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靈官不知道大漠深處竟會有牧羊人。
這是個常年為太陽烤曬故而看不出確切年歲的人,有著年輕的身影和敏捷的步履。他額頭的深皺紋裏滿是塵土,褐色皮膚,頭上象征性地帶頂草帽。帽邊早爛了,遮不了多少陽光,且被雨淋風吹得發黑了。風吹來,拂著亂糟糟的胡子,拂出了幾分飄逸。
羊群散落在沙溝裏,吃那些被秋霜掠過的草。偶爾,傳來幾聲“咩——咩——”的叫聲,給沙窪添了些許蒼涼。經曆了殘酷的獵殺,靈官覺得這個場景很美。他的心仿佛也蕩漾著縷縷暖風。是的,很美。這兒有很藍的天和很白的雲。藍天白雲下有黃蒼蒼的大漠、白的羊群、和那個蒼老又年輕的牧羊人。牧羊人柱著一根棍,靜靜地打量他,臉上有種很怪的靜。
“打狐子?”牧羊人望著靈官肩上的狐子問。
“放羊?”靈官也用同樣的語氣問。
誰也沒答對方的話。那問話,隻是一種招呼方式。
牧羊人自言自語道:“日怪,我們一年四季連個狐毛也見不著。咋打狐子的見天打呢?”
“驚動掉了。”靈官說“狐子一聽動靜,早溜遠了。”
孟八爺係著褲帶上了沙窪。一見牧羊人,他就叫了:“喲,燒白頭,你還沒死呀?”
牧羊人笑了:“你才是個燒白頭。吃了狐肉,沒處放臊,不往兒媳婦身上放,往哪兒放呀……哎呀,這是你的孫子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顯然,他把靈官當成孟八爺的孫子了。當著孫子的麵,說他爺爺在他媽身上放臊,似乎不成體統。
“不是的。”
“噢,那就沒啥……裝煙渣子沒……”牧羊人說,“八天啦,幹神著。沒啥也成,可不能沒這六穀。你說,這鬼地方,十天半月見不上個鬼影,沒煙抽,還不憋死呀。”
“那就當個不抽煙的驢算了。”孟八爺笑著掏出煙鍋。牧羊人一把搶了,裝煙點火,美美吸一口。等許久後吐出時,吸入的煙已被過濾成淡淡的氣了。“哎呀,香到腦子裏去了。”他愜意地說。
“給那要債鬼安頓:拿上煙,拿上煙。可啥也沒忘,偏偏把煙忘了。無義種。”牧羊人再咂一口,讓煙在肺裏旋許久,才說。
孟八爺隻是笑眯眯望他,不搭話,仿佛怕攪亂他的愜意。牧羊人也不在乎他是否在聽,隻是抱了煙鍋,吸一口,說一句,像挾一下菜吃一口飯似的。
麵倒沒少拿……老子又不是驢肚子馬板腸。無義種……腦子裝的是糨糊還是穀糠?婆姨放個屁也能刻在心上。老子說話像涼水上敲了一棒。
牧羊人誰也不望,邊抽邊自言自語。靈官感到好笑。他想,也許是他平時難得說話,這時才過癮吧。
孟八爺哈哈笑了:“你個燒白頭老賊,敢當麵罵不?我敢說,你一句都不敢。你叫人家擠到媳婦炕上,理短了,才進沙窩。對不對?你個燒白頭。”
“屁。”放羊人笑道,“啥話?像你呀,推故抱孫子摸媳婦的手,還說‘喲,娃的手真綿’。嘿,娃的手當然綿,更綿的是娃的奶子。”說著他孩子似的咯咯笑了。
“你經過,當然知道。”孟八爺嘿嘿笑道:“也劃得來。費心扒力放一年羊,攢幾個錢,換著摸幾下奶子,劃得來。你就說:喲,一年了,睡著也想,醒來也想,抱住羊奶子吧咂幾下,咋也比不上娃的奶子。”
靈官笑了。這番調笑把幾日的血腥味都衝沒了。真怪。為啥老年人碰到一起總拿兒媳開心?是不是因為不中用了才過過所謂幹癮?也許是。忽然,一絲陰影飄上心頭,他想到憨頭的病。他該多麽痛苦啊。他又想到了瑩兒。一種暖暖的感覺在心中蕩漾開來。他覺得對不住憨頭,便提住狐子尾巴,抖抖,用狐子那雙不甘心睜著的眼睛引開他不聽使喚的思維。
“哎,說真的。”八爺說,“你也該緩緩了。苦了一輩子苦出個啥名堂?啊,農業社裏就放羊。分了責任田又放羊。一年四季在沙窩,獨鬼一個。錢啥時能掙夠呀?當年鐵拐李偷油,被剁掉了葫蘆頭,看破紅塵,出家修行。他咋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真是的。你連命死掙圖個啥?我看你這把老骨頭也想往沙窩裏丟呀。”
“苦命呀。沒治。”牧羊老漢晃晃腦袋,“家裏蹲不住呀。天生一個蹲沙窩的命,不進沙窩毛煩得很。有啥法子……再說,這年頭,不了活幾個,咋活?”
