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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白蠟杆子紫紅的幡,風刮時它自己倒哩。”

  1

  蘭蘭在金剛亥母洞裏修行。

  她閉了眼,在坐靜觀修。她已進入了空靈狀態,心外無身,身外無心,一點靈光,恍兮惚兮。那心咒,在心頭反複地滾。

  蘭蘭覺得生命裏有了神。

  神是什麽?神就是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有禍,神替你化。有罪,神替你滅。有苦,神替你消。有病,神為你治。神是救星。神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貧窮者可求神賜福。弱小者求神保佑。無子者求神賜。久病者求神治。落難者求神解救。發跡者感謝神恩。楊柳枝淨水瓶,滋潤著蘭蘭幹涸的靈魂。山丘般的香灰裏,掩埋著蘭蘭充滿希望的心。

  神還是裁判官呢。神高懸明鏡,洞察秋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時候一到,遠在兒女近在身。行善者,終究能感動神靈,降福於你——哪怕是死後——作惡者,最終免不了神的譴責——哪怕報應在他第二百代子孫身上——那惡,抗他作甚?有神呢。舉頭三尺有神靈。神會洞察一切,了卻一切。

  於是,蘭蘭覺得體內多了一種力,在鼓蕩,在旋嘯,在衝撞,心卻越加空靈了。這空靈,是輕易追求不來的,仿佛沒了心,沒了意,是無有雲翳的虛空,是無有波紋的靜水,是寧靜中的超然,是窺破虛妄後的洞悉。

  那空靈,漸漸蕩開了。身沒了,心沒了,眼前的一切都沒了,都往一個巨大的虛靜裏墮去。那虛,是無我無物的虛;那靜,是無波無紋的靜。卻又是靈光閃閃,並不昏沉。一點靈性,恍兮惚兮,悠悠蕩蕩,無處不至。沒有語言,沒有內容,沒有一點渣滓,沒有半縷汙垢,沒有貪婪,沒有索求,隻有傾訴,隻有心的裸露和傾訴。

  蘭蘭靜極的靈魂在流淌。由你淌吧,流吧。那不是蘭蘭,蘭蘭已空靈了。身奇異地空靈,心也奇異地空靈,沒有雜念,沒有念想,沒有自己,沒有“沒有”。那神也罷,仙也罷,是遙遠到心外的事。那是沒有翅膀的飛翔,是柔若無骨的線條,是隨心所欲的揮灑,是無嗔無怒的傾訴,是無怨無爭的展現。現在,她明白了,這便是空靈的作品。

  蘭蘭沉浸在酣暢的寧靜裏,心靜止了。漸漸地,她體驗到樂了。漸漸地,樂也沒了,隻有空靈。這空靈,溶了苦,消了憂,解了愁,止了痛,把濁世化成了天國。莫非,這便是金剛亥母的壇城?這飄逸,這虛無,這靜空,這靈動,真是個絕好的所在呢。

  一股奇妙的香,沁入骨頭了。多像大沙河裏的沙棗花呀。一股股香味、果味、酒味、諸種的供品味一齊湧來,撲來。蘭蘭有種熏熏的醉意了。莫非,這就是受供。黑皮子老道說,神受供的,不是形,不是質,不是色,不是味,是那供物的“性”。那性,一如人的靈魂。此刻,蘭蘭仿佛明白了。漸漸地,所有的感覺也溶入空靈裏了,隻有那點兒靈光在閃現。

  好個酣暢淋漓呀!雖空靈到極致了,蘭蘭仍品到了“酣暢”。真的。那空靈的酣暢,才是真正的酣暢呀。她真想唱,想跳,想向虛空裏飛去。那軀體,早盛不下空靈的酣暢的傾訴了。那天空,怕也盛不下呢。

  盛不下就盛不下吧。那空,本不是叫誰隨便盛的。倒是它能盛了萬物。靜極了,空才顯現。空極了,才有靈光。那靈光,莫非便是智慧了。人不是說“定能生慧”嗎?

