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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上糧,是農民一年的大事。向國家交的農業稅,和鄉上征收的各種費用,都用上糧的方式來交付。其程序說來簡單:驗糧,過稱,結賬,領款。

  糧站上很亂,盡是人,盡是車。加上人的嚷嚷,驢馬的嘶鳴,機動車的咆哮……把個敞大的糧站撐得窄小了許多。老順是最怕進糧站的,從心底裏怕。不僅怕糧站上工作人員的吆喝,還怕糧站的那種氣勢。進了那個水泥砌的足有幾十畝地的曬場,老順覺得自己太渺小了,不由得產生無助的恓惶。最使他感到擠壓的是糧垛和糧堆。那清一色裝滿糧食的麻袋足有幾十丈高,看一看都眼花。還沒裝成的糧像山——那可真是山呀——老順每次抬著斛踏上顫巍巍上下晃動的木板時,就會想到村裏那頭在西山上滾窪而死的青犏牛。

  老順因此得出個結論:糧不值錢,是因為太多。物以稀為貴。要是農民都不賣糧,糧價肯定漲。於是,他開始看不起那些像炭毛子驢那樣急匆匆上糧的農民,而忘了自己一點也不比他們落後。

  “哎——,到這裏來。”循聲望去,是白狗北柱他們。

  “有地方嗎?”老順問。

  “有哩。”

  老順打量一下四周,發現驢車是過不去了,便拋下韁繩,抱起一個細些的袋子,從人縫裏擠過去。憨頭遲疑一下,也抱一個過去了。

  白狗占的地方很好,一是離秤近,二是離糧堆近。秤起來方便,抬起來也省事。老順放下袋子,喘著氣。白狗笑了:“行了,你歇著,我們來。”與北柱過去,三下五除二,把糧搬過來了。

  北柱問:“就這些?”

  “還有一趟。”老順說。

  “喲,這麽多。吃虧哩,價這麽低。你不等漲價了?前天,鐵門來了個起刀磨剪子的,不要錢,要糧。不是現在要,要等到糧價漲到一塊的時候才要,聽說不?”北柱說。

  老順說:“誰都那麽說。誰知道呢?唉,不長成一塊也得活呀,沒錢總不成呀。白狗,你爹也不糶糧給你說媳婦?”

  “我還想多蹦躂幾年呢。娶個婆姨上個絆,養個兒子套個罐。我才不幹呢。”

  憨頭不聲不響地趕著驢車走了。老順腿有點困,就坐在糧袋上。這時,各種聲音又鑽進耳朵弄大他的腦袋。他看到兩個男人為了爭斛一撲一張的,像鬥雞。“無聊。”老順想,“真無聊。早抬一斛晚抬一斛有啥關係?糧又少不了一顆,爭嚷啥哩?死神催住腳把骨了?真是。”他又看到一個老漢和一個姑娘抬著滿裝糧食的斛上了糧山。腳下的木板顫著,他們的腿也彈簧似的。老順真為他們捏把汗呢,心差點從嗓門裏跳出……他又看到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正在“操一個小夥子的媽”,三條大漢撲上前要打他。幹部氣勢洶洶地問:“我沒罵你們,你們幹啥?”大漢說:“老子們是親兄弟。你敢操他媽,我們就敢揍你……”老順笑了。

  忽然,他聽到白狗壓低的笑。轉過頭,見北柱正和白狗抬著一斛糧食過來,放在他的糧袋旁。他張嘴要問,北柱卻擠擠眼,白狗正警覺地望過秤人。

  老順明白了,這幫家夥原來不學好,竟幹這種勾當。聽人說過,有人在糧站上搗鬼,把上過秤計過斤數的糧斛又繞個圈子抬回來,再過,再稱。一斛糧食能賣個十來八斛的價。他不信。糧站上的人又不是吃屎的,能叫人喂抓屁。可現在,不由他不信。他望望白狗。白狗的臉雖然有意繃得很緊,但掩飾不住肚裏的得意。

  老順震驚了,震驚中更夾雜了許多說不清的意味。也正因為“說不清”而越令他震驚。他抬頭望天,太陽正熾。臉頓時火辣辣了,卻又恍然似在做夢。他索性閉了眼。他想到了自己在六零年偷隊裏青包穀的情景。那是啥感覺?是羞恥、慚愧、自責、惱怒、絕望……交織在一起的感覺。那感覺變成繩索在他脖子上紐絞了幾十年——雖說是為了活命,才不得不那樣幹。當時他打定主意,隻要有人發現——哪怕是小孩——他也不會在世上多活一天,走刀路走繩路都成……幾十年了,每每想起,便想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而今,這群小子竟然……竟然……光天化日之下,連一絲兒羞恥心也沒有。

  老順歎口氣,想世道變了,真變了。先前,人世間最恥辱的是啥?是男盜女娼。祖先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呢。男的偷東西被人發現,一輩子人就活完了。女人呢?瞎仙說,不小心叫男人碰一下手,都要斷臂呢。而今,這世道,賊娃子一個比一個過得好,而且明偷明搶……瞧,還笑呢,仿佛立了功封了侯似的。

