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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老順托了兔鷹,去大沙河,想驚出兔子來。村子周圍有許多柴棵和崖頭,裏麵常有野兔。每天吃過晚飯,老順便托了鷹,邊消食,邊拿個棍兒撥拉柴棵。有時,裏麵就會彈出個灰丸,三彈兩彈,就到遠處了。老順手一抖,那鷹就筆直地射了去,射出滿沙窪的野兔叫聲。

  正是捕鷹季節,大沙河裏有好些網。網中間,有放雞兒的,有放鴿子的,想誘鷹入網。大頭損失了幾隻雞,卻連個鷹毛也沒逮住。老順當然知道毛病在哪裏,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隻好嘿嘿。毛旦雖網了個鷹,但不會解疙瘩扣兒,三解兩解,倒弄壞了鷹毛,把個雄突突野性十足的鷹弄成可憐兮兮的毛蟲了。那鷹,即使挼好,也損了威風,翅膀兜不住氣,三攆兩攆,野兔早不見了。即使僥幸攆上,也降不住兔子,反倒給撈到地上,撈出一地的狼狽來。

  一群人正在網前嘰喳,老順以為又網住了鷹。近前,卻發現是幾個外國人。老順眼裏的外國人一個樣兒,鷹鉤鼻子,臉上脖子裏盡是毛。老順在涼州城裏見過幾回。但沙灣,卻是第一次來外國人。

  一群圍觀的娃兒正拍了手唱——

  美國高鼻子,

  吃了中國麵皮子,

  辣子嗆了一鼻子,

  跑到河邊洗鼻子,

  癩蛤蟆鑽了一鼻子,

  進了醫院看鼻子,

  醫生說要割鼻子,

  哎喲我的美國高鼻子。

  老順笑了。那些外國人並不知道娃兒們正唱他們,依舊咿裏哇啦地說話。一個陌生的中國人正點頭。

  村組長大頭一扭頭,看見老順了,道:“正說他呢,他來了……老順,這下,你可發財了。人家買鷹呢,一隻給兩千。”

  “兔鷹?”

  “不是兔鷹是啥?賣你的老屌,人家又不要。”大頭朝那些人說,“這老漢,可是挼鷹專家呢。”那中國人朝外國人哇啦幾聲。外國人便過來了。

  老順心裏打起了小九九。他想把一隻傷鷹出售。那鷹,叫兔子蹬了一下,蹬破了膽,一見兔子,就縮成一團,吱吱嚀嚀,成可憐蟲了,不如賣了;卻又覺得騙人家不對,遂問:“蹬了的要不?”翻譯問:“啥蹬了的?”“叫兔子蹬了一下。”

  “死沒死?”

  “活得急哩冒跳呢。隻是……隻是……日後不捉兔子了。”邊說,老順邊心虛地窺翻譯。翻譯咕嚕一陣,又問:“能飛不?”“當然能。”毛旦接口道:“啥都能,能吃,能飛,就是不一定捉兔子。”

  誰知,那高鼻子卻機器人一樣,生硬地說起了中國話:“要,要,給一樣的價。”邊說,邊伸出手來,去摸老順手上的鷹。鷹尖銳地叫起來,扇著翅膀,東躲西躲,卻沒啄擊。老順很奇怪,這鷹,莫非也認出他是外國人,不敢發威?誰知,那鷹突然扇翅幾下,朝那隻毛手啄去。那人沒提防,疼得甩了幾下膀子。

  “這隻,我買了。”那人邊生硬地說,邊掏出一個皮夾子,數了一疊錢,“兩千。”

  老順頭一下子大了。乖乖,真是新嶄嶄百元一張的票老爺。那聲音,脆響。老順覺得在做夢,一抬頭,日頭爺卻明晃晃朝他笑呢。聽得娃兒們叫:“喲——,順爺發財了,順爺發財了。”又見毛旦訕訕地笑。那笑,明顯帶有忌妒味道。大頭卻接了錢,數數,塞給老順,“拿著,見錢不抓是傻瓜。”老順做夢一樣,捉了。

  “噢,順爺發財了。”娃兒們叫。

  老順臉紅了。挼半輩子鷹了,還沒賣過一隻呢。倒是送過幾隻。關係好的,一見,就說:“老崽,嘴裏淡出鳥了,給我務息個鷹。”有時,他就說:“成哩。”就給挼一隻,放幾回,等鷹的性子穩定了,就送過去。誰又計較過啥呢?現在,一隻毛蟲,就要人家兩千票老爺。這不是和騙人一樣嗎?老順臉上火一樣燒。大頭卻笑道:“這算啥?人家一轉手,一本萬利呢。”

  “就是。”那外國人也生硬地說,邊說,邊解開一個袋子,取出一個亮亮的東西,一搗鼓,竟成個鳥籠了,叫老順把鷹放了進去。

  許久了,老順仍似在夢中。時不時的,他偷偷掐掐大腿,覺出疼了,就相信是真的。不掐了,又恍然如夢了。那新嶄嶄的票老爺把心淹了,不能叫他明淨地思維。

  毛旦說:“順爸,可要請客呀。”

  “當然,當然。”老順機械地說,卻擔心:“他們,會不會反悔?”看到那幾個外國人在高興地笑,便想:“說不準,他們真一本萬利呢。”心遂安了,又說:“家裏還有鷹哩。”

  “人家不急。”大頭笑道,“人家住幾天哩。住在我們家。”

  老順朝外國人笨拙地擺擺手,學了那電視上的人,做個“再見”的姿勢,口中也不自覺地“拜拜”了一聲。

  見鬼了。他想,這錢一多,就把人“燒”出病了。

  那幾人大笑起來。大頭說:“人家又不是美國人,人家在巴基斯坦。”老順隻記住了“巴基”二字,竟當成“疤雞”了。他想,還有叫這名字的?這“疤雞”買兔鷹,越加成“疤雞”了。那鷹嘴,一鵮一個疤。

  轉過牆角,老順鬆開了攥緊的手。那錢,早叫汗水溻濕了。老順四下裏望望,抽出一張,對著日頭看,水印倒也清晰。又照了幾張,認定是真錢,才取出個髒兮兮皺巴巴的手絹,包了,放進最裏麵的衣袋裏。

  2

  大頭院裏,黑壓壓盡是人。有幾個遠處來的,也帶了鷹來,髭毛郎當的。“疤雞”們沒看上。老順認出,那是老鷹,就是去年或前年挼的鷹,不是當年鷹。玩這號鷹的人,不會捉鷹,不會挼鷹,向熟人要一個,捉個兔子解解饞,到春上也舍不得放,又沒啥好喂的,就成這樣了。這鷹,可以說是廢物了:捉兔子,沒鷹的威風本事。放回山裏,也過不了冬,寒流一到,命就盡了。人家“疤雞”花幾千元,當然要當年鷹,而且要毛片無損,雄風猶在的。那幾人顯然不甘心,一次次問。翻譯都有些不耐煩了,一臉厭惡。

