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疙瘩雲彩大點子雨,黑雲彩山尖上繞了。”
1
白狗一投案自首,王禿子就出來了。派出所中午放了他,他卻在河壩裏貓了多半天,到夜深人靜,才溜進家門。一進莊門,就沒見出來過。也難怪,丟人哩。村裏人眼裏,最丟人的事,莫過於叫公家逮了去。所以,老先人說:“窮死不喊冤,屈死不告官。”
次日,村裏就出了幾樁怪事:一是母雞叫鳴。這要怪母雞們,明明沒長個叫鳴的嗓門,偏偏又時不時喔喔……據說,第一個叫鳴的母雞,是王禿子家的麻母雞,其聲陰森,如聞鬼哭。王禿子殺雞用了宰牛刀,隻一下,雞頭落地。雞卻不死,撲扇了翅膀,斜刺裏飛出,在莊門外撒下一條血路。王禿子在鞋上抹去刀上的血,木木地說:“一個母雞,你叫啥鳴?”誰都詫異。第二天,那叫鳴的母雞,到處都是。
第二件事是狗嚎哭。某夜,一串哭聲從沙窩裏遊來。開始,人們還以為是哪個女人叫男人揍了,憋不住,才到沙窩裏發泄的。後來才發現,那聲響,竟出自一條老狗的喉嚨。而且,仿佛大合唱似的,村裏的狗都哭了,聲音嗚咽瘮人。白天還不顯怪異,一到深夜,狗哭就脹滿村子了。聞者悚然,都說,也許,那末日真到了。
按老先人的說法,這母雞鳴狗嚎哭,主大凶,六零年有過一回,沙窩裏就塞滿了餓死鬼。村裏人便慌張了,門前都燒了一堆堆賄神的紙錢——求神保佑;院子都用白石灰圈了——惡鬼進不來;莊門上都吊了紅布條兒——紅布條兒逼邪。從清晨到夜晚,到處轟響著黑皮子老道傳的“護身咒”:“天護身,地護身,八大金剛護我身,護了前心護後心,護了鼻子護眼睛,護了腳心護手心,護得兩耳不灌風,護得身體如鐵棍。今今風清,五付太上老君。”一出莊門,都要拿根桃條兒,前前後後甩打,邊打邊咕噥:“桃條本是無極根,王母院中長就生……一打家親並外鬼,二打魎魎不正神……”那些日子,人們的衣服都像開了洞兒,前心後心都在鑽風。人的頭發也似變硬了,直豎豎地立紮著。有時,看見自己的身影兒,也會頭皮發麻,吱哇亂叫。一人吱哇,馬上就有百十人應和。
某夜扶乩,狐仙入竅,放出話來,要勾村裏的十個魂靈子,以警世人。十人先走,末日後到,那時,便洪水浸天,猛獸遍地,白骨盈野,死無葬身之地了。到那時,日不出,月不明,人會生活在黑暗裏;會有十個月浸天的大雨,會有八個月拔樹的大風;瘟疫橫行,人食同類;不行善的人會死無葬身之地,不積德的人會長毒瘡,淌膿血,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孽障得很。於是,有人買了幾十包蠟,好在無日無月時照明;有人推了幾十鬥炒麵,好在猛獸橫行時充饑。一入夜,村裏的乒乓聲就攪天了,循聲而去,便看到滿頭汗水的漢子在練功夫,嘴裏哼哼哈哈,腳步趔趔趄趄,伸胳膊伸腿,探脖子探頭,都在吼怪聲出橫氣,苦練鐵沙掌、金剛腿、鐵布衫、金鍾罩、斷門五虎刀、霹靂乾坤劍,說是要練好功夫,好在猛獸齜牙時防身。有人則腿上綁個鐵瓦,身上穿件沙衣,沒日沒夜,掙斷脖筋,在大路上撒歡,說是練成陸地飛行術好逃避災殃。至於胳膊下夾個簸箕,P股下騎個板凳,跟著神婆咕噥咒語,苦練飛簷走壁上天術的,幾乎占村裏十中之一。
2
老順心裏也嘀咕了:這狗,你瘮怪怪哭個啥呢?而且,那陣候,竟傳染似的,一隻哭,百隻應,遊過來,蕩過去,就滿沙灣哭聲了,差點蓋過了白虎關的喧囂呢。
這夜,當狗哭再起時,老順就叫了孟八爺,去尋那哭聲起處,看看究竟是哪些狗在哭。因為,那最先哭的狗,都叫主人宰了,變成一鍋香噴噴的肉,又變成幾堆臭烘烘的糞。就這樣,發現一個,處理一個,已有多條狗喪命,但那哭的勁道卻絲毫沒減,入夜不久,哭聲就漫來,淹天,淹地,淹心。
狗哭的間隙裏,傳來另一種聲音,若隱若現,不知是在持護身咒,還是在超度祖宗。自打母雞鳴狗嚎哭後,關於末日的說法越來越多,村裏的孝子賢孫也越來越多。為了叫苦海裏受苦受難的先人早日超升,成仙成神後再來保佑子孫,子孫們就從牙縫裏擠出錢來,請黑皮子老道做法超度。那法事聲,就伴了狗哭,響徹村落,叫人分不清哪是人誦,哪是狗哭。
老順說:“瞧,烏煙瘴氣了。”
孟八爺笑道:“這氣象,真有末日的味道了。照這樣子,也用不著那風呀,火呀,水呀,人先自滅了。魂不守舍,心無自主,活著也跟死了一樣。”
老順說:“真瘋了。那老妖,也要‘打七’呢。說上回叫我攪了,這次要往圓滿裏打。”
“叫打去。不叫打,人家心不安穩。我不信,念那幾個字兒,能躲了末日大火。哪天,我見了黑皮子老道,用打火機燒,叫他躲躲看。”
隱隱地,夜裏又滲出狗哭聲了……無月的夜裏,狗哭聲就拽來風。那風陰森森的,旋出沙窩,旋向村裏,最後旋進心了。有月時,狗哭聲一起,月亮就倏地小了,仿佛叫狗哭聲驚了,縮出老遠,顯出慘白的顏色來。
“這陣候,真邪乎。”老順說。
孟八爺卻說:“邪乎啥?啥也哭呢。那年,天陰下雨,半個月不見一絲兒日頭,狐子就排了隊,齊齊朝天嚎。人家在求天呢,狐子怕雨,一下,娃兒就出麻疹。還有種說法,說雨會灌進鼠洞,淹死老鼠,狐子怕自己沒吃的了,才告天。”
“這狗,有個啥嚎頭呢?”老順望著白孤孤的月亮,望望隱在月裏的村子和沙窩。那狗哭,仍遊過月夜,在身前身後亂。
“啥也哭呢。”孟八爺歎口氣,“啥哭也有它的理由。狼哭起來,比狗哭更瘮人呢,也是齊齊兒排了,嘴頭朝天,扯長了聲嚎。它們在攆瘟神呢。它們也怕瘟神,怕瘟死了羊們,它們沒吃的,才哭……這狗哭,想來也一樣,總有它哭的理由。”
“啥理由?”老順問。
“我不是狗,我咋知道啥理由?”