  最使老順無法接受的是白狗們的不勞而獲。一年莊稼兩年苦啊。黃天背個老日頭。眼窩裏淌汗,手心裏起皮。容易嘛?這還是小事。最叫人頭疼的是啥?是化肥。這鳥玩意,不上不成,上又買不起,價格像那種叫“鑽天哨”的花炮,嗖嗖嗖往上躥……還有電費,水費,亂七糟八的費……才收拾那麽一點餱食,換幾張票老爺。而他們,隻抬個斛,頭點P股晃繞一圈,就是幾百斤。一繞幾百斤,三繞四繞就是千斤。媽的,公平不?老順很氣悶。這世道真是倒過來了,越是好人越窮。

  老順睜開眼,明晃晃的光撲進眼簾。他羞明而流淚了。因閉目冥想而塞絕的嘈雜聲又進了耳孔攪渾他的大腦。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煩。這煩使他眼前的世界成了另一個樣子。一切都不順眼:忙忙碌碌來來往往的,躺在麻袋上聊天打白鐵的,為了爭斛而爭吵的,望著女人嬉皮笑臉的,拉著西瓜高聲叫賣的……他簡直無法忍受這場麵了。

  白狗們將那個不知繞了多少圈的斛一點點挪向板秤。過秤的“幹部”仍指手畫腳吆五喝六,顯示權力的威風。人們大都賠笑,腰塌了,膝彎著,脖頸縮了,好使自己顯得更順眼些,以防叫老爺們把頭等糧驗成三等,或者多除去幾十斤“渣”。白狗們反倒大大咧咧,叼香煙,說瘋話,一身正氣。

  老順提懸了心。他的眼睛已習慣了眼前的光亮和喧鬧而將靈魂牽入這個紅塵世界。他完全進入了角色,或者說他忘記了自己是誰。他的心追附著那個漸漸前移的斛而將好惡扔到腦後。斛一尺尺移向板秤,他的心一寸寸提向嗓門。他仿佛成了同夥。

  白狗們將斛抬上板秤。“幹部”認真驗著,另一個看秤的刻度。白狗遞過兩根煙,大聲說笑。待那個“幹部”在發票上記下一個數字後,白狗們便將斛抬向糧堆。他們走得很慢,原因是後邊的北柱腳有了毛病,身形趔趄,步履蹣跚,竟似一步也挪不動了。於是他理所當然地將斛橫在通往糧山的道上倒鞋中的麥子,而後更理所當然地為人們讓路而將斛移向一個不妨礙別人的所在。這時,別人自然也不會妨礙他了。

  目睹了白狗們瞞天過海的全過程,老順出了一身冷汗。直到那斛再次被移到“安全地帶”,他才鬆了口氣。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在為他們擔憂。犯得著為這些賊子擔憂嗎?他很惱怒,並因惱怒而愈加憎惡他們。孽種!他罵了一句。

  這時,一種情緒湧上了老順心頭。那情緒噎巴巴酸溜溜真實又洶湧,愈不敢正視反倒愈強烈。

  ——“見不得叫花子端定碗”。他為這情緒找到注腳了。就是。自己活得恓惶了。今天拉來的糧食,至多有十斛,一家大小紮了幾年喉嚨才擠下了這點啊。而白狗,一天也可能不下十斛,兩天有多少?三天有多少?一月有多少?能折多少錢?老順有些想不下去了。

  他的氣因之鼓蕩起來。是啥氣?當然是正氣……揭發?與自己何幹?人家又沒有偷你的,管你屁事。閉上眼?總有些不大甘心,而且他無法用語言和思維消去他腹內那股說不清道不盡的氣。心內慣有的平衡被打破了,支撐他安分生存的某個支點開始搖晃起來。

  老順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陽,咽了一口唾沫。這個動作是下意識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真實含義。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有些心虛。虛的心裏又衍生了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他模模糊糊地認識到這一點而愈加心虛。隻有一種情緒分明地凸現出來,那就是必須阻止白狗們的行為。

  老順極力從肚腹的角角落落裏搜尋一些叫他心安理得地去舉報的閃光的東西。縱使這些閃光的東西在那微妙的心態麵前像糞便上落了霜一樣遮不了醜,但卻使他的心裏坦然不少。他想,不管咋說,他們幹的是壞事……而且……說不準……還得叫工作人員賠呢。後麵的這一條令老順精神大振。因為國家這個詞兒在老順眼裏總有些虛,而工作人員卻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人。尤其是那個胖乎乎笑眯眯的老王站長,老順認為他是個好人。能叫白狗們得利而叫老王這樣的好人受過嗎?不能。

  於是,老順心安理得地裝著上廁所的樣子出了曬場,走向老王的辦公室。

  2

  當憨頭將第二車麥子拉到曬場上,又將一袋麥子倒進斛裏的時候。老順狂亂的心開始平靜。那件事也向忘卻的方向滑去。這是他能在這世上相對心安地生存的本能之一。他的心漸漸被斛中那一粒粒飽滿的、黃燦燦的麥子脹滿了。熟悉的小麥味令他心醉神迷。真有些舍不得哩。他想,這是汗,是血,是命哩。他想到了人說的麥價要漲到一元的預言。粗略算算,真那樣,可要虧好幾百呢。真有些舍不得。

