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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黃絲扣結下的撒漁網,網不到清水的浪上。”

  1

  安撫了花球媳婦後,孟八爺進了老順家,想勸蘭蘭回心。他紅口白牙,答應了瑩兒媽,就得兌現。老順也希望丫頭能婆家。花球女人那一鬧,老順又是破財,又是丟人,身心疲憊到極點了。丫頭要是再待下去,不定還會鬧出事來。他認定啥都是原配好。男人“休前妻,沒飯吃。”女人更糟糕,要是挑三揀四,挑花了眼,準沒好果子吃。老先人就說:“瓜裏頭挑瓜,臨完了挑個苦瓜。”所以,他對孟八爺說:“你好好勸勸她。你那嘴,死人也能說得夾不住屁……就是,跳彈啥哩?咬了牙,三忍兩忍,一輩子就了活了。”

  蘭蘭卻木著臉,一副任你剮殺的模樣。孟八爺忽然沒了底氣。

  猛子媽明白蘭蘭的心。作為過來人,她太了解丫頭了。若不是涉及到憨頭,她不會叫丫頭嫁白福。若不是又涉及到猛子,她會嘴上使上三噸力氣,叫丫頭離婚。但現在,看丫頭吧。

  蘭蘭臉上帶著修行人特有的淡然,先開口了:

  “我知道,白福幹活厲害,是個莊稼好手;我知道,賭博和打女人不是啥大毛病;我知道,啥都是原配好,頭餐麵好吃;我知道,活上一天是兩半日子,眼一眨,一輩子就過去了。”她問孟八爺:“你有沒新鮮些的?”

  孟八爺出乎意料地張開了口,說不出話。

  蘭蘭望一眼媽,淡淡地說:“你們當娘老子的,除了拿丫頭換,再沒個別的本事娶媳婦?”說完,一語不發,出了書房。

  孟八爺望望老順,說:“沒戲了。”老順這才明白:蘭蘭真鐵心了。他們忙活了多日的事兒,叫蘭蘭幾句話,就攪黃了,猛子媽一急,又流淚了。

  靜一陣,孟八爺發話了:“丫頭說的,也有道理。猛子又不是沒人嫁。丫頭給哥哥換了,又給兄弟換。想想,也不是回事兒。那錢,總能生發。”媽抽泣道:“不是錢的事兒。”

  “她是舍不得叫媳婦子去哩。”老順歎息道。

  “人家也不想去……這麽好的家,哪裏去找?”媽抹去淚,“不過,咋說呢?隻要人家雙方願意,鋼刀也砍不斷哩。”

  孟八爺明白她的話:蘭蘭不過去,由了她去。隻要猛子和瑩兒兩人願意,瑩兒媽也沒法……這想法,不是沒道理。大官也管不住女兒嫁窮漢。秦腔裏有好多這種事。娘老子嫌貧愛富,姑娘卻私訂終身。問題是,人家,那是有愛……那個情的。猛子那愣頭,會不會盤弄女人的心?不過,這事兒上,也是金銀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有些靈絲絲的女兒心,偏叫愣頭釣了去;就說:“這話,倒也是的”。

  老順望望老伴,望望孟八爺,一臉惘然,卻聽得老伴又說:“要不,先叫他們圓了房再說。生米做成熟飯。”老順這才明白了老伴肚裏的牛黃。“呸!吃屎哩。人家一個寡婦,你欺著叫人家死哩?我還以為你能迸出個啥好屁?”老順聳著鼻頭,望老伴,像望一堆狗屎。

  老伴漲紅了臉,撒潑似的道:“你有啥好屁?放一下,我聽聽。”

