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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烏雲遮住了滿天星,一陣陣雨來一陣陣風。”

  1

  瑩兒哭啞了嗓門。她想孩子。

  娘家彌漫著一股煩躁的氣氛。白福整日和那些狐朋狗友泡在一起。爹又將目光轉向古董,整天跑揭墓賊家。

  母親卻老和徐麻子嘀咕,話題仍是那屠漢趙三。徐麻子帶趙三上過門,那模樣,胖,油,頭似豬頭,一喝酒,鼻子就成了紅皮蒜頭。那大形勢,和大頭相似,但少了豪爽,多了蠢笨。瑩兒一見就反胃。她明白,媽之所以把趙三誇成天上也少有的稀罕物件是因為他有錢。宰豬殺牛十幾年了,那四寸寬的刀兒都成柳葉兒了,腰裏自然憋了。現在,趙三又在白虎關開了金窩子,據說發了好些橫財。他放出風來,為瑩兒不心疼錢,要是能帶上那娃子的話,價碼還會長一倍。因為,兒子難得,胡子難得。趙三的前妻就是不生養被他打跑的。沒兒子,他心中總是沒底,更難保日後能生個吊把兒的。有了那個腰不疼的娃子,打個噴嚏,都理直氣壯似的打雷,價碼當然要長了。

  瑩兒媽卻說:“你怕啥呢?我的丫頭能生一個,就能生十個。”她知道,叫丫頭站娘家是天經地義,牙口硬幾下,沒人敢放響屁。可那娃子,是憨頭的根,人家拚了命,也不會放的。那夜,她親眼見過女親家撲上來叼搶娃兒時不要命的模樣,心裏總是很虛。再說,她的心雖硬,但還沒硬到把人家娃子搶來賣錢的地步。

  徐麻子卻說:“那娃子,明溜溜是你丫頭的。你去問問法官,爹死了,娃兒跟爺爺奶奶,還是跟媽?明擺的。國家在法律上都規定了,天經地義。”

  “是嗎?”瑩兒媽疑惑了。她不信法律會規定把人家的“根”搶過來。徐麻子說:“騙你,我祖墳裏埋的是老叫驢。”瑩兒媽才有些信了。但信歸信,一想要從女親家手裏把娃兒弄過來,心裏卻沒底。不,不是沒底,簡直比登天還難,就說:“那老妖拚命哩。那娃兒,比她的命還重要。丫頭站娘家,都不叫帶娃兒……算了。那娃子,你頭想成蒜錘子大也不行。娃子金貴。你想娃子,人家也想娃子。再說我也抹不下臉,人家死了一個,我再去搶另一個,叫人聽了,像啥話。”

  “那是你丫頭的,咋算搶?”徐麻子道。趙三給過他口風,要是真能弄來娃子,給他兩千塊。這數字,多出單純的媒錢好幾倍,他自然要極力攛趕。“娃娃跟媽,天經地義。你活活地把吃奶的娃兒從奶頭上揪下來,才缺德呢。”

  這一說,瑩兒媽就動心了。幾天來,瑩兒老哭,老嚷著要去給娃兒喂奶。那奶子,更是脹,一脹,就把瑩兒的眼淚脹出來了。媽雖狠心地不叫她回去,心中卻也疼她。看到她黃縹縹失去水分的臉,總是難受,就說:“你去打問一下。若真是法律上規定了,也是個說法。”

  徐麻子笑道:“早打問了。推磨的不會,撥磨的會。我問的那個,還是個律師呢。他說這案子,要是他接了,準給你一個囫圇娃子。”

  “乖乖,又得花多少錢?”

  “不叫你花。人家趙三出,花多少,都歸他。再說,人家隔三間五,就請法庭上的人喝酒。炒麵捏的熟人呢。他也問了,沒問題。隻要你們同意,他叫人寫個狀子,遞上去,就受理。”

  “同意,同意。”瑩兒媽歡快地說。天上掉下個元寶來。原以為娃子是人家的,誰知“法”上是自己的。真叫她意想不到的高興。但一想到憨頭死後女親家悲痛欲絕的模樣,她就有些不忍心了;再一想女親家和她吵架時立眉紅臉的潑婦相,心立馬又硬成石頭了。就這樣,她忽而不忍心,忽而成石頭。變了幾次,明擺的利益占上風了。更想到了白福養娃子的那份艱難,若丫頭過去,養不下個兒子,怕又要受孽障了,就說:“親家,有你哩。你看著辦吧,成了,虧不了你。不成了,也不怨你。原不指望能要來娃子。你不提,我還在鼓裏蒙著呢。”

  “燈花兒撥了,燈才亮哩。”徐麻子笑道,“別的,不用怕。怕的是你丫頭心軟。到法庭上,千萬不能當鬆溝子貨。”

  “不會,不會。這丫頭,想娃兒,都有瘋了。”

  2

  瑩兒真有瘋了。

  娃兒老在耳旁哭喊媽媽。瑩兒的心都碎了。

  徐麻子一來,她就出了莊門,沿了村間小道,徑自走去。小道上溏土很多,但瑩兒不顧。由你染吧,染了鞋,染了襪,染了褲腿,染了心。

  心真似叫溏土染了,老灰蒙蒙的。思維也不清晰,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少女時的憧憬是夢,少婦時的沉重是夢,寡婦時淒酸也是夢,還有那幸福——那是怎樣叫她銷魂的幸福呀!——也是夢。夢中的一切,總在飄忽,雲裏霧裏的,難以捕捉。甚至,這痛苦,這骨肉分離的痛苦,也不那麽清晰,不那麽實在,僅僅輕煙似的罩了心,恍兒惚兒的,把現實罩灰了。

  小道旁的樹禿著。那樹葉兒,全叫風卷了,枝丫兒刺向天空,很是紮眼。麥子割完了,地裏一片狼藉。心裏也一片狼藉。那狼藉也成夢了。遠處的人恍惚了,近處的人也恍惚了。有問詢的,瑩兒隻含糊地應幾聲。她不再是過去的那個瑩兒了。她隻是個寡婦,是個叫現實扯了線在亂風中浮遊的風箏,還是個母親——想到“母親”一詞,她的心抽動了一下。奶漲得慌,可兒子卻在別處喊餓。這“母親”一詞,是否在嘲諷她?

  這小道,久違了。

  念書時,她常來這兒背書,常幻想將來。那時的“將來”,是五彩繽紛的。有時,她趕了羊來,倚了那樹,讀些叫她少女的心沸騰的書。“將來”真美。她渴望“將來”,呼喚“將來”。

  她當然想不到,在“將來”,她會換親,會嫁憨頭,會成寡婦,會做不是母親的母親,會像牲口一樣叫人賣,會沒有了“將來”。從生命的這頭,她能瞭到那頭。母親的現在,就是她的將來。隻是,因為讀了書,構畫過“將來”,心裏比母親更苦而已。

  風吹來,冷清而蕭索。這秋風,能卷了樹葉,卷了塵土,卷了浮草,可能卷了我心頭的灰色嗎?能卷了我夢裏也難以擺脫的憋嗎?幹脆,你把我也卷走,到那天涯海角,或是無影無蹤,或是卷成碎末,消失在這大漠裏吧。秋風,聽得到嗎?狠心的你,咋隻會冷清地呼呼?

  瑩兒無聲地哭,盡情地哭。命運真好,還為她保留了一塊能盡情地哭的天地。

  伏在樹幹上,哭一陣,又眯了眼,望陰陰的天。她很羨慕林黛玉,能有個瀟湘館,有個紫鵑,有個噓寒問暖的寶哥哥。她是《紅樓夢》中最幸福的人。該經的經了,該享的享了。等那大廈忽喇喇倒的時候,卻早走了。在人生最美的時刻,走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真是幸福。聽說,西子湖畔,還有個叫蘇小小的,也是在最美的時候死的,叫曆史唏噓了千年呢。她們真好。命運,咋對她們如此奢侈呢?

