兒。她明白,不管有沒有效,那都是眼下唯一能施行的法兒了。
蘭蘭說,瑩兒,有些話,我想對你說說。
4
瑩兒,這輩子,最叫我難受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你。我明白,我的離婚給你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我明白。瑩兒,我明白它給你帶來的傷害。我也是個女人。其實你也知道,這世上,最能貼近女人心的,還是女人。瑩兒,我那樣鬧,沒別的,我隻是受不了你哥哥的打。這是真的。我不求愛情,不求富貴,更不求理想,我僅僅想像個動物那樣活一場。真的,動物一樣。我很羨慕豬,雖說它終究得挨一刀,可哪個人不挨刀呢?不說結紮呀動手術呀之類,單是老天給你的最後一刀,誰能躲過呢?所以,我很羨慕豬。你知道,當一個人羨慕豬時,說明她過的是一種啥樣的日子?我還羨慕牛,雖然牛很苦,可我的苦哪點比牛弱?你知道,天麻亮時,我就起床了,打掃院子,收拾屋子,做飯,幹活,直到天昏昏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都是這樣。薅草,挖地,割田……哪一樣離過了我?牛再苦,總有個農閑的時候吧?可我,你瞧,誰一見,都說不像個二十來歲的女人。這些,沒啥,我能忍。生個農民,天生就是受苦的。我認命了。
可我真受不了那些打,受不了。瘋耳光、蠻拳頭、窩心肘錘、揣心腳都是輕的。我最怕的,是那牛鞭。你知道,老牛挨那麽一下,都得塌腰哩。人家一掄,就是半個時辰。半個時辰是多少?是一個小時,是六十分鍾,是三千六百秒。那一場下來,身子就叫鞭子織成血席子了。然後呢,他又抓了碾麵的鹽,往傷口上撒,他說是怕感染——感染了,家裏又得出錢。那疼呀,比挨鞭子還盛百倍哩。記得,我夢裏都躲不過鞭子,老是從夢裏嚇醒。有一次,就是你給我挑刺的那回。你知道,他耍賭輸了,我不過說了幾句,他就折了好些刺條,扯光了我的衣裳。我知道,他是從賢孝上學來的。你忘了?好些受難的公子就那樣挨揍。他為啥不學賢孝中的好人呢?那麽多賢,那麽多孝,他都不學,他為啥單學惡人呢?
他用刺條抽我後的第二天,你正好來站娘家,你不是挑出了一把刺嗎?你沒數,我可數過,四百五十一根。那時,我就發誓,下輩子,我紮他四百五十一槍,或是射他四百五十一箭。真的。你別生氣。當時,我真是那樣想的。
你別哭,真的別哭。你一哭,我就不說了。這些,憋在心裏,快都捂臭了。我不敢說,你知道,有些人聽了,不但不會同情你,反倒會望你的笑聲。記得,村裏有個婆婆,一罵兒媳,就說,你再強嘴,蘭蘭就是你的後世。我聽了,臉上像有條子抽。我咋給人說?我隻好牙打落了往肚裏吞。有多少苦水我自個兒咽。爹媽雖也知道我挨打,可他們咋知道我挨怎樣的打呢?要是媽知道了,心會疼爛的。爹媽夠苦了,我不能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你說是不?
不說了。你一哭,我的心也酸了。瞧,我惹你傷心了。好了,不提這話頭了。我隻是想叫你知道,我鬧離婚,實在是受不了那種打。要是我不鬧離婚,就隻好尋無常了,或是刀路,或是繩路,或是喝藥。記得,一次,我在梁上拴了繩子,剛將腦袋探進繩圈,就叫你爹救了。我還想喝斷腸的農藥,聽說喝了藥難受。我想,難受也罷,不過一陣陣。這號苦日子,啥時是個頭呀?
後來,哥哥死了。我就想,我死不成了。哥一死,爹媽哭成那樣。要是我再死了,可真要他們的命了。我隻好鬧離婚了。你別哭,我不想叫你難受。我隻想叫你明白,我離婚,實在是活不去了。要不是我挨不了那樣的打,我會頭仰屎坑,咬了牙硬挺的。不就是一輩子嗎?咋是個死。掙紮也死,忍讓也死,我想得通的。我終於理解了“文革”中挨打後自殺的那些人。真的,人生來,不是挨打的。多高尚多偉大的人,身子也是肉的。
其實,我是個安分的女人。我也不想飛上跳下。我從來沒有理想,不想出人頭地。我隻想安安穩穩地活著,悄悄地混上一輩子。人嘛,原本就是個混世蟲。混就是了。
當然,丫頭的死,真揪了我心上的肉。那段日子,我的天也塌了。我能明白爹媽失了兒子的痛。那時,我心裏最不能碰的,就是這事。但你知道,痛是會木的。無論咋樣的痛,痛一陣,也就木了。我終於從那痛裏掙出了。人覺得我鬧離婚是因為這事。是的,我明裏是這樣說的。可我其實還是怕挨打,真是的。你也許沒挨過打,那真不是人受的。所以,我最佩服的人,不是佛,不是菩薩,而是那些受刑的烈士。說實話,要是我,無論有多大的信念,挨不了幾頓打,就會叛變的。