  孟八爺笑著勸一陣,對老順說:“她說的,怕是最好的法兒呢。”“好啥?缺德哩。”“缺啥德?霸王硬上弓了,當然缺德。兩相情願了,不就是好事嗎?感情這東西,雖說抓不住摸不著,可沒它不行。沒感情硬來了,就成強奸了,就犯罪了,碰到風頭上,乓,一顆鐵大豆,把本也賠了。有感情了,多壞的事也是好事。明明是個見不了人的醜事兒,也成風流韻事,成交桃花運了。這事兒,沒邊沒啥的。那界線,就是感情。要是猛子和媳婦子有了感情,她‘老插花’拿個鍘刀,也砍不斷。硬砍,我們還告她幹涉婚姻自由哩。白福和蘭蘭,沒感情,你硬捆,也犯法哩。就這樣……這法兒,也不妨試試。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似海深。要不了幾天,再沒感情的,也拉不開了。”

  老順這才不說話了,但一想瑩兒媽,心中總是歉疚。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總是內疚。

  2

  媽瞅個空兒,把瑩兒答應招小叔子的事,告訴了猛子。猛子卻一臉漠然。明明是自己的事,卻又覺得是別人的。怪。

  媽樂滋滋地說:“這事兒,誰都沒意見。瑩兒媽也同意,就這樣定了。”

  猛子這才認真了媽的話。說實話,對瑩兒,猛子隻把她當成“嫂子”。瑩兒對他的吸引力,遠沒雙福女人強烈。猛子喜歡野些的,露些的,浪些的,胖些的。這些,瑩兒都沒有。瑩兒清秀,清秀就顯得單薄,缺了雙福女人的那種跳突突的性感;瑩兒含蓄,含蓄了就呆板,沒有那種叫人心裏直晃勢的“浪”勁;瑩兒清淩得像氣,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了,形象就因之虛了,少了那種實在的強烈的誘惑。他隻喜歡女人身上有一骨碌一骨碌的肉。一笑,那肉浪浪地跳。摟到懷裏,那肉便浪浪地亂滾。最好,再急裏骨碌地跳彈,再由他降伏後浪叫一陣。對,就是這種。

  瑩兒卻不是。

  但很快,猛子還是動心了。他知道,當個“賊女人”——也就是城裏人說的“情人”——浪些的好;當個“女人”——也就是老婆,還是瑩兒合適;但也不好明裏說啥,隻說:“急啥?我還小呢。”

  媽破口笑了,啥也沒說,但猛子覺得她說了好多話。想當初,他被雙福捉了奸,爹打他,他一句話就差點把爹噎死:“有本事,你給我娶啊,打老子,算啥本事?”現在,爹媽要給他娶,他卻說:“還小呢。”一想,連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了,就搓搓腦袋,笑了。

  媽笑道:“這事兒,就定了。你可別給我翹羊頭,我按下這頭,那頭卻起了。”就出去了。

  媽一把話挑明,猛子就想見瑩兒了。他想看看這個將要做他“媳婦”的,變成啥樣兒了。可瑩兒卻蝸在小屋裏,連個麵也不閃,時不時的,聽到她逗娃兒的聲音。那聲音水性十足,溫柔到了極致,竟在“土牛木馬”似的猛子心中也溫柔出一種旋律了。刹那間,他渾身燥熱,出了門,進了北書房。

  蘭蘭已把北書房改造成佛堂了:窗上,蒙塊黃布;牆上,掛塊紅布,裏麵供著佛像。條桌上,獻著棗兒、花糖、和幾個軟兒梨,燃著香,點了清油燈。蘭蘭正在桌前的蒲團上撚一串珠兒,撚一個,嘴動一下。那架勢,叫猛子感到好笑,就打趣道:“喲,女神仙。”見蘭蘭卻不接茬,理也不理,便覺沒趣,退了出來。

  猛子出了莊門,隨性走去。忽聽得一陣“花兒”,循聲望去,見月兒正在沙丘上練唱。月兒練得很投入,把個顫音練了又練。聽一陣,猛子就煩了,笑道:“成了成了,羊都嚇驚了,還以為狼來了呢。”月兒見是猛子,鮮活了臉。猛子喜歡月兒的笑。月兒的笑很燦爛,是一覽無餘的燦爛,是雨後晴空似的燦爛,是少女獨有的燦爛。猛子接觸過的那些女人,缺的,就是這燦爛。他忽然有點“愛”月兒了。這一“愛”,心奇怪地晃勢了。心一晃勢,就想到自己和瑩兒的事來,想:還是“姑娘”好呀。

  月兒問猛子:“你媽給你說過個事兒沒?”“啥事?”猛子裝糊塗,但明白她已知道那事了。

  “好事。”月兒又笑了,笑一陣,卻眯了眼,望遠處。好一陣,才歎口氣:“可惜了。”

  “啥可惜?”猛子的心又晃勢了一下。月兒癡癡地皺了眉,說:“女人,命咋這樣苦?”