  老順又帶來了家裏的兩隻鷹,一進門,“疤雞”的眼又放光了。老順因此認定:“疤雞”能掙大錢。那眼神,跟貪財鬼見到金子沒啥兩樣。

  “賣不?”翻譯問。

  “當然賣呀。”大頭替老順答了。老順隻嘿嘿兩聲。他不想太張揚,因為好些人眼裏,已露出“見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的目光了,尤其那幾個老鷹的主兒。

  高些的“疤雞”利索地解了袋子,利索地裝好籠兒,利索地籠了鷹,利索地數了錢。老順盯著那隻長了黑毛的手,心裏默數翻動得嘩嘩直響的票子。等那手伸過來,他馬上接了,一張張撚,數了幾遍。

  這時,老順不再有做夢的感覺了。而且,他認定,“疤雞”們能嫌大利。千裏做官隻為財。人家“疤雞”,萬裏買鷹,沒賺頭,誰願幹?這一想,就後悔自己沒多要價。因為買賣的規矩是:滿天要價,就地還錢。你要個五千,他出個兩千。兩頭各讓幾步,也有三千多。三隻鷹,就多賣三千多塊。乖乖,一年莊稼兩年苦,才混個肚兒圓。三千,可不是小數目呀。他偷眼望“疤雞”,見他們嘰裏咕嚕談得正歡,心裏越加後悔。

  但一看那老鷹主兒灰溜溜的樣子,老順又笑了。往前瞭,不如人。往後瞭,人不如。以前,不知給人送了多少鷹呢,誰又見個錢毛來?人心不足蛇吞象呢。再說,咋能和人家“疤雞”比?人家是老外,“疤雞”掙得多,是人家的本事。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騾子馱不成。成了成了,夠了夠了。抓不住鷹連個錢毛也換不來的人多著呢。他們不也得活嗎?老順晃晃腦袋。

  老順把那疊已攥出水來的錢裝進內衣。這次,他沒掏那手絹,因為裏麵有兩千多塊錢。掏出來放這些,就把那些也暴露了。富不可外露。四下裏,賊勾勾有多少眼睛呢?難保裏麵沒有不學好的紅眼賊娃子。手絹裏的錢,早該放家裏的。可家裏,也沒個保險地方。尋常,老順把錢放在氈底下,或是鞋子裏,時時變。一次最多也不過放個百十塊,大多時候是人等錢,不是錢等人。所以,哪兒放錢,不是個大問題。現在,天上掉下個金元寶,突然有了這麽多錢,老順倒有些發愁了。

  那做夢的感覺又出現了。看到胸前鼓鼓的地方,就明白是真的。一覺出腦袋悶悶的脹,又恍然如夢了。卻不敢四下裏望,此時,他是明星,定然有幾十雙眼睛盯著他呢,心也不自在了,往邊上移了幾步,覺得走路也不像往常了。往常,他覺不出走路,反倒走了幾十年。今日,一覺出走路,卻發現胳膊不像胳膊,腿不像腿了。該甩的不甩,該邁的不邁,配合也不和諧。想來,成電視上的機器人了,怕叫人笑掉大牙哩。

  卻沒笑聲。

  老順詫異地費勁地抬起頭,卻發現人們並沒望他,都把視線集中到“疤雞”們身上了。“疤雞”們正整理那個怪怪的旅行包。裏麵,有各種花花綠綠的玩意兒。還有一些塑料袋,裝了黃蒼蒼油嘩嘩的肉。那肉沒膘份,也看不出是牛肉羊肉還是豬肉。但那顏色,和老順最愛吃的鹵豬蹄一樣,定然很香。這次,老順想,一定多買幾個鹵豬蹄,美美吃一頓。幾十年了,沒好好過一次癮。有時,他也潑出命來去買他一個,可狼多肉少的,娃兒們你一塊,我一塊,進老順口的,不過是幾塊蹄筋。這次,多買幾個,吃個滿肚子。這一想,老順嘴裏滿是口水,他趕緊咽了。

  高些的“疤雞”取出一袋新鮮牛肉,用一把怪模怪樣的刀切成條兒,揭開籠上小口。肉才進,就叫鷹吸入肚裏了。老順大驚。因為挼鷹的最忌諱喂鮮紅的肉。這肉,喂不了幾次,鷹就有了膘份。一有膘份,性子就野,一放,準飛得不見影兒了。即使要喂牛肉,也要在水中泡幾天,泡去血水後,才能喂鷹。他把這些告訴給翻譯。

  “鷹肥了,上不兔子。”最後,老順補充道。

  那翻譯才咕嚕幾句,“疤雞”們就大笑起來。老順不知他們笑啥。那翻譯也笑了,笑一陣,才解釋道:“他們,又不抓兔子。”

  不抓兔子?那,他們作啥呢?用這麽多錢,買個毛蟲,看樣兒又沒啥樣兒,就問:“不抓兔子,抓啥?”

  “玩啊。”翻譯輕鬆地說,看到老順疑惑,又解釋道:“那兒,王宮裏的人,就愛玩這個。瞧,這外表,多威武。國外不是興養寵物嗎?別的國家養狗呀貓呀,巴基斯坦人愛養鷹。”

  噢,老順明白了。毛旦卻笑道:“這外國人,怪不嘰嘰的,偏要養個鷹。錢多了,多養個小妞兒也成,養啥鷹?”院裏人這才笑起來。

  別看大頭院裏人多,擠成一團了,可大多悄聲沒氣的。村裏人都這樣。平時粗聲大氣,一有外人,便啞巴了。按孟八爺的話說是“撕不上台盤”。毛旦開了個頭,村裏人才敢嘰咕了:“這老外,怕比雙福有錢。”“雙福算啥?人家老外,連涼州城也能買下。”“不一定。外國也有窮得夾不住屁的。”“這抓鷹,倒是個來錢的路兒。”“就是,我也生發個網。多弄幾隻,見錢不抓是傻瓜。苦上一年,也不過混個肚兒圓。抓一隻,一疙瘩票老爺到手了。”

  村裏人這一嘰咕,倒把老順嘰咕醒了:就是,趁“疤雞”還在,再下回網,說不準還能網個鷹呢;就回家,喊幾聲猛子,卻無人應,就取下網,仔細看看,把幾個破處重綰了,取過架子,扯了網,提個雞兒,往大沙河走去。

  路上人很多。女人們一見老順,就扯長了嗓門喊:“喲,順爸,發財啦。”“成財神爺的卵子兒了。”“瞧,眼睛都笑成鴿糞圈兒了。”“睡不著覺了吧?順爸。”“可小心哩。錢多了,就生事,別見個一掐出水的嫩葫蘆,就想啃。”

  老順慢悠悠說:“發啥?人都窮得溝子裏拉二胡,夾不住屁哩。”

  鳳香說:“喲,肥豬也哼哼,瘦豬也哼哼。你叫啥窮?錢在你兜裏揣著哩,我們又搶不來。”