你別哭。
丫頭雖然死了。雖然我也死去活來地鬧過,可死的哭不活。沒法,死了也就死了,就當她是那麽個命。可那種打,我一想,心就發麻。所以,我發過誓,這輩子,我不打人。以前,我也隻扇過丫頭一巴掌——我最後悔的,就是這。我一想,心上就刀刀兒攪哩。我就發誓不打人。人打我時,我難受。我打人時,人家也難受。人生來,不是給人打的。
好了,你別哭了。我不說了。
你知道就好。好長一段日子裏,我最怕醒著,因為醒著就老想事。也怕睡著,因為一睡著,不定啥時候,牛鞭就會呼嘯。有時是真的,有時在夢裏。好長時間,我分不清是清醒還是夢裏,反正啥時候也挨打。要是哪一天,他沒有掄牛鞭,隻拿瘋耳光瘋拳頭招呼我,我就會覺得很意外,覺得那是對我最大的恩賜了。你知道,手打雖也疼,疼卻是鈍的。那鞭子,是利利的疼,比刀子割還要疼百倍哩。你記得那頭黑白花牛嗎,人家一鞭,就將它打癱了。隻一鞭,牛就癱了,牛眼裏淌出黃豆大的淚。可我,得挨多少鞭呀。人家擰了腰,咬了牙,鞭梢就嗚嗚著飛了來,隻一下,我就癱院裏了。
我真是叫打怕了。
你可別笑我。沒辦法,誰叫我是個軟弱的女人呢?隻要你理解就好。
你慢些挖,不要急。你小心些,別磨爛了手指頭。你捧,對,就那樣捧,你別用指尖,那兒皮薄,你用手掌捧。對,就那樣。
說了這些話,心裏好受多了。
5
第二個叫我難受的,我不說,你也猜到了。對了,就是花球媳婦。雖然我跟花球沒啥,真的沒啥。真像那花兒裏唱的:“大紅果果剝皮皮,人人都說我和你。其實咱倆沒關係,好人擔了個賴名譽。”這編花兒的,真神了。他咋知道我心裏的話呢?真是的。
我沒想到,她會尋無常。真的沒想到。我跟花球,雖鬧了個天搖地動,其實啥也沒啥。沒結婚時,跟娃娃過家家一樣。後來結婚了,就沒那份心情了。老是挨打,啥女人感覺也打沒了。你知道,那段日子,我身子不幹淨……不過,我承認,跟他親過嘴,他也摸過我。這會兒,我也沒個啥避忌的。真的,就那樣。我跟你和他不同,你們是真真實實地愛了……你別瞪我。我們啥都沒有。真的沒有。
那次打七,我們雖晝白夜黑地在一起。是的,這不假。我們在一起待了七八個晝夜,可你知道,那是在打七。那是在金剛亥母的壇城裏,我咋能幹驢事?再說,我身子還時不時來紅。我是不能幹那事的。再說,跟我們一起的,除了那放風搗嘴的月兒媽,還有鳳香們……你想,我就是真想幹那事,我又不是驢,咋能不分聲場合地胡來?
她咋那麽傻呢?她跟個風風兒,念個經經兒。她以為我真跟花球幹了驢事,就幹了糊塗事……要說,也怪花球,女人嘛,嘴碎,說了叫她說幾句,你能裝了裝,不能裝了,就出了莊門溜達去。你動啥手?你不動手,人家都成個氣葫蘆了。你一動手,她就覺得沒活頭了。你說是不?要是我,我也會拿刀子抹脖子哩。
她不知,她這一弄,沒影子的事,也成真事了。這號事,你又不能一個一個地解釋。你越說,人家還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呢。世上的事就這樣。你說,我有啥法呢?
你知道,她剛尋無常那幾天,我也想拿刀抹脖子呢。我眼前老晃著她血糊糊的脖子,刀口那兒吹出卟卟的氣泡。那血泡兒,老在我眼裏卟卟著。我逃不出那夢魘。好幾次,我舉起了刀子,可我想到了爹媽……真的,我不能叫他們死了兒子後,再死女兒。我要是死,我爹也會像她爹抱了她那樣哭得斷氣。我真不忍心。真的。
當然,我還怕疼,我真的怕疼。我算服了她了,她怎能那麽狠心地戳自己呢?
你慢些捧,別急。這會兒鬆動了好多。對,你就捧胸膛上壓的沙子,對,先捧那些。
沒想到那女人沒死。沒死當然好。可你知道,她老是歪個脖子在村裏晃,誰見了,都說她可憐。說她可憐的同時,當然就在說我可惡。要是她死了,人們說幾年,也就不說了。可她老歪著脖子,你也見過那樣子,跟怪物一樣紮眼。我真不敢出門,一出門,就見她在南牆灣裏曬太陽,見了我,她啥也不說,隻擰了脖子,陰陰地瞅我。我怕那眼睛,比怕你哥的牛鞭還厲害。真的,我老覺那眼睛在脊梁上戳著。有時,覺得天上地下,到處是那眼睛。它們發出蛛絲一樣的光,將我裹成了蛛網裏的蒼蠅。要是有村裏人,我就更難受了,他們會望一眼她,再望我。我知道他們心裏說啥?
有時想,真沒活頭了。
真的。在婆家門上,等我的是牛鞭。在娘家門上,是比牛鞭還厲害的歪脖子女人陰陰的瞅。你說,我還有個啥活頭?
真的。你別捧了。你索性上了沙坡,蹬下沙,埋了我吧。
不提這事,我還有活下去的念頭,一提這些,真不想活了。早死早脫孽。
你說,我的命咋這麽苦呢?莫非我的前世,真幹了比天還大比沙還多的壞事?