  老順茫然地望望曬場上螞蟻般忙碌的人,終於從自己的境界中走了出來。誰都賣哩。他想,吃虧也罷,又不是老子一人。再說,兒子總不能打光棍。等麥子長到一塊,兒子也老了。說不定那時,媳婦也長價了。六零年一升癟穀子就能換一個婆姨。後來幾百,再後來幾千,後來……嘿,到麥子成一塊時,姑娘怕得幾萬呢。算了,賣他個驢攆的。

  老順和憨頭抬著斛跟著人流向板秤移去。太陽已偏西,熱得邪乎。不遠處有輛電風車死命地吼,吼出一股股塵土和麥毛子,也吼出一暈暈難耐的焦躁。老順感到驚奇的是,自己竟能抬動這麽重的斛,而且並不太吃力。這使他興奮不已。這一發現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把那些亂七糟八的不快卷了個幹淨——先前,他總覺得自己老了。認為自己老的時候馬上就能想到墳墓。而墳墓總是叫人不快的東西——老順因之心曠神怡了。眼裏的天湛藍了許多,空氣仿佛也清爽了,曬場也不再那樣囂鬧煩人。尤其讓他得意的是憨頭“驚奇”的目光——憨頭本來想叫北柱幫忙的——那“驚奇”真叫老順受用不盡了。他暗暗笑了。

  隨著斛慢慢接近板秤,老順開始注意起驗糧過秤的“幹部”。驗糧的是張沒耳子,鐵眼道人,臉總是冷冰冰能刮下霜來。驗糧時,他一次次將手插進斛中麥子裏,搖一陣,篩出一層麥塵之類,然後嗬斥去過一次風車,或是擺擺手示意“開路”。老順的心又跳了。當然,他相信自己的麥子是幹淨的,但土場上打下的麥子無論多幹淨也免不了有灰塵。他望望偏西的太陽,心想,要是讓過風車的話,今日無論如何是過不了秤的。他偷偷望望四周,將手插進麥中,像張沒耳子那樣篩了一陣,見手掌上隻是似有似無的一層塵灰,便放心了。

  忽聽得不遠處傳來劈劈啪啪的聲響和叫喊。老順循聲望去,見幾個糧站工作人員正毆打人。那陣候好嚇人。人們嘩地圍了上去。那些人有的拿皮帶,有的掄黑棍,聲音實騰騰的,顯然一下下都著了肉。又聽得一人叫:“那一個跑了。”真見一人一溜煙出了曬場,一眨眼,不見了。回過頭來,人們已閃開一條路。幾人扭一人過來。那人眼睛青青的,臉上流血,樣子慘極了。老順好不容易才認出是北柱,腦袋“嗡”地響了一聲。

  北柱的慘狀使老順感到意外。他的心收縮了一下,開始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屬於缺德的範疇。不管咋說,北柱因他的檢舉而挨打——雖說咎由自取。他的心境隨之暗了,產生了歉疚。總感到身邊有人朝他的脊梁指指戳戳,臉因此越加火辣。他心虛地望望四周,卻見人們把視線都集中到向辦公室方向移去的北柱身上,並不曾注意過他。

  “缺德呀,這些小偷。”一個老漢歎口氣。“殺!殺上一批,看他們還偷。”另一個附和道。

  對呀。老順想,咋沒想到我是在檢舉壞人呢?這可是為民除害哩,心裏遂輕鬆了一些,但還有些絲絲絡絡不清不白的東西纏繞著,使他的心無法明淨。因為他無法否認,他方才的檢舉是分明帶有“見不得叫花子端定碗”的嫉妒情緒的。

  斛又開始向前移動。老順的步履雖也在移動,但大腦卻在尋找理由來解脫自己仍被不快桎梏的心,但無論他想出什麽理由,諸如公家利益、為民除害……都刺不透那絲絲絡絡的蛛網似的東西。渾身的精力也叫這些不清不白的東西攪了個精光。

  “好日子叫這些孫蛋過了。”一個年輕人說。

  “就是。一天價閑遊閑逛,吃香的,喝辣的,天天有個麥兒黃。老子們,唉,活得還像人嗎?”另一個應道。

  “隻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那陣勢,也夠他受的。”黃胡子老漢說。“當然,當然。”

