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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灰兒幽靈一樣,出了狼窩,飄向大漠。自那個暴風雨之夜後,它不再捕野生的黃羊了。它們並沒害死自己的孩子。它的仇敵是兩腳動物。是他們,叫自己永遠見不著瞎瞎了。

  它常來那個奪走了瞎瞎的沙窪,長夜哀嚎,而不去攻擊。那幽憤的嚎聲時時劃破夜空,在牧人心頭鋸來鋸去。

  它仿佛不是為哭瞎瞎,而是在宣泄積蓄了千年的悲憤。

  天上又有月牙兒了,細細的。夜也日漸寒了,風時時吼叫,刺骨。灰兒的叫卻更冷,陰陰地,厲厲地,冷不防,就從寒夜裏刺出了。

  怪的是,自瞎瞎死後,灰兒多了許多東西:冷靜,凶殘,還有超人的嗅覺和直感。這後二者,連瘸狼也吃驚了。

  灰兒卻不叫大壯和二壯充當複仇者的角色。它們還小。它們是灰兒的未來。灰兒常教它們一些祖宗傳下的規矩,比如,隻教它們捕獵野生動物,不許碰兩腳動物豢養的畜類。它怕它們小小兒就中下將來惹大禍的因。多深的怨仇,終究得了結。使狼類繁衍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徑是:與人類和平共處。

  但灰兒的複仇念頭卻泯滅不了。畢竟,人害了它的瞎瞎,也害了它的朋友和孩子。按狼的規矩,複仇也是必需的。狼類,畢竟不是叫人揉來捏去的糌粑,到了顯示自己尊嚴時候,必須盡興地顯示出來。

  灰兒也不叫瘸狼和豁耳朵跟自己一塊兒行動,而是分頭出擊。一則目標小,靈活,叫人防不勝防;二來,萬一某方遭了暗算,也還有複仇的本錢。當然,還因為,灰兒喜歡單獨行動。它不喜歡喧鬧。它喜歡夜行在大漠裏的那種靜謐,那份孤獨,那種“天地皆睡我獨醒”的冷漠。

  灰兒並不進攻那個沙窪裏的牧人。那兒有槍,那兒死過幾十隻羊,防範定然很嚴,還會有夾腦之類的暗算。瘸狼的前腿就是中了夾腦後咬斷的。灰兒知道,那是個十分討厭的東西,不小心踩了,走一步,跌一跤,你就不能再輕鬆地來去了。若是夾腦上再拴了鐵絲,一端係在鐵樁上,那你隻有束手待斃了。除非,你像瘸狼那樣咬斷被夾的部分,才不會在亂棍下斃命。

  灰兒親眼目睹過一個中了夾腦的同類的死亡。那公狼,一遭暗算,就死命嚎出求救的訊息。灰兒和一些同伴就去了。但嚎聲同時也驚醒了兩腳動物。他們舉著棍棒趕來。在落雨一樣的棍棒下,公狼哀嚎著,漸漸寂靜了。灰兒的印象中,那是黑色的寂靜,一直印到它生命深處了。後來,一想到死,就想到那黑色的寂靜。

  灰兒還見過兩腳動物的其他勾當。死的同類多了,灰兒也漸漸聰明了。

  灰兒首先選中的,是那些散牧的大牲口,比如牛馬。這兒的牧人有兩類:一類,多牧羊,捎帶幾個大牲口,他們有圈。一入夜,牲口就入圈了。雖然這所謂的圈,僅僅是圍了些柵欄;另一類,牧一群大牲口,不設圈,就在沙窩裏散牧,由它們隨了性子吃去。過一段時間,攏了來,清點一下,留下懷了羔的,集中伺候。其餘的,仍打散了去,好在打了耳記啥的,也混不了。

  這夜,灰兒進攻的,就是這種散牧的。瘸狼去了另一個沙窪。豁耳朵則憑了超群的嗅覺,循著沾在一個人身上的瞎瞎的熟悉的氣味,摸向一個村莊。豁耳朵的搜索,是那人離去的當夜完成的。因為一經風雨,就難辨氣味了。

  2

  灰兒首先選中了臥在沙窪裏的一群牛。進攻這種力大角長的動物,雖有危險,但更危險的是,叫人類算計出你的進攻地點而設伏。無法預測的危險是最大的危險。

  灰兒曾跟父母襲擊過大牲口,有些經驗。在人類的習慣思維裏,狼是羊的天敵,對牛呀馬呀,多力不從心。灰兒偏偏就選中了牛。人類不是愛炫耀自己的無所不能嗎?狼也愛。

  沙窪裏很靜。一切都很模糊。灰兒悄悄摸了過去。那是個避風的沙灣。牛和人一樣,熟睡了,叫賊風吹了,也會不舒服,所以,牛歇息時,便選背風麵南的沙窪,蜷了腿,靜靜臥了,似坐禪的老僧一樣閉了目。許久的和平麻醉了牛的警覺。它們都入睡了,覺不出襲來的危險。但它們仍有大漠中露宿的經驗,大牛在外,小牛在內。灰兒當然願意襲擊小牛,一是肉嫩,二是容易得手。

  灰兒循了一圈,見小牛都臥在中間,便放棄了攻擊小牛的打算。它瞅中地形,選中一頭母牛,輕輕地靠近,朝那致命的咽喉部位,狠狠咬去。

  母牛負疼,慘叫一聲,突地起身,徑奔而去。灰兒下了死口,邊咬,邊用力咂。一股鹹鹹的液體順喉管入腹了。

  母牛也許是突然受疼而失驚,也許是想摔下灰兒,才直了聲慘叫著飛奔。風聲在耳旁呼呼,但灰兒極力保持著平衡,用後爪撕住牛的兩肋,附身於牛的身側。這樣,牛血盡仆倒時,灰兒便不會被牛壓在身下。

