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關口子上雷吼了,黃河灘落了個雨了。”
1
蘭蘭去神婆家,學“斬赤龍”法。
這是個方便法門,煉好了,女子就斷了月經。據說,月經不斷,修行就有障礙,好容易練下點根基,一流血,功全沒了,所以,女子修道,先得斬龍。那方法,說來簡單:守神於膻中穴,心不外馳,魂不亂遊,久而久之,氣凝於竅,就能斬了赤龍。自上回流了娃兒,因情緒不好,也因下地幹活,沒休養好,下身的血水淅淅瀝瀝,從沒斷過。雖用過幾付藥,沒頂大用,也沒錢再治。後來,聽媽說,鳳香原來也是這號病,一修煉,嘿,病好了。蘭蘭想,反正不花錢,試試吧。
蘭蘭每天都修煉,樂此不疲。她需要“金剛亥母”,那孤單無助的心需要個依靠。
女兒的死,哥哥的死,總在提醒她一個事實:“她也會死的。”一想到死,巨大的空虛撲麵而來。一茬茬的人死了,一茬茬的人消融於虛空之中,留不下半點痕跡。他們是掉進了深不可測的黑洞?還是被融化成了虛空?不知道。一想到某一天,自己也會像青煙般從世上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就會不由自主地哆嗦。
真“人死如燈滅”嗎?滅了,就永遠滅了嗎?
若真是燈倒好,總會有人點亮它。可誰來點亮我那苦命的哥哥和女兒?誰能?
蘭蘭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心中,她一聲聲發問,可回答她的,總是靜默。靜默過後,蘭蘭卻更加頑強地發問。那個叫“死亡”的黑洞叫她恐懼。那裏麵盛的,莫非是那種叫“硫酸”的液體,會化了骨,化了肉,化了一切,最終將液體自己也化了,還原為那個巨大的黑洞?
億萬生靈進了黑洞,黑洞卻依然那麽空堂,聽不到一點兒回音。《西遊記》裏的無底洞還有底。而你,“死”,莫非是真正的無底洞?
蘭蘭回答不了。誰也回答不了。金剛亥母便在命運中笑了。她告訴蘭蘭:那黑洞,不是無底洞,而是一個循環往複的管子,一頭叫生,一頭叫死。生命的水流呀流呀,忽而叫生,忽而叫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生命的水,會永永遠遠流下去。
你的女兒引弟,仍在那管中流著,匯入無數無量的水分子中,忽而叫這個名兒,忽而變那個姓兒,忽而進這個容器,忽而入那個小池……“引弟”,不過是流入你的容器時暫時的名兒。
是嗎?
是的。憨頭也是。等到有一天,他們迷了的本性醒了,便會躍出管子。要本性覺醒的法兒隻有一種,那就是:修煉。
蘭蘭於是修煉:盤腿打坐,靜心調息,正身遠慮,心不外弛,意觀本尊形貌,心誦本尊真言。
瑩兒啞然失笑。
笑了幾次,瑩兒就不笑了。她發現,蘭蘭是認真的。她一上座,就成唐卡上的亥母了。那份寧靜,那份超然,每每叫瑩兒不可思議。這種修煉,一日四次,修煉時,蘭蘭就那樣凝成本尊。相較之下,婆婆就鬆懈許多。她隻是上香,磕頭,做些供養而已。
瑩兒無法理解蘭蘭為啥有這麽大的變化。她不知道,幾次死亡,已使蘭蘭換了個人。她經過了煉獄,烤問了靈魂,踏上了另一條求索之路。
2
這天,白福來叫蘭蘭回婆家。白福先軟後硬,蘭蘭卻軟硬不吃。白福說:“人嘛,誰沒個錯呢?以前,是我不對。有個再一再二,沒個再三再四。你再原諒我一次,成不?”蘭蘭不說話,半閉著眼睛,像個泥胎。白福又說:“人嘛,一個混世蟲,較那麽真做啥?”又說:“反正,我可是豁出去了。你好我也好。你不好,刀子哩,槍哩,我啥都幹得出來。”又說:“弄不好,一個炸藥包,啥賬都結了。”