孟八爺不知道狗為啥哭。村裏人卻知道,都說,那末日想來到了。這理由,比天大呢。
兩人沿村間小道任意走著。那哭聲,忽在身前,忽在身後,難有個定處,許是回音作怪。
二人在沙窩裏尋了許久,倒也沒發現嚎哭的狗。孟八爺說:“老崽,走,看看王禿子。聽說,叫折騰成‘半邊人’了。”
老順想,也好,那王禿子,和自己交情雖不深,但他撿過自己的兔鷹,老順一要,人家二話沒說,就還給了他,也沒叫他賠叫鷹擰死的蘆花大公雞。這份情,老順忘不了。人家落難了,自然該去看看,就說:“正好,我也想去呢。”順路,孟八爺買了兩包豆奶粉。
王禿子變了,瘦不說,形容也極是萎靡,見二人來,也不打招呼,自顧磨刀,霍霍的聲音,很是瘮人。老順認出,這刀,是禿子爹用了幾十年的殺豬刀,那原來二寸寬的刃兒已不到一寸了,究竟殺了多少豬,誰也算不清。禿子女人倒很親熱,因為她患肝炎,無錢吃藥,孟八爺每次進沙窩,就給她帶些拐皂柴來,鋸成木坨兒,熬茶喝,倒也沒惡化。
孟八爺勸王禿子:“沒啥?頂缸的事,人世上有哩,想開些。”王禿子不應,隻霍霍地磨刀。
老順也勸:“那年,隊裏丟了樹,也有人懷疑我。我說,老子行得端,走得正。怕啥?”
王禿子用拇指刮刮刀刃,沒搭言。娃兒們心虛地望望爹,望望媽,又望望來客,卻不敢出一口大氣。
孟八爺說:“有事不怕事,沒事不找事。過去的,已過去了。人家也不是故意整你。”女人道:“咋不是故意整?人窮誌短,馬瘦毛長。人家明貪明占,沒人放一個響屁。我們,揪個豆角兒,就叫人家辱臊了一頓,又是挨打,又是受氣。若不是白狗自首,這黑鍋,背定了。”
老順道:“也不一定,我就不信是你們偷的。”
女人道:“你不信,也沒見你說了句啥話。”
這一說,老順臉上燒烘烘的。當時,他真不信是王禿子偷的,倒是懷疑北柱或是白狗,可也沒敢替王禿子說話。後來,聽派出所的說,他招了,就信那“招”了,就說:“他們說是他招的。”
“不招咋行?”女人提高了聲音,走過去,撩起王禿子衣服,幾道紮眼的傷痕撲來。老順和孟八爺都抽口氣,又聽得女人說:“肋巴,也斷了一根。這冤,找誰訴去?”
王禿子冷冷地推開女人,抖抖身子,卷起的衣服就落下了。他又磨刀了。磨刀聲磣得老順的牙根都酸了,像嚼了一嘴沙子。
一時靜場。老順和孟八爺都不知說啥好。
孟八爺幹了嗓子,對王禿子說:“你可別幹糊塗事。”老順道:“就是。石頭大了,轉著走,忍忍,幾十年就過去了。不為自己,也要為娃兒們想哩。”女人歎口氣,望望王禿子,卻不敢說出啥來。
這氣氛,很令人悶憋。王禿子頭上老捂頂帽子,不知捂多少年了,顏色早褪了,帽沿兒裏的紙板也早成一堆了,可他舍不得扔,老捂著。村裏禿頂的,雖不是他一個,但有他在場,誰也別說“禿”呀,“賊亮”呀,“和尚”呀之類詞語,一說,他便陰陰地瞅你。雖無惡言,但那瞅,也叫你心裏怯陰陰的。有時,王禿子也會冒出話來,大多疙裏疙瘩,叫人回味無窮,卻也沒人費神去咀嚼。但一想他那形象,誰的心裏都會有陰陰的感覺,都覺他那頂帽子,不但捂了頭,還捂了心。
磨陣刀,又刮刮刃,王禿子又搬過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破鋼絲床,搗鼓起來。老順擦擦額頭的汗。這氣氛,他有些受不了。
女人顯然也受不了,她望望孟八爺,幹瘦的臉上顯出乞求的神色。孟八爺望望老順,一笑,大聲說:“呔,老崽,你做啥哩?”