  灰兒的這種咬法隻適用於偷襲,對方不防,一招得手。若是牛醒著,則不可用。因為,你騰空前撲時,等待你的,可能是尖硬的牛角。

  灰兒咂一陣血,覺得牛的奔速慢了,就用力咬斷喉嚨,由牛慢慢死去。它不敢咂太多的血,入腹的血過多,就醉了。醉時,連走路都顯費力,何況攻擊獵物。

  它回身,又襲擊另一頭了。這就叫複仇,不為生存,隻為泄恨。

  牛們卻已布好了陣:牛角朝外,成一圓圈。無論哪麵,而對狼的,都是鋒利的角。而最弱的部位,如P股、肚膈全都隱了。

  這陣勢,灰兒先前見過,並不緊張。

  破牛陣的法兒很簡單:打亂對方陣腳。打亂陣腳的方法,不過奪其魂,驚其膽,趁其隙而已。

  灰兒於是開始了“唬”:聳身,齜牙,前撲,發聲。要領是:聳身齜牙,盡可誇張,聳身如弓,抖毛似箭;齜牙,嘴角可裂至耳門;發聲低沉,非嚎非叫,充滿威脅;前撲,則要有分寸:既要叫對方覺得你在真心實意地進攻,以達到威脅的目的,又不能叫人家防守的角,挑破你進攻的麵門,見角一來,後彈躲避。

  灰兒“唬”了一次又一次,牛陣卻穩如泰山。

  灰兒邊“唬”,邊沿了牛陣轉圈,尋找最弱的那位。這牛陣,一旦奪其魂魄,缺口打開,不用猛攻,牛就四散逃命了。這世上,最厲害的武器,不是利齒尖牙,而是眾誌成城。

  牛們鼻中噴氣,眼似銅鈴,肌肉緊張,不敢稍怠。灰兒知道,這緊張不是好事,似那弦,緊呀緊呀,終有斷的時候。於是,它“唬”聲越凶,轉速愈快。

  牛們緊張到了極點。

  灰兒發現了最弱的那個。那是個公牛,顯是沒經過這類陣仗,眼中發出了恐怖的光。瞧,它的身子已發抖了。灰兒知道,這便是缺口。

  灰兒後退幾步,連躍幾下,借一個沙丘,高高彈起,朝這公牛衝去。一眨眼,已從公牛上空,彈入牛陣裏了。這是破牛陣的最好法子。要求是彈得高,準,迅雷不及掩耳。但危險也大,若是正麵那牛鎮靜有經驗,待灰兒聳身之時,前撲,角挑,則灰兒就有危險了。

  牛群轟然而散。仿佛,它們好容易才等到這個逃跑的理由,便迫不及待地炸散了。牛最怕的,是被狼咬了大腸。

  這下,牛便無任何抵抗意誌了。

  灰兒緊追那公牛。這牛逃得很快。灰兒不怕。牛擅長的不是跑,跑不多久,便籲籲了。灰兒隻是舒張了身子,邊放鬆邊追。

  近了,近了,灰兒已與公牛並排了。

  這時,那喉管咬不得了。一則,跑動中的公牛會擰過腦袋,用角挑來。二來,要是一擊不中,就會落入公牛蹄下,被踩傷或踩死。

  這時,灰兒進攻的,是牛的另一個致命部位:肚膈。這地方,位於後大腿側,近乳處。這兒皮薄,無肋條保護,騰空一躍,咬去,便是一個大洞。順了這洞,灰兒就可以抽出肚腸,吞下肚去。

  是夜,灰兒咬死了七頭牛。

  3

  從狼嗥聲中,孟八爺聽出,它們要複仇了。

  按祖宗的說法,獵人身上有殺氣,到哪兒,哪兒的狼就知道。這是天性。打獵,是獵人找狼。若是狼尋上門來,扯了嗓門嗥,就等於挑釁了。若再在獵人住處附近拉一堆狼糞,就簡直是欺人了。

  果然,清晨,扁頭來找孟八爺,說是昨夜,狼咬死了七頭牛。

  孟八爺和豁子喝了一夜酒,才起床。豁子很高興,因為女人沒來紅,怕是有喜了,就請一個出沙窩的牧人帶來一箱酒。一入夜,便和孟八爺劃拳喝酒。

  扁頭哭喪著臉,說:“看蹤蹤子,不是一個狼幹的。我們商量了,請你收拾它,要多少錢也成。”孟八爺說:“不成喲,你又不是不知道,狼是保了的,再打,犯法哩。”扁頭皺了眉,狠狠道:“你說這國家,怪不驚驚,保啥狼?狼天生就是吃牲口的。你保它,就沒我們的活路了。我想不通。”

  “想不通?”孟八爺笑道,“人家保,自有人家的道理。聽林業上的說,外國……哪個國家忘了,把狼打了個精光,嘿,吃草的成精了,不幾年,就把草原啃成沙灘了。無奈法,又進口了狼,才慢慢好了。這天地,是個環兒,一環套一環,叫啥生物鏈,缺哪環都不成。前些年,國家法律上叫打狼,打隻狼,成英雄咧,獎這個,獎那個,把草原獎成沙漠了。”

  扁頭牙縫裏抽著氣。

  孟八爺又說:“人家天,把啥都造好了。人順它就成了。可人偏要逞能,說啥人定勝天。嘿,你勝,勝吧,大大地勝吧!敗的是誰?還是人。你不勝天,天也是天。你勝了天,天也是天。人把自己的肉煎炒了吃,還香呀香呀地叫。像麻雀,天造它,總有它的道理,可要當‘四害’打。打得好,打得妙,打得麻雀哇哇叫。可誰治蟲兒?瞧現在,那蟲子,鋪天蓋地。人由了性子,發了命令,麻雀死了個億萬,最終受害的,還不是百姓……為啥總愛瞎折騰呢?”