蘭蘭卻起了身,伸個懶腰,長長地喊一聲:“媽——,我可打七去了。”然後,就朝金剛亥母洞走去。白福咬了牙叫:“我看你上了天。”又進了小屋,對瑩兒說:“媽叫我帶個話:這騷鳥好了,你也好。她若是狠下心給你娘家的臉上劃黑道兒,那你也拾掇一下,跟我走。不管咋說,是換親的。不信,還拿不住她。”瑩兒淡淡地說:“你去給媽說,你們的事少攀扯我。憨頭死了,我還有娃兒哩。我生是陳家的人,死是陳家的鬼。你們想往娘家撈我的屍身子也成哩。”白福說:“你也別唬我。咋說,你也是媽十月懷胎掉下的肉,你又不是從石頭窪裏迸出來的。媽的話,你不聽?”瑩兒眼裏便含了淚,說:“你去給媽說,我已死過一回了。叫我好生安穩一陣,成不?你們的啥賬,你們自己結去。攀扯我做啥哩?”一見瑩兒的淚,白福的心也軟了,說:“其實,我也知道你心裏苦……要說,你還年輕,要把你的路走好,也不要太死心眼。媽其實還是為你好。”瑩兒抹把淚:“我的心我長著哩。我知道咋活哩,隻求你們別太逼我。我有我的活法。”白福道:“我不逼你,可媽難說。一提這騷鳥,媽就成氣葫蘆了,恨不得把她撕成八片兒。人家要真死了心,你也得聽媽的。”瑩兒待了一陣,又說:“你去對媽說,若真還把我當女兒看待,就好生叫我自個兒活,少再把兩件事往一塊兒攪。成不?”白福說:“啥兩件事?本來就是一件。她不過去,你能過來?這換親,粗看是兩件事,其實還不是一件?”瑩兒抹淚道:“這麽說,我連個安穩寡也守不了?自小到大,我沒硬拗過媽。這回,我就鐵心拗一次。你去給媽說,再不要軟刀刀細繩繩割我了,叫我好生安分幾天。”白福望瑩兒幾眼,嗓門忽地啞了:“成哩。妹子,我去說……我也大不了打光棍。沒啥?真沒啥?”往臉上摸幾把,卻摸下一把水來。
猛子媽在另一個屋裏隱隱約約也聽了些。書房和小屋間有個小洞,供貓兒進出,伏下身子,耳貼小洞,另屋裏的動靜能聽個大概。越聽,她的臉越白,又想到兒子憨頭的死,淚也不由得流了出來。
“起外心咧!”她拖著哭音說。話一出口,連她也奇怪。她耳裏明明聽到的是瑩兒鐵心的話,咋一到她心裏,就覺得她起外心咧?是不是她也覺得,蘭蘭一來,瑩兒就得去?
“啥事?”老順問。
“白福叫瑩兒回娘家哩。”
“去不?”
“說是不去……可是能由了她?誰也知道是換親。憨頭又那樣了。就算不那樣,這邊的回來,那邊的也要走。規矩在那兒擺著。何況,憨頭……嗚嗚嗚……”她哭出了聲。老順皺眉道:“你小驢娃放屁自失驚啥哩?人家又沒說走?到哪山,打哪柴。”
老伴抹把淚,“你想,人家娘家是省油的燈?蘭蘭一來,那口氣,誰能咽下去?”
“叫蘭蘭回去不就得了。”
“回去?你個老賊,又想把丫頭往火炕裏攆呀。這回,渾身上下,連塊好肉也沒有。”
老順冷笑道:“誰家的兩口子不打架?你當新媳婦那陣,懸乎乎叫老子一腳踢死,你忘了?誰沒個錯呀?人家改了就成。”
老伴撒潑似的道:“改?三改四改,丫頭早叫人家捶死了。我知道你是個黑心老賊,腸花五肚裏都不幹淨。丫頭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就連死活都不顧了?”
“呸!”老順大怒。他很想朝那黃臉上扇幾把掌,忍了幾忍,才沒出手。
聽到動靜,瑩兒過來了,“又是啥事?刀槍矛子的。不能靜一靜?”