  月兒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望一陣,卻將視線轉到了遠處。開始,她的眸子裏隻是茫然,漸漸有了潮氣,漸漸又凝了幾滴淚。她忽然唱了——

  黑了黑了實黑了,

  麻蔭涼掩過個路了;

  眼看阿哥走遠了,

  活割了心上的肉了。

  黑煙的大鍋裏烙饃饃,

  藍煙把莊子兒罩了;

  杜鵑兒啼來血水兒淌,

  不死就這麽叫了。

  不信摘不下星星來,

  不信揪不下月來;

  不信喊不回春風兒,

  不信叫不出血來。

  唱不了幾句,月兒就一臉淚光。那花兒,也成哭訴了。

  猛子發現,這“姑娘”,咋瘋瘋癲癲的?忽而笑,忽而哭的,莫名其妙。

  “還是瑩兒好呀。”他想。

  3

  聽到猛子的聲音,瑩兒像聽到雞叫一樣,說不上是喜是悲,隻是聽到了一個聲音而已。那份淡漠,連自己也吃驚。雖說她答應了嫁,但嫁就嫁吧。女人生來,就是嫁人的。嫁誰也是嫁。兩嫁相較,能嫁個好一點的,也就算好命了。既然誰都覺得自己應該嫁猛子,那就嫁。守寡,在別人眼裏,反成怪物了。先前,女人不守寡是怪物。現在,守寡倒成了怪物。反正,女人稍不注意,就成怪物。那就平順些活吧。守著個“盼頭”,總比沒“盼頭”好。

  現在,瑩兒又多了個“盼頭”。一見娃兒,瑩兒心裏就溢出一股奇妙的感情。這感情,竟和跟靈官接觸時相似。她吃驚了。說不清她是把對靈官的愛嫁接到孩子身上呢?還是她當初就將靈官當成了孩子?或者,女人對男人的愛,本來就摻和著母愛呢?瑩兒說不清。那感覺,倒也不因說不清而淡了,反倒溫水似的蕩開來,蕩呀,蕩呀,就蕩滿身心了。

  吃晚飯時,瑩兒發現,猛子怪怪地望她,讓她很不舒服。她倒是希望他和以前那樣,望她跟望蘭蘭一樣。現在,那眼神怪怪的。瑩兒很不舒服。

  洗了鍋,喂了豬,瑩兒懶得看泡沫電視劇,就進了小屋,反扣了門。逗娃兒玩一陣,亂想一陣,又為月兒備一陣課,想想下次該教的那些“花兒”令,就脫衣睡了。娃兒的皮膚很嫩,摟在胸前,瑩兒感到了一種母親才有的溫馨,漸漸迷糊了。

  不知過了多久,瑩兒覺得有個東西在搗自己。她一下子驚醒了。手一摸,覺出是個木棍。從一端光滑的質感上可以斷定,這是她常使的那個榔頭把。窗子上本來有玻璃,後來,不小心弄碎了玻璃,就糊上牛皮紙遮風。那榔頭把弄破了牛皮紙,探進來,伸伸縮縮,一下下在被兒上搗。

  幸好娃兒挨窗睡了,不然,棍兒在嫩臉上搗一下,怕是個青印呢。

  “誰?”她問。

  木棍兒停止了動作。瑩兒明白,是猛子,別人做不出這事。

  “我。”一個壓低了的聲音,果然是他。

  瑩兒的身子一下子發緊了。她很緊張,傳出去,丟人哩。這挨刀貨,咋能幹這號事兒?她大著膽子問:“啥事?”許久,才聽到猛子壓低了的聲音:“有個事兒,急事。”