  女人吃吃笑了。這婆娘,連著吃了許多天肉,臉上油光水亮了。她笑道:“看不出,你還一套一套的。聽說,你也是打狼英雄呢。”

  孟八爺笑道:“誰說不是呢?我粗粗算了一下,死在我手裏的狼,怕有好幾百了。那時,國家叫打,就打。哪兒的人請我,就去,乒兒乒兒地收拾。當然,藥‘鬧’死的多。”

  “啥藥?”女人問。

  “閉氣散。那藥厲害,一咬破藥丸,立馬就閉了氣。有一夜,藥死了八個狼呢。現在想來,造罪呀。”

  豁子道:“啥罪?那時,國家叫打,自有它的道理,那就打。現在,不叫打了,也有它的道理。”

  孟八爺歎了口氣,“說是那麽說,可一想,心裏總是不順溜。”就對扁頭說:“你先去,我想個法兒,反正,打是打不得了。”

  扁頭唉聲歎氣地走了。

  吃過早飯,孟八爺開始收拾豁子的破夾腦。過去,這是牧人常備之物,一見狼的蹤蹤子,就會下在圈門口。後來,狼少了,躲到人見不到的地方去了。這夾腦,也就用它不著了。

  夾腦做來簡單:兩個半圓鐵圈,一個彈簧,一根細繩,一根簽子,如法組合,便成了。在彈簧的作用下,鐵圈“夾”的力道很大。用時,用力撐開鐵圈,用簽子“逼”了。簽一端為拴誘餌的竹筒凹處所擋,挖開沙地,放上夾腦,蓋上沙土,撒點羊糞,印幾個牲畜蹄印。那獵物一吃誘餌,帶動機關,鐵圈挾風,直夾其腦,故稱“夾腦”。當然,也不僅僅是夾“腦”,像狼,夾的多是腿。

  夾腦有多種:夾老鼠,用粗鐵絲做圈;夾狼,用鋼筋做圈。那半圓,徑約尺餘,上了彈簧,力道奇大。撐開時,得兩人用力。狼一旦被夾,除咬斷腿外,很難逃脫。

  孟八爺很快拾掇好夾腦。他想活捉了狼,送往涼州公園,叫人觀賞去。

  “來,試一下。”孟八爺拍拍手上的灰,招呼豁子。

  兩人用了很大的勁才撐開夾腦,孟八爺用簽子“逼”了。這簽子,一端拴繩子,連在鐵圈“軸”處。簽子壓“展”鐵圈,另一端挑竹筒凹處,便是“逼”了。

  “太老了,太老了。”豁子道。他的意思是簽子入凹處太深了。一老,機關不易啟動。

  孟八爺輕輕挪挪。

  “還老,還老。”豁子叫,“太老了,叫人家踩了,也沒事。好久不用,那地方不滑順。一老,越加‘焊’死了。”

  “不老,不老。”孟八爺道,“我抹了羊油呢。”

  “老,老。”豁子強辯道,“這夾腦,下得好的,就這麽一吹,啪——,機關就動了。”說著,他上前,彎腰,做個吹的動作。

  “啪!”誰知,這一吹,機關真啟動了,鐵圈猛合,夾住了豁子鼻頭。豁子疼得大叫,他捧著夾腦,在地上轉起了圈子。孟八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女人聞聲撲出屋外,也笑得直不起腰。

  “快,快!快些呀!”豁子叫。

  孟八爺邊笑邊上前分那夾腦。因為鐵圈間放不進手,無法使力,分不開夾腦。女人忍了笑,上前幫忙,也無濟於事。

  “撬!快,取火鉗。”豁子叫。

  女人咯咯笑著,進屋取來火鉗,一端用力,塞入圈縫,一撬,豁子才取出了鼻頭。那鼻頭,被夾成個肉蛋兒,懸酥酥顫。豁子媽媽老子地叫。孟八爺笑得前仰後合,胡須抖個不停。女人則捧了肚子,邊笑,邊在炕上打滾。

  4

  秋涼了,大漠失去了盛夏時的焦黃。天地間灰蒙蒙的,柴棵、臭蓬、梭梭們,都被秋霜殺去了生機。

  在一個沙漩裏,孟八爺找到了扁頭。他正舞個血手,和紅臉們開剝牛。沙窪裏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和肚糞臭。紅臉和諞子正開剝一頭牛。紅臉咬了刀背,一手撕牛皮,一拳狠搗皮肉相連處,搗出瘮人的嘶嘶聲。刀背上的血沾在紅臉臉上,那原本就紅的臉更紅了,半是汗洗的,半是血染的,分外猙獰。

  牛頭已被割下,嘴啃沙地,眼瞪藍天,口腔和鼻腔裏尚有掙紮時流出的白沫,刀口處又猩紅刺目。因為不是活殺放血,肉便血一樣紅。這牛皮,好幾處爛了。想來那狼,取了牛的性命仍不解恨,還狂撕亂扯了一氣呢。這牛皮,賣不上好價了。

  一見孟八爺,扁頭就叫:“瞧,這是糟蹋哩!你吃了,好生逮一頭,十天半月,慢慢兒吃去。可不,咬死一大片。”

  “人家報仇哩。”孟八爺道。

  “報仇?我又沒打狼兒子,憑啥咬我的牛?”

  “你的牛?狼眼裏,這是人的牛。那賬,是算在人身上的。白狼咬了你的牛,你不是連黑狼也恨嗎?人家也一樣,把人的賬,都算一塊兒了。”

  紅臉取下口裏咬的刀子,硬怪怪地說:“依我看,把那狼,通通消滅了才是正理。保啥?三保兩保,把羊呀,牛呀,大小牲畜都保進狼肚子了。”

  “以前,人家咋不碰你?啥禍,還不是人惹的?”孟八爺邊搭訕,邊上了沙丘,在一塊沒被人踐踏過的地方,找到了狼蹤:梅花狀的爪印,比他以前見過的大。他由此推斷,這匹狼身大力猛,異常凶狠。

  不遠處,一片狼藉。紛亂的蹄印和奔跑時被踢飛的沙,顯示出夜戰的殘酷。幾株黃毛柴被踐踏了。枝上掛著一團團毛。這是牛毛。狼毛粗硬,牛毛細柔,柴棵上隻有牛毛,卻不見狼毛,似是這牛被追急了,慌不擇路,闖入柴棵;或是牛有意引誘了狼,往那柴棵裏衝去,牛身高皮厚,不怕被柴棵戳壞。狼則不然,那紛亂的柴枝一旦紮了眼,它就再也躲不開致命的牛角了。這狼顯然很狡猾,早有防備,沒近柴棵,便斜刺裏向一旁,再飼機攻擊。那牛,咬一嘴白沫,睜了銅鈴似的眼,鼻孔大張,呼呼噴氣,凶猛而笨拙地橫衝直撞。那是怎樣的威風和愚蠢啊!狼則帶了狡謔的笑,彈跳,撕咬,輕捷而凶殘。聽,那攪天的殺聲還在響呢。