  鳳香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叫老順暗自吃驚:她咋知道我懷揣了錢呢?可別叫人搶了去。一抬頭,見到明晃晃的日頭爺,心遂安了,就說:“啥呀,窟窿早開大了。那點兒錢,能幹個啥呀?補都補不住。憨頭住院的債還沒還清呢。”一提死去的憨頭,女人們的話不那麽野了。老順快行幾步。

  深秋的大沙河顯得很空曠。樹葉兒早給蟲吃了,枝條阡陌交織,刺向空中,在風中搖出寂寥來。草已叫秋掠白,跟土沙融為一體。“河”字也徒有虛名,連個水珠也見不到了。倒是沙窪刺目,叫人這兒一挖,那兒一舀,一片狼藉。人倒是挺多,還添了好些網。老順一看,不禁失笑。他們顯然聽說“疤雞”們高價收鷹,才來湊熱鬧碰運氣的。但那架勢,又分明是外行:北柱是張陳年破網,線繩兒都泛黃了,早焐得不結實了,鷹一掙,怕要變成灰了;毛旦是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漁網,扯來十分頎長,撈魚兒或能碰條瞎魚,捉鷹,是地道的“屁打狐子”;花球的,倒是地道的網,是老順那年綰給孟八爺的,但網的插法不對,網有三麵,應插成三角形,還應注意角度。這角度,是能叫鷹飛下吃雞而又不能順利飛走的角度。這是個學問,要熟悉鷹的習性,考慮它如何俯衝?吃了誘餌後咋飛走?都必須有精密的算計。要精巧地設計角度,叫鷹無論咋飛,雙翅都會叫網粘住。粘住後,鷹要奮力掙紮。這時,要看網了,網好,鷹越掙,粘得越硬。那絲絲絡絡縱橫交織的繩兒,每一道,都成捆鷹的繩索了——而河裏插的網們,無一個合格,難怪老順發笑了。

  更可笑的是,這群人插了網,拴了當誘餌的雞後,都不願離去,怕落網的鷹叫別人偷去。老順的牙都要笑掉了:那鷹,一見人,就遠遠地飛了,能一頭紮入人夥吃你的雞?

  見老順來,人們都圍了來。北柱說:“順爸,天下的飯不能叫你一人吃盡,給我們也留一口。你可不能吃獨食。雖說劁貓兒的不騸豬,可那票老爺,誰看了心能不晃勢?”老順笑道:“好,好。祁連山裏的鷹多著哩。瞧,黑壓壓旋著哩,可就是不進你的網。有啥法子?”毛旦說:“瞎子的嘴裏,也能掉個油饊環環兒哩。不信,我捉不下鷹。”北柱道:“就是。瞎驢也能碰個草垛哩。”

  “捉去,捉去。”老順笑了。他改變了主意:這網,他不下了。一來,這陣候,根本捉不了鷹。鷹雖在天空盤旋,但隻有在河裏無人時,才敢一頭紮下去吃雞;二來,他多了個心眼,怕這群混世蟲也照貓畫虎,學會插網捉鷹的法兒。尋常,他們也常見,但那是無心的。現在,誰都留意了,他就得留一手了。

  北柱笑道:“早知這些老外來收鷹,拜順爸為師,弄他個百十隻。這次,嘿,財發大了。”老順笑道:“那財,你以為是空來的呀?天下整車整車往家裏拉票老爺的多著呢,你咋窮得叮叮咣咣?為啥?命窮啊。命窮了,你掙斷膀筋,也見不上個錢毛。命富了,你走路也能叫金疙瘩絆倒。那是你自個兒修的。你修了,財神爺才能給。”

  “喲,順爸。”毛旦怪聲怪氣道,“聽你的話,好像你是十世修行的金禪子呀?幾十年了,誰又見你修橋鋪路來?不知你積了啥德,這次修下個金疙瘩來?”“誰說沒?”老順哈哈笑道,“要不是老子放鷹,野兔都成精了,比老鼠還多。一夜間,就把莊稼糟蹋個精光,你嘴裏不餓出幹屎臭才怪呢?”

  北柱長喲一聲,“順爸,聽你的口氣,你倒成菩薩了。啥時給你修個廟,上個香火呀?”“啥時也成。”老順歡歡地應。

  北柱道:羞先人去吧。知道不?那老外,弄了鷹,想幹啥?

  “養呀,像城裏人養狗一樣。”

  “哼,人家販毒。昨夜,那翻譯喝醉了酒,說:‘這點錢算啥?隻要帶過去一包白麵,百隻的本錢也夠了。你們放心抓去,有多少,要多少’。”

  “啥白麵?”

  “海洛因呀。”

  老順的腦袋倏地大了。

  3

  老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陰了臉,沉默許久,忽然發問:“那白麵,咋回事?”他沒望人,也沒稱謂,但猛子知道是問他,就問:“啥白麵?”“叫海啥因的,毒品。”“海洛因?”

  “對,就這個。聽說吸了,了不得。究竟是啥個樣兒?你詳細說說。”

  猛子很詫異:爹為啥問這個?但他還是根據自己聽到的,或是雜誌上看到的,一一說了。

  最叫猛子忘不了的,是幾幅宣傳畫。一個女演員,特別年輕,特別漂亮,受不了毒癮,切腕自殺了。一想那臉蛋,猛子心就嘩閃。村裏最漂亮的月兒跟她比,也是母雞比鳳凰。那女演員笑著,很燦爛。當時,猛子想:“你與其自殺,給我當女人算了。當個臨時的賊女人也行。哪怕,叫我親一下也行。”可死了,猛子很是可惜。還有一個女人,吸毒後,生下個怪相娃兒,無鼻頭,臉上隻有兩個洞。

  老順不望猛子,隻啪啪地抽煙。猛子談完,許久,才聽爹很蒼老地說道:“你去睡吧。”猛子就出去了。

  老順卻不睡,烙餅似的,在炕上翻來掉去。不時地,長歎一口氣。老伴很詫異,問了幾次,老順不答。老伴笑道:“叫花子留不住隔夜食。有了幾個,燒喚得睡不著了?”老順不答,長出一口氣。

  老伴笑道:“爹喧過個故事:有個財主,整個吊個臉,發愁。給他推磨的長工,卻整天唱歌,神仙一樣快樂。財主女人說:‘怪,他咋那樣高興?’財主說:‘窮歡樂,窮歡樂,窮了才歡樂。有了錢,就不歡樂了。’女人不信。財主就在磨坊裏扔了個元寶。果然,長工不唱歌了。為啥?他老想,咋把元寶帶出去?咋花掉?咋不叫人發現?整天擰個眉頭。財主對女人說:‘瞧,一有錢,就這樣。’就要回了元寶。這下,長工又歡樂了,整天唱歌。我看,你就是那個長工。”

  這下,老順發話了,“那,就扔了那元寶。”

  老伴以為他說笑,道:“舍得,就扔吧。”