  瑩兒當然明白他說的“事兒”是啥,心奇怪地放鬆了。她捉了棍兒,慢慢外推,說:“有啥事,明天說。”她很想狠狠說兩句,又怕對方難堪。

  “我可翻窗子裏……我可從門頭窗裏進哩。”那聲音顫抖著,變了味兒。

  門頭窗沒安鋼筋,進個人沒問題。瑩兒的心嘩嘩地跳了,很害怕,卻又奇怪地覺出了婆婆隱在夜裏窺視的眼睛。這一想,心又靜了。“你進,我可喊了。”她說。

  “別。那事兒,你不是也點頭了嗎?”

  瑩兒皺皺眉頭。這時,她才奇怪地厭惡起那事兒來。那事兒就是為了這“事兒”。瑩兒厭惡心大盛。她壓低嗓子,一字一頓地說:“現在,我,還是,憨頭,女人。欺,負,寡,婦,算,啥,東,西!”

  木棍凝了一陣,慢慢抽回了。靜了許久。

  瑩兒“看”到了猛子那尷尬之極的臉,心又軟了,緩了語氣說:“饃饃不吃,在盤兒裏放著哩。”這話的含意是,我遲早是你的人,急啥?

  一陣窸窣,進了西書房。

  瑩兒大驚,這愣頭,和爹媽睡一屋,竟敢摸來幹這事?

  4

  猛子顛手顛腳地摸上炕,覺得自己要羞死了。第一回叫女人拒絕,令他無地自容。想到憨頭,他羞得恨不得用刀捅幾下胸膛。

  憨頭消失之後,猛子的羞愧淡了,但仍不理解,那算啥欺負?從雙福女人身上,他知道,女人渴望男人……世上,竟有拒絕男人的女人?

  他想不通。

  滿以為,那榔頭把一搗,得到的,是驚喜地迎合。那門,會倏地大開,撲出兩坨軟軟的肉來。誰料,熱P股溻到冷炕上,還叫人不鹹不淡地說了一通。

  羞死了。

  猛子屏息,聽聽屋裏動靜。爹是睡死了的,那呼嚕,響幾十年了,丟進火裏也得三分鍾才能燒斷。媽沒聲音。猛子記得,他忍著亂蹦的心下了炕,摸出門時,媽是有聲音的,是一種輕微的噝噝。在呼嚕和噝噝的鼓動下,他才敢大了膽子,赤了腳,到小屋門口,推了幾下,推不開,才取了榔頭。

  現在,媽的噝噝沒了。莫非,她醒了?一想媽醒了,猛子又覺得臉上著火了,恨不得一頭紮進地獄的油鍋裏變成白沫。真羞死哩。

  也許,媽一直就沒睡。夜裏,電視上有個當娘的不同意女兒嫁個工人。媽說:“那娃子,傻瓜一個。生米煮成熟飯,還能由了那老妖?”爹卻臭了一句:“誰都養兒女哩。你的姑娘叫人拐了,你咋樣?”記得,媽怪怪地望了自己一眼。

  但猛子溜出去拿榔頭,不是為了“生米煮成熟飯”,而是突然想到了一個鏡頭:瑩兒坐月子時,為怕受風,不敢外出,就在院裏圈個席子,倒些灰,叫她撒尿。席子上有個洞。一天早上,猛子從洞裏看到了一個白P股……今夜,一睡下,白P股就奇怪地在腦中恍惚了。而且,這不是雙福女人的,不是豁子婆姨的,明明安了瑩兒那張清秀的臉。他一下子就著火了。

  真沒臉見人了,他想。一是沒臉見瑩兒。一個鍋裏攪勺子,低頭不見抬頭見。這夜裏的尷尬,白日咋麵對?二是怕見媽。媽要是醒著,在黑裏睜大了眼,瞅他出去,聽到那些話,又見他灰溜溜歸來。嘿,真羞死哩。