  就是。老順心中附和道。該揍。憑啥他們不勞而獲,老子們卻連命死掙呢?他們撈得多,挨打也多。看來還算公平。不過,今天的事有點蹊蹺:曬場上千百雙眼睛,為啥單他的眼亮?怪。他向來自己勤掃門前雪,不管門外驢踢鍋。為啥今日個一反常態?怪。他想,是誰叫他一反常態的?難道不怕北柱知道後弄死他的駱駝?難道不怕白狗一把火燒了他的麥?他們可是什麽事都能幹出的。想想真是後怕,而且是心底裏的怕,膽都有些寒了。當然,方才的大膽,可以解釋為“衝動”。那麽是誰叫他“衝動”呢?為啥平時放個屁都怕砸壞腳後跟的他今日忽然“衝動”呢?為啥千百雙眼睛中隻有他發現並突然“衝動”呢?日怪。老順愈想愈覺得今日的事有些奇怪。用他習慣的話說,是“趕”的。那麽是誰“趕”他呢?當然是鬼神了。既然是鬼神“趕”他做這事,就該著北柱們挨打了。也許這就叫報應。現世報。

  老順心裏絲絲絡絡的東西因之消失了。

  斛已經挪到了板秤前,老順便顧不上想別的了。他和無數個農民一樣,把視線和心力都係到了那個驗糧的“幹部”身上並不自覺地屏息。“幹部”插在麥中的那隻手抖動著,幅度小而促。老順的心開始跳,很瘋,嗵嗵聲漲滿世界。沒治,許多年了。每次上糧,到這節骨眼上,都這樣。他真怕憨頭倒進斛中的麥子正是進底時裝的塵土相對多些的那幾袋。這樣的話,勢必會影響其他的“身價”。他緊張地注視著“幹部”的手,而“幹部”仿佛覺出了他的緊張而偏不很快取出手來。他的嘴角挑著一縷笑,仿佛在品味著什麽。這情形,真有點貓兒捉到老鼠後捉捉放放的味道了。老順感到了一種折磨。他的額頭鼻頭已經滲出了汗。他聽到憨頭的鼻息也漸漸粗起來。老順上糧最怕的就是這一刻。每次,他的精神都臨近了崩潰的邊緣。

  “幹部”終於抽出了手。老順從他合攏的指縫裏發現了若有若無的一點麥灰。他籲口氣,不知不覺間,他已屏息許久。他又見“幹部”從斛中抓一撮麥粒,用手攤開看看,再揀一粒丟入口中檢驗麥子的幹濕程度。從他嘴裏發出的幹脆聲中老順斷定那粒麥子並不是它幹燥群體中的敗類。他鬆了口氣。

  “幹部”呸的一聲吐出碎粒,將手中的麥子扔進斛中,口氣很硬地說:“三等。”

  啥?老順懵了。三等?竟然是三等?這不是欺負人嗎?他很快地算了算。這些麥子,一等和三等價差近一百呀。這可不是個小數目,能幹好多事。他望著“幹部”陡然冷得像經了霜的臉,不甘心地問:“能不能……”

  沒等老順把下麵的話出來,“幹部”就很幹脆地打斷了他:“不能!”他很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們將斛抬走。

  老順覺得腿忽然發軟了,心中卻有股氣升騰起來。他硬著性子:“三等?為啥三等?你說出個道道來。”

  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居然敢頂撞他,“幹部”不相信似的瞟了他一眼,隨即惱怒地瞪圓了眼睛:“三等就是三等。”

  老順突然暴怒:“那我看看你的一等是啥樣子?你以為農民好欺負?是不是?”

  “幹部”指著老順,漲紅了臉。顯然,這種場麵他遇到的不多,就像突然遭到了馴服的綿羊的襲擊一樣,他因意外而手足無措了。他的指頭抖動著,嘴裏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看看你的一等。”老順大聲說,聲調很高,有種得理不饒人甚至無理取鬧的味道。

  “幹部”這時才緩過氣來,說:“三等。就是三等。看你能咋樣?吃人哩,是不是?不上你拉走。拉走呀,你以為國家缺了你這三顆半餱食?”

  這下輪到老順說不出話了。他像被什麽噎住似的,嘴唇抖動著,眼睛也紅了。他也是用手指著對方:“你——你——”但“你”後的內容卻被他的嘴唇抖掉了。

  “你拉走呀。是老子請你來的,是不是?”“幹部”的聲音越加尖燥。

  “這可是你說的……”老順咽了口唾沫,費勁而慢慢地說:“有了豬頭認不得廟門了……我不信……有的是收糧的地方。”

  “哈,管我屁事。”“幹部”似乎興奮起來,他仿佛為找到了對方的要害部位又在那上麵捅了一拳而忘形了。

  人們圍了過來。嘀咕聲越來越大。一個從斛中抓一把麥子,看看,用誇張的語氣說:“哎呀,這麽好的糧食,才三等呀?”

  老順看不見一切,也聽不見一切。體內鼓蕩的氣使他的嘴唇、胡子、手指都抖動著。眼裏也蓄滿了淚。半晌,他叫了一聲,聲音嘶厲得變了味:

  “日你們的媽。老子不上了……能咋樣……還沒欺負夠嗎……能咬了老子們的屌嗎?”