算了,你別捧了。瞧,你的手出血了。我覺得沒用。你捧上千百下,不如人家黃龍溜一次。
我隻希望,你能替我做件事:要是我這次叫黃龍收了去,你要是活著出去,要是你有氣力的話,就幫她一把。她的脖子雖歪了,但聽說,蘭州的大醫院裏能治,動個小手術,脖子就能弄直。當然,得看你有沒有氣力,沒那氣力,就算了。要是有氣力,你就幫幫她。你知道,那歪脖子,是我的恥辱柱。隻要它存在一天,村裏人就會罵我一天。再說,花球心花,要是女人成那樣,也拴不住他的心,他遲早還會出事的。那是個苦命女人,能幫了,幫她一下。
要是你沒有氣力,你帶個話給猛子,叫他替姐姐滿這個願。他會做的。當然,要是你們的事成了,啥話也不用我說了。你們合了力,日子就好過些。要是那事不成——你知道,媽那人,心術兒太多——你就前行,嫁個有錢些的,當然就有了氣力……瞧我,給你心上加碼子了,你不會怪我吧?沒辦法,我想說這話。不說,我心上難受得很。說了,你做不做是你的事。我的心就鬆活了。
有時一想,這輩子,真沒活出個人樣來。沒辦法。我雖也信命,但似乎也不全是命的事。你瞧村裏女人,哪個不是苦命人?我想,是不是女人們都是磨盤上的螞蟻?隻要你上了那磨盤,你就得跟了慣性轉?我想,定然還有些命以外的事。瞧,文化大革命裏,受難的有多少?不信他們都是那個命,定然還有些命以外的事。我雖想了好久,但我一直沒想透。算了,不想了。其實,爹的那話最好,老天能給,我就能受。是不是?你想呀想呀,想破了腦袋,你該受的,還得受。還不如開頭就坦然地接受了下來,你說是不?
6
要是我真叫沙埋了,你也別哭。眼淚也是水,省些水,你就能活久些。你不認識路,別亂跑,你要一直朝東——你也別管鹽池了,先保命吧——這沙窩,東西窄,南北長,要是走錯了路,你是走不出沙漠的。你就一直朝東走。你千萬不要在毒日頭下走,那樣要不了多久,你就叫蒸成幹屍了。你最好在黑裏走路,你隻要瞅清那北鬥七星,叫它懸在你的左上方,就隻管前走。手電你省著用。槍也別扔了,火藥別弄進去水,萬一叫雨淋了,你曬幹就成。槍其實很好放,你抓上一把火藥——不要太多,你省著些用——溜進槍管裏,你用那捅子捅個十來下就成,別捅得太瓷。要是捅得過實,會炸膛的。再裝些鐵砂——鐵砂不多了,你也可以挑些大些的石沙,別太大,跟鐵砂差不多大就成。——再裝半把火藥,再捅瓷實些,這是擋那鐵砂的。你就從鐵夾裏,取個火炮子,安在撞針上。有時,也會有命到了盡頭的兔子碰到你的槍口上。要是碰上黃羊,你別打了。鋼珠子在駱駝上掛的袋裏,這號碎鐵沙打黃羊隻會浪費火藥。要是你靠近些,也打能傷它,就算它傷得很重,你也攆不上它。你千萬別費你的力氣。你要節省體力。那傷了的黃羊,就算它跑上半個時辰,你要是攆,也會累死你的。你就隻打兔子吧。要是你運氣好的話,差不多一槍一個。記住,別離得太遠,最好的距離,是十來米以內。
你別捧了。瞧,捧的,還沒它流下的多。
打了兔子後,你要先喝它的血。你別嫌它惡心。你得先活命,有命才有一切。你忍了那血腥味,雖然它很濃,但它是最好的營養和水分。你隻要弄上幾個兔子,不要迷路,就能走出沙漠,到蒙古人的地盤。你找個人家,要些吃食和水——別一次吃太多——他們會幫你的。
你要記住的是,你隻能在夜裏走路。早上也成。千萬別在焦光晌午趕路。日頭爺高時,你就找個陰窪,挖個坑,你別挖太深,你隻挖到有潮氣的地方就成了。碰上蘆芽了,你少挖一些,別像我這樣太貪。你小心,坑不要挖得太陡,別叫塌下的沙活埋了。見到潮氣後,你就伏下身子,深深地吸那潮氣。你一口一口很深地吸氣,你心裏想著把潮氣和地下的精氣都吸到你心裏。無論你多渴,這樣吸一個小時,你就舒服了。你覺得舒服了時,也別出來,你就一直趴在坑裏,整天那樣趴著。這樣,日頭爺曬不著你,你又能吸到潮氣,就能熬過毒日頭的熾烤。等到夜黑了,露水下來時,你再走路。碰上沙米了,你順路采些。你不要怕它紮手,為了活命,你當然得挨些疼。你別小看那些雀兒眼大的沙米。在你的頭伸進濕坑後,你就像吃瓜子那樣邊剝邊吃。它雖然小,但再小的食物也是食物。
你記住,無論如何,你都不要害怕。害怕是啥?害怕是殺你的刀子。你一害怕,它就會越來越厲害。那害怕,開始隻有一點點,慢慢的,隻要你心裏有了害怕的種子,它就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最後,害怕就變成滿天的大霧,會罩住你;會變成滿天的大水,會淹了你。你就會聽天由命了,你就懶得走路,懶得掙紮,你就會想,算了,可能我就這麽個命吧?這樣,你就死定了。因為你的心先死了。你的心一死,你也就死了。
你記住,無論活命還是幹啥,你隻要朝一個方向,走呀,走呀,不停地走,你肯定能走到那個你想到的地方。你隻要認準方向,碰到兔子了,能打了,打一個。可千萬別攆它,因為它會將你引到另一條路上,會消耗你的體力。你更不要想黃羊們。你要明白,沒有火藥和鋼珠,你那“想”的心,隻能算貪婪。你更不要叫美麗的海市蜃樓迷了心智。你永遠記住,沙漠跟生活一樣,是嚴酷的,別指望會出現奇跡。你所做的,就是朝著你選定的方向,走,走,不停地走。你堅信,你肯定能走到那兒。肯定。
這時,你最大的敵人就不是沙漠,而變成了你自己。你成了你最大的敵人。你會勸你,算了,認命吧!你會說,你走不出去了。你會將那可能已到咫尺的目標錯移到遙不可及的天邊。你會生出一些跟你的走不一樣的想法。你可能會叫那想法攪亂了心智。你別望我,我這話,是我的上師告訴我的。知道不?就是傳我金剛亥母法的那個活佛。對,就是那個江貢活佛。
我想,這世上,沒比這更殊勝的教誨了。
對了。我也該跟自己較量一下。你別急著捧我胸前的沙。你先把我的手取出來。瞧我,我隻叫你別喪失信心。我自己,卻差點認命了。我也試試吧。雖然我的試可能會招來更多的沙,可我想,就當我已叫沙埋了。最壞的結局,不就是叫它埋得更深些吧?