老順氣呼呼道:“瑩兒,我也知道你的難處,誰都是娘老子養下的。你要想去,我也不怪你。”
瑩兒明白他們拌嘴的緣由了,笑道:“這話說哪裏去了?娘家是娘家,我是我。我還有娃兒呢。”
“就是。你個老賊。”老伴咆哮道,“人活著,為個啥?還不是為個養兒引孫,誰像你個老賊,活了個路斷人稀。”
老順笑了:“好,好,我承認我路斷人稀。”又對瑩兒說:“她怕你要走,正朝我撒潑呢。”
瑩兒笑道:“誰又走呢?話總得叫人家說。”又意味深長地說:“我呀,攆我,也不走。”就出去了。
老伴才得了保證似的鬆了口氣。許久,又說:“二十來歲,要說,守寡是嫌歲數小了些。咋說呢?大頭媽也是二十來歲守寡的,不也過來了嗎?”
“你守不?”老順忽地來了氣,“你動不動守寡守寡的。要是我死了,你守寡不?”
老伴又像給打暈了似的,眨眨眼,張張嘴,許久,才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是個啥鳥?我憑啥給你守寡?我還巴不得你早死呢。想叫我給你守寡,你還沒修下哩。”
“你當然。你當然。”老順笑了,“那你以後少說守寡。那話兒難聽。你一說,活脫脫一個閻羅王。”
老伴這才明白老順的意思,鼓鼓嘴,想發作,不知又想到了啥,卻笑了,“你個老賊,不叫守寡?安了啥賊心?我可想用驢籠頭,換個頭巾戴呢。”
這“驢籠頭”,是月兒媽的外號。某夜,月兒媽悄悄打發媳婦替她去值夜守水,自己卻睡在媳婦屋裏。半夜,月兒爹溜上炕來,塞了塊新買的紅頭巾,親熱了一番,說:“喲,還是我娃的東西好。那老嫁漢的,早成驢籠頭了。”第二天大清早,卻見老婆子頂了那紅頭巾掃院子。老漢就問:“老妖,你哪來的頭巾?”月兒媽響響地回答:“驢籠頭換的。”
老順晃晃腦袋,沉了臉,說:“你咋能開這種玩笑?”話音沒落,卻又笑了,“老不正經。”
一說一笑,媽心裏的疙瘩化了些。送走白福,就燙了麵,炸了油餅子,給瑩兒端了厚厚的一疊去。
夜裏,媽思前想後,越想心裏越毛,咋也睡不著了。按她的經驗,瑩兒媽不會善罷甘休,總會鬧一鬧的。而且,瑩兒終究拗不過她媽。打折的骨頭往裏戳哩,畢竟是人家肚裏掉下的。而且,自己總是心虛。不管咋說,叫人家二十來歲就守活寡,也覺得不是回事兒。叫她離去,又舍不得。她烙餅似的折騰到半夜,忽然想出個法兒,就搗醒老順,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思謀了一夜,像瑩兒這種性子的,實在不多。白家終究要鬧。守寡也不是個長久的法兒,能不能像人家那樣……那樣……小叔子招個嫂子?”
“睡吧睡吧。”老順煩躁地說,“到哪山,打哪柴。你半夜三更,胡吱吱啥哩?”
老伴於是靜了。一會兒,又搗搗老順:“我估摸,隻有這法兒能留住瑩兒。”
老順卻響響地打呼。
老伴再搗搗他,“你想,蘭蘭一來,人家娘家終究要鬧。畢竟是換親,瑩兒一走,可要帶去娃兒呢。憨頭連個根也沒哩。”
老順這才醒了。他大睜了眼,望很黑的夜,許久,問:“誰?靈官?”“靈官小哩。猛子吧。”“屁。齊神婆已經問下了。人家那邊都回了話兒,催著訂婚哩。你叫我老嘴實臉的,說話不算數,人家罵鬆溝子貨哩。”老伴靜了一會兒,又說:“那好辦。猛子不是還有些事兒瞞人家嗎?找個人一說,人家就不願意了。”老順說:“寧坼十院廟,不訴一緣婚。誰會幹這缺德事兒?”“八字還沒一撇呢,算啥婚?找個人,通個風,報個信兒,叫人家先說不情願的話,既不得罪神婆,又能回了這事兒。”老順想了一陣,覺得老伴的想法有道理。別的不說,能省下一疙瘩錢呢。
3
次日清晨,老順去白虎關,叫來毛旦,叫他去挑猛子的婚。
毛旦一聽,就齜出黃牙,哧哧地笑了:“幹這活兒?誰都比不過我。我不說別的,隻說他和雙福女人的那檔子事。”老順唬了臉道:“別喧嚷太凶,鬧個滿城風雨……能不能換個別的理由?”毛旦說:“成哩。也不能把猛子的名聲弄得太臭,人家才活人哩。名聲太臭,怕連個母的也拴不下……我不說少的,隻說老的。我就說:‘哎呀,你們把丫頭往火炕裏推呢。別的不說,那公公,可不是平處臥的狗呀,扒灰,搞嫂子,當燒白頭,啥沒幹過?活脫脫一個老叫驢呀!’成不?”