  猛子咬牙切齒地恨自己,恨得牙花子都酸了。

  5

  次日,卻一切照舊。瑩兒一如既往地做家務。媽一如既往地忙裏忙外。爹一如既往地托了鷹出去。他又逮了三隻鷹,為挼它們,老順忙了個驢死鞍子爛,常常是丟下紅鷹,托起黃鷹,候的是青鷹,連肩膀架子都腫了,便老是喝神斷鬼。這是他的老毛病,一幹活,眼裏就沒好人,不是打丫頭,就是罵娃子,或是專跟“老禍害”過不去,口舌不斷。一輩子了。

  倒是媽和蘭蘭有些異樣。吃過早飯,媽到北書房裏和蘭蘭嘀咕。忽聽蘭蘭大聲說:“我不說!這事兒,想想都臉紅。你一個當娘的,咋說得出口?”媽邊說:“不說就算了,歪啥哩?”出了屋,見猛子望她,媽一臉慌張。

  猛子明白:媽知道夜裏的事了,叫蘭蘭勸他“往好裏學”。臉騰地發燒了,趕緊去撫弄架上的鷹,倒叫鷹狠狠啄了一下。“這騷毛。”猛子訕訕地罵。

  這鷹的架勢,叫他想到了瑩兒的拒絕。連這毛蟲也欺負自己了,還了得。他突然心緒大惡,去廚房裏切塊蘿卜,戴了皮手套,上前捉了鷹。鷹尖利地叫著,撲打著翅膀啄他。因為有皮手套的保護,猛子由了它啄幾下,將蘿卜狠狠塞入鷹的口中,迫它咽到嗉裏。要不了多久,鷹會很難受。那時,它就會可憐兮兮地咕咕叫。活該。誰叫你欺負老子?澇壩大了鱉也大了?人家喝神斷鬼,是占著人家是爹。你是個啥?屌毛。猛子心裏平順了些。

  懲治了鷹,出了莊門,卻見花球來找他。到近前,花球悄聲說:“嘿,娶個女人套了個罐,生個娃娃上了個絆。真是的。上回那娘們一鬧,奶受了影響,娃兒吃不飽。爺爺叫生發個兔子,給娃兒催些奶。走,我和你捉一個去。”

  “你得問爹?不然,又會把罵我個賊死。”

  “問了……就是他叫我來的呀。他叫我帶那個上過兔子的黃鷹。”

  猛子這才信了。進莊門時,見瑩兒提著豬食桶過來,見了他,也不望,徑自向豬圈走去。猛子臉火一樣燒了。

  老順的聲音傳來:“你去歸去,腿可得利索些……”

  “知道,知道。”老順話沒說完,就叫猛子截了,“玩鷹玩老了,還用你安頓?”他這是借這話題掩飾自己的窘態呢。說完,偷看一眼瑩兒,卻見她專注地看豬吃食。豬的嗵嗵聲很響。猛子吐吐舌頭。

  花球看出了端倪,大聲道:“瑩兒,猛子可偷眼看你呢。小心人家夜裏摸上你的炕。”瑩兒不接茬。花球討個沒趣,推猛子一把。兩人便進屋,取鷹,找了個兔子頭,進了沙窩。

  猛子托著鷹,一路踢柴棵,踢得塵灰亂飛。連踢了十幾個,也沒踢出個活物來。

  “兔子不會藏這兒。這兒常來人,早驚跑了。”花球說。

  “誰說的?哪兒都有。上回,我家後牆的芨芨墩就藏著一個,是個尕兔子,沒經驗。我正出來喂鷹,它出來了,嘿,正好,一送,就把鷹送身上了。兔子鬼,有時腳踩到它身上,它也不叫。去,折個長柴,趕一下。”