對,就這樣,先試著弄出我的胳膊。
7
瑩兒的手已叫沙磨出了血,但她仍在捧沙。她想,就是磨禿手掌,也要救出蘭蘭。蘭蘭的話,叫她心酸而震驚。人真是最奇怪的動物,耳鬢廝磨了多年,今天才算真正了解蘭蘭了。她想,一切都不說了,救出她的命再說。她想,要是蘭蘭叫沙埋了,她也就活埋了自己陪蘭蘭。她不願將蘭蘭一個人丟在沙漠裏。
瑩兒的努力很有效,她已在蘭蘭身子北麵刨開了一個深槽。雖仍時時有沙流入,但蘭蘭的胸部已出來了。這就好。等再挖一陣,隻要將擠壓蘭蘭上半身的沙刨掉,兩人一齊用力,就會抽出蘭蘭的腿。
蘭蘭從沙中抽出胳膊。她潑水那樣將身前的沙子往外潑。她動手的幅度很小,因為身後的沙子仍緩慢地下瀉。好在那些潮濕的沙子能相對地穩了身形,才擋住了壁立的沙。也幸好是陰窪,這沙瓷實,要是像陽窪那麽浮酥,蘭蘭早沒命了。
瑩兒頭暈目眩了。因為使力,她出了好多汗。這一來,身體更缺水了,視力也模糊了,嗓子裏像臥著刺蝟。但她很高興,畢竟,她看到了救出蘭蘭的希望。雖說這所謂的救出,仍離活著走出沙漠有很遠的距離,但她們也算闖過了一個命運的鐵門檻。一生裏,誰都會遇上鐵門檻的,你闖過一次,就成熟一次。就像唐僧取經那樣,你隻有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才可能得到正果。
瑩兒的指尖先出血了,進沙窩前,才剪了指甲,沙就直接在指肚兒上磨。開始刨時,她是不顧命的,哪怕將十個指頭全磨沒了,也沒啥。她就刨呀刨呀,沒刨多久,指頭就出血了。蘭蘭就叫她改成了捧,慢是慢了些,槽子卻越來越深了。
瑩兒覺得她不是在救蘭蘭,而是在救自己。她自己不是也陷入了跟沙坑差不多的絕境嗎?不也正在進行自救嗎?許多時候,救別人也就是救自己。
日頭爺開始偏西,在這個地方,她們陷了一個多時辰了。饑渴蛛網般罩住了她們。瑩兒覺得自己快要暈死了。跟豺狗子一夜的對峙幾乎耗光了她們的所有精力,體力早就透支了。瑩兒隻想睡過去。她的手雖在刨沙,意識卻快要休眠了。她多想睡一覺呀。她不知道,好些渴死的人就是這樣睡過去的。趁著她熟睡的當兒,日頭爺會榨光她身上所有的水分。那些渴死鬼就是在暈暈乎乎後的休眠狀態裏踏上黃泉路的。
蘭蘭說成了成了。瑩兒住了機械地捧沙的手。蘭蘭叫她後移一下身子。看得出,桎梏蘭蘭胸腹的沙少了,要不是怕陰窪裏還可能下瀉沙流,蘭蘭自個兒就能掙出來。蘭蘭叫瑩兒後退一下,她扯了瑩兒的手。她必須一下子躍出沙坑,因為她那一掙,肯定會惹動沙牆一樣的坑壁。她必須在蓄勢待發的沙子們轟然塌落前躍出沙坑。不然,那崩瀉的沙流會再次埋了她,前功盡棄不說,要是流得更多一些,沙一湧住頭頂,一切就結束了。
兩人求一陣各自想求的神,蘭蘭求金剛亥母,瑩兒求黃龍。然後,蘭蘭叫瑩兒踩穩了,她喊:一二三。兩人一起用力。這一扯,沙果然下瀉了,勢頭很猛,好在蘭蘭在那一躍之下將雙腿拔出了沙坑。兩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二力一合,就一齊滾到沙窪裏了。沙流轟然下瀉著,一眨眼,就淹沒了蘭蘭方才立足的地方。
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兩人才抱了對方,放聲大哭。
她們肆無忌憚地哭著。沙窪回應著,那哭聲回過來蕩過去,把天地都填滿了。
8
姑嫂倆吃了塑料袋裏的一半蘆芽根。這是用生命和汗水換來的,是她們吃過的最好食物。等啥時候,你先在沙窩裏曬上一天,到口焦舌燥時,再試著嚼那蘆芽。我相信,你嚐到的,定然是天堂的感覺。你隻管輕輕一咬,蘆芽特有的甘甜和清香就會沁入你的靈魂。那點兒汁水,帶給你的,定然是叫你靈魂哆嗦的顫抖。要是你是佛門弟子,你就會覺得那是來自佛國的甘露,你隻需在舌尖上滴上一滴,人生所有的苦都叫它消解了。
本來,所有意識都叫蘭蘭的安危牽了,饑餓呀,幹渴呀,都進不了瑩兒的心。這會兒,蘆芽一入胃,感覺們都醒了。胃瘋狂地蠕動起來。有隻手在揉捏胃囊,質感很強。她又怨那逃駝了。她向村裏人借它時,看中的,是它脾氣好。沒想到,這脾氣好的蔫駝,品格卻不好,在最需要跟人同舟共濟時,卻溜之大吉了。真是該死。