  老順一骨碌起身,說:“知道不?那些‘疤雞’,買了鷹,做啥?販白麵……就是那海啥……洛因的。還說是王宮裏的人喜歡呢,騙人。聽說,海關上查得緊,毒品過不了境。後來,把鴿子馴好,帶白麵,可老叫猛禽吃了,損失大,才用鷹的。鷹當然好,馴好了,力氣大,帶的多,又不怕叫別的鳥吃掉,比啥都安全。”“販啥販啥的,與你何幹?”“咋沒幹?我捉了鷹,賣給人販毒,不成幫凶了?”“你又沒販,管它。”

  老順寂了許久,又說:“你說,活人活個啥?活個心。幫人害人,心不安呢。不如死了。那元寶,我可想扔呢。”

  老伴這才明白老順為啥在炕上烙餅了,忙說:“不行不行。猛子的媳婦還沒個邊兒呢。有了這幾個錢,總鬆活一些。”這一說,老順又寂了。

  這些,他都想過。下午,一聽毛旦們說那話,他就衝動了,想去還了錢,要回鷹來。他在電視上看過個片兒,專講毒品害處的,把個好好的人折騰得那麽惡心。可一想到老伴說的這些,心就灰了。他算計過,猛子的媳婦,至少得花二萬多元,得一家人紮緊喉嚨十年,才能湊夠。若再有個三災八難,那點兒家當,一風就吹光了。賣鷹時,他很是高興。因為,這又是個來錢路兒。他是馴鷹行家,捉個鷹,差不多是探囊取物,多賣幾個,啥問題都解決了。可誰知,“疤雞”們買了鷹,竟是去幹壞事的。聽說,那邊馴鷹,也用“白麵”,叫鷹上癮。一上癮,別說你是肉身子,精鋼也軟哩。不聽話,還由了你?這法兒,比老順的“挼”還管用。

  乖乖。老順當時就出了身冷汗。

  老順翻了身。老了,肉少了,骨頭也酥了,稍微壓一陣,身子就麻了。看來,地裏活,是苦不動了。就算豁上這把老骨頭,拚死拚活,又能苦個啥眉眼?苦一輩子了,連個窮根也沒挖斷。

  記得,年輕時,一腔熱血,戰天鬥地,指望跑步進共產主義。誰知,跑了幾十年,強子肉跑沒了,娃娃臉跑成了沙棗樹皮,除了跑下幾個“要債鬼爹爹”,並沒跑出心裏的指望來。後來,連那“指望”,也無影無蹤了。

  老順歎口氣。真沒盼頭了。大兒子憨頭死了,拉下一P股兩肋巴的債。小兒子靈官,雖是老兩口活下去的指望,可一直無個準信。這猛子,隻有吃飯的肚子,全無想事的心。鄉上村上的費呀稅呀又越來越多,大馱子,小馱子,都往老順身上壓。不知別人如何,反正,老順的骨頭酥了,再壓就散架了。所以,賣了鷹,他是多麽高興啊!聽了北柱那一說,又是多麽沮喪。

  “不管咋說,我思謀過了,”老順開口了,“缺德事,我不幹。大不了窮死。窮死了,我也是個幹淨鬼。害了那鷹,又害人,牲口都不如哩。”

  老伴不應,似已睡了。許久,一聲輕微的歎息。

  老順又說:“再說,那缺德錢,也不經花。你不見,那電視上的貪官,貪個千萬百萬,不信,能富過三代去。有來的路兒,就有去的路兒。像那篩子,進水容易,水裏一放,滿篩子水。一提,又空了。百眼眼兒來的,百眼眼裏去。那缺德錢,來時一疙瘩,去時,也是一疙瘩。吃個藥呀,打個針呀,挨一刀呀,弄不好,就人財兩空了。”

  老伴長歎一聲,道:“行了行了。少說些吧,你幹啥了幹去。少說那混賬話。憨頭打針吃藥,動手術……難道也是我們貪了?”老順知道老伴被說動了,又說:“其實,那鷹,要好好用,一年也能掙幾千塊。一年,好些能捉三百隻兔子。一隻兔子十塊,就是三千。我捉,叫猛子和他的那些賊爹爹朋友到城裏賣,不信還弄不來幾千塊錢?”

  老伴笑了,“行了行了。這賬,你算一輩子了,也沒見弄來啥錢。”

  老順嘿嘿兩聲,“錢有啥用?吃呀,穿呀,對不?你吃了兔肉,一樣,一樣呀。活人嘛,抱個金山,也累得慌。還不如我當個窮漢,喊秦腔亂彈開心。”

  但嘴上輕鬆,心卻沉重。畢竟,是一疊實實在在的厚厚的票子呀,良心呀,道德呀,總不如票子實在。於是,老順想了許多理由為自己開脫,比如:北柱騙人呀,“自己勤掃門前雪,管他門外驢踢鍋”呀,“下不為例”呀……

  但最後,還是祖宗的教誡占了上風。那教誠,其實隻有一句話:“缺德事幹不得。”

  可惜歸可惜,沉重歸沉重。老順想,那鷹,一定要換回來的。

  4

  老順老了許多。僅僅一夜,眼泡下,就添了許多皺折。摸著那疊厚厚的錢,心忽而白了,忽而黑了,忽然高尚了,忽然卑劣了,像鏊板上的餅,翻騰了一夜,就把眼泡兒弄皺了。

  早晨的天卻異樣燦爛,藍的是天,白的是雲,亮羞羞的是太陽。還有那風,微微的,吹在臉上,很爽。吸一口,胸內也透明了。老順感到異樣輕鬆。他已打定主意:窮了窮些,苦了苦些,活個幹淨人,不使那昧心黑錢。

  那海洛因,聽說,比鴉片煙更壞。鴉片煙就夠壞了,他老子就抽,把個好大的家業抽窮了。有時,半夜三更,父親一打哈欠,就打發幼小的順娃子去十裏外的鋪子裏買鴉片煙。一夜,在一個沙窪裏,他與狼遇了。月光下,狼睜了綠綠的眼,貪婪地望這口嫩肉。順娃子突地跪下,邊磕頭,邊禱告:“狼爺爺,瞧,我瘦,你別吃我。你吃了我,就是吃兩個人。老爹爹還在屋裏等我呢。我一死,他也活不成。再說,我也沒有幾兩肉。明日個,你到羊群裏,瞅個肥肥嫩嫩的大羯羊,美美地吃去。”這是祖宗傳下的法兒:見了狼,別跑,跪下,禱告一陣,再求土地爺保,就能活命。一跑,腳就踏陰司裏了。那狼開始蹲著,聽了禱告,卻突地站起,前行了一步。順娃子脫下皮褂子,扯了兩個袖子,張開,若狼前撲,就把皮褂子蒙在狼頭上,和它拚。不知是禱告的作用,還是狼正好飽著。狼隻是像鬥雞那樣髭了髭毛,張開口,“哢哢哢”,磕了三下牙,才轉身走了。順娃子唾沫都嚇幹了,跑回家,就成一攤泥了。爹卻接過煙,燙了,滋滋地吸。後來的老順,一想鴉片煙,就想到“哢哢哢”磕牙的狼。咋能叫比鴉片煙更惡的“白麵”去害人?