老順狠狠朝毛旦脖裏砍了一掌,“你咋能這樣作踐老子?不行!”又指指老伴,“說她吧。”
毛旦說:“成哩,誰也成。我就說:哎呀,你們想把丫頭嫁那家?得先送少林寺裏,嘿兒哈兒的,練成個武鬆才成。為啥?單說那婆婆,活脫脫一個母老虎,脾氣又壞,人又邋遢。垢甲打得門響哩,抹布擰得水淌哩。屋裏的齷齪能壓塌炕,剩飯坨坨兒堆成了山。成不?”
猛子媽卻笑道:“成哩。作踐成啥樣也成哩,隻要把這婚挑了。”老順樂得咯兒咯兒笑:“毛旦,你咋把她的底細摸了個清?你把這老禍害畫了個活。你能當畫家呢。”老伴也笑道:“就是。想不到,你還是我們老兩口的貼心人哩。不說別的,單是那老賊的嘴臉,就叫你認了個清。當姑娘那陣,若聽了這幾句,就是去當尼姑,也不會嫁到陳家門上來。”
毛旦得意地哧哩幾聲,又問:“要不要把那驢籠頭的事也按在順爸頭上?”老伴笑彎了腰,“成哩成哩。”又對瞪圓了眼卻忍不住笑的老順說:“你可得給我生發個紅頭巾,免得叫人白背了名。”
老順好容易才忍住笑,“毛旦,你個賊砍頭的,你咋作踐這老妖也成,可別往老子頭上扣屎盆子。就上回,鳳香逃計劃生育鑽老子的被窩,叫人傳了個瘋狗揚塵。一提猛子,人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仿佛我也成那號貨了。你一作踐老子,天都要刮黃風了。”
“這事兒,我倒忘了。”毛旦笑道,“成哩。這事兒,總能給人家說吧?這總不算白嚼你吧?這可是有人經,有人見的。你人當百眾的,明打明地摟了人家的媳婦睡覺。這事兒,別人可幹不出,除了順爸。”
老順跳下炕,按倒毛旦,用鞋底重重地在他的P股上扇幾下,才笑道:“先給你打個記心,叫你知道啥該說,啥不該說。說好了,老子給你三十塊的跑腿錢。說不好,我可要……要……挑你的懶筋哩。”
毛旦這才收了笑:“知道,知道。不就是開個門縫兒,放個風風兒,念個經經兒,能叫他想了去,不能叫他聽了去。”
“這就對了。”老順說。
猛子媽笑著端來油餅,美美地招待了毛旦一頓。
毛旦問明了地方,才擠眉弄眼地走了。
4
白福一來,瑩兒心裏就沉甸甸了。白福把一個她早已模糊的事實又提醒了:“換親”。她知道媽的脾氣,要強了半輩子,嘴要強,心更要強。蘭蘭一回娘家,媽定然覺得麵子上無光,肯定要報複。其方式隻有一種:叫她也回娘家,而且一定要叫她帶上娃兒。對婆家來說,才是最重的報複。
一望娃兒,瑩兒就覺得一切都有了意義。明知道,心中的希望隻能是夢。但有夢,總比無夢好。婆家的環境雖也壓抑,但總有許多能激起回憶的東西。而那回憶,總令她產生一種眩暈的幸福。就是在這小屋裏,她和靈官有了第一夜。那是怎樣刻骨銘心的一夜呀!靈官笨拙的吻,她機械而熱烈的回應,沸騰的情緒,銷魂的瞬息,靈魂的默契,無言的相思,都沁到這小屋的每一處了。這是瑩兒靈魂中最美的角落,也是她最不願意舍去的樂土。每到深夜,那門上的鎖吊兒一被風吹動,她就覺得靈官要進來了。瞧,他在那兒躡手躡腳、東張西望呢?他屏了呼吸,漲紅了臉,輕輕地推門呢;他進來了,帶著月光似的一抹寒氣,在蹭腳上的土呢?正伸出了摸索的手呢?他上來了……我的靈官。瑩兒便痛苦又幸福地呻吟了。而後,淚流滿麵。
小屋,我的小屋。
這小屋的一切,都那麽熟悉而溫馨。好些畫麵晶出了,正朝瑩兒笑呢:有靈官裸露的身子,有兩人扭曲的肢體,有悄聲沒氣的情話……說情話時,靈官便頂了被子,摟了她,貼在她耳旁說:“悄點,那個貓兒進出的洞裏,啥都能聽見。”瑩兒就說:“聽見就聽見。”但除了控製不住的那幾聲呻吟外,兩人總是悄聲沒氣。後來,瑩兒的印象中,最令她迷醉的,就是這悄聲沒氣。悄聲沒氣的笑,悄聲沒氣的動作,悄聲沒氣的情緒激蕩,悄聲沒氣的心跳和狂亂。這便是偷的魅力。一次,靈官悄聲沒氣地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瑩兒就狠狠地咬他耳朵,“你個挨刀貨。偷著了,就不好了?”