她想,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又想,也難怪,經了那場豺狗子的圍攻,任是誰,也會叫嚇破膽的。她不是也這樣嗎?當時,還顧不上害怕,此刻,害怕才漸漸醒來,跟饑餓纏在一起。她似乎不相信自己曾經曆過驚心動魄的廝殺。一切都像在做夢……近來,她老像做夢。此刻,饑渴雖像砂輪機那樣打磨她的每一根神經,虛幻感卻漿住了自己的意識。
日頭爺仍在噴火。沒有風。蘭蘭說,走,先在陰窪裏挖個坑,待到天黑再說。瑩兒對挖坑心有餘悸,但明白再呆在毒日光下,會中暑的。體內的那點兒水分是禁不起日頭爺舔的,就跟蘭蘭選個窪處。這次,她們有了經驗,挖坑時,盡量挖大些,不使太深。待那潮濕的沙出現時,兩人爬進了沙坑。雖然睡在濕沙上可能招病,但誰也不想這事。瑩兒覺得那奇異的困和夢幻感濃濃地裹向自己,就身不由己地睡著了。
醒來時,日頭爺已懸在西沙山上了。西天上有很紅的雲。明天仍會很熱。瑩兒當然希望下場雨,除了饑渴外,身上也是又黏又髒。要是脫光衣服叫暴雨衝一下,肯定比吃蘆芽根更美。
蘭蘭仍在睡著。槍和火藥袋放在沙坑外,一見它們,瑩兒就有了安全感。她懶得考慮更多的事,雖知道處境仍很危險,但她懶得想。她明白,這時候,所有的想意思不大。沒食物,她想不來食物;沒水,她想不來水。不如不想它,省得想出許多煩惱,反倒將信心想沒了。她想,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能活著出去,當然好;出不去了,也沒辦法。她們就這麽一點兒氣力,跟老天爺或是命運較量,她們都不夠個兒。但她還是能做自己該做的,那就是不要喪失自己的尊嚴。除了救出蘭蘭時她喜極而泣外,她很少流淚。以前,她愛哭,動不動就林妹妹似的抹淚。現在,她覺得哭是沒用的,也就不哭了。這似乎是進步了。真的。她想,生活是不相信眼淚的。生活就是生活。生活是逼向綠洲的沙丘,是淹沒天真的洪水,是你不得不正視的存在。沒辦法,你不想成熟,在生活麵前,也由不了你。
忽然,不遠處的柴棵下動了,很像豺狗子。她的心狠狠地“咚”了一下。她很想叫蘭蘭。但又怕自己花了眼。她慢慢探出手,取下槍。握住槍的那一刻,她才籲了口氣。柴棵下的動點卻消失了。她笑自己神經過敏,一朝被蜂螫,十年怕嗡嗡。她仔細地環顧四周,並沒發現啥豺狗子。正舒氣時,卻見柴棵下又動了。她又緊張了。記得槍裏是裝了彈藥的,瑩兒取出火炮兒,壓在撞針上。她想,要是一個豺狗子,也沒啥可怕的。卻發現那動了的,是個沙漩兒。再細瞅,原來是隻土黃色的兔子。
瑩兒很高興。她想,這真是老天送來的好吃食。她慢慢轉過槍口,對準柴棵。聽蘭蘭說過,鐵砂出了槍口,幾丈外就車軲轆粗了。她覺得自己有把握打中兔子。她聽蘭蘭說過瞄中的要領:三點成一線。剛要扣扳機時,心卻跳得很凶。畢竟,她是第一次打槍。
她想,算了,還是叫醒蘭蘭,叫她打吧。但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她想叫蘭蘭一睜眼,就能驚喜地看到兔子。這想法,漸漸壓了第一次打槍的恐懼。她發現,她每一呼吸,那黃點就在準星旁跳來晃去。她屏了息,使了很大的勁去扳槍機。她的心很猛地狂跳著。等到她用了所有的力卻扣不動扳機時,才發現自己使勁扣的,竟是扳機外麵的鐵圈。她不由得笑了。她想,算了,還是叫蘭蘭打吧。
蘭蘭趴在沙坑裏的姿勢很不雅,臉上沾了好些沙子。瑩兒推了幾次,也沒推斷她的鼾聲。瑩兒想,她真是累壞了,就有些不忍心叫醒她了。她想,我真沒用,連個槍也不敢打。這一怨,反怨出一股底氣來。她屏了息,瞄了那仍在動的黃點,一扣扳機。她覺得槍托狠勁地砸了肩膀一下,耳膜一下蒙了。沒看到噴出的火,但她相信是槍響了。
蘭蘭一骨碌爬起來。她問,咋?豺狗子來了嗎?瑩兒叫,我打中兔子了。她扔下槍,爬出沙坑,朝那柴棵下撲去。沒等她到跟前,柴棵下彈出一個黃點,一躍一躍的,上了遠處的沙山。
蘭蘭追了上來,哭笑不得,說,你呀,距離這麽遠,你以為這是快槍呀?