  可票老爺是沉甸甸的,家境的局促是活生生的,自己的是非標準是明朗朗的,心裏的風雨才嘯叫了一夜。

  老順揣了錢,朝大頭家走去。地上濕漉漉的。半夜裏,雖下了雨,卻不見積水。走在上麵,格外滋潤。老順既然想通了,心境便異樣的好。那好的感覺,是沉甸後的倏然輕鬆帶來的。

  鳳香和幾個女人正在路上議論。老順怕她們說出難聽的話,想快快地繞過去。

  誰知,鳳香卻張臂擋了老順,道:“順爸,你可是財神爺的卵子兒,福蛋蛋了。”“屁。屁。”老順懶得糾纏,斜刺裏一躥,繞過鳳香。“順爸,以後,我們張嘴時,可別推三推四的……哎呀,那些外國人真有錢。”鳳香的聲音追來。

  “飛財不福命窮人。人家有,那是人家的。”老順還了一句。他想,眼熱人家做啥?人家外國人有,那是人家苦的。你一天頭齜個毛包,諞閑傳,搗閑話,不幹正事,元寶又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忽覺自己說錯了話:那話兒,本意是說自己。若錯解了,倒像是罵鳳香命窮。果然,鳳香已酸聲酸氣了:“像你那樣命福的,全沙灣有幾個?才有了錢,順爸的心就變了。為富不仁哩。”

  進了大頭莊門,老順仍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疤雞”帶來的新鮮味沒了,院裏人沒前幾天那麽多人。一個“疤雞”正喂兔鷹,他撚條牛肉,順進籠裏,兔鷹脖子一探,肉就沒了。另一個“疤雞”通過翻譯,問大頭捉鷹之法。大頭照貓畫虎地說著,聲音很大,口氣幹脆利落,倒似行家。

  見老順進來,大頭眨眨眼,不好意思了,說:“人家,才是行家哩。我,不過是鸚鵡學舌。”

  老順卻不理,把那錢包兒取出,給了“疤雞”。“咋?”大頭不解。

  “這鷹,我不賣了!”老順幹脆地說。“為啥?”“不為啥?我不使昧心錢。”

  大頭笑了,“北柱胡說哩,你別信。人家開玩笑哩。真是那兒的大官兒買了當玩物。”

  那喂鷹的“疤雞”陰陰地瞅翻譯。翻譯慌亂地嘰咕。老順由此斷定:那說法不假。

  “不行,不行。”翻譯過來,把錢包兒塞給老順,“定好了的,反悔不得。”

  老順不語,把錢包兒放翻譯腳下,“我可是錢邊兒也沒動。你數數。”他走過去,提了籠子,好一陣子,才找到門兒。一開籠子門,他才發現鷹腳上的繩子沒了。自己來得急,沒戴皮毛套,但也顧不了許多,伸手入籠。這黃鷹,正是叫兔子瞪破了膽的那隻,隻縮了身子咕咕叫,卻沒啄老順。

  “疤雞”們目瞪口呆。翻譯嘰裏咕嚕解釋著。“疤雞”們陰陰地望一眼翻譯,又望老順。

  老順環視院裏,找個破纖維袋子,把黃鷹放進袋裏。他照例去捉另外兩隻,卻叫鷹狠狠啄了幾下。老順甩甩手,抽幾口氣,提起籠子,取開籠口,把鷹倒進袋子,提了出門。身後的嘰裏咕嚕聲突地大了,似吵架。

  老順心頭,一陣輕鬆。

  那隻叫野兔蹬廢的黃鷹,因叫“疤雞”們喂了帶血的生牛肉,野性就活了,他準備再喂幾天後放了它。另兩個,還要捉兔子。一來,少叫兔子糟害莊稼;二來,叫嘴裏添些肉腥味;三來,他想捉些兔子,叫猛子和他的那些活爹爹朋友到城裏試一下,看能不能賣得動。猛子的媳婦,是羊頭上的毛,遲早得燎。

  一想猛子媳婦,老順心裏又毛了。

  5

  夜裏,丟了幾頭豬,硬地皮上,有幾個隱隱約約的豬蹄印。早晨,下山風利,把浮沙上的蹄印吹沒了,硬地上的卻隱約可見。那蹄印,斷斷續續,往沙窩去了。猛子帶人搜索蹄印,一路尋去,在一個沙豁陷處,找到了血肉模糊的豬。豬內髒不見了,帶著毛皮的豬肉東一塊,西一片,四下裏扔。旁邊,有一堆糞便,白白的,有骨渣,有毛片。

  猛子的腦袋一下子大了,那是狼糞呀。

  為了驚嚇狼,一入夜,猛子們就在村東的路口上放了一堆火,村裏人也圍了來,熱鬧地說笑,等於告訴狼:“老子們不怕你。”但這些“老子們”,是仗了火才不怕狼的。想來,總是心虛。

  花球弄了很多黃毛柴扔火頭上,火焰就躥上天了。女人們臉上塗抹著火光,一臉興奮,仿佛她們不是為了防狼,而是在舉行篝火晚會呢。

  猛子媽從家裏拿來山芋,扔火中,不一會就熟了。她拍拍山芋上的灰,你一塊,我一塊,分了吃。濃香的山芋味彌漫開來。

  火焰呼呼地舔著夜幕,也舔著人們的心。自分了責任田後,戰天鬥地的大場麵不見了,都守著幾畝薄田,幾頭牲畜,各幹各的,除了娶嫁呀,發喪呀,當家戶族吆五喝六地熱鬧一番,平時真成單幹了。這狼一鬧,反把人心攏了來,隨篝火呼呼了。

  男人們自發地分了工,輪流值夜,時而,打一槍驚驚狼,叫它們少到村裏來騷擾。今晚由花球和北柱值夜,猛子安頓幾句,便回家,住進羊圈。

  羊圈在後院裏,是個露天的大圈子,七八尺高的牆,泥個小屋,盤個炕,能住人。一鬧狼,猛子和老順就住在小屋裏,倆人備了結實的木棒。

  老順早睡了。那鼾聲,悶雷似轟隆。他除了聽涼州賢孝外,很少湊熱鬧,入夜不久,便上炕迷糊。為了省電,他連電視也不叫看了。

  猛子輕輕脫了鞋,上炕,和衣躺了。羊糞味飄了進來。馬燈擰得很小,豆大的燈苗兒,映出蛋大的一團光,屋裏反比外麵暗了。猛子沒有睡意,茫然地望那隱在夜裏的頂棚。

  一聲狼嚎遙遙傳來。

  這聲音,初聽嚇人,久聽便木了,猛子懶得在乎它,卻想到了豬肚井,不知孟八爺咋樣了?那兒的狼,定然鬧得比村裏凶。這兒人多勢眾,又有院牆。鬧狼前,村人還在莊門外拴牲口。現在,一入夜,都把牲口弄院裏去了,狼想發威,也不那麽方便。不像豬肚井,大多露宿,即使有所謂的圈,也無高牆,狼出入似平地,加上小狼又死在那兒,想來鬧翻天了。