  以前,“打七”坐靜時,蘭蘭也有很靜的感覺。有時,靜極了,她會不由自主地做一些手式。這手式,尋常人不懂,黑皮子老道卻說是“訣”。蘭蘭不懂啥是“訣”?黑皮子老道就問:“你知道天線不?沒天線,收音機雜音大。這訣,就是那天線。你一插,心就通神了。”蘭蘭於是知道了“訣”。

  蘭蘭跟黑皮子老道打過幾次“七”,漸漸對他有了好感。他莊嚴,能幹,啥都懂,加上行如風,坐如鍾,氣派得很。任誰見了,都不由得生敬。他雖也灌頂不久,但蘭蘭對他很是尊敬。

  自皈依了金剛亥母,蘭蘭心裏充實多了。以前,空有個人樣兒,卻無個人心,老叫外物牽了心跑。那身子,跟行屍沒啥兩樣。黑皮子老道說,他的祖先會趕屍,能作法叫死屍走路,能到千裏之外。那麽,以前的自己便是“屍”了。趕那屍的,就是心。現在,她降伏了心。靈魂和形體才算合一塊兒了,倒也過得充實。

  蘭蘭知道,爹眼裏,修行不是正經事。土裏刨食最可靠,別的全是瞎胡鬧。除了莊稼、土地、農活等祖宗常幹的營生外,爹眼裏的所有的事都是“瞎胡鬧”。媽是信金剛亥母的,但她的信是功利性的信。她希望這“信”,能給她帶來好處,比如消災,比如發財,比如交個好運。最差了,也能在下輩子投生個好人家活個好人。而蘭蘭,則有更高的念想。她腦中有許多想不通的問題,讀書也不明白,問人也不曉得,那就修吧,等明了“心”,見了“性”,大徹大悟,就不再有擾心事了。

  自心中有了金剛亥母,蘭蘭心清了,欲寡了,啥都看淡了。她眼裏,一切都是吹了氣的豬尿泡,叫心的風吹了,誘得肉體去攆。攆了一輩子,掙個賊死,追到的,仍是“啪”的一聲,聞到股騷氣而已。蘭蘭索性就不追它了。誰願意,就追去。反正,蘭蘭是看透那虛幻了。

  看透了虛幻,許多痛就木了。比如,女兒的死,原是透心徹肺的痛,現在緩和多了。明知道,人一生下,就奔向死。十歲是死,百歲是死。鹿活千歲,也終有一死。死是永恒的歸宿,活倒是暫時的偶然。通脫地想來,實在沒啥“痛苦”的。這是麻木呢?還是超然呢?蘭蘭卻分不清。

  現在,擺在她麵前的,隻有一個問題,那便是找個身的歸宿。心的歸宿已有了,身卻仍是肥皂泡呢。金剛亥母也罷,修煉也罷,都解決不了她的生機。

  那白福,早擠到心外了。今生,她寧和一頭豬擠豬窩,卻不願和白福排大炕。花球雖約過幾次,蘭蘭沒答應。因為,他有女人有娃兒,再和他糾纏,就不道德了。灌頂前,她還希望能和花球像情人一樣交往。灌頂後,這念頭就消了。她想,自己的修行,就從還了別人的男人開始吧。那媳婦,也苦命呢。

  2

  早飯後,月兒向瑩兒辭行。她已托同學在蘭州的“花兒茶座”裏尋了個差事。她已學會了常用的“花兒令”,所欠的僅僅是火候。瑩兒真心希望月兒出去闖一闖。近來的一切,叫她換了腦子。若重活一次,她也會有另一種活法。但現在,晚了。像那公駝,小時候,用個小木樁拴,它也掙不脫。長大了,即使能掙脫,它也不動那心思了。瑩兒也一樣。但她終於明白了,沒讀幾天書的丈夫為啥在臨死前要逛文廟?每每想及,瑩兒便淚流滿麵。這是最叫她心碎的鏡頭……莫非,踏上黃泉路之前,他才明白了這一點?

  可惜遲了。

  瑩兒明白,自己也遲了。她像一片黃葉,在起伏的海浪上顛簸,已由不了自己。那就隨波逐流吧,叫命運之水,載了自己,遊呀蕩呀,到哪兒的碼頭,就上哪兒的岸。但她還是讚同月兒的出去。

  告別了瑩兒,月兒又去金剛亥母洞見蘭蘭。蘭蘭雖不說啥,但心裏不以為然。她不信月兒出去,能找來啥幸福。幸福是啥?是感覺。吃飽了,喝足了,穿了綾羅綢緞,騎了高頭大馬,照樣惱苦得想拿刀抹脖子。而叫花子夫婦,討來片麵包,你推我,我讓你,凝眸相視,會心一笑,也無異於仙人了。對幸福,蘭蘭的解釋是,看的越多,知的越多,幸福越少。心貪了,煩惱就來。念頭多了,額頭的皺紋都上得快。就這樣,木了心,滅了智,由那寧靜占據了心,是何等的樂事呀?