孟八爺歎口氣:“這倒是的。”就擰了眉頭咂煙鍋嘴。半晌,又問:“咋你一個人?”
“黃二到豬肚井去了。還賬。”
“啥賬?”
“飲羊的賬呀。那豁子中了,領了個婆姨,羊毛販子領來的。花的也不多。”說著,牧羊人眯了眼望望散在沙丘上漸遠的羊。
“也是該的。豁子總有四十了吧?”
“四十二了。”
孟八爺繞好煙鍋,取過水壺,灌一口,朝老漢晃晃。老漢搖搖頭,拍拍自家腰裏的水壺。孟八爺把壺給了靈官,取了槍,解下火藥袋,裝起火槍。靈官喝了幾口水,也往槍裏裝火藥和鐵沙。
“走吧。”孟八爺起了身。
“等等。你看,我差點忘了。”牧羊人從小黃包中取出一塊饃,遞給靈官。靈官不解,望孟八爺。
“拿上,娃子。”孟八爺笑道,“這是規矩,吉利得很。能打好多狐子。哈哈,索性我也忍忍,成全你個煙鬼吧。”他取下煙袋,把大半綠煙渣子倒給老漢。老漢笑了,眼睛笑成鴿糞圈兒了。
牧羊人在靈官心裏留下了許多蒼涼。那幹紮紮的咩咩羊叫,一直在他心上劃來劃去。他是多麽孤單啊。在這個死寂的大漠裏,除了烈日,便是風沙和幹涸。活的聲音隻有羊叫。而那軟綿的、無助的、仿佛總在乞求什麽的咩咩叫聲,隻能使沙窪顯得更乏味,更單調,也更使人感到自己的無助和孤單。回過頭,牧羊老漢正拄著棍子目送他們。沙漠很大,老漢很小。羊兒撒在沙溝裏,饃饃渣一樣星星點點。
“沙窩裏放羊的多嗎?”靈官說。
“多。麻崗裏到處都有。”
“哪兒住呢?”
“住?掏個窯洞能藏身就成了。住啥哩?圖舒坦到大書房炕上躺去。”
“待多長時間?”
“不一定。有的幾個月。有的常年累月就在沙窩裏。一般兩個人。沒吃的了,打發另一個去背。”
靈官籲口氣,眯了眼望去。那莽莽蒼蒼的沙濤發怒似的卷向天際,一浪高過一浪。峰穀間落差極大,跌宕出雄奇的氣勢。大漠獨有的蒼黃撲麵而來,醃透他的身心,令他心潮激蕩,豪氣頓生。這兒有殘酷,有沉默,有死亡,有塌陷的沙窪和幹涸的河床。同時,這兒有博大,有雄渾,有熱血沸騰的壯美。置身這壯美之中,你會為自己過去的屑小羞愧,會覺得人間所有的紛爭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鬧劇。
“苦呀,這老漢。”孟八爺歎道,常年累月在沙窩裏,掏個窯洞,墊些柴草就是窩。風吹日曬的。不容易……也沒意思,活人嘛,連命死掙啥哩?帶又帶不去。
“也挺好。”靈官說。他被這種奇異的生活方式吸引了。經過一連幾日的血腥追殺,他的心靈才有了這片刻的寧靜。這兒遠離名利,遠離煩惱,遠離明爭暗鬥。相伴的隻有大漠,隻有羊群,隻有自己的心靈。這兒是世外桃源。一切都很遙遠,有種孤獨的美。
“到那個麻崗裏看看,看有沒有亮蹤。”孟八爺吩咐道,自己卻在沙丘上坐了,掏出煙鍋,吧吧地抽起煙來。
靈官應一聲,他知道是孟八爺有意叫他去“實習”。
他已經跟孟八爺學會了分辨亮蹤和夜蹤,但他分不出亮蹤裏的拂曉蹤和日出蹤,也分不清夜蹤裏的初夜蹤、中夜蹤、五更蹤。理論上他明白,拂曉蹤步兒大。日出蹤除此之外還透出狐子的慌亂和焦急。但他隻是理論上明白,他無法從星星點點的足印上看出狐子的心緒,無法從同樣邁得很大的狐步中辨出二者細微的差別。夜蹤亦然。靈官也知道可用狐子食老鼠這一習性來辨別夜蹤的種類:初夜蹤幾乎全被老鼠的足印蓋了;五更蹤狐足印壓著鼠爪印;中夜蹤介於二者之間,但靈官無法在實踐中具體運用。他不能像孟八爺那樣把夜蹤具體辨別到一更蹤、二更蹤、三更蹤、或公母、大小、數量等等。
能正確辨蹤,是一個好獵人必須具備的素質。它不但能有效地節約體力,更能有計劃地把所帶的食物和水合理地分配到不同的行獵階段。他必須做到每一滴水都被身體吸收。他可以一天一夜不撒尿。回到窩鋪時,肩上可能還有半壺水。
除了辨蹤,孟八爺還有一個特殊本領。他能準確說出某個“馬槽”的某個沙窪昨夜肯定有狐子出沒。他對狐子的習性了如指掌,知道它們在某種天氣某個夜晚必然會到哪個特殊的所在去會餐。到了那個所在,你果然會發現紛亂的蹤。一切都會顯示出這兒昨夜確實發生過殘酷的捕獵。參加者有幾隻公狐?幾隻母狐?哪個懷孕?孟八爺隻追公狐子。不僅僅是公狐的毛片比母狐的好看,還因為母狐能做母親,能養育出一群群的狐仔。他說,母狐能通靈。狐仙多是女的。每年三四月份,生下小狐的母狐就會拜月,求老天爺不要下雨。一下雨,小狐就會被雨水泡死,或出麻疹而死;或者淹死老鼠,叫狐狸無食物可吃而死。總之,雨是狐的天災。天知道,這沙漠是不是因為母狐的拜月告天才變得如此幹旱?