  又一聲狼嚎傳來,猛子聽出,似乎在狼舌頭灣。那兒距村不足二裏,時不時地,就能碰到狼,故名。

  猛子想,這狼,定是衝自己來的,自己身上,定然帶了小狼的味兒。記得小時候,國家號召打狼,孟八爺們就去掏狼窩,掏來幾隻狼崽,放在村裏的井房裏,人端了槍,在房上候著。不多時,狼就循了味來,曳一路嚎聲。它先在村外嚎,聲音悠長而陰森,利利地刺破寂寂的夜。慢慢地,它便摸進村裏,鬼影一樣,飄向井房。孟八爺就舉了槍,乒兒乓兒,打出個英雄的名頭來。這狼,想來也一樣,自己沾了小狼味,它就循了味來。隻是,它們披了盔甲,是國家給披的,這比啥都厲害。誰惹了它,坐牢不說,隻那款,就罰你個賊死。這一想,猛子就羨慕孟八爺了,那是個出英雄的時代。現在,英雄也成狗熊了,真生不逢時呢。

  忽發現屋外有兩團綠光,幽幽地晃,仿佛兩盞燈籠。那燈籠,飄呀飄呀,猛子便也飄了起來,飄到一個漆黑的沙窪裏。那漆黑,真稠,仿佛墨打的糨糊,把猛子漿住了。那綠燈籠卻飄了來,原來,是一匹巨大的狼,山一樣大,張個血口,一下,就把他吞腹裏了。那狼胃一下下蠕動,似風中狂抖的帆,把身子都弄疼了。

  “起!起!”原來,是老順在推他。

  猛子一下子醒了。老順道:“去看看,是不是有狼?羊咋忽愣愣忽愣愣地驚呢?”猛子擰亮馬燈,出去。月亮白孤孤的,羊擠成一團。猛子四下裏望望,連個狼影也沒有,就進去了,咕囔道:“狼屁也沒有。”

  “怪。”老順仍是醒後那種空洞洞的聲音,“沒狼?羊咋驚呢?忽愣愣過去,忽愣愣過來,好幾趟子了。”他起了身,接過馬燈,出去,巡一轉,又進來了,說:“怪。沒狼,你驚個啥呢?”

  老順上了炕,說:“那狼吃羊,先得吆出一個,不然,擠成一團,它無法下口。一吆,羊就忽愣愣過來,忽愣愣過去,驚個不停。聽,又驚了。”

  果然,門外傳來羊群驚跑的聲音,忽愣愣,忽愣愣,響個不停。老順一骨碌起了身:“快起!沒狼,我頭朝下走路。”猛子撈過棍子,給父親個短的,自家拿個長的。老順擰亮馬燈,出了門。羊卻又寂了,擠成一團。老順舉了燈,四下裏望,真連個狼影兒也沒有。猛子正要進屋,卻聽父親驚叫:“哎呀!你還藏了個好。”順父親手指,猛子望去,果見一個黑影,貼了牆壁,人立一樣,隱在牆角裏,不細瞅,真發現不了。那狼見已被發現,就乓地倒下,不等老順棒子落下,它一骨碌翻起,踩了羊背,躍上圈牆,瞬息便不見了。

  老順扔了棒子,哈哈笑道:“狡猾。這東西,真有狀元之才哩。”對猛子說:“你們值啥夜呢?沒用,你們十個,也玩不過人家一個。去,別丟人現眼了。”

  猛子這才回過神來。他的舌頭都嚇幹了。這麽近,狼若是撲來,一下就能咬斷喉管。他咕嘟道:“媽的,差點填狼肚子。”

  “屁。”老順道,“人家才不吃你,叫土地爺封了口呢。除非,你前世裏欠它的命債,這輩子就進狼口。不該死的,它也張不開口……去吧,叫值夜的回去吧,頂不了事,白受凍。你知道人家打哪兒下口?”

  6

  猛子提了槍,向村口走去。他也正想透透氣兒呢,那羊糞味兒,畢竟不是麝香,早把心熏悶了。夜風吹來,帶了深秋特有的寒涼。猛子打個寒噤。月兒雖不很亮,卻足以照見大路和院落。近的樹木,遠的沙丘,都模糊了。村東的樹梢上仍有火光。想到方才的事,猛子感到好笑,才發現這值夜,真是扯淡。原以為,那狼見了篝火,會遠遠躲開,誰料它竟繞進村裏,繼續幹它喜歡幹的勾當。怪的是,它為啥單單躥進猛子家的後院?莫非,它也知道,這就是那個“凶手”的家?日怪。

  夜很深了,說不清幾點。猛子裹裹衣襟,捏槍的手有些涼,也懶得戴手套。這回,他是上了彈藥的,一把火藥,幾十顆散彈。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遇了狼,與其填狼肚子,不如給它一下。那蹲監獄罰款啥的,也顧不了它,命比啥都重要。雖說狼的命也是命,但那是狼的事。

  地上有很厚的溏土,踩上去,有黏糊感,想來已染白褲腳了,也懶得管它,叫它染去。此刻,猛子心裏還盛不下它們呢。說不清是吸了太多的羊糞味,還是別有緣故,他的有些胸悶,而且悶出火來了。火是常有的,悶卻少見。先前,他可從不知啥叫悶的,那時,餓了吃,渴了飲。有火了,找個女人泄一下,倒頭便睡,翻身就起。現在,人大了,心大了,倒有悶了。猛子這才發現,這悶不是叫羊糞熏的,而是從心底滲出的,定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才拽出悶來。

  總想找個地方,泄了這悶。

  忽然,想到了北柱女人鳳香。北柱和花球正值夜,女人定是閑了半床被子。他早想給北柱戴綠帽子了,因為,在瑩兒和哥哥憨頭結婚那天,北柱鬧洞房最凶,亂啃亂摸,還說了不少流氓話。

  於是,他拐到北柱家,用力砸門。

  “誰呀?”傳來鳳香睡夢顛盹的聲音。

  “打狼的。”猛子粗聲幹嗓地學北柱。

  不一會,門吱扭開了。鳳香蓬鬆了頭發,披了衣,見是猛子,咕噥道:“我以為是那賊砍頭的呢。”

  “看一看。那狼,可進了我家的圈了,把羊差點咬死。”猛子嗓門很幹,詞不達意。

  “那你看去。”鳳香打個嗬欠,關了莊門。聽到關門聲,猛子的心晃了一下。

  鳳香進了屋,取出手電。猛子接過,在各處胡亂照照,又進了書房。看到堆在炕上的那床零亂的被子,猛子的嗓門冒火了。“北柱,可怪不得我,誰叫你先起歹心呢?”他偷偷望一眼鳳香。