  花球跑過去,扭斷一個長柴,一下下掃那柴棵。忽然,草叢裏躥出一個灰丸,一眨眼,就到遠處的沙丘上了。

  “嘿,兔子。”花球大叫。

  猛子手一抖,送出鷹。鷹翅劃氣聲很響。一眨眼,鷹兔已在沙梁上扭一起了。沙窩裏響起兔子淒厲的孩子似的慘叫。“嘿!嘿!”猛子躥了上去。

  鷹一爪刺進兔子腰裏,另一爪插進兔子頭部,尖喙啄得兔毛亂飛。猛子取出兔子頭,遞給鷹,鷹啄起兔頭來。猛子趁機從鷹爪下換出兔子,說:“嘿,這家夥拳勢好得很。爪子盡在要害上。”

  出師順利。兩人興致很高。花球用長柴繼續掃蕩。不多時,又趕出一隻兔子。

  這顯然是隻狡兔。逃命時,它不是一味亡命,而是時時留意箭一樣逼近的鷹。待鷹爪將要插進它的脊背的瞬間,便倏然轉身。鷹一下子躥出老遠。待它轉過頭來,兔子已變成一個灰點。

  “嘿!嘿!”猛子大聲地叫。

  鷹又射了過去,再一次逼近野兔。

  野兔忽然彈向空中。鷹又一次撲空。它一飛衝天。

  “這個膿包。”猛子罵。

  “哎喲,跳那麽高。沒見過兔子能跳那麽高。”花球喘籲籲道。

  鷹被激怒了,盤幾圈,閃電似的紮下。很快,鷹黑丸般彈起,滾下沙坡,翅膀撲扇著,發出慘叫。兔子卻溜下沙窪,消失了。

  “糟了。”猛子叫。

  到跟前,鷹已瑟縮成一團,慘叫著,全沒了那雄視一切不可一世的神態。“蹬了。這鷹完了。”猛子臉色灰白,“爹不罵死我才怪呢。”他伸手在鷹嗉上一摸,手上一片血。

  “幾天就養好了。”花球安慰道。

  “傷是養好了,可鷹完了。它再也不上兔子了。以後,見個死兔子都鬼了。你想,兔子那麽大勁,上個沙坡,颼颼颼的,叫它蹬一下,了得。再說,蹬的又是嗉子,那兒最受不得疼。”猛子唏哩著,抱起鷹,捋幾下,又捋出一片血跡和幾聲慘叫。

  “兔子。”花球叫道。

  一隻兔子在山坡上扭動著。這是從沙坡上的布包裏跑出來的。它的腰折了,拖著後半截身子,拖出長長的血跡。

  猛子抱著鷹,過去,手一抖,把鷹送到兔子身上。鷹卻尖叫一聲,逃難似的躲向一旁,瑟縮著。“瞧,完了。它再也不敢上兔子了。”猛子沮喪地說。

  他撈過兔子,狠狠摔幾下,說:“嘿,你的命倒大。”

  6

  果然,沒等猛子說完,老順就跳了起來:“你個吃屎貨。你是幹啥吃的?你為啥不攆?”“攆了。”猛子嘟囔道。“你為啥不喊?”“喊了。”“放屁。老子放了幾十年鷹,叫兔子蹬了幾回?你天生一個吃屎的貨。務息一個鷹容易嗎?這是地道的好鷹,義氣,拳勢又好。”

  猛子不敢強辯,低了頭,由他罵。

  花球說:“那個兔子賊得很。嘿,一跳那麽高。我還沒見過啥東西能跳那麽高……”老順白花球一眼。花球便住了口。

  “算了。”老伴說,“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是兔子蹬的,又不是人家蹬的”。

  老順吼道,“他們是幹啥吃的?攆緊點,不信兔子能緩過勁來?”

  “喲,那個快法。”花球說,“嗖一下,就老遠。我估摸,火車也沒那麽快。三攆兩攆,都喘不過氣來了,還是差一大截子。”

  “大聲喊,驚動驚動,叫兔子顧不上蹬。”

  花球道:“喊了。嗓子都喊啞了。你聽,現在還啞呢。”

  “那是個老兔子。”猛子悄聲辯解。

  “老兔子?”老順指著猛子鼻子,哆嗦著嘴唇,“老兔子?老子沒抓過老兔子?你以為老兔子就不得了?”