打母狐不吉。孟八爺說。
2
“注意!”孟八爺忽然喊道。
一個狐子跑了過來。顯然,它已受傷,步履踉蹌,跑速不快,身子忽左忽右,已控製不住平衡了。孟八爺幾步躥過去。狐子這才發現了他,剛掉頭,槍已響了。
“嘿,拾了個跌果。”孟八爺笑道。
狐子掙紮著起身,挪了幾步,又倒在地上。孟八爺撲上,用槍管一下下搗狐子。狐子一口咬住槍管,咬得鋼管咯吱吱響。
“嘿呀,看你的牙硬,還是我的槍硬。”孟八爺大笑著,一下下用力。狐子鬆了口,又慘叫起來。
一個紅臉漢子喘籲籲上了沙丘。他看到了孟八爺槍管下慘叫的狐子,頹然嘿一聲,坐在沙上。
靈官知道這漢子打了“草包”——沒打到致命處,隻傷了肚子。按規矩,誰最後打死狐子,狐子便歸誰。孟八爺笑道:“打草包了,白費力了,是不是?這是最糟糕的,誰遇上也窩心。”
漢子揚揚下巴:“說啥哩?規矩在那裏擺著哩,我認倒黴還不成?操,四五天攆不上個狐子,卻打了草包。打了草包也罷,總有攆上的時候,可偏又……碰到你槍口上了。嘿,倒黴透了。”
孟八爺說:“咋能四五天見不上狐子?我天天見呀。”
攆到天黑連個毛也不見。天知道它跑哪兒去了?
孟八爺哈哈笑了,朝靈官擠擠眼,又說:“哎呀,天的老爺,你連個蹤都不會辨,打啥狐子呀?背幾年槍了?”
“幾年?才背上。”
“天下的路不止一條。天下的飯不止一碗。幹啥不好,為啥偏吃這碗飯呢?”
“沒治了。有治,誰還幹這殺生害命的營生呢?兒子大了,總得給說媳婦吧?光種莊稼能種出啥來?誰都吃老子們。沒治了。實實沒治了。兒子連命死掙苦一年,嘿,連一個子兒都沒見。為啥?黑包工跑了。跑哪兒了?誰知道……你說這世道。”
孟八爺見狐子死了,便鬆了手。他踢踢腳下的狐子,笑著對漢子說:“你不是吃這碗飯的料。照這樣瞎碰,夠嗆。弄不好,媳婦的毛沒摸上,自己先摸上閻王老子的卵脬子了。”
漢子羞惱地瞪孟八爺一眼:“你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給你說了沒治了。有治,誰願受這份罪?”