  不遠處,便是大漠了,便是她無數次咀嚼過的大漠。這兒往北,便能到一個所在。那兒,有瑩兒心中的洞房呢。在那個天大的洞房裏,黃沙一波波蕩著,蕩出了她生命裏最難忘的眩暈……靈官,狠心的冤家。你是否忘了大漠?忘了那個曾用生命托了你,在孤寂中浮遊的人……她已變了,少了玫瑰紅,多了滄桑紋。再見時,她已不再有當初的容顏。冤家,可知?

  這大漠,一暈暈蕩去,越蕩越高,便成山了。聽說,沙山深處,有拜月的狐兒。它們虔誠了心,拜呀拜呀,拜上百年,就能脫了狐體,修成人身……可人身有啥好?你們狐兒,有國家“保”呢,誰來“保”我?

  那拜月,能脫了女兒身嗎?若能,我就拜他個地老天荒,修成個自由的狐身。能不?說呀,秋風?

  那可愛的引弟,就凍死在沙山旮旯裏。瑩兒的心一下下抽動。靈官說引弟命苦,說別的女人雖苦,還能生存,而引弟,連這權利也給剝奪了……冤家,又胡說了。還是早走的好,明擺的一個結局。咋走,也走不出命去。早死早脫孽。長大有啥好?嫁人有啥好?生存有啥好?

  有時想,還是不出生好。可這,由不了自己。等明白了,已有了人身,便也有了無窮的煩惱。聽蘭蘭說,信了金剛亥母,就能到空行佛國,再不到這五濁惡世上來了。真的嗎?瑩兒希望自己信這些,可心裏總是疑惑。就像清醒者不理解夢遊者一樣,她也無法理解蘭蘭。

  還是走吧。由了腳,載了心,任它走去。走到哪兒,算哪兒。

  3

  在一株黃毛柴旁,瑩兒駐足了。秋霜掠了百草,黃毛柴也幹了。不遠處,幾個女人在捋黃毛柴籽,邊捋,邊大聲地說笑。瑩兒很羨慕她們。生活無疑是苦的,她們也無疑是樂的。也許這人生,就是這苦啊樂啊構成的。記得,她讀過幾本佛書,書上說苦有多種,有生苦、死苦、愛別離、怨憎會……好多苦呢。那時的她,暈乎在幸福裏,覺不出啥苦。後來,她才漸漸體會出苦了。不說別的苦,隻那“愛別離”,就叫她苦不堪言。晝裏夜裏,身心都浸在苦液裏。後來,有了娃兒,娃兒一笑,她又樂了。那小臉上的酒窩是她幸福的開關。開關一動,心就嘩地流出幸福。可一離開娃兒,又苦了。睜眼閉眼,總聽到娃兒的哭,總是揪心,總是六神無主。媽老說,忍幾天,忍幾天就好。可那幾天,是多麽漫長呀,真正是度日如年了。要是那“忍”後,有個好結局,也好。可又不。這是明明白白的生離,死別似的生離,活扯了心頭肉的生離。太陽都成個黑球了。

  瑩兒又無聲地哭起來。

  自“愛別離”後,娃兒就成了瑩兒的一切。望了娃兒,她便會想起那銷魂的幸福。雖說,回憶之後,終究是失落。可那回憶的過程,總有噪熱,總有眩暈,總感到幸福的波暈激蕩了心。回憶許久,心也被激蕩許久。當然,從回憶裏出來,回到現實時,那種空蕩實在難耐。總想摟了那鮮活的身子,銷魂地鬧啊……記得不?那“花兒”咋唱來著?“人世上來了好好地鬧,緊鬧嗎慢鬧者老了。”老了,知道不?我老了,等你來時,我怕成老太婆了。一想,心就難受,噎噎的,想嘔,可又嘔不出啥。若是能把心嘔出來,多好。沒心的人好,像這些捋黃毛柴的女人,不正在說笑嗎?

  這人生,究竟是苦?還是樂?似乎不全是樂,也不全是苦。思念是苦,可那冤家,若是飛到這兒,摟了我,不樂死才怪呢?瑩兒偷偷笑了。一想那冤家,心緒就大好了。阿哥是靈寶如意丹,阿妹是吃藥的病漢。真是這樣。這“花兒”,把啥心都摸透了。

  “瑩兒,來。”一個女人遠遠地喊。

  這是她當姑娘時的朋友,叫香香,就過去了。那幾個女人,也住了手,望瑩兒。“你可瘦了。”香香說,“先前,可真是仙子,紅處紅,白處白,一掐,出水呢。”

  “老了。”瑩兒淡淡地笑。

  “老啥?狗大個歲數。”女人們都笑了。

  香香認真望一眼瑩兒,說:“啥都看開些。該前行時,還得前行。”

  這“前行”,是村裏人對“寡婦改嫁”的雅稱。這些日子,人老問:“你前行啊不?”她就說:“還沒那個心呢。”人就勸:“該前行時,還得前行啊。”涼州人看來,人生同走路:當姑娘時,和父母走。當媳婦時,陪丈夫走。丈夫死了,“前行”,再找個伴兒。

  “聽說,徐麻子給你說合趙三呢。那趙三,可錢多。聽說,他還在白虎關開了金窩子,也紅得很。”一個紅臉女人說。

  “糟蹋了你,別理他。”香香笑道,“跟上秀才當娘子,跟上屠漢翻腸子。跟了趙三,真辱沒了仙子。”

  紅臉女人道:“女人嘛,誰沒叫辱沒?多俊的姑娘,也叫人當褥子鋪……不過,那趙三雇了人呢。你真去了,也不一定翻腸子。一進門,就成掌櫃哩。”

  香香說:“聽說那趙三,可是個酒鬼。一喝點尿水,就喝神斷鬼打女人。前一個,就是叫他打跑的。”

  “聽說她不生養,”一個說,“趙三心悶了,才喝酒。以前,他不好酒,倒是好賭。每年正月,提上一包錢,四鄉裏攆場子。可刹車也好,贏了,那一包。輸了,也那一包。”

  “聽,聽。”香香笑了,“又是屠夫,又是酒鬼,又是賭鬼,真辱沒仙子了。訂了沒?若訂了,吹燈!天下男人又沒叫霜殺掉,哪兒找不上個公的?若‘前行’的話,也要找個好的。性子好,樣子好,家業好,再讀過書,才不辱沒了瑩兒。”

  紅臉女人瞪香香一眼,道:“話往好裏說。寧坼十院廟,不坼一緣婚呢。”香香吐吐舌頭,問:“訂了沒?”