  但對月兒的出去,蘭蘭並不說啥。雞往後刨,豬往前拱,各有各的活法。幸福是道百味菜,看你有個啥胃口?想去了,你就去吧。想來了,你再來。隻是,來的你,已不是去的你。你心高了,命薄了,欲望多了,滿足少了。到最後,按黑皮子老道的說法,“三尺白布掩腐屍,一抔黃土蓋枯骨。”一個土饅頭,把啥賬都了了。細想想,那所有的奔波和追求,有啥意義?

  蘭蘭想,僅僅過了三四代,人們就忘記祖先了。三四輩後,子孫也將不記得我們。一茬一茬的人生了,一茬一茬的人死了,一茬一茬的人留下的,是一茬一茬的空白。這許多茬空白,合成了巨大的虛無。誰能解釋,人活著,為了啥?

  月兒,去就去吧。蘭蘭想,也許,這人生,本無個目的,也無啥意義,隻有過程了。體驗這過程,便是曆練人生。一團團雲的價值,就在於劃過虛空,顯幾個圖案,再無影無蹤。那鳥兒,嗖地一下,飛過虛空,那扇動的翅膀,能留下痕跡嗎?但你還是飛吧,留不下就留不下吧。重要的,是那過程。

  修道者,想來也這樣。形如枯木,色如死灰,定心滅智,苦苦追尋,有幾人能羽化飛升?那些所謂的修成者,今在何方?也許那成功,僅僅是參透了巨大的虛無。

  去吧,月兒,去參透虛妄,去曆練過程,去尋覓靈魂的安寧。

  3

  老順很惱苦。

  因為,關於蘭蘭和花球的閑話越來越多,句句紮耳,十分難聽。還有人將她跟黑皮子老道也扯在一起糟踐。老順甚至覺得沒活頭了。人活臉,樹活皮哩,叫丫頭一折騰,祖宗都羞成關老爺了。

  真鬼迷心竅了。

  先前,蘭丫頭對老子知疼知熱貼心貼肺,咋一修行,一行善,反倒六親不認了?莫非,也像《封神》上的蘇妲己那樣,雖仍是那個舊身子,魂靈子早成妖精了?

  老順找孟八爺吐一陣苦水,心卻絲毫輕鬆不了。

  “隨緣吧。”孟八爺說,“你又不能鑽進人家心裏把她的想法抓出來。這世上,最難轉的是心。釋迦佛呀,孔聖人呀,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教化人心?可教化了幾千年,人心倒更壞了。”又說:“蘭丫頭沒盼頭了,抓根稻草,就當成救命的船了。”

  老順歎道:“細想來,那丫頭,也真命苦。自小到大,她沒經過幾件順心事:想念書,可老子隻有四兩油,供她,就供不了娃子;大了,又得換親,換個可心人也成,那白福,偏偏又不是個好貨;隻有引弟是個盼頭了,可又死了。真沒盼頭了。”

  孟八爺道:“人就活個盼頭,窮了窮些,有盼頭就好。沒盼頭,就跟牛馬一樣了。蘭丫頭沒盼頭了,她正想再有個盼頭,正好,遇上金剛亥母了,就合鉚了。也成哩,人活個啥?心。幸福也是心,痛苦也是心。心幸福,人就幸福;心痛苦,人就痛苦,跟別的關係不大。千萬富翁照樣跳樓,窮漢照樣高興得成天喊秦腔。樓裏軟床上的富人惱苦得睡不著覺,窗外的硬土地上卻臥個窮漢作好夢。啥都全靠這個心。至少,蘭丫頭有盼頭了,那空落落的心有了個主兒,對不?”

  老順問:“這麽說,她信那亥母是好事?”