這回,禿子發話了:
“殺人!”
3
二人勸了一陣,出得門來,都不約而同地長出一口氣。不覺間,他們已將一口氣憋了許久。漠風吹來,把心頭的悶吹了許多。
孟八爺歎道:“這王禿子,瘸腿上拿的棍敲,娃兒多,婆姨病,又沒兒子。這次,再叫辱臊一頓,心上能舒暢嗎?”老順問:“你估摸,他真殺人不?”孟八爺長籲一口氣:“這可說不準。那口氣順過來了,就萬事大吉。若是回不過心,鑽了牛角尖,啥事也幹得出。”
老順說:“他聽你的話,你多勸勸。”孟八爺說:“勸歸勸,可也得提防著點。你給大頭說說,叫他給王禿子個麵子,看望一下,或給些補償,或說些好話。看那樣子,禿子可恨死他了。”老順說:“大頭的嘴不牢實,一說,就順風揚個滿天,反倒不好。”孟八爺說:“說說好,盡盡心。不管啥事兒,能防的時候,防一防。王禿子那號人,不像炒麥子脾氣,一爆,啥事也沒了。禿子悶憋了幾十年,早成炸藥了,一點個雷管兒,就爆炸。”
二人就又去大頭家,叫他出來,說了王禿子磨刀的事,叫他瞅個機會,去消消禿子的氣。哪知,大頭一聽,反惱了,“你不磨刀,說不準,我還給你個台階兒下。你一磨刀,老子偏不尿你。誰是你唬大的?是派出所抓的你,又不是我抓的。我又沒動你一指頭。”又說:“你們也別見怪。這號毛病,慣不得,一慣,日後大小遇個事,誰也朝我舞弄刀子。我也是長毛出血的,不能人一嚇唬,就尿一褲襠。”
還說:“你們也別怕,量他禿子,有那心,也沒那膽。瘋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人家要是真動了邪心,也不給你們說?”
孟八爺卻憂心忡忡,叮囑道:“你也別太大意,能給下個話了,給他下個話。說幾句話,也沒人拔你的牙。不說,也不要把這事張揚出去。”
大頭滿不在乎地說:“沒啥?你放心,借給他個膽子,也沒那血性;就算有那血性,也沒那力氣。一風吹倒的身子,他殺誰呀?走,進去,喝酒。”見二人搖頭,就說:“不進就算了,我還忙呢。”就進了門。
很快,大頭的聲音遠遠傳來:“阿哈,還有人想殺我哩。”
老順怨孟八爺:“瞧,你的好心,叫他當成惡意了。人家瞅個空子,又要報複禿子了。”
孟八爺長歎一聲:“寧給好漢牽馬墜鐙,不給蠢貨主謀定計。算了,你我盡心了,由他去吧。”邊歎氣,邊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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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在月夜裏巡了一轉,沒見哪個實體的狗哭。回到家,那狗哭隱隱又響了。老順說:“日怪。這狗,跟老子們捉迷藏了。”孟八爺說:“算了,由它哭去。不信,它能反了天。”老順說:“就是。別小驢娃放屁自失驚。”
老伴卻說:“反正,明日個,我去打七呢。上回叫你攪了,心口子一直痛。老娘一輩子為別人苦,就這七天,我也為自個兒活一回。”老順說:“有啥屁用?要是修七天能成了佛,這世上早沒人了。”猛子說:“就是。月兒媽打了七天,一出關房,腦袋倒腫成豬頭了。”媽說:“那是她心不誠。神婆說,一入關房,她就開始搗弄是非,叫護法神懲治了一頓。”
老順道:“那護法神咋不懲治神婆……像丫頭,不修行時,明理得很,對娘老子也知疼知熱的。一修行,反六親不認了。”猛子說:“就是。見了我,跟見了豬一樣。”孟八爺卻說:“那蘭丫頭,也是個苦命人。”
媽說:“不管咋說,我要打一次七。別人都打,我不打咋行?聽說,打一次,家裏平順得很。這些天老做噩夢,身上的肉也老跳,總怕出事。憨頭一死,心老提著,打一次,心就安了。”
老順冷笑道:“不見得。一輩子了,你的心哪天安過?以前,動不動跑神婆家,動不動燒紙,動不動磕頭上香,說是不這樣,心不安。你折騰一輩子了,心安了沒?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信破鍋裏煮大糞似的咕噥七天,就能消災?那王禿子,不也打了七嗎?咋頂了缸,坐了牢?”
老伴叫道:“對呀,他進了關房,才打了二三天,就溜了,才招來的災。誰聽過中途退的?就是死,也要死在關房裏,咋能半途而廢?聽神婆說,那王禿子,還遭惡報呢。”孟八爺笑道:“哪有這樣的修行人,巴望著叫人遭惡報?這神婆,心口不一。”老順道:“就是。那老妖婆,我一見,氣就不打一處來。”老伴說:“你這人,用人家時,就親家親家叫得流蜜,恨不得舔人家P股。不用時,就罵人家。上回,給猛子介紹對象時,你咋不罵人家?”
孟八爺問:“猛子那事,成了沒?”他朝瑩兒住的小屋揚揚下巴。猛子媽說:“算了,那白家,心不善呢。打發她來,說不準來抱娃兒呢。”老順啐道:“賊屁少放。我咋沒看出這來?人家一個寡婦,想站了,叫人家好好站;不叫站了,明說,叫人家走。你嘲兮兮的,胡說啥哩?”猛子媽說:“有本事,你去說。就說你不叫她站了,叫她另尋個家兒。”孟八爺說:“話不能那樣說。這是人家的家,人家是明媒正娶的,你叫人家往哪裏走?”