  那知,鳳香也正偷眼窺他,猛子便慌亂地閃過目光。鳳香吃吃笑了:“咋?我是狼?吃人哩?”見猛子赤麵垂首,又說:“我可真叫狼舔過。”猛子不信。鳳香說:“真的。在十歲那年。哎呀,我還以為是狗呢……身上還有傷疤呢。”猛子問:“在哪裏?”“在胸膛上。”“誰信呢?”“不信?我給你看。”鳳香便將上衣敞開,露出雪白的胸脯。鳳香認真地給他指那幾個若有若無的所謂牙痕。“還有硬核呢。不信?你摸。”猛子便取下槍機上的火炮子,把槍倚在牆上,一把捏住奶子,才一揉,鳳香便呻吟起來。

  鳳香推開猛子,出去,扣了莊門,又進來,臉上泛出一層異樣的光。猛子的身心早給那火引燃了,不等她走近,就一把撈過,按在炕上,扯了下衣。

  鳳香很會叫,浪聲浪氣,一韻三歎,且隨猛子的動作顫出不同的節奏。這使猛子感到一種異樣的刺激。忽然,鳳香大叫起來,眼珠上翻,麵孔扭曲。猛子吃了一驚,卻聽得鳳香喘息著叫:“上天了。上天了。”他才鬆了口氣。

  鳳香呻吟道:“他不行。我才知道他不行。猴急,幾下就沒事了。”

  猛子得意地看著她癱軟的裸露的下身,整理著自己的衣褲。“好嗎?”他問。“好。明兒個,我給你皮鞋上繡個花。”鳳香起了身,咬猛子幾下,撈過衛生紙,擦擦下身,穿了褲子。

  “我看你咋在皮鞋上繡花?”猛子笑道。

  “咋不能?”鳳香笑了。她拽拽衣服下擺,出去,開了莊門。

  調笑一陣,猛子才提了槍,告辭出門。他快意地想:“北柱,你個驢攆的,老子可報仇了。”

  7

  拐過牆角,上了大路,忽見前麵有兩團綠光,跟夢中的一樣,眨眨眼,綠光卻近了。隱隱的月光裏,還能看出一個長晃晃的狼身子。猛子嚇了一跳。“媽呀,真是狼。”端了槍,朝綠光,扣動扳機。哪知,隻響起輕微的金屬撞擊聲。

  “糟了,忘了裝火炮子。”方才擱槍時,他習慣性地取下火炮子,卻忘了再裝。那時不取是大忌,此時不裝也是大忌。

  那綠光卻已撲來。猛子聞到一股撲麵的腥臭,下意識用槍托一擋,黑影了過去。借此機會,他取出炮盒,剛打開,綠光又撲來了。他來不及擋,一扭身,到一棵樹後。狼撲空了。那盒中的火炮子也抖了個精光。

  “天哪。”猛子的身子倏然麻脹了,“該著墊狼肚子了。”他暗暗叫苦。那綠光轉過來了,兩次撲空,狼不再前撲,卻磕起牙巴骨,磕出一陣瘮怪怪的聲音。聲音濕浹浹的,分明流著涎液。

  猛子反倒鎮定了,想:“大不了償你一命,打了你一個,賠你一條命。可也不能伸了脖子由你咬。老子豁出去了!”

  月亮鑽出雲層,狼身子就映在月光中了。那模樣,很像北柱養過的狼狗,隻是,狼狗不這樣瘮怪怪地嗑牙,可那狂吠,也不比嗑牙弱勢多少。一次,它撲向猛子,猛子就揪了它的頂皮,撿塊磚頭,打下幾顆狗牙。這一比,猛子越加鎮定了。

  那狼磕牙一陣,又開始低哮,它時爾弓身,時爾塌腰,脖中的毛鬥雞似的髭開,嗓裏滾出含混的威脅聲。這越發像狗了。孟八爺的那條老山狗就這樣。猛子長籲一口氣。

  “呔!”他吼叫一聲。

  狼低哮幾聲,並不後退。它兜起圈子,尋找進攻機會。猛子發現,這是隻瘸狼。他知道,這種狼大多中過夾腦,自殘逃生,十分凶殘,很是難鬥。他又緊張了。他發現自己犯了個大錯誤,把“像”狗的狼當成狗了。這很危險。那狗,至多咬傷你。這狼,卻是要你的命的,它一招得手,就下死口,你很難在狼口中掙出。猛子又冒出了冷汗。

  那狼邊磕牙,邊低哮,邊兜圈子。猛子用槍口指著狼,它若撲上,便把槍管戳進狼嘴。

  那狼卻不撲,隻是轉圈,仿佛,它也猜出了對方心思。

  轉幾圈,猛子就暈頭轉向了。小時候,他就這樣轉圈,風車似的,轉呀轉呀,轉一陣,就倒地,品那天旋地轉的味道……這樣轉下去,難保不填狼肚子。於是,他舉了槍,前躥,戳那狼口,狼便後退。他一後退,狼又前。就這樣,雙方對峙多時。

  猛子冷汗淋漓。他的精神高度緊張,似繃得過緊的弦,仿佛稍一彈撥,便要斷了。這是場消耗戰。堅持就是勝利。

  狼又斜刺裏撲來,猛子一退,卻被土坯絆倒了,溏土濺起,迷了眼睛。他不及起身,風已撲來,遂下意識收縮雙腿,使出他摔跤時慣用的兔兒蹬鷹。腳才蹬到狼腹,風已從頭頂掠過。

  這一失足,使猛子失去了信心。他一骨碌爬起,瘋子似的亂叫,發出比狼嚎更難聽的聲音。好在眼睛還依稀可以辨物,他邊冒怪聲,邊抓起溏土,向狼打去。一股股纖塵撲向狼。狼被這一招鎮住了,後退幾步。

  他這才想起孟八爺說過,狼是土地爺的狗,萬一遇上,手中又無武器的話,就揚土,匆忙間忘了,無意間卻使了這招。他喘幾口氣,柱了槍,把左腳立起,自後向前,用力劃弧,一團團溏土,向狼飛去。素日這招,是對付村裏女人的,見哪位穿得闊,瞅了背影,射出土彈,炸她P股,此刻用來,倒也順手。

  狼又後退幾步,仍不想離去。猛子知道,自己這招,“唬”不了多久。

  他冷汗淋漓。

  果然,狼發現,那飛來之物隻會唬人,便又逼上來齜牙,但它仍顧忌這一團團飛來的土,叫它打著了,雖不疼,卻能迷了眼睛。若真叫迷了眼,再抖威風,也是瞎抖了。可惜猛子這招,準頭很差,加上狼眼功極好,竟將飛來之物一一避了。

  猛子邊揚土,邊在衣袋裏摸索,他想摸出個火炮子。

  狼已撲了上來。

  猛子怕再叫土坯絆倒,不敢大進大退,隻朝旁邊一跳。他知道狼是直脖子,轉不得身。待那黑影一掠,就舉起槍托,用力砸去。黑影卻早過去了,槍托砸在地上,隻聽“哢嚓”一聲,想來折了。