  孟八爺道,“所謂邪法正法,不在於說得多動聽,區別在於正法是利益眾生,邪法是害人。正邪之分,全在於心。聽說,那金剛亥母法,倒真是藏傳佛教的法門。那金剛亥母洞,市裏也下了批文,是正規宗教場所。沒啥的。”

  4

  次日,又一撥兒人要“出關”了。他們一出關,猛子媽就準備入關“打七”。入關時,須在鳥雀歸巢之後。雖名“打七”,卻有九天:第一日,傍晚入關;最後一日,上午出關。中間圓滿“七天”,故名“打七”。

  自第一次灌頂以來,金剛亥母洞從沒空過,你進我出,絡繹不絕。據說,不打七,不算真正的修行,死神一到,神識無主由業牽,就難免再入輪回。多打幾次七,修些定力,臨終時就能到佛國。所以,沒打過七的猛子媽老做噩夢。夢裏,老見泥漿翻滾,化為大火,焚燒自己。神婆說:“你打一次七吧。”猛子媽說:“幹媽,七當然得打。不打七,也不算修行人。可那娃兒,你不能叫人家趁機抱了去。”神婆說:“放心。一打七,護法神護你哩。她想抱,也怕由不了她。”猛子媽放心了。傍晚時分,她又悄悄叮囑了老順父子一番,入關房了。同入關的,還有會蘭子、月兒爹、蘭蘭等。

  老順簡直膩透了。這老妖,純粹是吃飽了撐的。自蘭蘭“脫胎換骨”六親不認後,老順對那修行沒一點好感。老伴在家中的一切勾當都令他厭惡,比如,每天早晚間,老伴總要在亥母神像前燃蠟,上香,磕頭,打哈欠,念叨。後麵幾種無礙大局,唯那燃蠟,分明是糟蹋錢。一根蠟兩毛多錢,就算三天點一根,一月就是四五斤麥子,加上香,再加上別的供物,她一人就浪費十多斤麥子。此外,每到初一十五,還要隨心供養。這一“隨心”,不知又“隨心”了多少。多的沒有,但至少“隨心”了幾包煙錢和幾瓶酒錢。與其搞這號名堂,還不如供養他煙酒,叫他也盡興樂嗬一陣。可每次,他籲兩盅酒,老伴就怨他貪“尿水”兒。你那亥母,不知貪了我多少“尿水”呢。那酒,可是五穀精華哩,喝了,長骨生肉。那蠟,一燃,就啥都沒了,有啥好處?老順很生氣。某次,老伴又搞所謂的“燈供養”時,老順就罵:“把那麽個屌,點啥?”老伴嚇壞了。那蠟,是供金剛亥母的,咋成屌了?就說:“別亂說,有罪哩。”老順說:“有個屌罪。”老伴怕還會扯出他無數的“屌”來,不敢再言聲。

  不幾日,師兄弟們都知道了老順把供金剛亥母的蠟叫“屌”,都說他造罪,都好心好意地勸他,連老順一向看不起的月兒媽,竟也一本正經地勸他:“以後,你就說:那燈,叫多供一會,多積些功德。”老順冷笑道:“也沒見你供出個啥名堂。”月兒媽說:“咋沒名堂?我那月兒,不是到蘭州了嗎?那花兒茶座,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又輕閑,又體麵,多少人想巴望,還巴望不上呢?天下有多少念書人,連個屁事也幹不上。娘老子不給積德,怪娃兒幹啥?”老順大怒,說:“啥意思?你的意思是靈官沒考上大學,是老子沒給他積下陰德?”月兒媽說:“我可沒說。”但背過老順,她卻說:“這號事,可說不準。要說,那靈官,化學腦子,學啥通啥,咋考不上?”言外之意,仍歸罪於老順了。

  老伴這次“打七”,也有為後人們積些功德的意思。這意思,她才透露,老順就惱了,惡狠狠道:“風刮倒了,賴天爺哩。他自己沒本事考學,賴娘老子幹啥?”