猛子媽長歎一口氣,說:“這話,聽來容易,可誰替我想過?心老是捏成個酸杏蛋兒,老怕娃兒叫人家抱走。這號事,又不是沒發生過。人家抱了去,你有苦,都沒處訴呢。”說著,她壓低了聲音:“我估摸,她是白家打發來的。不然,那老妖早來幾次了,早鬧成大戲了。可為啥,寂悄悄兒的?你想,人家是啥人,金頭馬氏母老虎呢,咋連個響屁也不見來放?”
孟八爺笑道:“人家來鬧,你罵人家。人家不鬧,你也心裏嘀咕。猛子,你明日個通知白家,叫他們來鬧一下,就說你媽的鬧癮犯了。”老順道:“你就是這種賤骨頭貨,三天不挨揍挨罵,就脹喚了。”猛子媽說:“不是我愛鬧,而是……人家為啥不鬧?前些日子,天天來唱大戲。這些天,怪了,悄聲沒氣的。”孟八爺笑道:“鬧不鬧是白家的事,你少懷疑瑩兒。那丫頭,心善著哩,不是你想的那號貨。當了幾年媳婦,你又不是不了解。”猛子媽說:“人會變哩。咋說,人家血管裏,流的是白家的血。打斷的骨頭往裏折呢,人家能不偏娘老子偏外人?”
孟八爺說:“不一定。瑩兒若有那號心,上回就不來。”“不來?”猛子媽說,“不來她能抱走娃兒?”孟八爺笑道:“人家的娃兒,還不由人家了?人家若真是那號心,就叫人家抱去。”猛子說:“就是。不信人家撫養得比你差。”
猛子媽說:“這可是憨頭的根呢。到人家,就姓人家的姓了。再說,日後,猛子能不能養下兒子,還難說。有了這肚兒不疼的娃兒,心安得很呢。不然,生一個,丫頭;生一個,丫頭。光那罰款,叫你這輩子休想翻身。”猛子笑道:“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看開得很,有養老送終的也成,沒有了,撈出填狼肚子。人家南山裏,那麽好的丫頭,都天葬喂鷹哩。我一個蠢漢,鷹也許不吃,喂狼總成吧?”媽罵道:“這號話少說,飯能胡吃,話不能胡說。”猛子道:“你以後也少嘮叨。活人嘛,想那麽遠幹啥?他們不是說末日到了嗎?想多遠,末日一到,還不是變成灰?”媽這才笑道:“末日歸末日。活一天,就得想一天的事……反正,我一定要打七。”
孟八爺笑了,正想取笑幾句,卻見她已神秘了臉,一臉鬼祟,壓了嗓門,說:“這七天,你們可要留心些。瑩兒雖進了沙窩,白家的人可沒睡著,別叫他們抱走娃兒。”
孟八爺以為她會泄露啥天機,卻不料竟是這幾句,不由大笑。老順罵道:“我還以為你放個啥好屁呢,除了這幾句,還有沒別的屁放?”猛子晃晃腦袋,也笑了。
猛子媽不在意老順的態度,解釋道:“若不是掛牽娃兒,我早打七了……不過,我叫神婆算過,打七時,她也帶不走娃兒,護法神保呢……話雖這麽說,你們還是留意些。”
5
夜裏,猛子媽又在書房炕上整理她的包袱。這包袱,是她的保險櫃,誰也動不得。還是在她當姑娘時,和老順訂婚時,按規矩,老順扯了幾尺布,縫了邊子,拴上紅頭繩,吊個麻錢兒,就成所謂的包袱了。她用幾十年了,紅布早褪色了,那麻錢兒,也磨得賊亮,黃蒼蒼的,又光亮又滑順。猛子媽最愛搗鼓這包袱,心情好時,搗鼓;心情不好時,也搗鼓。前者是享受,後者是為排解煩惱。鬧離婚時,時不時的,她就夾了包袱出門。因為,這家中,隻有這包袱,是屬於她的。別的,都是婆家的。即使真離了婚,她有權帶走的,也是這包袱。此外,她連個柴皮兒也拿不走。
這規矩,千百年了。
包袱裏有啥?啥都有。她喜歡啥,就往裏麵塞啥。裏麵有嬰兒衣物,那是兒子們穿過的,憨頭穿了猛子穿,蘭蘭再穿,靈官再穿,猛子媽還想叫盼盼穿,可瑩兒嫌它粗糙;還有襪墊兒,是她當姑娘時做的,大部分當了陪房,送了人,隻剩這一對了,因繡得精巧,誰也舍不得穿,媽就藏了,作為自己當過姑娘的一個見證。此外,新舊衣服、布料……塞滿包了,便成包袱了。
隻有在搗鼓包袱時,猛子媽才是主人,裏麵的東西想送人就送人,想幹啥就幹啥。別的,得和老順商量。那所謂“商量”,也勉強得很,意見相同時,聽女人的;意見不同時,聽男人的。男人是家主兒,這是涼州的規矩。老順開導過兒子們:“你叫爹,得用舌尖;叫媽,用嘴皮兒就成。”以此證明,爹比媽更親,也更有權威。
聽說,涼州的祖先多羌族。古書上說,羌族人崇拜權勢。老順雖當不了官,可那想當官的情緒卻永遠淡不了。原指望,叫兒子們考個學,求個功名,當個官兒,光宗耀祖,可盼了個狗咬尿泡;就隻好在家裏,滿足自己的當官欲了。年輕時,老揍女人。年老了,雖不常揍,但“權勢”受到侵犯時,他決不妥協。娃兒們念書時,一開家長會,他就去,因為,他是“家長”,大小是個“長”呀。
看到女人又搗鼓包袱,老順就用“家長”特有的語調說:“又搗鼓那破玩意幹啥?”這一舉動,已屬侵權,因為女人就那麽一點權力。於是,老伴迎頭給了他一下:“我的包袱,我想咋搗鼓,就搗鼓,關你屁事?”老順隻好說:“好,好。你搗鼓,你搗鼓,我看你能搗鼓出金元寶來。”老伴說:“搗鼓出金元寶,也不給你。”
“不要,不要。”說著,老順瞅一眼包袱,卻發現,有個東西很紮眼。那是塊布。老伴的包袱裏向來是破爛玩意兒,這布,卻是新的,看那質地,還挺不錯呢,就上去抖開,果然是塊沉甸甸的好布,就問:“哪裏的?”