  “哪裏啊?”瑩兒笑了。這香香,憨大心實,沒心機,一說話,就袖筒裏入棒槌,直來直去。念書時,她們常睡一個被窩,嘀咕些小秘密。後來,香香糊裏糊塗叫一個二杆子弄大了肚子,隻好嫁給了他。

  “那就算了。”香香說,“反正你歲數也不大,碰上個好的再說。”

  “啥好的?”紅臉女人道,“男人,都一樣。還是實惠些好。省得像我們,地裏刨了,還得到沙窩裏刨。人家趙三,拔根汗毛,比我們的腰粗。聽說,想嫁趙三的,湧破門哩。要說,也是個實惠婚姻。”

  瑩兒道:“別作踐我了。那樣子,一看就惡心。你們一提,我都反胃了。”

  紅臉們不再說啥,隻一下下捋那柴頭。捋一把,往袋中扔一下。一股黃毛柴獨有的味兒彌漫在空中。香香卻問:“你是不是早有‘下家’了?心裏有了人,看別人,自然反胃了。”

  “哪裏啊?”瑩兒笑了。心裏卻道,“當然啦,還是個秀才呢。”說一句:“你們捋,我回了。”

  說笑一陣,瑩兒心裏輕鬆了些。怕她們再提趙三,就撇下她們,斜刺裏走去。這兒黃毛柴多,沙丘上到處都是。老鼠洞也多,瑩兒一踏上沙坡,沙就亂了,細瞧,卻是一群老鼠在穿梭。瑩兒不理它們,眯了眼,望遠處那磅礴而去的沙嶺。太陽不熱,風吹來,反顯涼爽了。瑩兒走過布滿鼠洞的沙坡,上了沙山頂。這兒柴棵少,沒有鼠洞,很是幹淨。瑩兒坐了,眯了眼,任思緒隨眼飛了去。

  天邊有幾朵雲,很白。天也很藍。這是典型的秋高氣爽的天氣。在這樣的天氣裏,心情好是應該的,悶悶不樂反顯別扭。瑩兒就著意鮮活了心,望望天,望望沙漠,望望那些勞作的女人。

  熟悉的環境,勾起瑩兒熟悉的感覺來。要是此刻,靈官和她也一塊兒說笑,一塊兒捋柴籽,才算不辜負大好的天呢。若那樣,叫“理想”見鬼去吧,叫“將來”見鬼去吧,最美的是現在。回眸一望,抿嘴一笑,把萬千言語都融入了。隻叫那默契化了你,化了我,化了這天地。

  靈官,可知?人世間最美的,不是高屋,不是權勢,而是心靈間的那份默契,那份溫馨,那份寧靜。你的知識害了你,你的追求迷了你。你放棄了最該珍惜的,卻去追逐虛幻不實稍縱即逝的。值得嗎?靈官,擁了一個鮮活的身子鮮活的心,仰在沙上,觀星星望月亮的,過一輩子,多好。或是,在一個大雪天裏,在爐上羊肉鍋的咕嘟聲裏,你擁了被看書,我倚了你打毛衣。那聰明的娃兒,則在炕上搭著積木。多好,你跑啥?冤家。

  瞧,這天多大,這地多大,還窖不下你那不安分的心嗎?你奔,奔上天大的前程,奔到你盼望的將來,又咋樣?你能擁有這至純的愛?你能觀賞這寧靜的美?你能享受那純美自然的天倫之樂?若能,你也用不了奔,你手一伸,就能接過去。若不能,你的奔有啥意義?靈官,念書害了你。當然,也害了我。瞧那些不識字的婦女,活得多好,一把把捋,一聲聲笑,好個快樂。真後悔念書。念書有啥用?真為驅散愚昧?可那愚昧,驅散又如何?反倒更痛苦了。倒不如叫愚“昧”了心智,糊糊塗塗,快樂一生去。

  閉了眼,昧了心智,啥都好。誰叫你我睜了眼呢?這眼,一旦睜了,就再也難閉了。

  瑩兒由了那心緒飛去。雖瀉了心頭的許多話,卻又拽來了淚,心又噎了。明知在這秋高氣爽的晴天裏,還是鮮活了心好,可心偏要噎,瑩兒也沒法。

  索性,放了聲,哭它一場。

  就哭了。

  4

  一進家門,媽就告訴她徐麻子的話,瑩兒很反感,說:“媽,若嫌我吃了你的飯,我就出去。不信,這麽大個天下,還缺了我的一碗飯。”媽說:“你咋能這麽說話?咋說,你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的事,娘不操心,誰操心?”瑩兒說:“那閑心,你還是少操的好。我大了,也長心哩。我的事,叫我自己料理一回,成不成?”“你會料理個啥?叫人家賣了,還頭三不知道腦四呢。陳家的賊心,明擺著:他的丫頭,再賣一回。我的丫頭,叫他白收拾去,像拾掇破鞋底兒一樣。頭想成蒜錘兒了。你的丫頭是十月懷胎,我的又不是十天半月掉下來的。”瑩兒皺眉道:“媽,你少說兩句。一進門,不是聽你罵這個,就是聽你罵那個。”

  瑩兒媽噎了似的,張合了幾下嘴,眼裏卻湧出淚來:“你也這樣說我?老賊說,小賊說,現在,連你也說了。我天不亮就爬起來,忙活到半夜,為的啥?還不是為你們兒女?現在,連句話也不叫我說了?成哩。丫頭,你大了。翎毛兒幹了,翅膀兒硬了。澇壩大了,鱉也大了。嫌老娘聒噪,你給指一條路,刀路也成,繩路也成。老娘脖子一伸,腿一蹬,啥心也不操了,由你鬧去。索性,把那老賊也捅了,給白福也喂上老鼠藥,你帶了這家財,跟那個猛榔頭娃子過去。”

  瑩兒淚流滿麵,卻啥話也說不出來,就撲進小屋,哭了個失聲斷氣。媽的聲音卻依然響著:“放心,老娘也活不了幾天了。肚裏的那個疙瘩也長了。說不準,也是你死鬼男人的那號病。老娘想操心,老天還不一定叫我操哩。你急啥?”

  爹說:“行了行了,少說些成不成?丫頭都成那樣了,你還嘲兮兮地說啥哩?”

  “誰的樣子好?老娘也沒吃成個紫頭蘿卜。老娘怕也叫風卷跑哩。成哩,你老賊當個好人,把丫頭送到陳家門上去。可娃子的媳婦子你生發。”

  “成哩成哩,那古董……”

  “呸!”老漢話沒說完,就招來一臉唾沫。

  “羞你的先人去吧。你大買賣小買賣地嚷了幾十年,屄瘋犯了似的。也沒見嚷來個麻錢兒,反倒把老娘的豬錢黃豆錢菜籽錢搗騰了個精光。你還有臉再古董古董地叫?我看你天古董,地古董,不如跌個坐咕咚。熱P股溻到冷地上,叫土地爺把你的屁眼塞住,少再支吾……”

  老漢漲紅了臉,口半張,手指老伴,半天,卻倏地泄了氣,“你個老妖,嘲話說了半輩子……你少欺老子。金銀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要是老子發了,非……”

  “把老娘囫圇吃上,扁屙下來!”瑩兒媽啐道,“老娘把你從前心瞭到後心了。吹大話,放白屁,老娘承認你是個家兒。幹正經事,你連老娘的腳趾頭也不如。”

  “好……好……”爹把脖子一縮,陰了臉,一副好男不跟女鬥的模樣。

  瑩兒媽也懶得痛打落水狗,瞟老漢一眼,哼一聲,望了小屋,說:“那徐麻……親家,也是個好心。那娃兒,本是你自己的。你自然得要來。你丟下,誰養活?那兩個老鬼,土湧到脖子裏了,說不上哪天就咽氣。那猛子,天生一個愣頭,連自己都管照不好,整天惹禍招災,說不準哪天犯事,不是叫關班房子,就是吃鐵大豆。那靈官,連個屁影兒也沒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他的娘老子都指望不上吃他的熱飯,娃兒能指上?那小禍害,遲早嫁人。你的娃兒,你不養誰養?就算猛子們心好,看在憨頭的份上養活娃兒,可人家的女人願意嗎?人家又不是‘帶肚子’‘車後捎’,又沒在娘家門上叫人下了種,憑啥沒過門就當媽?寧務息個榆樹子,不務息個侄兒子。你咋能指望人家替你養娃兒。怪事。就是個親爹,另娶了女人。娘後了老子也後了。何況,本來就不是人家親生的。不信猛子靈官會為娃兒,跟女人爭個紅頭黛臉。”

  瑩兒木呆了臉。初時,她還反感媽的話。漸漸地,媽的話打動了她。她不能不承認媽說的是實話。村裏人把不是親生的叫“抱疙瘩”。“抱疙瘩”受孽障的,比比皆是。人常說,雲裏的日頭,後娘的指頭,最是歹毒的。