“打沙米去。城裏有人收,一斤八角呢。黃毛柴籽一塊多。隻要吃苦,總比搞副業強。”
“那多咋才能收拾上個媳婦錢?還是打狐子便利,一張二三百多,幾十張就一個媳婦。打沙米?嘿,驢年馬月,兒子都老了。”
“哈,想得美哉。幾十?你以為狐子是你褲襠裏的虱子?由了你抓?實話說,你黑饃饃蓋天窗,連個蹤蹤兒都不會辨哩。你瞎貓盯個死老鼠,見蹤蹤兒就攆,掙斷膀頸連個狐屁也聞不上。碰上個夜蹤,別說攆一天,十天也不成。狐顛顛,人三天。你還沒攆上,人家又走了。人家走到哪吃到哪,又不等著叫你去要他的命……咋?不服?不信?今天是你瞎驢碰上個草垛,見個病狐子……知道不?這是個病狐子。你看是沙皮,肚裏有蟲。它肯定臥在陽窪裏,對不?告訴你,隻有老弱病殘身體不行的才臥陽窪。”
漢子顛了臉,一句話也不說,顯得很沮喪。半晌,歎口氣。
孟八爺踢踢死狐,說:“那規矩,想來你知道。你打傷了,我打死了,按規矩歸我……不過,你要是聽我的勸,回家,不吃這碗飯。這個送你。”
漢子抬起頭,不相信地睜大眼睛。
孟八爺對靈官說:“走吧。”就提了槍,徑自走去。那漢子怔了許久,叫一聲,撲下沙丘,抱了狐子,含糊地發出快樂的叫聲。
靈官一聲不吭地跟著孟八爺。孟八爺說:“算了,給他算了,夠可憐的。唉,夠嗆……你信不信?打不上個狐子,他連家門都不好意思進的。”
靈官望一眼孟八爺,很欣賞他的做法。他感受過為了打張皮所付出的艱辛勞動,更能體會出漢子的沮喪。他本來也想勸孟八爺把狐子讓給他,但又不敢開口。他想,會不會犯忌?這是不是那個牧羊人給的饃饃帶來的好運氣呢?把打下的狐子送人,會不會把運氣也送了人呢?他沒敢開口,但沒想到孟八爺會那麽爽快。
聽到一陣喊聲,靈官轉身,見那漢子追了上來,提著槍,背著狐子。到跟前,他把狐子扔在沙丘上,說:“我不能要,說啥也不能要。破了規矩,成啥人了?”他的臉漲得很紅,汗珠在臉上滾,出氣聲如拉風匣,前襟上淋漓著狐血。
孟八爺生氣了:“啥規矩?規矩是人定的。這又不是你搶的,是我送你的。交個朋友,你回家也好有個交待,臉上也光彩些。再尋個路數。吃這碗飯,得懂竅門,瞎碰不行的。”
漢子抹抹頭上的汗,喘著氣。忽然,他從衣袋裏掏出一疊裁好的卷煙紙,小心地翻一陣,抽出夾在裏麵的幾張皺巴巴的票子,硬往孟八爺手裏塞。“買包煙,買包煙。”孟八爺黑了臉,一把奪了,扔到狐子身上。
“真是的。愛錢,幾百塊錢的狐子不背,要這點錢幹嗎?”說著,他扭頭就走。
漢子呆了,搓著手,不知該幹些什麽。望望遠去的孟八爺,他很快掏出一個東西塞給靈官,說:“這個給他,真正的黑鷹膀子。”靈官一看,是個精致的煙鍋兒,想塞給他,卻見漢子臉已憋得通紅,快要憋出淚來了,便嗯了一聲。
走了一裏多路,靈官才取出那個煙鍋,他以為準挨罵。那知,孟八爺眼睛一亮,一把奪過,問:“哪裏的?”靈官說出原委。孟八爺搖搖頭,笑了。他用手捋著黑紅的煙杆,說:“這可是個好東西呀,活了。瞧,活了,真正的活黑鷹膀子。不是幹骨頭。”
孟八爺瞧瞧偏西的太陽,說:“成了。今日個成了。回吧,不要天天熬個賊黑。”
3
快到窩鋪的時候,太陽還很高。孟八爺把背包給了靈官,打發靈官先去。他說去收拾個兔子,解解饞,就提了槍,朝那片黃毛柴很密的沙窪走去。
帳篷支在一個避風保暖的沙窪裏。一見它,靈官就產生了十分溫暖的感覺。連日來,他沒能很好的休息一次。每天早晨四五點出發,回來已到夜裏,兩不見日。體力迅速下降,人也脫了相。脫相是正常現象,進沙窩打狐子的人沒有不脫相的。孟八爺說這叫塌膘,就是把身體裏多餘的脂肪消去了,再適應幾日,人就精幹許多,跑多遠的路也不乏。還沒適應的靈官最渴望睡覺。今日回來得早,太陽還老高呢。他估計花球那個瞌睡包也在睡覺,不想驚動他,就不聲不響鑽進帳篷。
靈官聽到了一陣含糊的呻吟。等他回味出這聲音的奇怪時,他已鑽進帳篷。
花球光著下身趴在一個同樣光著下身的姑娘身上。因為居高臨下的緣故。靈官一眼就看到姑娘那張不知所措的臉。花球的臉煞白。顯然,他沒想到這時會來人。很快,他笑了笑,很蠢,嘴裏咕噥了一句,連他自己也不知是啥內容。
靈官一下懵了。他愚蠢地動動嘴唇,仿佛想解釋什麽,但什麽也沒有說出來。怔了片刻,才想到應該退出帳篷。