老伴一把奪過,折幾下,放進包袱,說:“再是哪裏的?下回送婚時,還能送呢。”老順這才記起,這是當初憨頭送婚時,給瑩兒扯的布,問:“人家給你的?”
老伴道:“啥人家?還不是我們送的?瞧,白家那老禍害的瘋狗勁兒,那事兒,怕沒轍了。人家遲早得走,遲走不如早走。人走成哩,可東西,一樣也不叫她拿。”
老順這才明白:這布,是老伴“拿”的,怒道:“你咋能這樣幹事?你這是攆人家哩。你的包袱,人動不得。人家的包袱,你咋能亂挖?”老伴說:“啥還不是我們送的。當初,我們是送媳婦子的,又不是送外人的。人家起外心了,一針一線也不叫她拿。”
老順啐道:“你咋這樣說話?人家半夜三更從娘家跑來,說死也要死在婆家,人家又沒說改嫁。”
“人家當然不說,人家有目的哩,人家放煙幕哩。人家雖老實,可後頭有奸人哩。你能保證人家的心裏沒壞念頭?”
“壞念頭?我看你才一肚子壞念頭。人家好好兒的,一副過日子的相。你幹這號事,虧人家的心哩。”
老伴扯長了聲音:“喲,能看了人的皮皮兒,瞅不了人的瓤瓤兒。那毛旦嫂子,也人模人樣的,照樣偷了娃兒卷了財。”
這一說,老順才倒抽了一口冷氣。毛旦家情形,跟自家一樣,老大死了,老二毛旦想招嫂子,嫂子應承得好,卻瞅個沒人機會,卷了財,帶了娃兒跑了。毛旦爹想告,可財是人家的財,娃兒是人家的娃兒,人家拍著胸膛朝天喊,理直氣壯呢。毛旦爹悔不過,噎憋了幾年,得了癌症,牛吼似的叫了幾個月,撒手去了陰間。毛旦“露水曳到半山坡”,破罐子破摔,就成今天的模樣了。
老伴說:“那婆娘,說的比唱的好,都跟毛旦圓房了,生米成熟飯了,還不照樣溜?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不防著點,出了事,就遲了。”
老順差點被她的這番話打動了。卻忽然發現,老伴已偷轉話頭,把那塊布無限上綱了,就問:“你防歸防,拿人家的布做甚?”老伴說:“啥人家的?明明是我家的。”又壓低聲音說:“日後,你也精靈著些。東西叫卷些沒啥,那娃兒,可千萬別叫帶走。”
這一來,老順的心又叫老伴從布上扯到娃兒身上了。
這娃兒,老順自然不會叫她帶走,不僅僅因他是憨頭的根,主要怕猛子婚後養不下娃子。女兒蘭蘭,為生男娃,費盡心機,也沒盼來個吊把兒的。村裏有好些人,像北柱、王禿子……,哪個不是頭想成蒜錘兒大,想生個頂門立戶續香火的?有了憨頭這娃兒,老順就不愁了,萬一猛子養不下娃子,將娃兒過繼了,省事呢。不說別的,一想那超計劃生育的罰款,老順就頭皮酥麻。這娃兒,能叫人帶走?
老伴悄悄說:“我想了,防也不是個辦法,防了初一,防不了十五。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人家要是瞅個機會弄跑娃兒,說啥也是閑的了。我問過人,都說:‘人家是娘,娘帶娃兒,天經地義,法律也向著人家呢。’”老順說:“不一定,法院的人也長心哩。老子死了兒子,再把孫子判給人,我拚命哩。”老伴道:“你唬誰哩?小胳膊擰不住大腿,人家帶法?人家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反正,得想個法兒。”“啥法兒?”“我想,得生個法兒叫她走。那娃兒,留下。就算將來判給她,我拚了老命,不給她,法院也沒治。”老順說:“這是人家的家,你攆人家,村裏人笑話哩。”老伴道:“不明攆。她不是膽子小嗎?等她從鹽池回來,夜裏,叫猛子裝個鬼,忽而學搗地鬼,忽而叫,嚇幾夜,她不走才怪呢。”
老順惱了,眯了眼,望老伴一陣,“呸!你咋想出這號主意?人家是啥?人家是憨頭的女人,是你的兒媳婦。人家死了男人,你再裝神弄鬼地嚇人家,連人都不是了。”
老伴紅了臉,覺得這法兒太損,沒敢還口,便訕訕地上了炕。才閉眼,就覺出腿上的肉嘣嘣嘣瘋跳了。往常,身上的肉一跳,準沒好事。
這下,她心神不寧了,想:這次打七,不會出啥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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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禿子已把磨刀位置從家裏挪外麵了。誰都見他磨刀子,他磨了牛刀磨豬刀,最後磨老切刀,時不時的,就叫:“殺人!”可他不叫時,誰都說他會殺人,一叫,反倒沒人信了。都說:“許是腦子壞了。”
王禿子用舊鋼絲床做了一副盔甲。刀磨好後,他就開始製所謂盔甲。村裏人都知道這事,一問,他就叫:“殺人!”聞者就破口笑了,“殺你的老屌吧?”