  一串紛亂的蹄印射向另一個沙窪,又一頭牛倒在那裏。血滲入沙窪,一片黑紅。一大截腸子蠕蠕在牛的肚膈之外。看得出,這牛瘋了似奔,也瘋了似吼,其狀駭人。狼卻不怕,由它吼奔去,自己則攀了牛身,咬開肚膈,吞那肚腸。吞幾下,估計其命難保了,才一躍而下,由了牛奔突倒地。

  可怕的複仇。

  孟八爺眯了眼,長籲一口氣。這慘狀,他先前也見過。那時,毛旦爹掏了幾個狼娃,母狼先是徹夜地嚎,嚎聲瘮人,求人放了它的孩子。後來,狼娃兒死了,母狼就複仇了,把生產隊的牛羊咬了個一塌糊塗。對付這狼,成了當時的政治任務。孟八爺就伏在母狼必經的途中,乓地一槍,結了賬。

  稍遠的一頭,死狀更慘。這是頭健壯的公牛。死前,它定然憑了那尖硬的角,和狼糾鬥了一番。沙地被踢攪得一塌糊塗,連蹤都迷了。按說,一頭健壯的公牛,鬥一匹狼,問題不大。除了搏鬥時必需的技術外,最關鍵的,是膽要壯。狼有利齒,牛有尖角,狼靈活,牛力大,各有所長。隻要牛膽壯,單個的狼,對付一頭牛,很難取勝。但若是膽虛,掉頭一逃,就等於放下武器,把致命處讓給敵人,自然免不了一死。這公牛,有鬥力,卻無鬥心,雖有一番糾鬥,終究心虛,叫狼咬傷了幾處,便把鬥誌也咬沒了。不過,死的七頭牛中,隻有這頭,叫狼費心費力,也屬難得了。

  5

  孟八爺和牧人商議一番,定的策略是:除有堅固圈的外,其餘牲口,全趕往豬肚井。夜裏,除專人值夜外,還在狼必經的路上下了夾腦。孟八爺強調:若夾了狼,千萬不可亂棍打死,隻擒了,送往城裏公園。

  孟八爺又修好了幾個夾腦。這幾個,因用的久,彈簧力道沒豁子的那個大,但夾個狼腿沒啥問題。美中不足的是,在浮沙中,釘不了樁,沒法固定,有可能叫狼帶了夾腦逃去。但也不要緊,一則,帶了夾腦的狼逃不快;二來,夾腦撈在沙上,會有醒目的痕跡,一路追去,便能俘虜獵物。

  羊一上圈,孟八爺就選了幾處狼喜歡走的地方下了夾腦。在沙漠裏下夾腦比村裏容易,村裏地皮兒硬,先得用鏟或鎬挖個坑,夾腦多大,坑也多大,安好機關,鋪在坑裏,上蓋浮土,撒些牲畜糞便。沙漠裏無須刨坑,隻用沙蓋了夾腦,再折個死羊蹄兒,在上麵印些亂亂的蹄印兒,撒些羊糞即成。

  豬肚井一下子熱鬧了。羊咩咩聲,牛哞哞聲,和駱駝沉重不堪的叫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曲壯美的旋律。牧人們興奮地說笑,仿佛那“狼反了”,帶給他們的,不是憂患,而是刺激。

  豁子女人是個人來瘋。人一多,便越加鮮活了,臉上流溢著光彩,打媚眼,說瘋話,逗得人心癢難忍。待去迎合,她反倒一臉正經了。

  紅臉在灘上揀來一堆圓石。打拋溜子是他的絕技,隻要狼來,掄開拋溜子,那石便長了眼睛。當然,他是想一石斃命的。他可不管國家保不保的,狼吃牲口,他就打狼,天經地義。

  黃二也趕來了羊,黑羔子那圈,狼用力一撲,就會散架。好幾年不鬧狼禍了。當初修圈時,也僅僅是想圈了羊,不叫夜裏亂跑,原不指望防狼的,住到裏麵,總是心虛。再說,那兒離豬肚井還有段路程。若狼尋了去,他孤身一人,別說護羊,怕是自己也要墊狼肚子呢。豬肚井人多,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裏。怕啥?昨夜,聽說狼咬了扁頭的牛,黃二的舌頭都嚇幹了。

  諞子舞著樺條,前掄後劈,甩出一天的嗚嗚來。那架勢,比打虎的武鬆還威風,逗得女人咯咯咯亂顫。若是此刻狼來,諞子會一手叉腰,一手指狼,怒斥其罪狀,其架勢,吞天吐地呢。但千萬別朝下看。因為,那尿水,正從他鞋裏溢出,把一大片沙都浸濕了。這便是諞子,諞大話如溜四海,鑽炕洞撈不出來。

  炒麵拐棍則拉張吊死鬼臉。因為,一些不守規矩的牲畜,老偷他的草。他掄了樺條,劈頭蓋臉地抽,但一些厚臉的牲口仍瞅他不備時,叼一嘴草。

  6

  夜降臨了。

  在中間那塊巨大的空地上,牲畜們按牧人的設計臥了:羊臥裏麵,擠成一團。這既是羊的習性,也是防備狼的最佳陣容。因為狼吃羊時,跟鷂子吃鴿子一樣,先須從群中吆出一個,才好下口。若是擠在一起,狼就頭疼了。羊外麵是大牲口,擺成散兵線。牛是角朝外,P股朝裏。駱駝則臥著。駱駝一旦臥了,狼不好下口。它最厲害的是唾沫和胃液,噴到狼身上,狼就會出“瘙”,得一種很像牛皮癬的皮膚病,很癢,越搔越癢,越癢越搔,搔爛皮膚,感染了,就死了。駱駝跟牛一樣,最軟弱的是肚膈,若是駝慌張而逃,狼便斜刺裏躥上,一口,就能開了肚膈,扯出腸子來。

  孟八爺裝好了槍。他隻裝火藥,沒裝鐵沙。這樣,槍的作用便隻是驚嚇了。炒麵拐棍把幾個纖維袋子拆開,縫成一塊,若狼踩了夾腦,便把它拋過去,蒙頭蓋腦活捉了,再用鐵絲紮住它的嘴,連夜送往城裏。