  老順想,鬧不好,也有人把大兒的死說成是老子褻瀆神靈的緣故呢。難說。這一想,心裏很是煩悶,就去地裏轉。這是他的習慣,每次悶了,就去地裏轉。一見那肥得流油的土地,就覺有種很大的東西衝了心中的煩瑣。

  到了西湖坡,見孟八爺拿個鐵鍁,在挖地呢。老順問:“那活兒,你幹啥?你兒子孫子一大堆,用得著你挖地呀?”孟八爺歎道:“老牛不死,稀屎不斷呀。瞧,多肥的地呀,插個牛尾巴,就能長出牛犢子呢。可他們,為啥就不喜愛?知道不?花球想撂荒呢。他說種地種不出金子來……瞧,都叫那金子弄瘋了。多好的地呀,你撂荒,老天能饒你?”老順歎道:“猛子也嚷嚷呢,說種地不劃算。他們咋長腦子?連土地都不愛了。我說娃子,等你嘴裏餓出幹屎臭來,你才知道,土地是頭號寶物哩。”孟八爺說:“聽大頭說,那個開發商瞅定了西湖坡,又到市裏去活動了。我說,這西湖坡,是沙灣最肥的地,說啥也不能賣的。”

  “就是,賣了喝風呀……全是那白虎關惹得騷。”

  齊歎了一口灰楚楚的氣。

  5

  午後,有兩年沒見過麵的徐麻子上門了。聽說,他正給瑩兒介紹對象。若傳言屬實,那他這次是探試來了,老順就不冷不熱地待他。對徐麻子,老順從骨子裏看不起。因他不是正兒八經的莊稼人,盡幹些不守祖業的勾當。但因他和神婆聯手,成全過瑩兒和蘭蘭換親,老順也不好抹下臉,給他個下不了台。

  “喲,這老崽,幾年不見,咋越活越年輕了?”每次見麵,徐麻子就說這號話。老順明知道他在“扯淡”。他想,年輕啥?幾年前,老子臉上還光堂呢,現在成老沙棗樹皮了;但心裏還是很受用,誇自己年輕,總比摧自己死好聽。

  “年輕啥?老了,半截子進土了,哪像你,日日有酒,頓頓見肉,體子跟叫驢似的……啥風把你刮來了?”老順半是迎合,半是嘲諷。

  “黑風。”徐麻子睜著那雙咋睜也是縫兒的眼睛,四下裏瞅瞅,問:“女親家呢?”

  “打七去了。”話一出口,老順就有些不好意思,仿佛那“打七”,跟偷呀搶呀成一類了,心裏不由罵老伴。

  “喲,她也灌頂了?”徐麻子又眯了眼四下裏瞅,“媳婦子呢?”

  老順說:“在哩。”喊一聲:“瑩兒,沏水。”

  聽得廚房門響了一下,瑩兒的聲音傳來:“爹,我去給媽送飯。”

  那聲響,往莊門外去了。

  老順隻好自己取個杯子,給徐麻子沏了水。他仔細打量徐麻子,發現他竟然年輕了,那麻子,顆顆發亮;又聞到他身上的酒味,饞一浪浪卷來。他知道,酒癮犯了。也正好,趁老伴不在,樂嗬一下。可惜,這“樂嗬”的對象,不大稱心。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和徐麻子這號人,浪費錢呢。

  正沉吟,卻見徐麻子已從衣袋裏掏出一瓶酒來。老順說:“喲,親家,我這兒有酒哩。你想喝,明說。這樣,真見外了。”徐麻子說:“一樣一樣。我的,就是你的。”又朝另一個衣袋裏一掏,竟掏出一疙瘩東西。老順嗅到一股他熟悉的肉味。打開,嘿,竟是豬蹄子。

  這下,老順真過意不去了。方才,“親家”進門時,自己還不冷不熱,又嘲又諷。瞧人家,又是酒,又是肉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便為自己方才的冷漠慚愧了。若有瑩兒媽的口才,早有一番熱情洋溢的表白了。自己口拙,也說不出那號肉麻話,便說:“店裏的臭蟲倒吃客哩。”

  徐麻子笑道:“你咋成女人精了?我和你,啥關係呀,還分啥你我?”

  這一說,老順倒忘了過去對徐麻子的不佳印象,真將他當老朋友了。發現這一點後,他自嘲地笑笑,想,還是老先人說得好,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

  老順接過徐麻子遞來的豬蹄子,口才湊去,一線涎液已溜出口外。若不是他吸得快,真丟人咧。老順一生,無太大的嗜好,隻喝酒、吃肉、挼兔鷹、抽煙而已。在肉裏,他最貪豬蹄子,一想,就流口水;可這不比兔肉,挼個鷹,就能獵來,得花錢呀。一個豬蹄子,五六塊錢,一想,就隻能咽口唾味。今日個,瞌睡遇到了枕頭,好我的徐親家喲!