  他用灰黑的手背抹抹眼睛,掃視了一下四周,目光停在一台手扶拖拉機上。“這是誰的?用一下。我掏錢。”他大聲說。

  “哈,真拉呀。那我不要錢。”一個小夥子說。

  老順撥開人群,撈過袋子,遞給憨頭,又撈過一個大頭鍁,插進斛中。

  當老順坐在裝滿麥子的手扶拖拉機上出糧站大門的時候,他看到了兩個白大褂押著北柱走出了辦公室。

  老順非常後悔自己的多管閑事。

  3

  吃晚飯時,老順漸漸消了氣。一路上,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的惡毒詞匯都拋給了那個“幹部”。這是幾年來少有的發泄。仿佛他周身的毛孔裏的煩惱和不快都隨著他口中噴出的一個個髒字眼溜出去了,心中絲絲絡絡的棉絮般的沉悶也消失了。他感到異樣的輕鬆。

  邊吃晚飯,老順邊喧白狗和北柱在糧站上幹的勾當。靈官媽唏噓一陣,說這兩個家夥賊膽太大了。老順沒喧自己幹的事。因為這時他不僅僅是後悔,更覺得自己幹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也很卑鄙,心裏又懊惱起來。

  雙福的丫頭娟娟進來了,說她媽想請猛子哥哥去寫封信。給爹爹寫。娟娟說,媽說了,要是猛子哥哥忙就算了。猛子臉上著了火似的燒,低下頭往嘴裏刨幾下飯,鼻子裏含糊地哼一聲。瑩兒覺出了猛子的失態,掩飾道:“好,你先去。等哥哥吃完了飯就去。”娟娟一出門,老順就望了一眼,什麽也沒說。屋裏一陣靜默。

  憨頭說:“聽隊長說,雙福那家夥又包了幾個大活,掙了大錢。給學校寄了幾萬塊錢,叫置辦課桌,還設個啥獎學金呢。都說越有錢越小氣,想不到雙福還大氣得很。”猛子冷哼一聲:“那點錢在人家眼裏算個啥?人家一年逛卡廳,說不定花多少呢。用那幾個收買人心,誰稀罕。”憨頭說:“話不能那麽說。不管咋說,人家能想到學校,還算有良心哩。”猛子說:“誰知道那錢幹淨不?是不是榨的小工工錢?”憨頭道:“就算人家賣香香屁也罷,是人家的。人家不給你一分,你又拔不掉人家的牙。”猛子放下碗:“反正,我看不慣他那球勢勁兒。聽說,那孫蛋身邊盡是黃花閨女。”老順狠狠瞪猛子一眼:“有本事你也去呀。”猛子張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瑩兒掩口笑了。老順說:“就是。你也不是個啥好鳥,一天屌朝天睡大頭覺,懶孫一個。人家球勢,那是人家苦的。”憨頭又甕聲甕氣冒出了一句:“就是,你眼紅啥哩。人家黃花閨女又瞅不上你個窮光蛋,你說上多少個可憐可憐我猛子,人家望都不望你一眼……還當你是個瘋子哩。”

  老順說:“再說,擋嘴的飯能吃,擋嘴的話少說。人家幹啥,叫人家幹去。你把你的嘴夾緊。不要搗閑話搗出是非來。”猛子說:“啥閑話?誰公開說呢……就你,放屁也怕打爛褲襠。”靈官媽說:“吃飯就吃飯,鬥啥嘴。”

  猛子歎口氣,躺在炕上。靈官媽說:“人家叫你寫信,咋又躺下了?”猛子哎喲一聲,說:“苦了一天,動都沒心動。”媽說:“再沒心動,人家來請你,你總得去一下。人嘴難張。要不,瑩兒去寫。那媳婦也可憐。”瑩兒朝猛子擠一下眼,說:“人家又沒請我。哪有尋著給人幹事的?再說,人家不歡迎我。”猛子懶洋洋起了身,很不情願似的出了門。瑩兒笑出了聲,追上一句:“你幹脆當個演員得了。”

  猛子聽出瑩兒話裏的話,晃晃腦袋,趕緊出了門。他想起了娟娟請“猛子哥哥”的那些話,有些不快。他和雙福不同姓,分不出明顯的輩分。“哥哥”一說,似乎是按雙福和一個本家叔叔對了幹親家一事“趕”的。這就是說,猛子得叫雙福媳婦“幹媽”。“這騷貨。”他罵了一句,忽又覺得雙福媳婦有她特殊的用意:“幹媽”隻是找“幹兒”寫封信,沒別的意思。爹媽當然不知道他曾寫過特殊的“信”,遂又佩服這女人的心機。

  進了雙福家,雙福媳婦不冷不熱打個招呼,打發娟娟去買煙。猛子關了門,一把撕過女人,抵到門扇上,狠命地親。女人呻吟幾聲,扭動幾下,推開他,說:“我還以為你忘了我。”猛子說:“哪能呢,都饞死了。”女人說:“屁。你以為我信?”猛子說:“不信算了。”又抱了她,咬幾下嘴唇,去解她的褲帶。

  女人說:“不成,丫頭就來了。等她睡著了再說。”猛子說:“不行,不能多待。家裏知道我來這兒,哪有一封信寫一夜的。”女人冷笑道:“真那麽怕?怕就別來呀?你是怕你水靈靈的嫂子吃醋還是咋的?哼,怪不得……”猛子笑道:“喲,誰能抵得上你這身膘呀。”女人笑了。