  狼又轉過身來,這回,它不再遠遠地撲,而是一味纏鬥,隻一口,便將猛子的前襟撕了。夜風撲向肌膚,潑水似的涼。

  猛子駭極,邊大叫,邊用槍杆亂打,這槍,真成燒火棍了。有幾下,顯是打疼狼了,但狼並不後退。狼爪很利,很快,衣服前襟被撕成碎片。

  猛子已不能理性思維,隻將槍管掄得風轉,打中打不中,也顧不上管了。因為緊張,也因為連續用力,他已氣喘籲籲,隻覺得自己被裹在一團腥臭的旋風裏,身前身後,到處是狼。說不清是狼牙還是狼爪,在他身上撕開了一條條傷口,有液體流下,卻覺不出疼。

  到處是狼口,到處是狼眼,到處是腥臭的氣,猛子頭暈目眩。因為狼太近,那槍管已不稱手,隻有擋架之功了。那狼口卻捷敏異常……瞧,它又撲來了,差點咬住他的胳膊。猛子躲過了狼口,槍卻叫狼叼去了。

  待狼再次人立似的上躥時,猛子一橫心,掐住了狼脖子。手中是圓滾滾的狼肉,裏麵湧動著野性的力量……他甚至無法抵禦這力量了,它向他壓來,湧來,擠來,仿佛要把自己壓成肉餅。這時,他才發現,狼的力量竟是異乎尋常的大,超出同等身架的狗好幾倍。若是個身單力弱的人,早叫它撲倒了。

  那野性的力又排山倒海似的湧來,猛子不由得後退。他小心地挪著腳步,以防再次被絆倒……忽覺得,脊背靠到一棵樹上,便索性倚了樹,把推力變成掐力,一下下收縮雙手。

  忽然,胳膊一陣劇痛,兩個衣袖已被狼的前爪撕開。那狼爪瘋狂地騷動,胳膊上一陣火辣,想來那肉,已叫搔光了。猛子不敢鬆手,咬了牙,一下下吸氣,手隨著吸氣漸漸用力。這是孟八爺教給他的使力法兒,以氣運力,每吸一口氣,就多一道力。

  汗已濕透全身。狼眼裏,發出可怕的綠光,像深井,有股強大的吸力,似要把他吸入,消解得無影無蹤。綠光裏有貪婪,有憤怒,有意外的不甘心的憤怒,有複仇的火焰。碩大的狼口黑黝黝的,噴著潮濕的又腥又臭的氣。長長的舌頭伸出口外,像吊死鬼那樣,嘴角也扯向耳門了,涎液順嘴角流下。猛子手裏黏黏的,說不清是狼的涎液,還是自己胳膊上流下的血。

  狼爪仍在瘋動,胳膊上陣陣火辣和劇痛。他差點要鬆手了。他覺得左手已使不上力了。他想,可別抓斷了筋……還好,無力的感覺很快消失。拇指下有跳動的脈搏,這是狼的大血管。堅持住,要不了多久,狼就會因大腦缺血而死亡。

  一個聲音遠遠傳來:“誰在叫?有狼嗎?”猛子聽出,是值夜的北柱的聲音。

  “快來!有狼。”猛子叫。

  “等等,我叫花球。”一陣跑動聲。不一會,兩道手電飛奔而來。

  忽覺得,狼身子突地重了,手不由一沉,覺得有個東西在腹部重重地一擊。一陣撕腸破肚的疼,猛子不由得鬆了手。那狼突地倒地,打個滾,一溜煙去了。一股纖塵撲入鼻中。

  猛子喘著氣,渾身發軟,萎在地上。那兩道手電射來,照出了一個水人,泥人,血人,或是鬼。狼最後一擊,是騰起身子,用後腿蹬的。猛子的毛衣已被撕成兩半,外衣和襯衣也成碎片了。腹部,是幾道猩紅的血口。若不是衣服消了力道,隻那最後一擊,便叫他開膛破肚了。

  北柱和花球都“乖乖”著,把舌頭咂得山響。

  猛子癱在地上,虛脫了似的,站不起來。兩人上前架了幾次,提起來是一條,放下去是一堆,便叫他躺了,打了手電,察他的傷口:胳膊上血肉模糊,脖中有爪痕,腹部倒不甚重。北柱說:“花球,快去請陳肉頭,別得了破傷風。”花球前跑幾步,複又回來,說:“我可不敢,若撞上狼,咋辦?”北柱說:“成。先架他回家再說。”

  猛子叫他們尋槍。那槍,隻剩下鋼管了,槍托已碎。槍機啥的,也不知到啥地方了,顯是已不能用。一百多塊票老爺哩。猛子有些可惜。

  “聽好長時間了。花球說是鬼叫……不過,從沒聽見人那樣叫過。”北柱說。猛子苦笑幾聲。這時,他才有些後悔和鳳香的那事了。能穿朋友衣,不可戲朋友妻。猛子覺得自己不是人,他已原諒了北柱對瑩兒有過的邪念。若不是他和花球,自己怕是真墊狼肚子了。

  癱一陣,猛子才有了些力氣。那些打飛的扳機彈簧們也顧不上找了。北柱和花球扶了猛子,朝老順家走去。

  狼舌頭灣那裏,傳來一聲不甘心的狼嚎。

  8

  猛子的傷好得很快。傷本來就不重,都是叫狼爪子抓的外傷,消了毒,包紮了,很快便結痂了。倒是後怕延續了很長時間,老覺得有雙綠綠的狼眼窺視自己。撒尿時,他也是東張西望,老怕那狼趁機撲來,咬斷他的喉嚨。至於夢,更叫狼填滿了。夢裏他已死過多次。他的肉,他的骨,無數次變成狼口裏的涎液。靈魂也像村裏娃兒用麥稈兒吹的肥皂泡一樣,忽悠在暗夜裏。追逐靈魂的,是成災的螞蚱似的無數隻狼眼。一道道綠光,攝去了精氣,精神便極度疲乏了。

  那夜,王禿子家的三隻羊也叫狼咬死了。禿子一家原指望它們能多引幾隻羊,剪了毛,換來油鹽醬醋。這是個不太奢侈的夢,卻叫狼幾口就咬斷了。禿子女人失聲斷氣地嚎哭,聲音比狼嚎更大,攪得猛子心神不寧。因為他知道,這狼禍,是自己惹來的。他打算過些日子,求父母把那雙綿羊羔子送給她。

  連日來,村裏還死了幾頭豬,幾隻羊。那憂患,越加難以除去了,老覺得有劍懸在頭上,不知何時落下。

  村裏普遍的問題是院牆太矮,狼一聳身,就能躥過。狼要是真撒野的話,就成長阪坡上的趙子龍了。記得孟八爺說過,狼最怕繩子,要是在院牆上二尺高處再扯一道繩子,狼就不敢跳了,村裏人如法做了,倒沒再聽說過狼進院子的事。

  猛子身上的傷痛好多了,但身上的肉老是跳,右眼皮也嘣嘣個不停。“左眼跳財,右眼跳禍。”想來不是啥好事。又覺得這跳,許是應在孟八爺身上,那兒,真不知鬧成個啥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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