瑩兒沮喪地坐在沙上,她很失望。她倒是真將距離忘了。她很後悔。她想,還不如叫蘭蘭打呢。要是打下一隻兔子,燒了吃,真美死了。可叫自己一槍打沒了。
蘭蘭雖也惋惜,卻說,別後悔了,人家咋會乖乖等著你舉槍來打它。算了,別怨自己了,那跑了的,就不是你的。
瑩兒後悔了一陣,又想,就是,怨也沒用,跑的已跑了。不管咋說,她總算敢放槍了。她發現,這也不是多難的事兒。
瑩兒說,你仔細瞧瞧,我裝一次槍。她按蘭蘭教的要領裝了槍,又叫她教自己瞄準,並問尋了一些射擊距離等事項。
9
黃昏時分,沙窩裏涼了。兩人吃了剩下的蘆芽根。手頭雖有揀到的幾個饃饃,但她們連碰一下的欲望也沒有。要是沒水的幫助,她們是無法將那被漠風吹幹的饃咽下肚的。
蘭蘭決定走夜路,她想朝東走。雖說鹽池在北麵。但這會兒,先到有人處再說。先保了命,再想個法兒到鹽池。聽說那兒活多。因為折了自家的駱駝,蘭蘭覺得無臉見爹娘。她想,哪怕是空身子到了鹽池,也要生法子掙錢,至少能掙夠兩個駱駝錢再進家門。這一說,兩人都一臉的沮喪。進沙窩時,還指望能闖條路呢。誰料,人算不如天算,錢沒掙上個毛,倒折了兩峰駱駝。瑩兒很是惱苦,按時下的價格,低些算,也足有五六千元的損失,是白福的多半個媳婦錢了。蘭蘭歎息一陣,見瑩兒一臉灰色,就勸道,別想了,死的已死了,那逃了的,說不定會回家的。就算折,也僅僅折了一峰駝。瑩兒明白,蘭蘭說的雖有道理,但也僅僅是可能而已。那逃了的駝,雖是老駝識途,有可能回家,但也有可能再遇上豺狗子,或是狼,或是牧人。無論遇上誰,都會將那拴了韁繩的駝逮了,據為己有。
蘭蘭說,要是那駝真回家的話,爹媽一見,就會替她們當心了。瑩兒眼前便顯出一幅畫麵來:婆婆在大哭,撲天搶地的。老順陰了臉,蹲在炕沿上吧嗒煙鍋子。村裏人在勸。這是丈夫死時出現過的鏡頭。又想,要是自己死了,人家也說不準沒丈夫死了那麽傷心的。這一想,一縷委屈抽上心來。
蘭蘭說不想了,好些東西,想是沒用的,還是趕路要緊。我們白天爬濕沙坑,夜裏趕路,要是再遇到豺狗子,就當命盡了。要是活著到了鹽池,總有法子的。瑩兒說也好。
瑩兒覺得很乏,她很想睡一覺,或是緩幾天再走,但也隻是想想而已。要是駱駝們在,吃食和水也在,啥話都好說。現在,你不走,就隻能困死在沙窩裏。
日頭爺沒入西山後,兩人動了身。蘭蘭背了槍,瑩兒備了手電。入肚的那點兒蘆芽根早化了,肚裏像有了好多小鳥,一起發出咕咕的聲音。這顯然是蘆芽惹出的麻煩。饑渴之網,仍在濃重地裹挾著她們。尤其是渴,洶湧成大浪了。蘭蘭的嘴唇紫裏帶藍,腫得老高,上麵有層厚厚的痂,這是她老用舌頭舔嘴唇的緣故。記得爹安頓過,進了沙窩不能舔嘴唇,多渴也不能舔,因為自家的唾沫裏有毒,舔幾次,嘴唇就腫了。瑩兒就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她也叫蘭蘭別舔。可蘭蘭不聽,瞧那嘴唇,足足腫了半寸高。此外,兩頰也塌陷了,眼睛也大而無神,瓷化了似的。瑩兒從蘭蘭臉上看到了自己,明白自家的尊容也好不了多少。嘴唇雖沒腫,但定然也黑了,上麵定然也有了層褐皮。她摸摸自家的臉,覺得也幹癟了好多。這當然是缺水太多的緣故。
水呀,一想這個字,心裏都清涼了,但隨後,又會拽來一股洶湧的渴。
瑩兒揉揉腰,吃力地望去。星星還沒出來,西山上還有洇滲而去的紅。山黑黝黝的,變成了很美的剪影。開始有了風,雖仍是暖風,但清瀝了些。要是水足飯飽,來這兒遊玩,當然美極了。但麵對掙命的瑩兒們,一切都虛設了。瑩兒木然地望一眼西山,費勁地動動喉結。她想,要是那冤家見到這景致,不定會咋樣發詩興呢。怪的是,此刻想到他,心也木木的,沒以前那樣的感覺了。她想,他說的對,愛情是一種感覺,不就僅僅是缺水嗎?那感覺就淡多了。
兩人的挪動腳步很慢。那腿腳,也沒以前活泛了。瑩兒竟聽到兩腿在移動時發出了幹燥的聲響。她相信那真的是關節在響,也真的覺出了摩擦的疼感。但記得媽老說:“不怕慢,就怕站。”就想,走一步,總會近一步。她想蘭蘭也定然這樣想。蘭蘭的身子晃得很厲害,那身子,也不聽她的話了。那不太高的沙坡,她們竟上了好長時間。望著不遠處更高的沙嶺,瑩兒真有些怕了。