  “吃,吃。爛得很,我叫他多囪了一個小時。我的牙口不好,你可能嫌爛些。”徐麻子說。

  “正好,正好。”老順邊咕嚅,邊含糊地說。這肉,不但味兒可口,那口感也合心,真是過癮。自上回,孟八爺買過幾個豬蹄,過了回癮後,那豬蹄,除了在自家養的豬身上見過外,夢也沒夢見過。今日個,真過年了。老順想,那老妖一打七,就有人送豬蹄,立竿見影了。以後,想啃豬蹄了,就叫她去“打七”。一笑。

  一個蹄子,三下五除二,就溜進肚了。老順抹抹嘴,他後悔吃得太快,沒多嚼,可肉一入口,胃裏就伸出手來,往下拽肉,他也沒法。他意猶未盡地拌拌嘴,見徐麻子又指另外一個,就堅決地搖頭,說:“我飽了。徐親家,你吃。瞧,我成店裏的臭蟲,倒吃起客了。”

  徐麻子說:“肉鋪裏,我先消滅了兩個。這兩個,是給你帶的。”老順很想一口氣吞了它,但還是咽了口唾沫,說:“飽了飽了。親家,你吃。”徐麻子不再讓他,說:“也好,給媳婦子留下。這豬蹄,勾奶呢,奶娃娃的吃了,奶足得很。”這號話題,當公公的不好迎合,老順就沒吭聲。

  兩人猜一陣拳,徐麻子帶來的酒就見底了,老順堅決地取出了上回喝剩的半瓶。才開瓶,卻聽到徐麻子哭了起來。老順說:“徐親家,醉了?”徐麻子不答,仍是哭,鼻涕眼淚,抹個不停。老順很討厭哭聲,他雖不是個迷信罐子,但還是忌哭聲,認為它會帶來晦氣,就皺皺眉頭。

  徐麻子哭道:“親家,我難受幾年了,一想,心上就刀刀兒戳哩。我對不住你呀。”老順吃了一驚,“你咋說這種話?”“真對不準你呀,我是好心辦壞事呀。”“啥壞事?”徐麻子卻不說“啥壞事”,隻是哭,神頭怪臉地哭。

  一個男人,咋能這樣哭?老順又皺皺眉頭。雖然吃了他的豬蹄子,還是厭惡他了。

  “憨頭,我對不住你呀。”徐麻子又哭起死去的憨頭了。一哭憨頭,老順心裏的厭惡倏地淡了,有股熱熱的東西湧上,他也想哭呢;卻聽得徐麻子哭道:“親家,我不知道,那白家人,心這麽黑。”

  這一來,老順更摸不清頭腦了。片刻間,徐麻子哭了三個內容,正想探問,徐麻子卻住了哭聲,抹把淚,叫:“親家,喝酒,喝酒!”

  老順一肚子狐疑,陪了幾盅,問:“白家又咋了?”他以為徐親家那“對不起”的,是傳說中的他正給瑩兒介紹對象的事,就說:“沒啥,有女百家求,你是吃這碗飯的。”這一說,又勾起徐麻子的傷心,他抽泣起來。老順怕他又神頭怪臉地哭,就說:“喝酒,喝酒。”徐麻子哭道:“這酒,我咽不下呀。一想你那麽好的兒子叫我害了,就恨不得碰死。”

  老順又狐疑了,想,那憨頭,明明是患肝病死的,咋成他害的了?才要問,徐麻子卻說:“知道不?白家瞞了我。那姑娘,白虎帶刺呀。”

  “啥白虎帶刺?”

  徐麻子不管,卻叫:“毒呀。利利地害了憨頭。”

  這下,老順聽出點眉目了。聽那口吻,瑩兒是白虎星,克死了憨頭。那白虎星,老順懂,村裏人也懂,就是女人沒陰毛。據說,這號女人,最不吉利,男人別說碰,一見,就倒黴透了,娶了白虎星的,肯定短命。那“帶刺”是啥?老順懶得問。幸好沒別人,一個公公,和別人談這號事,叫人把牙笑掉了。就是,你管人家的陰毛幹啥?