  正調笑,忽聽到擂門聲。二人嚇一跳,開門,見是娟娟買煙回來。女人罵道:“死丫頭,哪有這樣敲門的?”娟娟不語,將煙扔到桌上,取了書包進了裏屋。女人道:“死丫頭,懂不懂禮貌?”娟娟不理。女人悄聲說:“這丫頭懂事了。說話留點神。”遂大聲說:“你說雙福這死鬼,活苕了,平白無故給學校寄錢。聽說明日鄉上要送匾,還敲鑼呀,打鼓呀。是不是呀?娟娟。”

  娟娟氣恨恨地說:“你少說些行不行?我還做作業呢。”女人說:“喲,這丫頭,吃了火藥了……我倒是要寫信問問他,還要不要我們娘兒倆?若要,咋個要法?不要,給指條路。刀路?繩路?還是啥路?總不能這樣不死不活的。”猛子笑道:“咋?又咋了?人家常給你匯票老爺,你還要咋的?”“咋的?誰稀罕那幾個呀。”“那你稀罕啥?”女人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稀罕啥。”

  裏屋裏傳來咚咚的擂桌聲。女人知道女兒在發泄對自己調笑的不滿,就朝猛子眨眨眼,悄聲說:“丫頭都這麽大了,想想也太不該的。”猛子說:“就是呀,以後還是收斂些吧。找一百個麻錢兒,晚上睡不著了,吹了燈,把麻錢撒在地上,一個個摸起來,保證你啥念頭也沒了。”女人說:“喲,你當我是寡婦呀。聽老人說過去守寡的就這樣……唉,誰說我不是守寡呀?”猛子笑道:“你算啥守寡?你是貞節烈女的王寶釧,胡蘿卜背了幾背筐。”女人伸手在猛子臉上揪了一下,笑了。

  猛子問:“你叫啥名字?”女人嗔道:“喲,真是的,啥都啥了,連名字也不知道?”猛子說:“隻知道你是雙福婆姨,誰知你叫啥呢。村裏女人我多數不知道名字。”女人用她很黑很亮的眼睛望猛子一陣,才說:“想叫,就叫秀秀吧。”猛子笑道:“喲,真可惜了這個名字。”女人也笑道:“誰說不是。哪有這樣胖的秀秀呢?”又歎道:“唉,老了,一晃就老了。沒有活上個眉眼就老了。快得很,打個盹,幾十年就過去了。”

  裏屋傳來娟娟的叫聲:“悄些說。我還做作業呢。”女人嗔道:“瞧,我們又沒往你耳朵裏硬塞話,真是的。一年級的個人,倒有大學生的派頭。”娟娟說:“寫信就寫信,嘮叨啥哩?”

  女人笑了,悄聲道:“寫啥哩?給那個死鬼寫啥哩?誰又見他一個字來?這死丫頭……要不你先去,遲些來,行不?我還有些事,和你商量。行不?十一點來,推故去玩牌。”猛子說:“這可是你叫我來的。可別再說‘喲,我可是叫你寫信呀,不像話’,我可不愛聽。”女人笑道:“喲,你這個樣子,還能叫人說話不?”猛子便出來了。

  回到家,見瑩兒望他,遂道:“這婆娘心窄得很。聽說雙福給學校捐了錢,氣不過,叫我信上罵哩。”瑩兒笑道:“誰又問你來著?”猛子說:“誰又給你說呢?我在自言自語。”瑩兒掩口而笑,笑得猛子很不自在。老順虎了臉,望瑩兒一眼,對猛子說:“我看那婆娘也不是個好東西。雙福不在家,穿那麽花哨幹嗎?妖妖道道的。以後注意點,免得惹一身腥氣。”猛子說:“身正不怕影子歪。”瑩兒說一句:“總得身正麽。”又笑了。老順狠狠咂兩口煙,把煙彈兒吹出老遠,半晌,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猛子不解,傻乎乎望望老順,又望望瑩兒和憨頭。瑩兒忍不住破口而笑。猛子方悟出父親可能是指雙福婆姨叫他寫信一事,心不自覺跳幾下。忽然又感到一陣羞惱,想狠狠反駁父親幾句,又不知說什麽好。瑩兒說:“其實,也怨不得他。人家來叫,媽又叫去。寫個信有啥大不了。心裏沒冷病,不怕吃西瓜。你說,對不?”猛子聽出她為自己開脫,很感激;又聽得最後那句有說不出的意味:他“怕吃西瓜”,難道“心裏有冷病”不成?便一聲不吭。忽然,他大聲道:“你們還有個完沒完?頭都聒麻了。”一甩手,出了家門。猛子對自己的這一手很滿意,免得等一會又得找出去的理由。既解脫了窘境,又趁勢溜出了家門。可惜天時尚早,那個精靈的丫頭肯定還沒睡,自然不便去會那個叫秀秀的女人——想到她竟然叫秀秀,猛子感到好笑——就順勢進了北柱家。