每天夜裏,王禿子都穿了盔甲,在橋兒頭上練習劈刺。他忽進忽退,神雖淩厲,形卻踉蹌。與其說在練功,不如說在殺想象中的人。老順勸過幾回,王禿子卻不語,瘋魔一陣,腳下一絆,騰地倒地,就長伸四肢,牛喘不已。
“殺人!殺人!”王禿子喘籲籲吼。
一聽那吼聲,村裏人就笑。誰也不信,王禿子會真殺人。都說,叫狗不咬,咬狗不叫,他要是真殺人,是不會張揚的。
這天,老順去給打七的老伴送了晚飯,正在金剛亥母洞旁的土地廟裏歇息,忽聽一陣亂叫傳來:“王禿子殺人了!王禿子殺人了!”他以為是誰在開玩笑,卻不料,那亂聲漸漸逼近了,竟有一堆人聲。老順變了臉色,放下杯子。鳳香已跑出屋外,拉亮門口的燈,見已撲上個怪物,身軀肥大,頭大如牛。老順叫:“王禿子,真是你。”
“閃開!閃開!”那人叫,果然是王禿子的聲音。他穿著鋼絲床弄成的盔甲,頭頂個摩托車頭盔,一手舞切刀,一手舞長刀,厲叫:“誰擋,老子可殺誰哩。老子隻殺大頭女人,與別人無幹!”說罷,撲入關房。關房裏傳來一陣騷亂。幾人逃出關房。會蘭子厲叫著,也撲了出來。
王禿子舞刀追出。
“快!快!”鳳香叫,“操家夥!”
老順順手撈過一個鍁把,剛要前撲。王禿子叫:“誰來,老子要誰的命。冤有主,債有頭,老子算總賬來了。閑人滾開!惹急了,刀子可不認人。”
老順正猶豫,黑皮子老道一把奪過鍁把,撲向王禿子。這時,王禿子已追上會蘭子,一刀劈下,砍中會蘭子的大腿。會蘭子慘叫著倒下。同時,黑皮子老道的木棍也砸到王禿子戴的頭盔上,隻聽一聲悶響,王禿子晃了幾晃,卻沒倒下,仍亂砍倒下的會蘭子。
又有幾人操了家夥,撲過去,棍齊落,擊在王禿子身上,卻叫那盔甲消去大力。老順吼:“呔,殺人償命哩!”王禿子叫:“老子早不想活了,誰再打老子,刀子不認人。”這叫,已變質了,顯得格外瘮人。
會蘭子倒在血泊之中,連呼“救命”。老順急了,撈過一個榔頭,知道王禿子頭上身上都有護物,就朝他腿上砸去。王禿子跌了一跤,爬起,朝眾人猙獰地吼:“誰再砸我,我就殺誰!”說罷,一瘸一拐地跑了。
會蘭子仍在血裏滾著,不知傷沒傷到要害,但麵部已血肉模糊了。猛子媽抖得厲害,腦子卻清楚,說:“快,快找大夫。”神婆安排人往架子車裏鋪了被褥,抬上會蘭子,急急去了。
眾人還沒喘一口氣,北柱又撲上山坡,說:“快,準備一下,王禿子要殺會蘭子。”一人說:“早殺過了。”北柱說:“大頭的兩個娃子,已給殺了。幸好,大頭沒在家,王禿子打聽會蘭子呢,孟八爺叫我來報信。”
“死了沒,那娃兒?”猛子媽問。
北柱說:“死了,死了。不是他打聽會蘭子,人還不知道呢。那大頭,單單今夜出去,要是他在,娃兒也不死。”
老順說:“大頭要在,怕也沒命了。人家穿了盔甲呢,棍子敲在身上,跟瘙癢似的。”
“人呢?”北柱問。
“才逃出去。這家夥,還真殺人呀?我還以為他唬人呢。”北柱說。
“我也以為。”都說。
7
大頭家書房裏一屋血汙。炕上的娃兒血肉模糊,看不清麵目了。粉皮牆上濺了不少血,炕上的被褥濕了大半。半屋子人,都抽著氣。
老順打個寒噤,覺得在夢裏。那電燈,掛著一輪輪光圈,散發著迷幻氣息。眾人的咋呼聲也很虛,腦中仍有個錘兒,轟轟地敲太陽穴。
北柱說:“大頭還不知道呢。這孫蛋,不定還在哪兒快活呢。”猛子媽說:“這禿子,娃兒又沒惹他,殺娃兒幹啥?”一個寒噤打來,把她後麵的話打沒了。幾人嘀咕著:“誰能想到他會殺人。”“就是就是。”“這禿子,平日是沒嘴葫蘆,一幹事,卻驚天動地。”“這號人,最可怕。愛說話的,把心裏的啥都說了。這號人,悶葫蘆,啥都想不開。”
孟八爺問:“王禿子呢?”老順說:“不知溜哪兒去了?”孟八爺說:“快尋快尋。北柱,去打電話報案。其他男人拿上繩子、棍棒,找王禿子。那家夥,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殺紅了眼,說不準還想殺平日有氣的呢。”老順說:“就是。南鄉那人,一夜殺了十幾個人呢。”這一說,誰都害怕了,都怕王禿子趁他們在這兒,去殺自己的娃兒。
“快走,快走,先去我家看看。”一個說。幾個人也開始亂嚷。孟八爺就叫備了繩索和棍棒,打了手電,一家家去查看。還好,那王禿子,並沒乘虛而入。
老順提心吊膽地握著榔頭把,他和王禿子本來無冤無仇,但方才,他砸過王禿子一榔頭,不知對方看清了沒?若看清,報複是必然的。他叫老伴趕緊回家,叫猛子防備好,打裏鎖住莊門。
孟八爺也打發其他幾個“打七”的女人回家,收拾好房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安頓道:“最好,挨近的幾家到一個院子裏,人多些,也好有個照應。男人們,都帶上棍棒繩索,去找王禿子。”
老順說:“禿子穿了盔甲,別處打不疼,隻有小腿和腳麵不禁打。”孟八爺卻說:“兩人扯了繩索,往倒裏裹。一裹倒,一壓住,他就沒轍了。”
忽聽遠處傳來“救命”,其聲利,直直刺來。孟八爺辨出,是王禿子家方向,就帶人撲去。老順有些頭重腳輕,但又怕落後,隻好連滾帶爬,也還好,能勉強趕上。
轉過彎,聽那喊聲,竟從王禿子家傳來。禿子女人直了嗓門喊“救命”,幾個丫頭哭叫著。砸門聲沉悶地傳來。一人大叫:“開門!騷貨,老子殺人了,不是說好的嗎?”