逃出帳篷,腦子仍嗡嗡響,腿竟不爭氣地沒了氣力。他怎麽能幹這種事?靈官想。自己和孟八爺連命死掙地苦,他竟這樣。畜生。這一埋怨很快衝淡了方才的尷尬和慌亂。他知道自己待在帳篷門口也不是個辦法,就咕噥一句:“我去看看駱駝。”離開帳篷,上了沙坡。
肯定是那個拾發菜的姑娘。靈官想,一定是。靈官這才想起了姑娘那張因驚慌而扭曲的臉,心裏很別扭。他想到了姑娘很水的笑。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使他的心境瞬間變得很壞。管她!他想,她又不是自己女人。真不是東西,才認識幾天,就幹這種事,就這樣順溜溜叫花球……花球也不是東西,竟在窩鋪裏……窩鋪裏寧叫停棺,不叫成雙。據說,犯了忌諱,槍管會炸裂的。
靈官心裏有了氣,對自己的落荒而逃很不滿意。就是,又不是自己幹了虧心事,慌啥?應該咋樣?是不是應該叉著腰指著花球的鼻子叫他滾出去,到沙窪裏幹去。這是啥?這是帳篷,是獵人的帳篷。不是妓院,不是配騾馬的木欄。滾!滾!靈官在幻覺中盡情向他們發泄了怒火,心裏平順了許多。
一會兒,他聽到窸窣聲,知道是花球來了。他覺得臉突地燒了,有些羞於見他。怪,倒像是他幹了虧心事似的。
“靈官哥。”
花球叫了一聲。聲音很反常,稱呼也很反常。他一向直呼其名,大不咧咧的,嬉皮笑臉的,尾巴叫人捏住就成“哥”了。你不是一向不認“哥”嘛?你不是一向不承認出生月份比你大麽?咋突然成“哥”了?靈官感到好笑,心裏卻很怪地被這稱呼拽出一縷熱感。他轉過身。
花球笑著,強裝出啥都不在乎的樣子,而這不在乎分明又是最大的在乎。而且,他的笑很生硬,充其量隻能算咧嘴,但又咧得不對稱,左邊過大了些,顯得非常難看。靈官覺出他的難堪,便垂下眼不去看他。
“說好的,要娶她的。”花球說。他仿佛在強調自己的做法的合理性似的。果然,這句話一出口,他的表情便自然多了。他留意著靈官的反應。
靈官肩頭動動,心上也像卸下擔子,問:“她爹知道不?”
“還沒告訴。那老漢倔得很。”花球歎口氣,“不過,好多了。吃過幾頓飯。等會還來,打發她來做飯。”
“哈,你倒好,拿我們的東西做人情換媳婦。”
“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七八天沒吃飯。苦呀。沒看見嗎?姑娘嘴上盡是幹皮。”
靈官笑了。他哪裏見啥幹皮呀?連模樣都沒瞅清呢。這一笑,花球輕鬆了。
“別給爺爺說。”
望著花球的鬼樣,靈官笑了:“怕啥?孫子找個媳婦,人家眼睛會笑成鴿糞圈兒呀。”
“哪兒呀?八字還沒一撇呢。”
“啥?還沒一撇?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要啥一撇?你是不是隻是玩人家?耍人家?那可要壞良心。”
花球笑了:“哪兒呀?我是說他爹還不知道呢。同不同意,難說。家裏還有個嫂子,一個侄兒。哥哥死了,雙龍溝挖金子壓死了……你想,誰知道那老……榆木疙瘩的肚子裏究竟是啥酥油?是叫她嫁呢?還是招?嫁就成,招是不去的。那個鬼地方,狼都不拉屎。窮不說,出門就是山。”
靈官擰了眉頭,不說話,盯花球好一陣,才說:“那你動人家姑娘幹啥?要是老漢不叫嫁,不害了人家姑娘?”
“害啥?她說了,同意了,就嫁過來。不同意,就……就跑過來。結果一樣。”
“人家爹媽養一場不容易,不能幹缺德事。不同意的話,多勸勸,人心都是肉長的。”
“不說了,不說了。”花球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不磨牙了……她害臊,不敢做飯了,可又急。她爹媽等會來吃飯。哈,怕見你呢。”
“你明說。是不是叫我離開這兒,給你騰開地方。”
“你待在這兒就成。等飯熟了,臉也就抹下了。”花球笑嘻嘻說完,就溜下沙坡。半晌,姑娘才羞答答出了帳篷。
4
花球沒想到那個姑娘會輕易地成了他的人。聽靈官喧過他們的次日,他就翻過沙梁,去了那塊黑戈壁。他比靈官活泛,幾支煙遞過去,就同老漢熟了。次日,這個倔老頭就在老伴的嘮叨和女兒的乞求下打發姑娘來做湯飯。正是焦光晌午。太陽到了一天中最肆無忌憚的時分。死寂、枯燥、乏味以及雄突突的大漠引誘出的原始衝動和心靈饑渴都到了最熾烈的時候。於是,那個姑娘一進入他的領地,他就撲倒了她。