  漢子們分成兩班:炭毛子們值前半夜,紅臉們值後半夜,輪流睡覺。豁子的房子小,除孟八爺外,還能夾一個人,諞子便搶先占了。

  埋下夾腦,旨在活捉狼,所以,不許放篝火。值夜者隻能在僻靜處臥了,圓睜了眼,穿過夜幕,窺那動靜。好在牧人都有皮襖,兩人合在一處,鋪一個,蓋一個,也能禦寒。

  夜漸漸深了,沙窩變成了涼窖。炭毛子們磕起了牙巴骨。皮襖雖能隔寒,卻不能像被子那樣把身子蓋掩實,蓋到的地方不冷,蓋不到的地方,就煞冰煞冰的。加上兩個合蓋一個,皮毛攏不了身,時時有風鑽入,牙就打戰了。

  孟八爺叫炭毛子們睡去,由他值一陣,有動靜了,打一槍。他老了,瞌睡輕。炭毛子便留下兩個皮襖,進了圈。孟八爺找個隱蔽些的沙窪,刨平沙,把小皮襖鋪了,坐在上麵,把大皮襖裹在身上,身子立馬暖和了。

  忽覺得,一人值夜,沒個照應,若狼偷襲,便有危險,就往槍裏裝些鐵沙,用捅條捅捅,再加些火藥,捅瓷實些,仍用紙團塞了槍口,上了火炮子,擱膝上,想,法律上也講正當防衛呢,若狼叫我墊它肚子的話,先給它一槍。靠近了,瞄了腿扣扳機。距離太遠,那火藥鐵沙噴去,車軲轆大呢。放近些,就能指哪打哪。

  風不易察覺地吹來,仿佛無數的冰舌,在裸露的肌膚上蠕蠕地舔。孟八爺鋪一個皮襖,老僧打坐似的散盤了腿,裹緊身上的皮襖,風進不來,熱出不去,身子就暖和了。這時,P股不能直接坐沙上。這大漠,會通過你著沙的肌膚,偷走你的體熱,你先發木,再發硬,再發笑,最後就成青紫的屍體了。大漠裏老有這種屍體。上回,一個大學生進沙窩考察,就凍死在裏麵。白晝的暖和騙了他。他穿得單薄,啥也沒帶,就死了。這裏的晝夜溫差是驚人的大。熱時,人稱“曬驢灣”,能把活蹦亂跳的叫驢曬成幹肉;冷時,是冰窖,穿了皮襖,抱了火爐,仍打顫。這裏,比較好的禦寒物是牲畜的皮毛,如駝毛製的栽毛褥子,如羊皮做的皮襖。尋常衣物,是擋不住砭骨寒流的。

  月牙兒寒森森的,在夜的寒涼裏瑟縮。一切都模糊了,模糊出神秘,模糊出博大,模糊出一種說不出的意蘊。以前,沙漠在孟八爺眼裏,跟抽了幾十年的煙鍋子一樣,每個圖案,每點暗暈,每絲紋路,都了如指掌。現在,沙漠卻奇怪地陌生了。他發現,自己熟悉的,僅僅是表層,而深層,還隱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比如那年,瘟神發了威,羊屍成雪地了,啥藥也不頂用。後來,還是用老祖宗傳下的法兒:焚表,上香,禱告,請土地神派狗來攆瘟神。幾天後,狼便排了隊,仰了頭,朝天嗥,嗥呀嗥呀,瘟疫就沒了……說不清,啥都說不清。總之,天造啥,總有它的道理。人順天,天就順人。人逆天,天也逆人。

  可紅臉說:你那道理,也對。可眼下,它填得飽肚子嗎?

  紅臉跟他算過賬,土地已不養人了,僅僅是靠種地,就該紮喉嚨了。要想活下去,一是榨取土地,夏禾收了種秋禾,一年幾茬,地力衰竭,土地板結,害蟲時生;二是進沙漠放牧,以貼補土地的虧損。而沙漠,早沉重不堪了。

  一個問題,常在孟八爺心頭晃:出路在哪裏?

  從黑羔子身上,他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他也愛想些怪怪的問題。他知道,刨土吃,僅僅是養命而已。祖宗在刨土,子孫仍在刨,刨了千年,也沒刨出個啥起色。他就想另走條道兒。趁著年輕,他跑遍了中國西部,成了有名獵人。作為獵人,他成功了,打槍、挖陷阱、放藥、下扣子……樣樣精通。他惦記的野獸,等於叫閻王勾了命。甘肅、寧夏、青海、內蒙……哪兒有狼災狐禍,都來請他。他吃香的,喝辣的,風裏來,雨裏去,任風卷著大胡子,倒也瀟灑了幾十年。看來,他沒白活。可家鄉,仍那麽貧窮落後。他的存在價值,僅僅是在鄉親們窮極了時,打幾隻狐子救救急。他的努力,僅僅是換了個職業,並沒闖出一條路來。

  所謂路,就是他走了,還會有千萬人沿了走。僅僅是一人走的,不叫路。他也想帶些徒弟,把一身本事傳授了,可又能咋樣?心術正的不多。那貪字,把良心都淹了,學了本事,也僅僅是添些殺生的罪孽而已。就算有心地好的,學成另一個孟八爺,又能咋樣?

  有人說,那就走出去吧。雙福走出去了。靈官走出去了。許多人走出去了。那又怎樣?走出千百個,這兒仍是老樣子。變化的,僅僅是多了些漂泊在異鄉的孤魂而已。

  路在哪裏?

  7

  忽聽到一陣罵。

  牧人們以為狼踩了夾腦,帶了器具,一窩蜂撲出。

  那罵聲,卻是豁子發出的:“畜生!一看,老子就知道你不是好貨。老子的女人,是你亂摸的?”

  諞子辯解道:“這麽黑,老子咋知道哪是你女人?”

  “放屁。女人挨窗子睡,瞎子也能看見那亮光。”

  “老子不是瞎子,當然看不見。”

  卻聽得女人笑道:“算了,算了,又沒摸到哪裏。人家才摸,你就醒了。”

  “老子要是睡著了,人家不就占便宜了?”

  女人吃吃笑道:“睡著了?當然說不準了。我咋知道是人家?男人,都一個樣。”

  炭毛子打著哈哈,“算了,豁子,拔了蘿卜,有窩窩兒在,你在乎啥?”