  瑩兒聽過涼州小調《哥哥勸妹妹》,妹妹受不了婆婆的氣,想尋短見。哥哥便勸。勸的內容很多,瑩兒忘不了其中一句:“天爺要是刮上一個旋渦兒風,小娃娃沒個媽媽孽障得很。”那冬天的旋渦兒風,四下裏亂躥,蹲到哪兒都避不了風。衣服單薄了,就隻能抱個膀子,在牆角裏瑟縮了。那場景,瑩兒一想,心就哆嗦。

  媽的聲音又響了:“長痛不如短痛。一咬牙,啥都解決了。人家法律,在那兒擺著哩。娘養兒子,天經地義。你前怕狼,後怕虎,最終受罪的,還是娃兒。再說,你一個心,又分不成八瓣兒。你也拽,我也撈,東一塊,西一片,光操心,就把你操成個猴相了。我看,一句話,你同意,叫人家斷去。法院斷給誰,就是誰的。”

  這時,瑩兒才發現,自己已給媽引岔了路。媽東攪西攪,把她的心給攪渾了。仿佛,她已接受了媽的安排。有爭議的,僅僅是娃兒。

  好容易,瑩兒才從媽營造的氛圍裏掙出……為啥老想到要離開娃兒呢?那寡,也是人守的。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在村人眼裏,守寡也天經地義哩。隻是,蘭蘭不來,媽不會放她去。換親就這樣。一個繩兒,拴兩個螞蟻,誰也別想自個兒亂跳彈。但蘭蘭是蘭蘭,自己是自己,大不了,回到婆家,分家另過。自己當牛做馬,給白福苦出個媳婦錢,贖出自己的身子來。但這想法,又是多麽天真啊。一家人地裏刨一年,也見不了幾個錢。那一疙瘩媳婦錢,想想都頭暈。看來,自己真成風箏了,牽線的是媽,那線繩兒是錢。

  但瑩兒也怨不得媽。明擺的,蘭蘭不來,白福得另娶,得花一大疙瘩票老爺。白福畢竟是“二婚”,女方圖不上人了,就要圖錢。媽把她許給趙三,不也是圖錢嗎?

  媽的嗓門大,響不了幾聲,瑩兒的腦子就渾了。自進了娘家門,媽的聲音老響。那飛動的嘴唇也老在腦裏閃。時不時的,瑩兒的腦子就渾了。腦子一渾,啥都模糊了。但模糊不了的,是奶子的脹。一脹,總能扯出娃兒哭聲。那哭聲,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厲,一直扯出瑩兒的淚來。

  她抹去淚,歎了口氣。老覺得,有根繩子,縱縱橫橫地捆了心,叫她無片刻的輕鬆。但那想法卻越來越凸出了:她不想從“靈官嫂子”變成“屠漢婆姨”。飛出的鳥,總有回窩的時候。她等。

  那就嫁給猛子吧。蘭蘭回來,好。不來了,叫婆家出些錢,再給白福娶一個。這錢,算她借婆家的。將來,由她變驢變馬苦著償還。她想,說明了,猛子一定會同意。

  她決定說服媽媽。要是媽不同意,她就不吃不喝,以死相脅。

  5

  後晌,風開始嘔嘔亂叫。沙子一綹子一綹子在天上躥。聽說躥到太平洋去了,聽說遲早會填了太平洋,聽說聯合國著急了,給了中國好多錢,專門用於治沙。還有許多“聽說”,瑩兒也不去管它。隻是一見風,瑩兒就想到涼州小調中的“旋渦兒風”了。娃兒在風中瑟縮著。眼大大的,脖子細細的,像電視上的“小蘿卜頭”。怪。娃兒還不會走路,咋會在風中蹣跚地來去呢?那腿,麻杆似的,身子搖晃著,在沙上踩出一長串歪歪扭扭的腳印。瑩兒的視線便模糊了。她想到了一張照片,兩歲的靈官正在吮指頭,小雞雞露在外麵……她心裏又有溫水似的東西蕩了。隻是這感覺,很短,蕩不了幾暈,又息了。

  不想那冤家了。瑩兒想。

  說不想,可心總是不由她。那一幕幕銷魂的場麵又出現了。瑩兒臥在坑上,麵對了牆,時而甜暈,時而悲淒,時而微笑,時而切齒。

  瞅個機會,瑩兒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媽一聽,就躁了。媽一躁,就吊了臉,立了眉,啥話都往嘴外迸。這時,瑩兒就懷疑自己也是個“抱疙瘩”,不是媽親生的。媽的話難聽,認定她已和猛子“那個”了,罵她“老的嫩的都想啃”。瑩兒氣蒙了,但瑩兒不回罵。媽畢竟是媽。世上無不是的父母。想罵了,叫你罵幾聲。想打了,叫你打幾下。誰叫你是媽呢?隻是那眼睛不爭氣,淚一個勁兒外湧。嘴倒爭氣,胸腔裏的嗚嗚一冒上來,就叫嘴咽下去了。瑩兒就木了臉流淚,時而,咯嘰一聲,咽下要外噴的嗚嗚。

  然後,瑩兒就蒙了頭,麵朝牆,絕食了。這一手,瑩兒不常用。小時候,娘不叫她上學了,說“丫頭天生是外家狗,白花錢。”瑩兒就用過這一手。後來,媽鬆了口。這一回,她是鐵了心的,媽要是真不鬆口,她就餓死。活到這個份兒上了,死反倒是解脫了。

  風在窗外嘔嘔。一塊蒙窗的塑料紙鼓蕩個不停。先前,這兒安的是玻璃。後來,媽和爹打架,媽把大立櫃上的鏡子和窗戶上的玻璃都打了個淨光。打了就打了。蒙了塑料紙也一樣。隻是起風的時候,那塑料紙就瘋了,一鼓一鼓,啪啪地響。也好,反倒時時壓息了風聲。

  媽進來了。還有一個人。從那絲絲絡絡的清痰聲上可以聽出是徐麻子。對他,瑩兒很是厭惡。他老涎了那雙賊眼望她。一次接開水時,還趁機捏了瑩兒的手,仿佛他眼中的守寡女人都是饑不擇食的貨色。平心而論,瑩兒也想,尤其在夜深人靜想到與靈官“鬧”的場景時,瑩兒也渴盼再和靈官“鬧”一場。但那對象,隻是靈官。女人怪,心若真盛了一個人,就再也無別人的立足之地了。但要是命運逼她接納猛子的話,她也隻好接納了。這就是女人。

  一隻手撫在她額頭。從質感上辨出,是徐麻子的。媽的手很粗糙,鋸齒一樣。徐麻子的手很綿,是典型的遊手好閑不幹體力活的手。瑩兒很厭惡。她真想朝地上吐口唾沫,說:“哪兒來的破頭野鬼?”可她又抹不下臉來。她隻是伸出胳膊,用力擋去,用力量的強度來顯示自己內心的不滿。

  “沒發燒呀?”徐麻子訕訕地說。

  要說,徐麻子也是個人物呢。沒這號人,村裏就有許多不便。比如,你的丫頭大了,看上了張五的兒子,你就不能自己問。一問,成了當然好。不成,就叫人打了臉,丫頭的身價也掉了,就叫人抓了話把:“喲,那丫頭,送貨上門,人家還不要呢。”別的小夥子也會說:“喲,那貨,張五的兒子都看不上,我能看上?”有了徐麻子,他就把話吆遠了,給你東提一個,西說一個,探你的口風,或是誇姑娘,或是想個法兒,叫張五開口求他。這一來,反倒變成張五求女方了。徐麻子這才打個口風:“成哩,親家。我給你打問一下。成了,是你娃子的造化。”但徐麻子的討厭之處在於以己度人,他以為趙三好,就以為瑩兒也喜歡。他以為寡婦難熬,就以為瑩兒也一定想男人。他以為是好事,就不擇手段地撮合了。

  聽得媽說:“誰說沒發燒?放著那麽好的掌櫃娘娘不當,偏要鑽那個稀屎洞子。那個猛榔頭娃子有啥好?小小兒,就和雙福女人明鋪暗蓋。你嫁了,能有好果子吃?”