姑娘頑強地抵抗著,意外、憤怒、驚懼使她的模樣很不美。但她的掙紮倒成了強烈的誘惑,刺激了花球腹內激蕩的欲火。他覺得身下這個鮮活的身子簡直妙不可言。她每次掙紮引起的胸腹肌肉相應的扭動都令花球狂亂不已。美中不足的是姑娘的雙唇。花球吻到的不是柔軟而是紮哇哇的感覺。後來他才明白這是七八天沒吃飯的原因。
搏鬥了多長時間,花球不知道。隻覺得時間很長,他都有些筋疲力盡了。奇怪的是姑娘沒有叫喊。隻要她一出聲,即令花球明白四周無人也一定會放了她。但她沒有叫,隻是掙紮。掙紮一陣,就咬著牙瞪他。那樣子比剛撲倒時好看多了。花球就笑著一下下咬她的嘴唇。他不喜歡紮哇哇的感覺,但喜歡姑娘的呻吟。
咬一陣,花球就去摸姑娘的胸脯。因為平躺的緣故,她的奶子看時不明顯,摸時卻軟軟的一大把。花球很喜歡這個感覺,就一下下捏。他記得姑娘不掙紮了,隻是呻吟。花球這時才覺得姑娘很美。經他的吮吸後,姑娘的嘴唇很紅。那是病態的上了火的紅。花球覺得這種紅才是世上最美的紅。
姑娘的呻吟成了鼓風機。太陽嘯叫,血液轟鳴。
在最該掙紮的時候,她卻沒有掙紮。花球很意外。經過一陣體力宣泄,他已能控製衝動。摸褲帶,僅僅是小心的更進一步的試探。姑娘一反抗,他就會住手。但姑娘沒有反抗。
在亮晃晃的太陽下,花球開始了他黑暗中的摸索。他顯得十分愚蠢和笨拙,成了一頭在草叢中尋不到路徑而陡然亂闖的蠻牛。峰回路轉,長草迷徑,心搖神晃,懵懵懂懂。花球非常羞愧。這時,要是被姑娘取笑一下,他一定會落荒而逃,但她隻是閉了眼呻吟。
忽然,暖流包圍了他。
花球大夢初醒似的起了身。姑娘赤裸的下體使他產生了罪惡感。他擦擦汗,說:“穿吧。”姑娘卻閉了眼,一動不動,唯一的反應是夾了夾腿。許久,花球才聽到她的抽泣。她的臉上盡是淚水。
“我不活了。”她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說。
天啊!花球覺得舌頭一下子成了幹皮。他跪到姑娘麵前,用頭一下下撞沙:“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大腦裏火星亂迸。天塌了!活不成了!他想。
花球懊惱極了。我還算人嗎?畜生,真是畜生,還念了書呢。他狠狠用力,仿佛要撞出腦中的罪惡似的。真不是人。他想,咋這麽下流?我完了。
想到姑娘會懷孕,花球很害怕。紙裏包不住火。他幹了啥勾當,村裏人遲早會知道……勾引人家姑娘,會招來攪天的唾星……而且,勾引?這算“勾引”嗎?是強奸。“強奸!”花球忽然想到了法院布告上看到的那個名字下被劃了紅線的強奸犯,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會告嗎?花球望望抹淚的姑娘。會的。她會的。強奸個姑娘,吃個鐵大豆,實在劃不來。“逃吧。”他想,這倒真是個法子。她又不知道他住那兒?姓甚名誰?他隻是個打狐子的。沙漠大著呐,打狐子的多著呐。誰又能知道哪個“強奸”了一個姑娘。這倒是個法兒。望望窩鋪,這些東西在他心裏忽然輕了。比起命來,那算啥?
他想到了爺爺和靈官。他知道,爺爺不會饒他。肯定。祖宗都羞得往供桌下跳呢。他會把他吊到中梁上用芨芨搓得草繩抽他,像當年抽爹那樣。該打。門裏出來這麽個丟底典臉的東西,打是輕的。他想到了孟八爺昂得很高的頭,心裏一陣陣發緊。
“你叫我咋活人?”姑娘抽泣道。
“你說咋辦?你說。”花球雖沒了主意,但姑娘開了口,而且,他從姑娘話中聽出她怕羞。怕羞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她不會報案。肯定的。她怕羞。好!他舒口氣,感到自己跑了的命又回來了。隻要不報案,剩下的好辦。給錢也行,給啥也成。“你說,咋也成。”花球試探著問:“兩張狐皮,成不?一張二百多呢,行不?”
“我就值兩張狐皮?”
“你說幾張?這些,都拿去。成不?我就說丟了,叫人偷了。大不了,挨頓罵。成不?再的不值錢,麵,菜,水,鋪蓋,帳篷啥的……不值錢。”花球焦急地掃視,仿佛後悔沒帶件值錢的東西。
姑娘搖搖頭,說:“你隻想到狐皮,是不?再沒別的?再沒別的值錢東西?”