  徐麻子卻解釋了,“那帶刺,就是隻有一根毛,最毒,男人碰了,必死無疑。”

  老順聳聳鼻頭,厭惡地看徐麻子一眼,雖帶了酒性,暈乎乎的,他還是沒忘自己的身份。這號話,聽外人說時,都嫌瘮人,何況公公;就說:“喝酒,喝酒。”

  徐麻子長歎一口氣:“都怨我,等知情人告訴我時,已經結婚了。要是早知道,那媒,我是死也不會保的,害得憨頭早早兒,就走了。”

  老順道:“徐親家,喝酒就喝酒,莫可提荊州。叫人聽了,牙笑掉哩。”他對這號神神道道的事向來是半信半疑,不像老伴,信出一腦袋棱兒來。何況,就算真那樣,死的已經死了,人家還要活人呢,傳出去,叫人家咋見人?

  徐麻子卻仍在嘮叨,內容越加不雅。老順惱了,一拍桌子,說:“這酒,你喝不?不喝,老子可收了。那種閑屁,少放。”

  徐麻子顯然帶了酒性,“閑屁?好心得不到好報。我可是好心的,開始,我還想,那丫頭,人溫順,想說服你,進的不進,出的不出,叫猛子娶了;可一打聽,才知道是這號事兒。”

  老順明白了:這徐麻子,是帶上使命來的。這行為,就是所說的“挑婚”了,這邊挑撥,那邊說合,他也打發毛旦幹過這事,就冷笑道:“你的好心,我領了。幹你這號事兒,我也是老手呢。”他手伸進喉嚨,哇哇哇吐幾口,也沒吐出啥來,就喘息道:“老子怪自己吃了你的髒東西。滾吧!老子不和你計較。正好老婆子打七,不然,她會啐你一臉唾沫星子。”

  徐麻子見老順撕破了臉皮,索性也抹下臉來,說:“啐我幹啥?我又沒把丫頭往人家懷裏推,又沒叫女人往男人窩裏滾,啐我幹啥?那黑皮子老道,可老的嫩的都想啃呢。你掏盡耳耵,去打問打問,誰不知道?那打七的把戲,騙別人還成,能騙了我?男的女的,沒日沒夜一塊兒滾,棉花見了火,不著才怪呢,還有臉給人說?”說著,他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紙煙盒和剩下的那個豬蹄子,走了。

  6

  老順氣得身子都抖了,明知才吃了肉,生不得氣,一生氣可能得癌,還是忍不住發抖;但神誌還清,知道吃了肉,生了氣,得用酒解,就邊生悶氣,邊喝悶酒。

  猛子進來,見爹一臉通紅,正呼哧著粗氣喝悶酒,問:“那徐麻子,惹你生氣了?那老牲口,一出莊門,就一路冒怪聲,胡傳混說。看那樣子,也喝醉了。”

  老順軟了舌頭,說:“你快去,把那麻子的腿砸折,把那骨實砸綿,快去!你不去,就不是我做的。”

  猛子笑了,“爹,你少喝些,那酒裏的話,夢裏的屁,管他幹啥?”老順斜了眼睛問:“你去不去?不去,不是老子的種。”猛子取過來酒瓶,擰了蓋,說:“你一喝點酒,就這樣。媽的飯送了沒?”

  他這一問,老順心上給一粒石子打了一下,才記起老伴叮囑過的事:叫他看好娃兒;才記起瑩兒好長時間不閃麵了,就說:“不好了,那娃兒,叫她抱走了。”猛子笑道:“人家,在莊門上哩。你悄些說,叫人家聽見。”

  老順出得門來,步兒也不穩了。腦中,有個東西猛砸腦膜,轟轟地響。好在有肉墊底,那酒卻不上翻,心裏也很明白。遠遠地,見徐麻子正指手畫腳地嚷嚷,就吼:“呔!麻子,有啥屁,在老子的麵裏放來。”徐麻子見老順踉蹌而來,就踉蹌而去。

  老順想:“啥白虎帶刺,狗屁。”又想,蘭丫頭,一點也不給娘老子長臉,臉往娘家門上丟。他覺得肚裏的氣騰地起了,很想揪住蘭蘭,掄圓巴掌,一下下往她臉上甩。長這麽大,他還沒打過丫頭呢,可這會兒,卻想打——不是想打,是真要打,丫頭若在跟前,那臉,定然早腫了。不要臉的東西,聽見沒?那麻子,說啥來著?你幹事,人家刷老子的臉……聽,人家說啥?男的女的一塊兒滾?棉花見了火?