  “就是。”紅臉笑道,“我看,這地,你也種得費勁,叫人家撒些種子,你收成不就得了。”

  “放屁。老子早下種了。”豁子的怒氣息了些。

  “下了也是個豁子。”炭毛子尖刻地說,“叫人家補上一腳,嘴上就平順了。”

  紅臉卻道:“真下種了?那就動不得。一懷了駒,再蓋一‘腳’,反倒衝掉了。”

  “話往好裏說。”女人道,“老娘可不是草驢。”

  孟八爺過去,斥幾聲,炭毛子們才縮回原處。諞子叫豁子從屋裏趕出,見了孟八爺,訕訕地笑著解釋,“起完夜,黑咕隆咚的,鑽錯被窩了。”孟八爺忍了笑,在他P股上踢了一腳,“睡不著,值夜去。”諞子嬉笑著去了。聽得炭毛子又一陣取笑,許久,才寂。

  孟八爺安排好值夜的,進了屋。豁子笑道:“這孫蛋,一看就不是好貨。睡下,就喧葷段子,和這個如何,和那個咋樣。我估摸他沒安好心,假裝打呼嚕。果然,他假裝撒尿,一進來,就鑽錯被窩了。”又問女人:“摸了沒?”

  女人笑道:“我咋知道?老娘睡得跟死豬一樣。你一叫,我還以為狼來了呢。”

  “騷貨,你好生這樣。”豁子笑道,“叫老子捉了,不把你丟到井裏,老子不算人。”

  孟八爺忍了笑,胡亂哼兩句。卻聽得屋裏還有呼嚕聲,一看,原來是那條狗,便岔開話題,“喲,人值夜,你倒睡了個香。去,值夜去。”老山狗醒了,打個嗬欠,顫巍巍出去了。孟八爺卻又“吆吆”兩聲,叫回了它,“睡去吧。老了,啥東西老了也不成。當年,它可是狗裏的趙子龍呢。狼群裏,能殺個七出六進。現在,成瞌睡包了。”狗喉間咕嚕了兩聲,算是回答,仍臥了,扯起呼嚕。

  豁子鼻孔裏仍噴粗氣,女人低了聲吃吃笑。孟八爺倚了槍,沒脫衣,倒炕上睡了,安頓道:“警醒些,聽到動靜,叫一聲。”豁子卻道:“真沒見過這號貨色,活人眼裏下蛆裏。”

  孟八爺不應,閉了眼,迷糊了。

  8

  天亮了,一夜無事。那夾腦,還好好兒埋在那兒。孟八爺巡了巡,周圍沙坡上,連個蹤也沒有。他怕夾了出圈的牲畜,就用樺條,挑動機關,取了夾腦。

  雖說沒逮了狼,可也沒損失牲口,牧人們很高興。看來,集中起來值班,倒是個有效的法兒。他們胡亂吃點幹糧,喝點開水,三三兩兩,趕牲畜出圈了。

  今日,該黃二的羊飲水了,為防止再出現搶水事件,等牧人們趕了牲畜離去,豁子才套了駱駝。剛打了十幾個半桶,就沒水了,勉勉強強,叫羊潤了潤喉嚨。黃二道:“豁子,我可說好的,這水費,不能按羊收,得按桶收。”豁子道:“成哩成哩。這井,越說越邪了。按說,快立冬了,該水旺了。你先去,我今日個再淘一下,淘好了,再給你補。”黃二趕了羊走了。

  太陽漸漸高了,日光又照亮沙窪。孟八爺胡亂吃了一點。才一夜,孟八爺卻覺得過了好久。沙窪裏到處是糞:牛糞、馬糞、駱駝糞、羊糞,把原本就不潔的空地弄得髒兮兮的。女人穿個桃紅夾襖出來,提個鏟兒,撿了牛糞,往自家牆上“打”,牛糞黏,便粘到牆上了。這牆上,層層疊疊,有厚厚的一層牛糞了。豁子這屋,並不是土木結構,而是用木樁釘成牆,上麵“打”上厚厚的牛糞,便成屋牆了。那屋頂,也不用上房泥,隻擔了樺條,再鋪幾塊牛毛氈,便構成所謂的屋了。倒也簡單。

  這屋是圓形的,多大的風,很勁地吹來,也會順了外弧消去大力。這種以柴棍和牛糞當牆的屋子,若造成方形,大風一到,就七零八落了。除非,你用結實的土坯和長柴泥,四梁八柱地正經蓋了,才可能長久。但這種蓋法,費用很是驚人,光運那土坯,得幾十匹駱駝跑上個百十趟,遠不如就地取材的柴棵和牛糞方便。

  牛糞是牧人最好的燃料。那柴棵,雖旺,但忽喇喇燃一陣,便敗了。牛糞則不然,耐燒。冬天裏,炕上放個火盆,丟幾塊牛糞,能燃好長時間,而且無煙。那馬糞和駱駝糞就次一些,但也能當燃料。女人隻撿些囫圇的糞便。叫牲畜踩碎的那些,便由了它們,陪伴沙土去。

  孟八爺想到了諞子夜裏的鬧劇,想取笑女人幾句,想想,有做大不正之嫌,便把玩笑咽肚裏了。那豁子卻邊收拾淘井器具,邊說:“那諞子,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卻幹那號驢事。”女人笑道:“男人,哪個都一樣,吃著碗裏的,還望著鍋裏的呢。何況,人家餓蜉瘋虱子一個。”

  孟八爺哈哈笑了,道:“再別提了。你不見那諞子,清早晨起來,臉還紅不朗燦呢,隻差鑽老鼠窟窿了。也說不準真是睡夢顛盹的,鑽錯被窩呢。”

  “人家清醒著呢。”女人笑道,“先伸了手,在胸膛上揉了一把,才上炕的。”

  “騷貨,你不是睡成死豬嗎?他摸,你咋不叫喚?”豁子漲紅臉了。

  “一叫,不把你吵醒了?”看到豁子的惱樣,女人大笑。豁子這才看出女人逗他,就用皮繩,抽了她P股一下。

  豁子道:“孟八爺,今日個,不求別人了,就麻煩你吧。等筐上來,幫她倒一下。這井,非淘不可了,再不淘,冬天可難過了。”說著,他戴了柳條帽,提個柳筐,到那井上。三人抬個新水泥圈,安井圈上。豁子先順下了井桶,又提了鐵鍬,沿圈上的鋼筋梯下了井。不一會,便聽到鐵鍬往桶內拍水的聲音。

  “撈”!豁子叫。

  女人就牽著駱駝,沿那平時打水時走的道,遠遠地去了。等那晃著渾水的水桶上來時,孟八爺提了,倒進水槽。

  清盡了井底的水,女人用柳筐換了水桶,下到井底。磣牙的鐵鍬鏟石聲悶悶地傳來。

  一個人牽著駱駝,遠遠地走了來。近了,一看,是那收羊皮的駝子。女人臉上顯出幾分惱怒。孟八爺知她恨他賣過自己,待要勸,女人卻春風了臉,遠遠地招呼:“駝子,還沒死呀?”