“沒了,真沒了。不信?你搜。”
“你也一文不值?是不?”姑娘垂下頭。
半晌,花球才體會到她話中的含意,心嘩地開了。就是,咋沒想到這點呢?娶了她,一切不都解決了?花球覺得自己方才的驚慌很可笑。他望望姑娘,忽然發現,自己心中的愛人不是這個樣子。是啥樣呢?像蘭蘭那樣。雖說蘭蘭早成別人的媳婦了。“她”不像蘭蘭。蘭蘭的臉沒這麽黑,力氣沒這般大——他都有些“降”不住——嘴唇沒這麽粗糙……一切都不是他希望的樣子。這時,他才發現,她遠沒有他撲上去時的那麽美,心中便掠過一絲陰影。沒有了性命之憂,他開始考慮這姑娘當老婆合不合適。
“你也一文不值嗎?”姑娘重複一句。
花球含糊地哼幾聲。他想,她是不是早相中我呢?她是不是想跳出那個山旮旯才有意引誘?解褲帶時,她沒掙紮。而且,沒見血。也許……不是處女。是不是個圈套呢……他懊惱地晃晃腦袋,但馬上又擠出了笑。他怕姑娘看出他的心思,會反咬一口。想到“反咬”這個不恰當的詞,他笑了。一“反咬”便會說他“強奸”,那可糟糕透了。他覺得自己的命又開始像肥皂泡一樣在空中晃悠了。他慌亂地看姑娘一眼,怕她看出自己心思,遂笑了一下。
姑娘也笑了。顯然,她把花球兩次的笑當成允諾。她這一笑,卻令花球大吃一驚。她顯然是屬於那種靜起來平常笑起來出色的女孩。這一笑,很美。而且,是一種奇異的美。她天生是該笑的。這一發現,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想:娶她當媳婦,也不錯。
半個小時後,當那個倔老頭和老伴來吃飯時,花球和姑娘已有說有笑了。
5
花球的事終於敗露了。
那是被靈官發現的第三天。倔老頭已和瘦女人吃過兩頓飯。吃了孟八爺打下的野兔肉。靈官發現倔老頭對花球有種隱隱的敵意,很少見他麵對花球說話。即使抹不過臉說話時也是眼望別處或垂下眼簾。靈官懷疑他發現了花球的勾當,至少是發現了女兒的反常。因為他望姑娘時偶爾會露出惡狠狠的神色,使得姑娘一驚一乍,時時窺他的臉色。
花球則滿不在乎地笑著,仿佛對老漢的敵意視而不見。他笑著揪麵,笑著入火,笑著端飯,時不時說幾句應酬話。靈官看到他有時也裝做很隨意的樣子留意倔老頭,但一看到老頭陰陰的臉他就會露出嘲弄的笑。靈官能讀懂其含義,那就是:“你再牛氣,老子也睡了你姑娘。”
靈官知道要出事。
果然,吃完野兔肉的第三天,倔老頭便在關鍵時刻闖進帳篷。花球P股上挨了幾鞋底,提了褲子逃出帳篷。聽到啪啪巴掌聲後,他還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裏,考慮是不是該仗義地進去救姑娘。忽然,倔老頭掄著切刀向他撲來。他便連滾帶爬,逃向遠處的沙窪。逃出老遠,他才聽到老漢刻毒的咒罵。
這天,孟八爺和靈官打了個很大的狐子,立起來有一人高,毛片火一樣紅。兩人興致很高。但在接近窩鋪時,一團鳥糞掉到孟八爺的頭上。
“要出事。”孟八爺說。果然,剝了狐皮,回到窩鋪時,便見倔老頭黑了臉候在門口。兩個女人嗚嗚地哭。
“花球惹禍了。”靈官說。
孟八爺一眼就看出了花球惹的啥禍。他把槍給了靈官,裝作啥都不知的樣子對倔老頭說:“老哥,裏麵坐。”又吩咐靈官燒些開水。倔老頭黑了臉,不理孟八爺,卻朝哭泣的姑娘惡狠狠吼道:“嚎啥?告去,告死個驢日的。不信還沒個王法……跑?你能跑上天。日他媽。”靈官從他的話中聽出花球脫身跑了,鬆口氣。
孟八爺笑道:“啥事?天又沒塌下來。進去說,進去說。”
老頭脖子一梗:“沒說頭。跑了也是挨槍貨。老子是不饒的。老子老羊皮換他張羔子皮。”
孟八爺鬆了口氣。他從老漢很強硬的話裏聽出了“詐唬”的成分。倒不怕他罵,怕的是他不罵。咬人的盡是不聲不響的狗。人也一樣。當一個人詐詐唬唬說要殺人時,肯定不殺人。也不怕他告,要告的話也不會等他們回來才叫嚷。久經世故的孟八爺發現這個老頭不難對付。要是他一聲不吭地悶坐,反倒叫人摸不著“伴弦”。一嚷嚷,就沒啥怕頭了。於是,他索性掏了煙鍋,蹲在沙上,吧嗒吧嗒吸起煙來。
靈官邊往狐皮裏填沙邊注意哭泣的母女。老女人的嘴角有血,可能是叫老漢揍的。老頭顯然把許多過失都安到女人頭上。這是男人慣用的伎倆。但老女人隻是忽而抹抹淚,並無大的哭聲發出。倒是姑娘的哭聲很大。靈官知道她和花球絕不是第一次私會,哭聲隻是掩飾手段而已。
倔老頭顯然屬於嗔恨心很重而心計不深的那類人。時爾,他瞪一眼哭泣的姑娘,恨不得把她一眼盯死。
孟八爺抽著煙,想著對策。很明顯,這老漢不會輕易罷休。他究竟是啥意圖?估計是想借此機會詐些錢。問題是如何將“損失”降到最低限度。
孟八爺撈過前襟擦擦煙嘴,裝了一鍋煙,遞給老漢:“來,老哥,抽一鍋。”
老頭早就被孟八爺逍遙的吧嗒聲激怒了。他終於找到了爆發的借口。他一把抓過煙鍋,跳起來,狠狠拋出。煙鍋遠遠落到沙坡上。煙袋則掛到就近的一個柴棵上,一下下晃。
“日你媽。”老頭嗓門很大,尖利中帶點哭音。“欺負老子,是不是?你們還算人嗎?”