  4

  鳳香正坐在炕沿上納鞋底,手一撈,“哧——”。一撈,“哧——”。她一邊納,一邊罵丫頭,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的,全不似平日倒豆子般痛快。猛子道:“咋了?犯啥神經了?”見是猛子,鳳香笑了,招呼他坐下。丫頭趁機一溜煙,大概去奶奶家了。猛子問,北柱呢?鳳香望他一眼,說,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猛子這才想起父親喧的北柱在糧站被抓一事。他很驚奇鳳香的平靜,竟沒有嚎天扯淚,便說,“你真行,能坐住。”鳳香說:“坐不住又能咋樣?頭掉了,碗大個疤。有啥?”猛子說:“就是。”鳳香說:“也賴那個囊包,不做幹淨點,咋能叫發現?看來,打是挨定了。”猛子說:“打?打算個啥?不殺雞給猴子看才怪呢。”鳳香冷笑道:“該不會挨槍子吧?坐牢,叫他坐。公家還管飯呢。坐幾年,我等幾年。罰款,叫他罰。就這床破被兒和這幾個猴娃子。看上哪樣,拿去。你看,再有啥?除了命,再有啥?”猛子雖然早知道北柱的家具早因超計劃生育被鄉上抬光了,但還是循鳳香手指看了這黑漆漆空堂堂的屋子一眼。

  “沒啥。真沒啥。”鳳香的聲音突地大了。“人家能明搶我的,我為啥不能暗偷?總得叫人活,對不對?”說著,竟笑起來,卻笑出了眼淚。眼淚一出,笑聲也就變成了哭聲。猛子感到手足無措。鳳香抹把淚,把手中的鞋底扔到炕上,問:“猛子,你念過書,實話告訴我,這生男生女,究竟誰決定?”猛子不語。鳳香說:“也倒是怪,生一個,丫頭。生一個,丫頭。那個挨刀貨還怨我不會生娃子。我想,啥都靠種子,對不?你下個丫頭種子,我就生個丫頭。你下個娃子種子,我就生個娃子。女人是塊地,對不?”猛子笑道:“對呀,你不是懂嗎?還問啥?”就把從靈官那兒聽來的連自己也半懂半不懂的這個因子那個染色體的談了一大堆。女人的腦子被攪渾了。她拍了下大腿,說:“亂麻纏了雞脖子。你越說,我越糊塗。你直說,是男人決定?還是女人決定?”猛子笑道:“男人。”“這不就對了。”鳳香道:“北柱這個燒料子,罵我沒本事。其實是他沒本事。下不上個好種,還怪人哩……你說這不是天大的冤枉嗎?”

  猛子嬉戲道:“是有點冤枉。可也怪你,他的種不好,你為啥不借個好種?他能給嫂子肚裏的娃兒做腿,你為啥不借小叔子的娃子種呢?”鳳香冷笑一聲:“白狗?一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為啥?”“為啥?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她媽那個老禍害欺負我時,他也合夥欺,起勁得很。不喧了。一喧,肚裏就有氣。”猛子說:“不要緊。感情是培養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嘛。”鳳香啐道:“屁,那你和母狗百日恩去。”

  一來二去,猛子竟渾身臊熱了,方覺出二人的語氣已近T情。猛子平常來她家串門時,北柱夫妻倆總要開些很葷的玩笑。有時,鳳香更直露得叫猛子臉紅。猛子和雙福女人有一手之前的許多個夜裏,他都要靠咀嚼品味鳳香口裏吐出的很葷很騷的話來排遣寂寞。此刻心一晃,猛子便不自在了。但他一向視北柱為朋友。能穿朋友衣,不可戲朋友妻,遂心虛地覷鳳香一眼。

  說笑幾句,猛子便告辭出門。身上有疲憊襲來,心頭也乏味了,便懶得去赴那個約會,徑自回家睡了。

  5

  次日上午,鑼鼓聲響徹村子。猛子知道定是學校師生去雙福家送匾。想起昨夜,一笑,心想,不知那婆娘等成個啥樣。再見了麵,罵少不了挨,說不準還摔打個什麽東西泄氣呢。心裏嘀咕,卻又隨了看熱鬧的人去雙福家。

  雙福院裏的鑼鼓聲息了。一個長鴨脖子的人正在講話,內容是“功在當代,益在千秋”之類的感謝雙福的話。猛子認出那是鄉上的幹部,據說管教育,老往學校跑。這人講話很野火,一句一句的,官味兒濃得外溢,把老百姓衝得一愣一愣。猛子見他講幾句話就瞅一下雙福女人。雙福女人臉上溢著光,一副很得意很滿足的神態。猛子很討厭這樣子。他懷疑鄉上幹部和雙福女人有一手,要不,他咋那麽使勁吹雙福。更令猛子不快的是,從那個叫秀秀的女人臉上絲毫看不出他昨夜的失約給她帶來的痛苦。這分明沒把他放在心上。而且,那臉上的神態又分明表現出對雙福能幹的肯定。猛子很生氣。