孟八爺籲一聲,眾人駐足,側耳細聽,竟是王禿子。
女人哭叫:“你饒了我們娘兒們成不?丫頭才活人。你殺人,娃兒又沒殺人。”
王禿子吼:“難受一陣子,就完事了。老子死了,你們會叫人欺負死的。你不是答應一塊兒死嗎?”女人哭道:“我答應過,可丫頭沒答應。他們才活人。”王禿子吼道:“騷貨,開不開?老子可踏了。”那踏門聲,暴響幾聲。女人娃兒駭極而嚎,門卻沒開。王禿子叫:“老子劈門了。”響起切刀剁木聲。
孟八爺叫:“快,這禿子瘋了。”第一個跑去了。眾人卻不敢前去。孟八爺喊:“王禿子,警察來了,你快放下刀子。”一道光柱照去,見那怪物駭然回顧,又踏一腳門,才往屋後的沙窩方向去。
老順道:“還好。他要是真趁夜去殺人,不定有多少人著禍呢。”
見王禿子已逃。眾人才隨孟八爺撲上前去,敲莊門,卻隻聽女人娃兒哭聲,仍不敢來開門。
孟八爺歎道:“人說虎毒不傷子。這禿子,咋連自家老婆娃兒也想殺?”老順說:“你不聽那話嗎?想來商量好一塊兒死,可女人後悔了。咋辦?”孟八爺說:“得尋禿子,不然,一夜過去,不定又殺幾人。”又說:“你們也別怕,那禿子,沒力氣。”月兒爹說:“我也知道他沒力氣,可心裏總是害怕,一想那禿子,跟想到惡鬼似的。”孟八爺說:“怕也得逮住。那家夥,成瘋狗了,見誰殺誰,危險得很。”說著,用手電照禿子腳印。那點點印跡,已探入沙窩了。
8
一進沙窩,眾人走得很慢,誰都舉著棍棒,如臨大敵。他們在明處,王禿子在暗處。若是他候在一旁,伺機偷襲,會刀刀見血的。好在那串腳印明確無誤地指著他的去向。他即使想潛伏,也不能把腳扛上肩頭行動,這使眾人放心不少。
估計到淩晨了,下山風很利,吹在手臉上,似寒水在蕩。雞鳴聲此起彼伏,它們並不因夜裏發生了血案而玩忽職守。老順感到很餓,行來很是吃力。
越前走,沙丘越高。王禿子摸黑行來,慌不擇路,腳印就老在不是路的浮沙上扭,害得老順們也時時腳陷沙中,牛喘不已。
終於,發現那盔甲了,旁邊有一大片踐踏印跡。看來,王禿子至此,已筋疲力盡,喘息一陣,脫了半個鋼絲床,才能勉強逃。孟八爺叫眾人準備好,他估計,禿子逃不太遠。
印兒向狼舌頭灣。這是個僻靜的大灣,有狼出沒,人很少來。前不久鬧狼時,這兒夜夜傳來狼嚎,這禿子,來這裏幹啥?
因為打了手電,早暴露了自家行徑,誰也不用悄聲沒氣。孟八爺說:“要說,這禿子,是個苦命人。半輩子了,沒見他開心笑過。”老順道:“就是。沒個兒子,又養了個病婆娘。那娃兒,也沒錢上學。”月兒爹說:“聽我家老妖說,上回打七,他中途退了。前回,叫人頂了缸,當犯人抓去。現在,又出這號大事,莫非,真是啥報應?”老順說:“啥報應?我不信。我砸了亥母牌位,她咋不來報應我?這是禿子沒盼頭了。”孟八爺接口道:“就是。別人苦了苦,心裏還有個金剛亥母。他,啥也沒有。苦了一輩子,也苦不出窮坑,沒個盼頭,又覺誰也欺負他,活膩了。”“就是,就是。”都應。
老順是放鷹好手,眼力好,雖也參與談話,眼珠子卻鷹一樣滾。他用手電朝那串腳印掃去,見一棵黃毛柴上掛一東西,近前,一看,竟是那破摩托車頭盔,就說:“行了,別磨牙了,都留個神,別叫人家戳頓刀子。”他想:“怪,這禿子,時不時留樣東西,路標似的,啥意思?”