一切,都發生在小屋裏。
可現在,媽卻要她離開小屋,回到枯燥乏味、整天吵呀鬧呀的娘家。瑩兒打心底裏不願意。
這兒有瑩兒喜歡的一切。除了小屋外,還有後院。就是在後院裏,瑩兒第一次拋出了愛的繡球。靈官卻落荒而逃了。每次想來,總覺有趣……還有西湖坡,那可是瑩兒的太虛幻景呢,一想,心裏就湧出了“花兒”:“白牡丹掉到河裏,緊撈吧慢撈著跑了;人世上來了好好地鬧,緊鬧吧慢鬧著老了。”冤家,你該好好地“鬧”呀。咋像掉到河裏的白牡丹了?我緊撈慢撈,你還是跑了……還有大漠,那是多麽神奇的世界呀!靈官,你記得那個打沙米的夜嗎?記得那冷清清孤零零的星星嗎?你抱了我,想擋那砭骨的寒涼,卻總是徒勞。記得那一夜,好冷。但那又是我生命中最熱的一夜,知道不?冤家。
離了這一切,總是心不甘。
瑩兒當然也知道,媽也不甘心。心頭肉似的女兒換了個媳婦,卻又飛了。兒子又打光棍了。可是,媽,為啥不叫我靜靜地活一陣呢?我多想靜靜地活一輩子。啥都不圖,隻帶了這娃兒,悄悄地活著,等那個狠心的冤家。等來了好,等不來也好。一輩子能有個盼頭,總比沒有好。媽,你要強了一輩子,卻連個盼頭也沒有。為啥不叫我有個盼頭呢?媽。
瑩兒忽而流淚,忽而沉思,不覺間,已午後了。因為炸了油餅,沒做午飯,倒也清靜。
嚼了幾嘴油餅後,月兒來了。她已把錄下的“花兒”都學會了。唱得雖不本色,但調兒是準確了。瑩兒就打起精神,又教了幾個花兒“令”:馬營令,白牡丹令,尕馬兒令等。月兒又錄了。
錄了幾段後,瑩兒便再也沒興致了。月兒看出瑩兒心事重重,想問,又怕勾起她過去的痛來。正沒趣間,猛子媽隔屋裏喊:“月兒,你來,我問你個事兒。”
月兒過去。猛子媽便口對她耳朵,說了與老順夜裏商量過的事兒,叫她探探瑩兒的口風。
“你想,人家會同意嗎?”月兒感到好笑。
猛子媽撇撇嘴,“她有個啥不同意的,猛子還是個童身娃兒呢。”
月兒忍住笑,沒揭猛子“童子娃兒”的老底,又問:“猛子同意嗎?”