上了沙坡,蘭蘭一P股坐在沙上。瑩兒也一仰身躺了。天暗了,風也涼了,空氣有了一點潮意。這正是走夜路的好時光,但瑩兒明白,她們的心雖強,但身子不聽話了。多強的身子,就算它像汽車,也得靠汽油的滋養呀。瑩兒明白,那白晝伏濕沙晚上趕夜路的想法在理論上雖然可行,但它需要強壯的身子和充足的食物和水。那點兒蘆芽僅能為她們的身體提供一點兒養分,僅僅能保證在短期內不至於死亡而已。要翻越那高大的沙山,穿越那浩瀚的沙漠,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瑩兒萎在蘭蘭身旁。沙丘上的風涼了許多。蘭蘭說,得走啊。瑩兒說得走。蘭蘭說,不能困死在這兒。瑩兒說就是。蘭蘭說,走啊。瑩兒說走。兩人都說走,卻誰也沒動。瑩兒長歎一聲,將頭枕在蘭蘭的肚子上。
瑩兒真想睡去,身子似抽光了骨髓和精血。蘭蘭說,爬也得爬,朝東的大沙隻有八十裏寬,想來已走過大半了,穿過去就有牧人。瑩兒說爬也得爬。兩人又起了身。她們互相攙扶了,沿了沙脊東行。
開始因為很渴,瑩兒沒覺出腿疼。行了一陣,腳掌和小腿肚又刀割般疼了。除了偶爾打沙米,她很少進沙漠,沒走沙窩的功夫。蘭蘭也一樣。好在蘭蘭是婆家的重勞力,因常幹活,體力比瑩兒好一些。但由於肩上背了槍,體力消耗也很大。槍雖隻有十斤左右,但路一遠,就成了吞體力的老虎。別說槍,瑩兒拿的手電筒,也似乎重逾百斤了。
夜很黑,黑了也沒啥。北鬥星很亮,有了它,就不會遭遇鬼打牆。那星跟槍一樣,是能叫她們心安的東西。隻是渴越來越濃,別說思維,連目光也叫渴糨了。眼珠的轉動明顯有了澀意,它們發出沙沙的聲音。腳步移動時的關節聲響也越來越清晰,在暗夜裏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這是從沒有過的事。
腿雖疼,但往東走一步,就離希望趨近一步。某個恍惚裏,瑩兒覺得自己正走近靈官。她甚至發現靈官在遠處的暗夜裏向她招手。她覺得自己一下有了力量。真是奇怪。雖是個虛妄的幻覺,帶來的力量,卻是實實在在的。她極力清晰了那恍惚。她想,命運在這一瞬間給她這一暗示,絕不是偶然的。她想,說不定那冤家真在東麵的牧區放牧呢。這是很有可能的事。記得以前,他老說自己最喜歡騎馬。她眼前真出現了靈官騎馬的畫麵。她沒見過靈官騎馬,所以畫麵裏的他很像在駝背上顛簸……成哩,你騎啥也成,隻要你在那兒,你騎啥也成,哪怕你騎羊哩。這一來,瑩兒真有了好多氣力。見蘭蘭走得很吃力,她有心說出自己的“方兒”,卻想到花球不可能到牧區。而且,從蘭蘭的口氣上聽出,花球在她心裏,分量沒以前重了。這方兒,怕治不了蘭蘭的疲憊。
怪就是怪,自那不經意的恍惚之後,瑩兒走路快多了。雖然腿很疼,雖然渴已在每個毛孔裏嘯叫了,但因她為走夜路設定了個“意義”,一切都好受多了。
瑩兒感到很好笑。
10
但“意義”產生的力量終究有限。午夜後不久,瑩兒就實在走不動了。每到上坡時,她須借蘭蘭的幫湊之力才能爬上去,她早已恍恍惚惚了。蘭蘭也將原來扛在肩上的槍當成了拐棍,她槍托柱沙,倒也能借些力。她想把槍讓給瑩兒,瑩兒卻連撈槍的力量也沒了。後來,兩人便相依了前行,蘭蘭借槍托的力,瑩兒借蘭蘭的力,才又支撐了一段沙路。等翻上一個緩坡後,兩人都癱倒了,幹渴和饑餓已摧垮了她們的所有意誌。
瑩兒喘息道,死就死吧,我也算盡力了。她的嗓子已發不出聲音,蘭蘭還是明白了她的話。蘭蘭沒說啥,她也明白,死已逼近了自己。那勢頭,跟載了死人出莊門的棺材一樣,不可阻擋了。就算沒有次日的烈日,這逼近的幹渴也會要了自己的命。她們已好長時間沒喝水了,維係生命的,隻有那點蘆芽根的水分。記得,剛挖出蘆芽時,她是多麽高興呀。她眼裏的蘆芽,真是救命星呀。原以為,她們能憑借它走出困境。沒想到,費了大力冒著生命危險挖來的蘆芽,相較於洶湧卷來的饑渴,僅僅是杯水車薪。她實在不敢想象,當明天的毒太陽懸到頭頂後,等待她們的,會是什麽樣的命運?