“啥?你說啥?”孟八爺突地跳起來,“你日誰的媽?啊?你到這裏幹啥來了?說話還是放屁?這是啥地方?這是我的窩鋪,你幹啥來了?我請你來的嗎?你是想偷駱駝,還是想偷狐皮?啊?!”
老頭給打暈似的怔了,臉色青了白,白了青。許久,才突地揚起腦袋:“你們的人欺負我姑娘。”
“啥?我們的人?是我?”孟八爺指靈官,“還是他?誰?”
“還有個小夥子。”
“噢,你說那個過路的呀,不知哪裏的?沒吃的了,叫他吃了些。”
姑娘叫了一聲,驚駭地望著孟八爺,臉色青白:“他說你們是一塊的。他看窩鋪。”她已經顧不上害羞了。
“看窩鋪?不假,一天五塊錢,昨天結清了。”孟八爺說。
“騙人。”姑娘叫了一聲,又哭起來。
“屁。”老頭惡狠狠盯著孟八爺,“你想一推了事,是不是?沒門。老子告他個強奸罪!老子叫他吃個鐵大豆!老子老羊皮換他個羔子皮!”
“換去,換去。”孟八爺嘿嘿笑了。“用個刀片兒剮成百片,與我何幹?告去。叫他吃啥也成,與我何幹?反正不知道那是哪裏來的旋風。再說,看話咋說?誰知道誰勾引誰呢?”
“屁!”老頭吼一聲,惡狠狠朝哭哭啼啼的姑娘吐口唾沫,“你死吧,丟底典臉的東西。”一P股坐在沙上,抱住了頭。
孟八爺朝靈官擠擠眼睛,扔過打火機,指指被那老漢扔出老遠的煙鍋。靈官拾了回來,又從柴棵上取了煙袋,裝了一鍋煙,遞給老頭。他以為老頭又會發作,但老頭隻是鼻孔裏長出一口氣,接了煙鍋,吧嗒吧嗒抽起來。
姑娘很傷心地哭著,哭聲越來越大,透出絕望。靈官知道孟八爺那副“沒頭鬼相”是在挫倔老頭的銳氣,便一聲沒吭。
“有啥話,好好說。”孟八爺慢悠悠說,“嚷啥哩?罵啥哩?囫圇頭子話誰不會說?脾氣誰不會發?可有啥用?”
老漢一聲不吭,隻顧抽煙。忽而,鼻孔裏長出一口氣。
“事情出了,總得想個法兒解決。告是個辦法?嚷呀鬧呀是個辦法?我們又不是叫人唬著長大的。有啥話,總得好好說。”孟八爺的語氣緩和了許多,“你說咋辦?”
“咋辦?你說咋辦?”老頭直梗梗冒出一句。“人家一個黃花閨女,咋活人?”
孟八爺長籲一口氣,不再說話,反倒撈過狐皮填幹沙。他的動作很慢,一下一下的,透出幾許逍遙。許久,連靈官都覺得沉默的時間太長了,才聽得孟八爺慢溜溜說:“法兒嘛,也不是沒有。咋說呢?咋說也得等人家回來。若真是那畜生不學好,賠,我認了。不過現錢沒有,隻有狐子皮。一張最少值二三百,要幾張?你張嘴。然後,你走你的,他走他的,誰也不欠誰的。”
“不要。”姑娘叫一聲。老頭狠狠瞪她一眼:“夾住你的嘴。”姑娘抽泣了幾聲,低聲說:“他說好要娶我的。”
孟八爺笑了:“另一個法兒嘛,丫頭已經說了。嫁給我孫子——嘿嘿,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實話實說,那是我孫子——那娃子也不壞,配丫頭還行。歲數嘛,也差不離。這娃子貪玩。別的,像他這麽大的,都抱上娃兒了。可他,一說,總是掄頭甩耳的,也沒拴下個母的。這次,正好也是他娃子的緣分。再說我們那地方好,銀武威呀,不比山裏差。認個親戚算了。彩禮,隻多不少。”
老漢牙疼似的抽了一陣氣,沒吭氣。
花球很晚才摸回窩鋪。老遠,他就聽到猜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