  媽一說話,就能戳到要害上。那猛子,最叫瑩兒難以接受的,就是這了。先前,與己無關時,一想那事,便當成笑料。於今,一想要嫁他,心裏總是別扭。瑩兒自小就追求完美。一個東西殘缺了,寧願不要它。可那趙三,難道就完美了?自己呢?在別人眼裏,不也殘缺了嗎?媽老說:破鑼有個破對頭。那麽,我就當那個破對頭吧。

  徐麻子說:“那事兒,也沒啥?好男兒采百花呢。問題是,蘭蘭來不?她來,你就去,沒說的。不來,規矩在那兒擺著。你哥又不能打一輩子光棍。人活著,可不能光顧自己……蘭蘭可放出風來了,寧屍首子喂狼,也不進白家的門。”徐麻子的話,也是見血封喉。

  “進,也,不,要,她。”瑩兒媽一字一頓地說。

  瑩兒想說:“那沒妹子的人,都打光棍了?五尺高的漢子,自個兒不去掙錢娶媳婦,叫妹子換,不嫌丟人?”但她隻是咽了口唾沫。這些話,說了沒用,還不如不說的好。

  “養兒養女沒用。”瑩兒媽說,“還是計劃生育好。生的多,操的心多,流的汗多,苦成個驢,卻沒個貼心貼肉的。誰都有吃飯的肚子,無想事的心。就我一個老鬼,有一天蹬腿了,你們還餓死不成?”

  瑩兒想說:“那些沒娘沒老子的,也沒有餓死。你為啥不省些心,叫兒女也按自己的性子活一次?”明知這也是沒用的話,也咽進肚裏。

  徐麻子道:“有些事,也不能由了兒女的性子。哪個娘老子不為兒女好?畢竟,人家多過了幾個八月十五。沒經過的見過,沒見過的聽過,沒聽過的想過,多少有一些老經驗。”

  瑩兒心裏冷笑:“老經驗是多,可這日子,咋越過越緊窄了?咋連個媳婦也娶不起了?還得一次次拿女兒換。”但她隻是歎口氣。這些話,還是埋在心裏好。明明是大實話,媽會當你抬杠呢,反倒氣壞了她。

  “就是。”媽得意了,“這日子,打我的舌頭上來了。我說這世道越來越壞了,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為啥?人心壞了。瞧,人心一壞,天也壞了。刮黑風,起黃風,飛沙走石的……聽說,狼也反了,沙灣的豬叫狼吆了,羊叫狼咂血了……以後,日子還要苦哩。”

  瑩兒心道:“那你的心呢?是善呢,還是惡呢?你說人心惡了,天就壞了。那你為啥不善些?”可進一步想,就難用善惡的標準評價媽了。媽的想法做法,對兒子來說,似乎是善的。平心而論,媽有媽的難處。女兒終究得嫁人。兒子終究不能打光棍。家裏卻一貧如洗。地裏刨出的,至多混個肚兒圓。媽也是為了生存呀。上學時看《駱駝祥子》,她最恨小福子的爹。那老頭,惡口惡言地埋怨小福子不拿自己的本錢養活家。現在,瑩兒才理解了他。她相信,要是爹媽能想出別的法兒,就不會這麽逼她了。小時候,媽最疼她,爹也最疼她,從不叫她受太大的委屈。

  這幾天,爹外出得格外勤,帶來的訊息也總是激動人心又虛無縹緲。瑩兒知道,爹在安慰她。爹沒出口的話是:“等爹搗個古董弄上一筆,你想幹啥也成。那趙三算啥?”爹瘦得很快,尖嘴猴腮了。十年前,爹算過一筆賬,得出個結論:“種莊稼白種,苦白受,至多混個肚兒圓。”自那後,爹就不再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托在土地上。大買賣是他的夢想。沒有了它,爹就沒了活頭。所以,他總是樂此不疲地上當,津津樂道地構畫,把自己的未來設計得比“極樂世界”還美。

  瑩兒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許久了,她老想放聲為爹一哭。

  6

  徐麻子和媽你一句我一句,勸說了半晌,像拿棒在冷水上敲,沒起大的作用,就出去了。

  屋裏倏然靜了。

  瑩兒絕了幾頓食,有些餓了。但這把戲既然開始了,就得繼續下去。這是“黔之驢”的最後一擊了,若唬不住媽,隻有任其宰割了。所以,她一下下為自己打氣。

  想來好笑。第一次聽到她和猛子的話題時,她感到好笑,覺得那想法辱沒了自己。現在,它卻成為命運的奢侈了,須以絕食相脅,才可能實現。想想,真是好笑。世事無常,以至於斯。

  ……明知將來,也不免無常。但她還是願忍受一切苦難,以守候那心中的淨土,等他回來。回來,又咋樣?她不去考慮。她隻完成這個過程吧。人生,重要的是過程,而非結果。生命是個過程。愛情是個過程。一切,都是過程。因為所有的結果,隻有一個:死亡。萬事萬物,都是無常的,永恒的隻有死亡。那我就守了這過程,迎接那永恒吧。

  淚又溢出了。流吧,有淚流,也是幸福的。怕的是,不久,連哭的心緒也沒了。那時,生和死便沒啥區別了。趁現在還能流出淚來,多流些。

  哭了一陣,覺得尿有些憋。瑩兒爬起身。頭有些暈。她用手指攏攏亂發,取過鏡子。鏡裏出現的,是一張黃縹縹沒有血色的臉和一雙通紅的眼睛。瑩兒取過毛巾,仔細擦擦。她不想叫村裏女人看出她的傷心來。當初,她可是“花兒仙子”哩。現在,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明知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但她還是努力鮮活了臉。雖說那鮮活仍掩不了憔悴,但掩不了就掩不了吧。有些鮮活,總比沒有好。

  下炕,穿鞋,穿了外衣,出了門。院裏,紙片亂飛。天空仍黃蒙蒙的。樹在風裏搖擺得慌。瑩兒身子有些軟。她扶了牆,一步步挪出去。

  路過旮旯時,瑩兒聽到了奇怪的響動。似乎是徐麻子的喘氣聲。媽的聲音很輕,但聽來清楚:“放心,不來。那兩個死鬼,不到黑不進屋。”徐麻子喘籲籲道:“咋沒水?”媽笑道:“你得哄呀……早背了。許多年沒這事了。一見那老鬼,就沒那心思了。”門扇被擠得吱扭亂響。

  瑩兒一陣惡心。腿一軟,身子趔趄了,萎倒在門前。那門,被瑩兒無助的手撞了一下。屋裏頓時寂了。她腦中嗡嗡叫著,掙紮著起身,出了莊門,才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

  風很大。一股股勁吹而來,迷了眼,也迷了呼吸。瑩兒背了風,喘一陣氣,想:“她咋能幹這事?”想到爹的可憐樣子,她有些恨媽了。

  方便後,瑩兒在風中靜了一陣。心裏的風蓋過了心外的風。那亂搖的枝條也搖進心裏了,心很亂。遠處的天上,黃雲滾滾。看來,這風一時半時停不了。可憐那沙子,由風吹了,無規則地飄零一氣。但風終有寂的時候,沙也終有靜的時候,但自己的心和身,何時能靜呢?