“不同意?還由了他了。娶個媳婦,得牛大一疙瘩錢。他抱來,老娘給他娶個黃花姑娘。”
月兒點點頭。回到瑩兒小屋,她總想笑,也總想按猛子媽的吩咐探探瑩兒的口風。不知咋的,卻死活張不開口。
直到離去,月兒還是沒探上個口風。
5
後晌,毛旦咋咋呼呼進了院子。一看那架勢,老順就明白:事成了。
果然,老順還沒問,毛旦的唾沫星子就迸了一院子:“哈,那個老插花,可嚇壞了。我還沒說完,她的臉就白了,嘴裏乖乖乖乖地叫,頭上的冷汗珠子骨碌碌滾……”老順打斷毛旦的話:“你咋說的?”毛旦不答,卻挑挑眼角,反問:“你猜,我咋說?照你的心思兒,我該作踐猛子?”媽忙說:“咋能作踐娃子,人家才活人。”“就是呀。”毛旦說:“我也是長心的。有心把猛子作踐一頓,又怕將來沒人給他當媳婦,隻好委屈你們老兩口了。”老順道:“該。這老妖,編排了一輩子人,也該著你把她編排一頓。時候一到,惡有惡報啊!”毛旦縮縮脖子,哧哩幾聲道:“我也這麽想過。可又想,光編排人家嬸子也不公平。我可是個清官,不能拿偏刃子斧頭砍人。要編排,老兩口子都編排。反正,你們早成了腳後跟上的垢甲了,狠狠剮幾下也沒啥。”
“成哩成哩。”媽笑道。
老順催道:“你咋個編排法?快說。”
毛旦忽而摳指甲,忽而聳鼻頭,忽而瞪眼睛,拿腔作態一陣,看到老順要惱了,才說:“我就說:親家——我可是稱她親家哩。嘻嘻,你可把姑娘送到好人家了。那老公公可賢德得很,可會疼人哩。那婆婆,更沒得說,可會替換媳婦子哩。”
“你咋這樣說?”猛子媽嗔道。
老順白老伴一眼,“嘴夾緊!叫人家說。”
“我一說,那個老插花,眉毛都飛起來了,說就訂婚,訂了婚,過完年,就叫他往婆家拿人。我說:該。越早越好。那老兩口兒,可是個有趣的人哩。老婆子去澆水,媳婦兒頭疼,睡在小屋裏。哎呀,這老公公看到媳婦子一個人在家,就去買頭巾……”
老兩口笑了。老順道:“屁。咋把這事按我頭上了?”
毛旦道:“我說,哎呀,那婆婆可是個鬼精靈,眉眼兒一動,就知道老頭子的心思,就回來,叫媳婦子澆水去,自個兒睡在媳婦子的炕上。一會兒,老公公來了。你們笑啥,往下聽……就摸上炕,給了頭巾,後來就燒白頭了。老公公說,哎呀,還是我娃的好,那老嫁漢的,早成驢籠頭了。第二天,婆婆頂了頭巾,掃院子。老公公問:哎!你哪兒弄的頭巾?婆婆說:驢籠頭換的。你說,這公公好不?可疼媳婦子呀。親家,你的丫頭去了,吃香的,喝辣的。丫頭頂紅的,女婿戴綠的。好不?”。
老兩口好容易才忍住笑,“人家咋說?”
“咋說?那老插花,眼都直了,說,乖乖,這號老牲口,頭想成個蒜錘兒,也不給他丫頭。又問我那老牲口叫啥來著?我說叫陳順,人叫老順。”
“唉呀,毛旦。”老順說,“你少作踐我兩句成不?明明是人家幹的,按我頭上幹啥?”
“人家不是挑婚嗎?”媽笑道,“人家最後咋說?”
“人家罵神婆哩。”
媽吐吐舌頭:“乖乖,叫齊家幹媽挨罵了。”
老順說:“那有啥?把那些退來的禮物給了神婆,還個情。”
老順摸出三十塊錢,給了毛旦。毛旦接了,嬉皮笑臉地走了。
挑了婚,又沒得罪神婆。老兩口輕鬆地笑了。
瑩兒進了書房,老兩口仍在笑。媽問:“月兒說啥了沒?”瑩兒說:“那丫頭,是個話殼子,心裏有一句,嘴裏吐十句。”“你咋想?”瑩兒不解地望望婆婆,說:“我想啥……活人嘛,還是少想一點,想多了,腦子疼。”媽說:“就是,啥都是順其自然地好。”
“就是。”瑩兒取了幾塊油餅,笑笑,給“打七”的蘭蘭送去。
瑩兒並不知道,她已成了鏊板上的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