幾道光柱四下裏掃,又捉到一樣東西,在另一墩柴棵上掛著,像是衣服之類,誰也不敢近前。老順發現沙上除腳印處,還多了串黑黑的線兒,手一撚,竟是血,還新鮮呢。
聽得孟八爺叫:“那禿子,在那裏呢。”果然,孟八爺手中光柱照出了一團黑東西,血也正朝那兒淋漓了去。
孟八爺安頓兩人,扯了繩子,若禿子撲來,先裹倒他;又叫其他人備好棒棍,才叫:“禿子,有啥事,抹不過去?咋幹這號事?娃兒又沒惹你。”
黑影不應。
孟八爺提了棍,打著手電,慢慢過去。老順怕他有個閃失,邊跟了,邊用手電掃視。他怕那黑影是禿子搞的假東西,自己則躲在暗處,伺機攻擊,卻見一柴棵上有段繩子似的東西,近前一瞅,竟是一截腸子,不由駭極,大叫:“腸子。”孟八爺也發現了另一個器官。其他人也發現了人體器官,有人開始幹嘔。
幾道光照住了那黑影,竟真是個人,是不是王禿子說不準,但肯定是人。這人裸了上身,前胸血肉模糊,開著大洞,那些器官,就是從這洞裏扯出的。因他的臉上,也有無數刀口,跟大頭的兩個娃子一樣,看不清本來麵目了。
孟八爺說:“是禿子。他那鞋,我認得。”
老順也認出了鞋。那鞋叫牛舔鼻,用生牛皮自做的,土頭笨腦,很是難看,但結實,一雙能穿好幾年。沙灣穿這鞋的,隻有王禿子。
“死了沒?”老順問。孟八爺上前看看,抽口冷氣,答:“早死僵沒氣了。”
黑血四下裏淋漓噴濺,滲入沙中。一大攤沙,被踐踏得一塌糊塗。顯然,王禿子在死前,經過一番瘋狂的拚殺,隻是這對象,變成他自己了。
孟八爺歎道:“這禿子,是鐵了心要死的。瞧那髒腑,也東一片西一片的,任是神仙,也沒法救。”
眾人都打寒噤。那寒風,也四下裏颼颼,撲向心裏。
幾道光柱攏了來,齊齊向王禿子照去。見那臉雖血肉模糊,眼卻圓睜著,怒瞪黑沉沉的天。
9
兩個小時後,警察也來了。還有一大堆村裏人和沙娃。日頭爺從沙丘上探出腦袋,望著警察,望著村裏人,望著王禿子血糊糊的身子。王禿子仍一如既往地陰沉了臉。那幾道血口雖猙獰,卻隱不了王禿子固有的陰沉。這陰沉,因生命的消失越加重了。
那一截腸子掛在柴棵上,在晨風裏搖曳,旗幟似的炫耀著,很紮眼。這一招,想來是王禿子一生裏最招搖的事了。
大頭沒來,拉會蘭子去城裏了。大夫王麻子也跟去了,邊想各類法兒止血,邊往城裏送,不然,人沒送到,血已流光。傳來的訊息是,救下救不下,難說。但大頭顧不上死的了,就帶出話來:那娃兒,叫孟八爺處理掉。也許,他怕見那個場麵。
警察在大頭家拍了照,取了證,又來狼舌頭灣拍照。這案,是禿頭上的虱子,不需要動腦筋破。但警察仍裝出高深莫測的樣子,問了一大堆廢話。叫村裏人意外的是,他們終於逮住了一個情況:王禿子女人知道她男人要殺人。女人也承認了。若這樣,她知情不報,近乎同謀了。但女人說,她給好些人說過王禿子要殺人的話,可誰都不信。她給大頭也說過,你猜大頭咋說?他竟說:“老子又不是叫人唬大的。”
這話,老順信,孟八爺信,誰也信。這樣,禿子女人就沒大的責任了,但警察還是帶她進了城。剩下幾個娃兒,扯天扯地地嚎。
孟八爺叫毛旦把大頭兒子的屍身子用血床單包了,抬到狼舌頭灣來。死娃兒,人小鬼大,易做祟,得燒。平常這活,由毛旦幹。幹這活的地點,多在狼舌頭灣。燒盡自然好,燒不盡,就由狼、狐子或是野狗去受用。那禿子,到這兒來死,也許是想填狼們的肚子。那棺材,雖不比木製的,也比叫拋在荒郊野外曬太陽強。
村人睜了瓷白的眼,望望王禿子,望望那兩個娃兒,都抽冷氣。按孟八爺的吩咐,他們拾來了一大堆柴。雙福還打發沙娃送來了一塑料桶柴油。毛旦把娃兒和王禿子放到柴上,把那些散在四處的器官也叉了來,澆上油,一點火,三具屍體就在火裏跳舞了。
被殺者和殺人者都叫火罩了,絲毫也分不出誰強誰弱。隻是娃兒在火裏跳得慌些。床單燒光後,白身子就叫煙熏黑了,開始了瘋狂的扭曲,仿佛是不堪其苦,或是不堪其樂。王禿子相對安穩些,後來,見兩個娃兒跳得很凶,他不甘心被比下去,竟突地在火中坐起,一臉猙獰,逗得女人們駭叫。
毛旦說:“別怕,是腿上的筋揪了。”拿個棍子一推,禿子又睡火中了。
柴漸漸盡了。後來燃的,是那身子。娃兒胖些,身上的油淋漓著。禿子瘦些,沒多少脂肪,隻剩下那個黑木似的身子。這是富的大頭兒子和窮的王禿子的唯一區別。毛旦就把禿子身子,撥到兩個娃子身上,叫娃兒那富油去燃那瘦身。這舉動,有重大意義,稱得上“均貧富”了。
村人唏噓著,卻沒人落淚。
火漸漸熄了。那沙灣裏,隻剩一堆黑骨頭了,還有幾團東西,想是沒燒盡的肚腸。從腦袋上,隱約能看出哪是禿子,哪是娃兒。骨頭卻混了,殺人凶手和被殺者親熱地擁抱了。
老順想:“要是王禿子知道骨頭會擁抱,還殺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