  待了好一陣,瑩兒發燒的臉才正常了。她有些怕見媽了。素日裏,老見她鋼牙鐵口地誇自己正經。今日個,媽分明在“賄賂”徐麻子,好使他盡心盡力地成全那“好事”。依媽的性子,定然看不上那張惡心的麻臉,可她……瑩兒真為她惡心。方才那一跤,一定驚了他們。咋見她的麵,成了一個難題。

  她忍了幾忍,仍不由得一陣惡心,幹嘔幾聲,隻嘔出幾個嗝來。

  “瑩兒——”

  扭過頭,見爹抱了膀子,在風裏走來。身後的風沙,一股股卷爹的脊背,把爹的身子都刺小了一半。那幾根黃胡子被風肆虐了,在爹的臉上耀武揚威。一滴青涕懸在爹的鼻頭。一根草繩勒在爹的腰間。這樣子,活脫脫一副乞丐相了。

  瑩兒很想哭。

  爹卻笑了:“丫頭,我那事兒,有九分成了。成了,給那老妖一萬,叫她別再逼丫頭。我的瑩兒,畫上的人兒,啥時候這麽委屈過?丫頭,誰也不嫁。等買賣成了,我養你個老丫頭。”

  瑩兒的眼裏湧出了淚,背了身,用力眨眼。那淚,飄風中去了,不知去向。

  爹老這樣。“九分成”了一輩子。可爹的心,瑩兒懂。爹也能體諒她。瑩兒鼻腔一酸,她差點答應爹嫁趙三了。賣了自己,叫“跌絆”了一輩子的爹過幾天清閑日子。

  “走,屋裏走。這風,可利呢。臉上一有水,就叫風吹皴了。”爹伸出手,抹去瑩兒臉上又滾下的淚珠。

  瑩兒這才記起了那響動。叫爹撞見,多難受呀。爹可憐。媽可憐。自己也可憐。她輕歎一口氣。爹又勸了:“愁啥?丫頭,活人還能叫尿憋死?黃天不負有心人呢。我不信別人能搞大買賣,我連個炒麥子也撿不來。隻要撿來一顆。隻一顆。嘿,就夠你丫頭吃一輩子了。走,走,屋裏走。”

  瑩兒聽到媽特有的大嗓門遠遠傳來,才跟爹進了屋。媽在廚房裏響著鍋碗,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聲音很大。瑩兒明白媽的意思:“老娘方才可沒做啥呀?老娘正做飯呢。”瑩兒望望爹叫風吹得發青的臉,鼻頭一酸。

  進了屋,上了炕,依舊躺下。爹用他獨有的“大話”語氣喧那個“九分成”的大買賣:“嘿,那是個貓兒眼。哪麵看,那貓兒眼都會朝你轉。嘿,夜裏也放光。聽說,那是當初財主逃往台灣時,給貼身丫環的禮。幾十年了,好容易才保存下來。你猜,咋保存的?你做夢也想不到。人家盤到鍋頭裏。鍋頭用了幾十年,那貓兒眼也藏了幾十年。人家要四十萬,不多。我給他引的下家。說好的,兩頭各抽三萬謝我。這回,六萬一到手,丫頭,你吃香的,喝辣的,穿紅的,掛綠的,由你。給那老妖一萬,塞住她的嘴,叫她少跟個破頭野鬼一樣毛搔你。給她兩萬也成。我拿上兩萬,也到白虎關開個窩子,說不定,也能挖個金疙瘩呢。剩下的兩萬,丫頭,我給你,你咋花咋花。不想‘前行’,你就一個人過。不受氣呀。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把那娃娃養大,中個狀元,你說不定還能當個誥命夫人,鳳冠呀,霞帔呀,多威風。”

  瑩兒笑了,想,也不想太遠了,隻等那冤家來,望一眼也成。卻想到那響動,心倏地暗了,覺得爹很可憐。

  “又是啥大買賣?”徐麻子的聲音。

  一陣惡心。瑩兒捏捏喉嚨,就是這張惡心的麻臉,方才……她努力不去想它,卻聽得爹歡歡地打招呼:“哎呀,徐親家,哪陣風把你刮來了?”

  “西北風。西北風。”徐麻子也歡歡地應。

  瑩兒想,他是否正偷偷地嘲笑爹呢?這號貨色,仿佛啥事都沒做過似的,無恥透頂了。她很想看看那張麻臉上的芝麻眼裏會發出怎樣厚顏無恥的光,卻又怕自己忍不住惡心。

  她想:“媽也不嫌惡心……”。

  爹又歡歡地喧那貓兒眼。徐麻子仍歡歡地應和。吹捧不了幾句,爹就不知道高低了。那話,越加吞天吐地的大了。爹的外號“大話”,就是這樣得來的。

  媽做熟了飯,端進書房。瑩兒仍不吃,腹內雖奇餓,但她咬了牙。她知道,自己隻有這點兒尊嚴了。一失去,就連說話的份兒也沒了。

  爹仍用那“大買賣”勸瑩兒。媽雖尖刻地嘲弄他,他卻熱情不減。瑩兒落淚了。

  7

  夜裏,依舊喝酒。徐麻子是個典型的酒鬼,一見酒,連命也不要了。

  瑩兒肚裏火燒一樣難受。怪,肚裏早無食了,咋似火燒呢?不管它。這餓,不管它,它也奈何不了自己。隻覺猜拳聲很是刺耳。尤其徐麻子那曳著老痰的含糊的聲音,雞毛一樣在嗓子裏搔。那一粒粒麻子,定然也放光了,紅得發亮。老這樣。爹仍是吞天吐地地喧大買賣。白福則含糊了舌頭,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當然,他眼裏趙三好,有肉吃,有酒喝,有錢花,比猛子強了百倍。

  媽苦有所思地納著鞋底,很少說話。這反常,說明她已經知道瑩兒發現了她的醜事。她不敢和瑩兒對視。瑩兒也不去望她,實在聒噪得耐不住了,她就掙紮著下炕,去了蘭蘭以前住的小屋。

  腿軟,步兒發飄。心的折磨和絕食,已使她虛弱至極了。她掙紮著上了炕,撈過被兒,一躺下,就喘籲籲了。瑩兒大睜了眼,望那黑夜。那黑夜,時不時的,就叫閃電撕破了。而後是一串炸心的雷聲,然後是潑水聲。那水聲漲滿天地,又漲滿了心。瑩兒就由了那潑水聲去脹滿心,省得別的情緒乘虛而入。風也大了,時不時吼幾聲,仿佛是狼嚎。瑩兒迷糊了心,由風嚎去。

  此刻,那冤家在哪兒?會不會被淋壞?這念頭,突地又冒上心了。沒治。那冤家,成水中的皮球了,硬按下去,稍不留意又會冒出來。冒出來就冒出來吧。那就想你,想你這個冤家的臉,想跟你在一起的時光,可腦中的你卻捉迷藏了。你的臉呢?你的可愛呢?你的鮮活呢?躲哪去了?咋費盡了心力搜索,腦中卻一片空白?倒是那腦中的轟轟,由隱而顯了。冤家,別躲呀。莫非,連這點兒奢侈,也不願給我?那就滾遠點吧。叫我的心死去。死呀,這狗心。

  屋裏突地亮了。一聲炸雷。屋裏的掩塵紙被震得嘩嘩作響。瑩兒的心卻木著。瑩兒想,由你炸吧。索性,你炸了這身子,炸了這心,炸了這世界。她見過一種閃電,骨碌碌滾,一股硫磺味,碰著啥,就燒啥。那年修金剛亥母寺,村人捐了糧,捐了錢,叫大頭貪了些。夜裏,那滾動的閃電就找去了,撲進屋,旋一轉,把頂棚上的掩塵紙燒了。大頭急了,頂了會蘭子的血褲頭,才保下了命。瑩兒沒貪過錢,卻貪過比錢比命更珍貴的東西,那就由你炸吧。炸吧,把身子炸個粉碎,把心也炸成粉來,把這個瑩兒炸沒了,融入虛空,融入黑暗。或者,哪兒也不融了,索性消失得無影無蹤。

  隔壁的猜拳聲大,都滿嗓門噎個聲音,爹仍是超人的熱情。徐麻子拉長了舌頭,酒一喝高,他就這副孬樣。媽也有了說笑,仿佛啥也沒發生過一樣。由你們笑去吧。我等這天雷來炸吧。你炸呀,炸呀!咋又悄聲沒氣了?