  又想起,那蘭蘭,就是“打七”後變的。“打七”前,還低眉垂首,一臉溫順;“打七”後,就六親不認了……那“打七”裏,莫非真發生了啥事?那次,蘭蘭倒真和黑皮子老道在一起。騷鳥。一想黑皮子老道,老順心中的氣開始鼓蕩。此刻,若見了那黑鬼,他會撲上,咬住他喉嚨,一下下咂,咂出腥熱的液體來,像狼咂羊血那樣。就這,還不解恨呢。

  又想到了老伴。這老妖,竟也去“打七”。“打七”?這會兒,一經徐麻子提醒,說這詞兒,味兒就不對了。老順努力地想跟老伴一塊兒入關房的人:會蘭子,是個騷貨;還有誰,他沒打聽,但月兒爹也許有,他是啥人?不提別的,隻“紅頭巾換驢籠頭”一事,早名揚天下了,是地道的老不正經。他為啥趟這混水?莫非,真像徐麻子說的,往“著”裏燃棉花?難說。這一想,月兒爹那張老臉突地現眼前了,滲出一股老不正經的惡心味兒,正望老伴呢。

  惡心。一股火騰地暴燃,在胸腔裏嘯卷。

  老順呼哧呼哧地噴一陣氣,很想撿個石頭,朝那惡心的臉上砸。他費力地四下裏尋,卻發現有幾人正望他。一個問:“順爸,醉了?”一個說:“打個醉拳。”老順想,胡說,我咋能醉?腦中那鈸,仍在敲。耳膜上也添了麵鼓,開始擂了。胸中的火氣都往四肢上蕩,步兒雖不聽使喚,勁兒卻顯得很足。

  他撿個石頭,搖搖晃晃,往前走去,一路大叫:“殺人!”

  路人笑了。一個說:“這順爸,咋耍酒瘋?”老順說:“你才耍酒瘋。”卻發現,那舌頭竟也大了許多。他揚揚石頭,那說話的人,就嚇得後退。這人很麵熟,但腦子漿住了,記不起他的名字。

  “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一個娃兒唱。

  老順就踩了那調兒和節奏,走向金剛亥母洞了。

  “殺人!”老順叫。

  沒人理。沒有護關的。那門上,有張紙片兒在風中蕩,上麵劃些怪模怪樣的字。老順上前,一把扯了,狠狠一腳,踏開了門。一股齊整的誦咒聲撲來。

  “殺人!”老順又叫。他四下裏一掃,就看到老伴們了,都睜大了眼。咒聲也倏地停了,十幾隻眼睛詫異地望他。“你咋進來了?出去!出去!”老伴氣急敗壞地叫。

  “出去?”老順想,“叫我出去?沒門。”就說:“棉花見了火,哪有不著的?”他舉了那石頭,繞個圈,說:“你們,男人女人,一窩裏滾,像啥?”腹裏的火氣雖足,舌頭卻不爭氣,發出的聲音,軟不拉遝的,竟真像醉漢了。

  “醉了,他醉了。出去!撈出去!”會蘭子叫。

  老順揚揚石頭,會蘭子趕緊住了口。老順想,我才不往你頭上扔呢,那腦袋,一下,就開瓤兒了。沒勁。他費勁地四下裏望望:一個平常的洞窟,幾個平常的地鋪,一個平常的唐卡,點著平常的燈,供些平常的水果……就這些?蘭蘭就叫迷了?老順感到很滑稽,覺得有睡意襲來,他打個嗬欠。

  “出去!出去!”老伴厲叫。那口氣,像喝兒子。

  老順想,偏不?他費力地想:自己進來,總該做些啥?提起手,望望石頭,又打個嗬欠。他很想睡覺,卻想在睡覺前,把石頭安頓個地方。他發現已有人朝他走來,一急,就把石頭扔向供桌。圓石咕嚕嚕滾著,撞到了許多東西,竟將金剛亥母的牌位砸成了兩截。

  那兩人上來,才抱住他胳膊,老順卻跳入睡裏了。

  他甚至聽到了自己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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