  這婆娘不簡單。孟八爺想。

  “死不了呀。老牛不死,稀屎不斷呀。”駝子遠遠地應了,“懷了沒?再不開懷,我叫沙灣魏沒手子的兒馬給你配一腳。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你是個無底洞。”

  “斷後根。”女人低低地罵,卻高高笑幾聲,“你也好不到哪裏,別看你背上有鬥大的疙瘩,老娘肚裏懷你這樣十個八個不成問題。”

  “撈!”井裏傳來豁子悶悶的斥聲。從語氣上,孟八爺斷定豁子對駝子有些敵意。也許,駝子先沾過女人。

  駝子哈哈笑了,道:“可小心,要是你真懷了十個八個駝子,那豁子可饒不了你。”

  女人吐吐舌頭,本想占對方便宜,卻反叫駝子占了去。正要反擊,豁子卻在井裏吼了:“騷貨,撈!”女人才吆了駱駝,遠遠地走了。

  那裝滿沙石的筐上了井口。孟八爺用力一撈,筐就到井圈上了。那沙石,濕漉漉的,很重。一人是無法搬到不遠處的沙石堆上的。女人放下韁繩,過來,和孟八爺提了筐,倒去沙石。

  駝子這才認出孟八爺來,吃驚道:“咋是你?知道不?那鷂子,放出風來,要你的命呢。要不是有人通風,他就叫警察逮了……聽說他兄弟叫逮了。人家可到處放風呢。”

  “為啥?”孟八爺暗暗吃驚,卻裝糊塗。

  “別瞞了。人家把啥都買通了,你提供了啥信息,人家都知道了。現在,有了錢,啥打聽不出來啊……你還是躲躲的好。”

  “沒抓住?”

  “抓啥呀?有人通風報信呢,抓了個屁燒灰。”

  一陣酥麻,從腰部蕩向孟八爺遍身。這是憤怒所致。他天性豁達,很少生氣,但這下,卻覺兩腎通了電似的,遍體便酥麻了。“咋能這樣?”他氣得發抖。

  “咋不能這樣?”駝子打著哈哈道。

  “倒了沒?放筐!”豁子在井裏吼。

  女人把筐放到井裏,又把駱駝從遠處吆來,軲轆吱嚀著,筐又緩緩地下到井裏。鐵鍬鏟石聲再次傳來。

  孟八爺卻倏地蹲在井台上,眯了眼,望遠處,許久。

  9

  駝子收了女人翻出的幾張皮子,捆上駝背,又去找別的牧人。近來死的牲畜多,駝背上有高高的一疊皮子。沙窩裏進不來車,駝子先得用駱駝把散處的皮毛收了,送往公路旁一家院裏集中,再由車運往城裏。臨近冬天了,牧人不再剪羊毛,駝子便隻收皮子。收一張,付個三五十元不等。運進城,再售給一個叫“馬回子”的,利潤很是可觀。

  駝子也是個沙漠通,幹這一行,十幾年了,哪兒有溝,哪兒有坎,哪兒牧的啥牲畜,他心裏都有數。除了羊皮、羊毛和其他牲畜皮外,駝子還做些順水生意,豁子媳婦就是他順手帶來的。駝子將大漠誇成了仙境,等她進來,才知實情,卻由不得她了。開始,女人死死活活地鬧,還逃過幾次,差點變成幹屍。後來習慣了,覺得這地方有外麵沒有的那份寧靜,豁子待她也不錯,牧人們也眾星捧月似的待她,便把那外逃之心壓了。

  駝子認識許多牧人,也認識許多獵人,他有門路,卻無毛皮。牧人獵人們有毛皮,卻無門路,兩方一合作,相得益彰了。

  望著遠去的駝子,孟八爺很是沉重。很顯然,那個群體裏,出了出賣良心的人。心頭那根很有力的弦嘣地斷了,身子奇異地乏。他硬撐著幫女人抬了幾筐泥石,卻再也堅持不住了,趁扁頭來借東西的機會,叫他幫個忙,自個兒卻抽了身,到豁子屋裏,上炕躺了。

  那“靠山”,竟如此不結實,較量才開始,就叫對方一腳揣了個大洞,迸出朽碴來。這一來,問題就嚴重了,對方有恃無恐,會越加瘋狂。

  那放出風來的威脅,孟八爺倒不怕。年輕時,就有個不怕死的名聲,老了,更不會叫死唬住。孟八爺擔憂的是,那“保”,僅僅是“保”高了售價,招來的,是被“保”者更可怕的災難。心頭,奇異地沉重。

  突然,孟八爺想到了老棟。別人不敢說,至少,老棟是可靠的,就笑了,想,咋背不住個燙麵條兒呢?駝子幾句話,就把心攪亂了,不信他鷂子,能一手遮了天去。他回憶著那叮囑過他,關照過他,也感謝過他的麵孔,覺得底氣又足了。

  也好,人家既然知道了底細,自己也不用再躲閃了,索性明刀明槍地幹。怕啥?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他起身出了門,看到亮晃晃的日頭爺,不覺好笑,一個屁大的事,咋覺得天塌了?不就是出了個鬆溝子貨嘛?羊裏,有糟拐子羊,馬裏,有害群的馬,人裏頭,也一樣。別看都長了七個窟窿,看起來差不多,可天地間差別最大的,就是人了。出幾個鬆溝子貨,不奇怪。多幹淨的沙窪裏,也會有幾個蒼蠅。