  那潑水聲隨狼嚎似的風聲越加猛了。想來那地上,已水流成片了。天也罷,地也罷,已沒了界限,都叫水淹了。水真好,把啥都能淹了。那“花兒”不是唱“眼淚花兒把心淹了”?淹了就好。可又沒真淹去,隻是泡了。心鹹鹹的,悶悶的,噎噎的,反倒比不淹難受。

  媽幾聲很脆的笑傳來,把風雨潑息了。瑩兒皺皺眉頭,想到爹那張沙棗樹皮似的臉,心裏噎得慌。爹這一輩子,圖個啥?上了一輩子當,卻沒悔個心。也好,有夢做就好。不像媽,老怨天尤人,老是個氣葫蘆。因為她已沒了夢。沒了夢,活得就苦。自己也像爹,明知道盼的一切,是命運給你的“當”,可她還是願意上當。有夢,總比無夢好。可就連這可憐的夢,現實也總是攪,叫她做不囫圇。夢給攪得支離破碎,心也就破碎了。

  那黑重重地壓了來。黑色的雨死命地潑。以前,那黑色的心裏,還有幾個亮點。此刻,那亮點也不見了,許是叫心染黑了。

  口很渴。有點兒水喝,當然好。可瑩兒絕食呢。那水,自然也該絕了。瑩兒不想騙自己,要是連自己也騙,真沒個活頭了。要絕食,就真心實意地絕,把那水也絕了。大不了一死。死,真沒啥可怕的。一想日後的活,反倒不寒而栗。

  冤家,你一拍P股,走了個幹淨,卻把一個巨大的空虛留給了我。好個孤淒。我知道你悶,你憋,可你躲開的“悶憋”,又占據了我的心。隻是它更強大。在一個弱女子的心裏,它們是為所欲為了。弄得連那首“花兒”,也懶得唱了。記得不?就是那首:“杠木的扁擔閃折了,清水呀落了地了;把我的身子染黑了,你走了闊敞的路了。”那“闊敞”,原是“幹散”,可我還是改成了“闊敞”。這是我的祝願。相信你的路,會越走越“闊敞”的,而我,已沒了路。那落地的清水兒,染黑了我的身子,也染黑了我的心。聽,這潑水聲,就是那落地的清水呀。冤家,把天都染黑了呢。你這瞎眼的天,雖用那閃電劃呀劃的,但終究還是叫黑染透了。冤家呀,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冤家,來世的冤家。

  那閃電,越來越稀了,漸漸不再肆虐。風卻不弱,依在嘔嘔。夜奇怪地重了,把猜拳聲壓了,把說笑聲壓了,把瑩兒的眼皮也壓了。

  瑩兒墮入了濃濃的黑裏。

  8

  覺得黑愈加重了,開始扭動著撕扯自己。瑩兒醒了。身上有隻手,在亂抓。濃濃的酒氣撲麵而來。那喘息,帶著噝噝。這是老氣管炎患者獨有的喘息。是徐麻子。

  “媽呀——。”瑩兒厲厲地叫。

  “叫啥?”徐麻子壓低了聲:“他們睡了。給,這是錢,買個頭巾。”瑩兒覺得手裏多了卷紙。她一陣惡心,扔在地上。“滾開!”她罵。這麻子竟如些放肆。瑩兒氣軟了。她想翻起身,狠狠甩出一擊耳光,卻是有心無力。“滾開,老畜生!”這是她懂事以來第一次罵人。

  “忍忍,忍忍。隻一會兒。就一會兒。”徐麻子喘籲籲道:“不信你個棉花,見了火不著。”他索性撲到瑩兒身上,撕她的衣服。

  “爹——”瑩兒厲厲地叫,帶了哭音。她聽到隔壁有動靜了,先是男聲,後是女聲,卻終於寂了。

  “哥——”她哭喊。聲音把風雨都蓋了,卻刺不破隔壁的寂。

  “他們,知道。怕啥?拔了胡蘿卜窩窩兒在哩。又不是黃花閨女。明日個,給你買個褲子,成不?好料子。我說話算數。騙你,我得大背瘡。”他把瑩兒的兩隻手背了,壓在她身下,開始解扣子。

  “呸!”瑩兒哭了。一隻手已按上乳峰了,自己的手卻被壓在身下。她連掙一下的力氣也沒了。另一隻手開始解她的褲帶。

  “哇——”瑩兒突地爆發出哭聲。那聲音,不像人聲,連那手也給驚住了。她把所有的力氣都運到喉嚨上。此刻,這是她唯一可行的掙紮方式了。

  “乖乖,別哭。”徐麻子慌了,用手去捂瑩兒的口。瑩兒趁機抽出了手,抓了一把。徐麻子顯是痛了,又背了她的手。瑩兒覺得酒氣又近了,有東西開始紮臉。一股惡臭噴了過來。

  “媽——”瑩兒叫。這聲音,把夜都撕破了,咋叫不醒媽呢?莫非,他們真默許了?真不敢得罪這麻子?真怕壞了家裏的好事?瑩兒絕望了,連一絲兒掙紮的心也沒了。還是死吧。死吧。她無助地哭了。

  那酒味卻循聲搜來了。瑩兒一陣反胃。忽然,一絲亮光進了瑩兒絕望的大腦。她狠狠咬去。

  一聲獸似的慘叫。

  瑩兒冷靜了。在所有的呼救無濟於事後,她反倒冷靜了。“滾開!”瑩兒含糊地命令。

  “嗯——嗯——”對方也含糊地應。

  她鬆了口。一道閃電亮了。她看到那張扭曲的臉。聽到一陣很響的呻吟和抽氣聲。“滾!”她斥道。

  含糊的呻吟遠去了。

  瑩兒一陣惡心,嘔了幾下,卻嘔出了眼淚。她索性哭了。她哭著穿了鞋,出了門,走到院裏,在滂沱的雨中大哭。

  惡心浸入每一個毛孔了。心裏塞滿黏物。這下,身子真黑了。雨,潑水似的往身上落。潑吧。洗吧。把那髒洗去。瑩兒張開口,邊哭,邊接雨水。身子很快濕透了。衣服貼身上了。她真想脫光衣服,叫雨從裏到外清洗一遍。心裏卻在不停地呻吟:“冤家,我髒了,比茅廁還髒了。再不叫你碰了。”她爆出一陣嚇人的大哭。

  雨是徹天徹地了。閃電沒了,雷聲沒了,倒是雨知心貼肺地潑著,洗刷著一切。

  9

  瑩兒進了書房,拉亮了燈。徐麻子無恥地打著呼嚕。爹醒著,媽也醒著。白福是無心無肝的鼾聲。瑩兒木著臉,誰也不望,說:“我可到陳家去了。”爹歎口氣。媽遲疑了一下,堅決地說:“不行!”