瑩兒覺得就要死了。命已成了風中的燭苗兒,忽悠忽悠的,老像要熄滅。心髒的卟嗵聲有氣無力,老像要停下來。人說性命在呼吸之間,現在算真正體驗到了。那風中蠶絲般的呼吸一斷,沙窩裏就多了個孤鬼。聽黑皮子老道說,死在外麵的人是破頭野鬼,閻王是不收的,它隻能守在暴露的枯骨旁號哭,直到骨實入土,靈魂才能安詳。村裏對死的傳說很多,一下都湧上心頭了。她想,要是自己死了,會轉個啥呢?反正,她不想再轉人了,她覺得做人很累。她想轉個小鳥,最好是百靈鳥,整天在林間唱歌。要麽,轉個狐子也成。瑩兒跟蘭蘭一樣,也喜歡那溢幾分仙氣的靈絲絲的動物……那可真是個靈物呀,風一樣來,風一樣去,其存在的證據,僅僅是點點梅花般的足跡。瑩兒最願意轉成能拜月的狐兒,她拜呀,拜呀,終於修成仙體,她就去迷那個書呆子。那時,靈官就老了,但老了的靈官仍是靈官,她是不嫌的。要是他需要,她就吐出好不容易修來的仙丹,叫他吃了,叫他返老還童。那時,是沒人管他們的,她來無影去無蹤,媽也不會逼她嫁人,也不會逼她換親,更不會有徐麻子們惡心她。需要了,她還可以生下一堆小狐仙,都叫靈官,隻在前頭加個順序,比如大靈官、二靈官、三靈官、四靈官等等。一想到那一窩尖嘴猴腮的靈官們,瑩兒不由得笑了。是呀,那一窩靈官,真是很滑稽的。它們會在沙窩裏嬉戲,會唱,會鬧,會拜月,會風一樣來去。輕捷的步子濺起如煙的沙塵,沙丘上印滿了梅花。人間最好的畫家也畫不出那樣的梅花。那份瀟灑,是天成地造了的呀。
渴又提醒她生命的將逝,她覺得自己見不到日出了。死倒沒啥,以前想到死,覺得那是天大的事,現在,死成了瞌睡一樣的東西了。隻要把該做的事做好,真“睡”過去,也沒啥大不了。她想到了盼盼。真怪,這段時間裏,她一直沒想到盼盼。這說明,對婆婆,她是放心的。就算沒她這個媽,娃兒也不會受委屈。瑩兒堅信這一點。她覺得自己不配當媽,對娃兒,她沒有對冤家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掛牽。沒辦法。她眼裏的好些東西,都在冤家的陰影下,比如,它們是“靈官”的家、“靈官”的娃兒、“靈官”的家鄉、“靈官”的父母等等。沒治。她知道這不公平,但沒治。她不是有意這樣,仿佛是“本來”這樣的。
因為腦子恍惚得很厲害,娃兒也就恍惚了。呼吸越來越細,心跳也更加有氣無力了。又想,死就死吧,鹿活千歲,終有一死。隻是她不想當渴死鬼。村裏老有渴死鬼來“毛搔”人,被“毛搔”者老是喊渴,喝三盆水也解不了饑渴。這時,人們就請來神漢,神漢就拿刀在額頭砍幾下,砍出滿臉的猙獰和血汙後,再掄個麻鞭打鬼。據說,饑渴而死者,因為潛意識裏種下的印象太深,成鬼之後,也擺脫不了靈魂深處的饑渴。它們會長夜哭嚎,找尋食物,即使偶有所得,也會化為火炭和膿血——那饑渴,終究是解不了的。瑩兒不想成那樣的鬼。她隻想質本潔來還潔去,隻想有個幹淨的身心。雖然日頭爺在嘴上罩了層黑甲,她的心卻很白。真的。她想,老天,還是叫我投生為狐子吧。
她費勁地轉動眼珠,看看夜空。眼珠跟多年沒上過油的車軸一樣幹澀。星星都在嘩嘩地叫,似在吵架。它們也發出腿關節摩擦時的聲響,有點像在懸空的鐵鍋裏炒大豆。沒想到星星也會喧嘩。真是怪事。
夜裏行久了,黑顯得淡了,沙丘也恍然顯出了形狀,模糊出神秘來。瑩兒覺得,那神秘,也跟自己的血一樣稠了。死亡前的乏困再次裹向她。血液的黏度已成了絞索,失卻了養分的心髒不堪重負,它再也推不動拌麵湯一樣濃稠的血漿了。肯定是這樣。她想隻要她困過去,醒來時,就會成一縷輕煙了。她的靈魂,就會風一樣在大漠上空飄忽。
記得,媽老講無常鬼的故事。媽說,無常鬼是閻王派來勾魂的。憨頭落氣時,老是落不下最後一口氣,媽說是因為靈官待在他身邊,無常鬼近不了身,就勾不了魂。媽說童身娃兒煞氣大,在無常鬼眼裏,他是無法靠近的火。後來,靈官剛一離開,憨頭就斷氣了。媽的話裏溢滿了鬼氣,叫人脊背上陰風颼颼。瑩兒想,那無常鬼是不是已候在旁邊,等著勾她的命了?她聽到蘭蘭發出了鼾聲。瑩兒有些害怕。真怪,她不怕死了,反倒怕鬼。雖說她知道自己一死,也就成鬼了,但她仍然怕鬼。她不敢轉過身去看身後。她怕自己冷不丁地看到無常鬼。她看過戲台上的無常鬼,慘白的臉,瘦高的身子,戴個尖尖帽。要是她看到那模樣,不用渴來取她的命,隻那驚嚇,立馬就能勾去她的魂靈子。
因為害怕,已裹住瑩兒的困意反倒淡了。她竟真的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真是腳步聲。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發出那聲響的,不是鬼,又會是啥?心一下狂跳了。心真怪,它方才還將停未停呢,這會兒,倒變成搗地鬼了……那身後的腳步,莫非也是搗地鬼弄的?村裏的舊磨坊裏就有個搗地鬼,一入夜,那鬼就騰騰騰地搗地,從半夜一直搗到雞叫。瑩兒甚至忘了渴。她的頭皮倏然麻了……搗地聲漸漸到了身後。她甚至聽到了呼吸聲。那呼吸又粗又重,仿佛是鬼扛著巨大的鐵索和勾子。瑩兒差點叫了,但又怕叫聲反倒會嚇死自己。
呼哧聲到了身後。瑩兒覺得那鬼伸出了爪子。它肯定會捏脖子的。很小的時候,媽就告訴她鬼會捏人……媽老說:“頭疼了,腦熱了,肚子疼了屎憋了,心口子疼了鬼捏了。”……幾縷熱氣真的吹進了脖頸裏。她的心一橫,想,怕啥呢?不就是個死嗎?她想,就是死,我也得看看鬼究竟是個啥樣兒。她悄悄摸了手電,猛地轉過身。
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奇形怪狀地立在前方。
她猛地打亮手電,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