  真白活幾十年了。孟八爺自嘲地笑笑,忽覺得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究竟啥事,卻一時想不起來。那感覺,遊絲一樣,蕩呀蕩呀,他擰眉許久,才突然捉住了它。

  原來,他忘了倒出昨夜槍裏裝好的鐵沙。

  值夜時,怕墊狼肚子,裝了火藥子彈,早晨卻忘取了。這當然是大事,危險不說,更代表了他的心:那裝好的子彈的槍口,說啥也不能對著被保者了。

  他進了屋,倒出火藥和鐵沙,認真地分開,裝入各自的袋中,才覺得心上的重石消失了。

  他奇怪了。先前,他打死母獸,再打哀嚎的子女時,都不眨眼。現在,仿佛脫了胎,換了骨,不是先前的孟八了。不是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咋自個兒明明換了個人?當然,人沒換,僅僅是換了心。但心一換,人也整個地換了。隻是這換心難,糊塗了幾十年,到老才明白了。明白了就好,不然,活著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糊塗鬼。不能糊塗了生,再糊塗死。

  可這明白,是多麽不容易呀?還有多少人,正糊塗呢。

  法律的“保”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叫人明白。

  孟八爺把槍倚在牆上,出了屋。那扁頭,早不耐煩了,正東張西望呢。

  女人遠遠地喊:“孟八爺,你腰來腿不來,跌倒起不來。再滑皮,晚飯可不給你吃。你怕啥?見了鷂子,你老羊皮換他張羔子皮,還占便宜呢。倒是那鬆溝子貨叫人惡心。不過,那號人,也見不了太陽。那號人,隻配在陰溝裏蹲著,怕啥?”

  孟八爺吃驚了。這婆娘,真不簡單,卻笑道:“誰怕他們了,沒聽說邪能壓了正的。”

  見孟八爺過來,扁頭趁機溜了。女人笑罵:“滑驢。飲羊時,嫌水少,叫你們出點力,就跟瘦狗努……那個似的。”

  10

  那狼,終於來了。

  好大一匹狼,肥,壯,威風凜凜,粗大的尾巴夾在P股下,走得緩慢而自信。孟八爺認出,這是匹母狼。

  這夜,方圓十裏的牧人都到豬肚井了。昨夜,留在圈裏的牧人受了一夜驚嚇,聽他們說,狼就在圈外嗥,嗥聲悠長可怖,一波未息,一波又起,一浪推一浪,推了一夜,怕是有千百匹狼呢。孟八爺知道是回音的緣故,隻微微一笑。但牧人們卻嚇破了膽,死活不敢再蹲圈了,半後晌,就趕了牲口,浩蕩而來。

  豬肚井驟然局促了。

  孟八爺仍在狼可能出沒的地方下了夾腦,叫別的牧人備好器械,別脫衣服,聽到動靜,立馬趕來。自己則在進豬肚井的豁口處,和紅臉鋪蓋了皮襖守候。這兒是路,布滿了牲口蹄印和糞便。狼和人一樣,走的也是路。狼會以為,有蹄印和糞便的路最安全,至少沒下夾腦——可偏偏就在這兒下了。

  月亮陰陰地白,沙窪裏陰森而模糊。記得,進沙窩時有月亮,後來沒了,後來又有了。快一月了吧?這一月,看來雖短,卻似經曆了一劫。

  一月間,心換了,人也換了。物非,人亦非,恍然如夢。一夜是小夢,一月是中夢,人生是大夢,啥都在夢中恍惚。

  那狼,也恍惚在夢中。它踩了月色,款款而來,蠕蠕沙浪上便多了一串梅花。孟八爺聽到紅臉很粗的呼吸,知道他緊張了。孟八爺也緊張了。不是因為怕,而是那狼,直溜溜去了下夾腦的所在。

  聽說,狼眼會采光,將周圍的光采了來,一入夜,再放出去,就成綠瑩瑩的兩盞燈了。以前,有許多次,孟八爺就瞄了那燈扣扳機。那時,他會先找個食場——就是有死去動物的地方,野獸會來尋食——潛伏了,等那綠幽幽的燈出現。老遠,他就能看到移來的燈,磷火似的飄忽而來。近了,近了,一直近到槍的準星上,他便扣動扳機,滅了它。

  那綠燈款款移來,漸漸移出了狼模糊的雄壯的身軀。這距離,已經危險了,幸好,風從狼那邊吹來,把人氣吹P股後去了。

  紅臉握個很粗的樺條,狼若撲來,先迎頭給它一下再說。孟八爺的槍裏裝了火藥,沒裝鐵沙,這樣,連驚嚇作用也起不到了。驚嚇,需要距離,遠遠地放一槍,狼會遁去。近了,它就會撲火:你槍裏的火才噴出,它也咬了你喉嚨。狼下的是死口,一旦咬住,再不鬆口,除非你成了屍體。

  孟八爺打定主意,要是狼張口撲來,他便把槍管捅進它張開的口裏去。這需要冷靜、準確,還需要來自冥冥之中的幫助。若是他命裏該“遭”狼口的話,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據說,先造死,後造生,在生你之前,一切早定了,該死到狼口裏的,死不到狗嘴裏,該死在床上的,死不到地下。隨緣吧。

  綠燈停住了。孟八爺甚至聽到了狼咻咻的吸氣聲。狼距下夾腦處隻有七八米遠了。忽然,狼腹貼沙地,匍匐過去,其神其形,如臨大敵。孟八爺明白,它嗅到啥味兒了。夾腦上有鐵腥味,狼能嗅得出來。下夾腦之前,他先用羊油塗了一遍,不知蓋沒蓋了那鐵腥味?

  狼伏了身,輕輕爬過去。近了,近了,它已到那個埋夾腦的地方了。它凝了似的伏在那裏,許久。而後,再匍匐著退回原處。立一陣,才款款沒入月色裏了。

  “好狡猾。”紅臉嘀咕道。

  兩人起身,打亮手電,到那所在。那夾腦耳子,已被狼刨出沙外。旁邊,是一堆白色的狼糞。

  狼用自己的方式,嘲弄了人類的所謂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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