  瑩兒聳聳肩,冷笑道:“我想去,可不是像你說的,老的嫩的都想啃。”她用下巴揚揚徐麻子,“人家,才想呢。”

  媽一下子軟了。

  瑩兒出了莊門。四下裏仍黑。雨小了。風卻凜冽得緊,一直潑進心裏。瑩兒打個哆嗦。鼻頭癢癢了,怕是要傷風了。這倒不怕,心頭歇下了一副重擔哩。想不到會這麽快出了娘家門,原打算以死相脅呢。隻是那惡心,已印到靈魂深處了,稍一觸及,便想嘔。

  那雨中隱現的小路上充滿了泥濘。這也不怕。摔幾跤也沒啥。人生來就是摔跤的,除非癱子和死人。瑩兒不怕摔跤,倒是怕那惡心會永久印在心裏。真是惡心。她已用水涮了百十次嘴,但惡心依舊。配不上你了,冤家。她哽咽一聲,淚突地湧入眼眶了。

  一股風吹來,裹著雨,撥在臉上。瑩兒腳下一滑,摔倒了。泥濘沾了半邊身子。倒是不冷,身子仿佛木了。心卻沒木,那惡心,醒醒地蠕動個不停。

  不知道啥時候了?半夜?還是淩晨?這並不重要。在涼州人眼裏,夜是鬼的世界。鬼就鬼吧。怕鬼的,是以前的瑩兒。現在,沒啥怕頭了。那鬼,會吃人嗎?會撕衣服嗎?會做那些人常做的壞事嗎?不會。那有啥好怕的?最怕的,是人,是那些人模人樣卻不長人心的人。瑩兒甚至有些怕爹媽了。夜裏那戲,他們扮演了啥角色?不知道。還是不知道好。知道了,就失去爹媽了。權當你們真睡了,睡成了死豬,總成吧?

  瑩兒又哭出聲來。

  閃電許久沒出現了。也好。那光明,雖亮,能一下子照亮路,照亮世界,照亮心。可一熄,卻牽來更黑的夜……索性就黑成一塊吧。成凝固的一塊,混沌了天,混沌了地,混沌了心。

  這閃電,多像那念書呀。利利的一道光,一下就照亮人生了。她看到了前途、未來、幸福……可叫現實一壓,就倏地熄了,把啥都罩黑中了。還不如索性就黑了的好。不奢求幸福,就沒有痛苦;不渴望光明,就不嫌棄黑暗;不構建未來,就不埋怨現在。真像那寓言了。那混沌,本無七竅,原也活得逍遙。叫多事的智者鑿了,反倒痛苦死了。真的,不念書多好。糊塗了生,糊塗死。

  冤家,你也是閃電呀。在生命裏亮亮地一閃,閃出炫目的美,卻又倏地熄了。亮過後的暗,是那樣的可怕。早知如此,你還是不出現的好。那時,我已認命了,我會認命做憨頭媳婦,認命做寡婦,認命“前行”,認命叫現實撕扯去。也許,後來就木了,覺不出苦了。那香香們,不也活得挺好嗎?冤家,你可害苦我了。

  瑩兒哽咽了一下。淚又模糊了雙眼。模糊就模糊了吧,反正也用它不著。夜把啥都隱了,那路,卻在心裏延伸著。閉了眼,也不會偏離。

  上了大路,泥濘少了。沙地有沙地的好處,那雨早滲了,踩上去,不再有泥濘。路旁有棵沙棗樹,黑黝黝似鬼影。這兒常鬧鬼。據說,有時的焦光晌午,就能看到一個紅衣女鬼。這樹上,吊死過幾個女子,都穿著當媳婦時的紅衣,就鬧鬼了。瑩兒不怕。不就是個女鬼嗎?你成了鬼,也是個女的,有啥好怕的?可心卻怯了,就到路中間走。聽媽說,路當中,有道煞。這煞,鬼怕神驚,是老天爺專為夜行人設的。那就走中間吧。中間好。爹常說:“馬太快,牛太慢,騎個毛驢兒走中間。”

  沿了路,一直兒走去。天似乎亮了些。路旁的樹漸漸稀了。這些年,伐得厲害,把那翠綠,變成房子呀,家具呀。變就變吧,瑩兒管不了許多。樹稀了,陰森味也少了。沙丘呀,沙窪呀,柴棵呀,都模糊了,模糊成朦朧的夜了。也好,把啥都隱了,把女鬼也隱了。說不準,她們正笑自己呢,笑自己活得恓惶……這有啥好笑的?當初,你們也和我差不多。現在,你們好了傷疤忘了疼,望別人的笑聲,不道德。這一說,她們就害羞了。瑩兒笑了。去吧,知錯就好。你們自由了,脫孽了,是你們的造化,取笑別人,就不該了。我是昨日的你,你是明日的我,你有個啥炫耀的。

  雨小了。由暴雨而中雨,由中雨而小雨了。東方的亮色,漸漸濃了。那亮,如洇在宣紙上的墨水一樣,由小漸大,由淡至濃,一下下舔那夜幕。夜就慢慢地化了。由你化去吧。不化也好,凝成一塊也好。在瑩兒看來,一樣。隻是在晝裏,自己這落湯雞樣,會勾來許多眼裏的問號。想想,也怪難堪的。當初,是“花兒仙子”呀。現在,成夜行的孤鬼了。孤鬼就孤鬼吧。到哪山,打哪柴。隻要不怕掉牙,由你們笑去。

  卻倏地想起爹來。小時候,她一哭,爹就手忙腳亂,恨不得摘下星星,從不曾委屈了她。現在,爹變了。夜裏,隔壁的那男聲,明明是爹呀,卻叫媽喝息了。爹呀,好可憐的爹。你咋能眼睜睜叫女兒受辱?那徐麻子,不過是個媒人,就能叫他活人眼裏下蛆。這世上,比他牛氣的,多啦,你唯唯諾諾,還有活路嗎?爹,苦命的爹。我知道你苦,心裏苦,對不?好飯沒鹽水一樣,好漢沒錢鬼一樣。人窮誌短,馬瘦毛長。你也是牙咬斷了,往肚裏吞,對不?爹,我知道,窮把你的脊梁骨抽了。是吧?爹。瑩兒又哭出聲了。

  那麽,媽呢?你可是個要強的女人呀。胳膊上跑得馬,拳頭上立得人。咋也變了?媽,以前,你窮是窮,還有些底氣。你常說:“窮是老娘的合該窮。”那口氣,天都吞了的。現在,你“底”也丟了,“氣”也散了,啥也沒了。那麽強大的你,咋一下子就軟了?

  瑩兒抹把淚。她很後悔那句傷媽的話。心一下下抽了。真不長心。她想,媽已經夠苦了。叫那惡心的徐麻子……可自己,竟拿錐子捅她的心。真不是人。瑩兒用力咬嘴唇,怕已咬爛了,就狠狠呸了一口。她這是呸自己。真想跑回去,跪在媽麵前,一下下磕頭,磕出血來,請她原諒。她差點要轉過身去了,可還是忍了。明知道,這一出來,也許會改變命運的。為了那個冤家……冤家呀,隻有傷母親了。

  瑩兒像母狼一樣,長長地嚎幾聲,噗地跪倒,朝娘家方向,一氣磕了許多個頭。

  起身時,才發現自己跪積水中了。沒啥。這泥呀,水呀,不過汙了衣褲。一水洗百淨,終究礙不了啥事。但自己那話,卻叫媽當不成媽了。媽呀,原諒我。

  瑩兒邊哭,邊跌撞著走。這段路,不很平,多坑窪,走得稍快些,便成跌絆了。不要緊。摔倒了,爬起來;摔青了,會複原;摔爛了,會痊愈;摔死了,更好。那心裏的痛,卻難消了。恨爹娘時,一股氣蒙了心智。醒來,卻覺出爹媽的苦來。若重活一次人,瑩兒就會闖天下去,創業,掙錢,叫爹媽微笑著享受去。可現在,晚了。瑩兒隻能眼睜睜望著,一任爹媽像瓶中的毒蜘蛛,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仇人似的折騰。

  全是那窮害的。

  瑩兒這才理解了靈官的出走。他做的,不正是她盼的嗎?

  天漸漸亮了。隻是,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又會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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