  “上回,你叫蹬掉的……那個……也是老兔子。”猛子低聲說。

  老順朝猛子啐一口,“你再嘴強?糟蹋了鷹還有理了?上回我碰的那是個啥嗎?啊?!是個兔王。”

  花球說:“我們碰的,也是個兔王,那個長,那個大,一躥老遠。”

  老順說,“我碰的那個才是真正的兔王。不然,能叫它蹬了鷹?”不覺間,老順的語氣已變成爭兔王了。老伴笑了:“都是兔王,都是兔王。不就一個毛蟲嗎?嚷啥哩?嚷也沒法了。”

  猛子知道父親的氣出得差不多了,就拿些紗布,出了門,包了鷹的傷口。鷹可憐地叫著,縮成一團,體形竟似突然小了一圈。神態也極為萎靡,似驚壞了的麻雀。猛子撫撫鷹羽。鷹低喚聲聲,像在訴苦。

  剛包紮完鷹,蘭蘭出來了。花球一見蘭蘭,眼睛一亮。猛子知道他們的故事,想借故挪開。哪知,蘭蘭卻對猛子說:“我有事,要給你說。”花球以為蘭蘭找他呢,誰知她卻像見了路人似的冷漠,心便灰塌塌了。聽蘭蘭那話,和逐客令差不多,就告辭了。猛子進屋,撈過抓來的兔子追出,扔給花球。

  猛子估計媽給她說了啥。想到夜裏的事,他懊惱極了。丟人。他晃晃腦袋,有些怕見蘭蘭了,真怕她冷了臉,教育他一通,叫他下不了台。但低頭不見抬頭見,躲也不是辦法,隻好跟了她,到院牆後頭。

  四下裏很開闊,可看到遠處起伏著顛簸而去的大漠。大漠上方,是一疙瘩一疙瘩的雲,翻騰出奇形怪狀來。猛子任目光遊了去,心裏卻在等蘭蘭說出那些難聽的話。誰知,半晌,等來的仍是沉默。一扭頭,見蘭蘭也眯了眼,任目光飛翔。許久,才聽到她不易察覺的歎息。

  蘭蘭明顯變了。沒有了大喜,沒有了大悲,臉上超然了許多。她發話了,聲音木然,很是機械,“媽叫你生米煮成熟飯哩。怕那個‘老插花’生事。”這“老插花”是“老妖”的形象稱謂。老了,頭上仍插個花,妖妖道道,招搖過市,老不正經。這裏指瑩兒媽。

  “啥熟飯?”猛子問。話音才落,他便明白了。村裏人老說,生米煮成熟飯,丫頭成了婆娘。夜裏,他就想做那熟飯呢。瑩兒卻說:“饃饃不吃,在盤兒裏哩。”

  蘭蘭又說:“那事兒,缺德。你可不能當牲口。”猛子的臉騰地燒了,以為她知道夜裏的事了。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就算借給他的膽子,他也不會幹那事了。像那鷹,隻叫蹬了一下,就再也不敢上兔子了。

  聽得蘭蘭又說:“給你明個心。我可是鐵心了。娘家門上不叫蹲了,我就走。死到哪裏算哪裏。那白家的門,我是死也不進的。”

  “誰又攆你呢?”猛子說。他見蘭蘭的臉比鐵還硬。這表情,在雙福女人臉上也老出現,便想:“這女人們,咋一說變臉,就換個人呢?馴順起來,貓一個。硬起來,嘿,怕是比發威的野豬,還硬手幾分呢。”

  蘭蘭眯了眼說:“那事兒,強求不得。強扭的瓜不甜。你別聽媽的話……反正,我是鐵了心的。屍身子也不願進白家門!你可把你的路走好,不要露水曳到半山坡。”說著,一扭身,進了院門。

  猛子愣了半晌,才明白蘭蘭的意思。那話兒,翻譯明白些就是:她死心了,白家不會饒她。不饒,就要往娘家拉瑩兒。一拉,他就是和瑩兒結了婚,也會“露水曳到半山坡”,半路裏打光棍。

  那事兒,麻煩著呢。猛子想。

  他幹咽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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