  兩個年輕教師抬著寫著“惠及桑梓”的牌子立在書房門口。牌麵很紅。字是金色的,為那個尋常的門戶增色不少。猛子不懂桑梓是什麽意思。他知道雙福、雙福女人和村裏人也肯定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但他相信這是個好詞。雙福女人也肯定知道這是個好詞。瞧她,那副孬樣。猛子憤憤地望一眼女人,卻意外地從她臉上捕捉住了表演的痕跡。對,表演。她分明在演戲。她故意把那種得意和滿足顯露給人看。給誰看呢?分明不是他猛子。那麽,又是誰?猛子像孟八爺捕捉獵物的訊息一樣搜尋著女人的臉。忽然,他發現女人眼角的餘光總是有意無意地掃視看熱鬧的女人們。每一掃視,她的嘴角便相應地浮起得意滿足的笑。猛子明白了。她在用表層的優越來掩飾內心的恓惶。骨子裏,她孤獨而弱小。

  鄉上幹部講了一陣,隊長大頭又接著講。他說:

  “嗯——,雙福是個很有良心的人,富了還能想起我們。不像有些無義種。有了錢了,眼睛紅了,認不得人了。屌,你認不得老子們,老子們也認不得你。你是個屌,嗯,不過有幾個臭錢嘛。雙福可不是這種人,他首先想到的是啥?嗯,是學校,是娃娃,是這個土窩窩。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家鄉的土窩。嗯,土窩好啊,對不對?雙福是個有良心的人,有良心。嗯,有良心就好……我就說這些。”

  孫大頭說一句,村裏人笑一陣。滿院子笑聲。猛子看到雙福女人也掩了口笑。這笑才對得起她那個名字。他的心不禁動了,有些後悔昨夜的失約。又聽得村人在議論:

  “雙福這孫蛋,可撈好了,一出手就是五萬。嘖嘖。”

  “別看那孫蛋刁鑽古怪,可大氣。五萬票老爺呐,想想都駭烘烘的。”“就是。聽說人家一夜換一個黃花閨女,一出手就是萬兒八千的。五萬算啥?人家不過少嫖幾個風而已。”

  “少嫖?憑啥?嘿嘿,人家憑啥少嫖呀?真是的,你以為人家扔了這幾個,就成窮光蛋了?”

  “也不容易呀,為掙那幾個臭錢,求爺爺,告奶奶,爬街台子,不容易啊。哪像老子們自在逍遙。”

  “是呀,也沒啥意思。活人了世嘛,受那麽多苦幹啥?眼睛一閉,還不是個空的。”

  猛子感到好笑,想,要是雙福聽了這些,會咋想?他一定以為鄉親們會為那五萬感恩戴德呢。其實,說啥話的沒有呢?聽聽,你還球勢個啥呢?他又望望雙福女人。她也正好發現了他,目光頓了一下,便躲避似的掃了過去。一絲苦淒和惱怒代替了她臉上的得意表情。“她還是在乎我。”猛子想。他很高興這一發現。

  該講的話都講完了。鑼鼓聲又響起來。娃兒們很賣力。寬大的院落被喧天的鑼鼓撐得局促了許多。熱鬧的噪音卷向猛子,衝去他心頭剛剛浮起的虛榮。他看到鄉上幹部正和雙福女人說,女人一下下點頭。猛子估計她可能會回過頭來望他一眼,可她卻沒望。猛子想,她需要的僅僅是個男人,公的,吊把的就成。和她說話的不正是公的嗎?遂氣惱地一跺腳,出門,回家。

  憨頭從屋裏出來,見了猛子,說:“正好,你到井上去頂當一下。我肋窩裏不舒服。”猛子見憨頭臉色蠟黃,吃了一驚,說:“咋成這副孬相了?”憨頭道:“沒啥。可能上夜班勞累了。”猛子說:“趕緊吃付藥。”憨頭說:“又不是泥捏的。再說,那個死貴,吃得起嗎?”猛子又勸了幾句,去了井上。

  憨頭感到很疲乏,且肋部隱隱作痛,就躺到書房的沙發上歇息。幾日來,井上的差事都由他頂,倒也不顯多累,隻是那鑽機的咚咚和機器的喧鬧老在耳旁聒噪。此時靜了,反倒有些不習慣。偶爾一聲雞鳴,聲音利利地直往腦子裏刺,令他感到極不和諧。此外,媽在廚房裏忙活的聲音也很紮耳。爹趕羊進了沙窩,瑩兒去平地,猛子到井上,就他一個人長伸四腿球朝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遂起身,喝杯水,進了廚房,對媽說:“媽,我去平地。”媽說:“算了,歇歇去,熬了幾天了。那點活,叫他們幹去。”憨頭笑道:“我又不是炒麵拐棍,歇啥?再說,天生一個驢命,閑了倒蹲不住。”媽說:“那你去和點泥,把豬圈泥一下”。憨頭應聲出了門。

  憨頭推土擔水時,覺得肋部有撕裂般的疼感,但他一聲沒吭,強忍著泡了泥。媽抱來麥草,丟進泥坑,幫他和好泥。媽見憨頭不時手撫肋部,就問:“咋?不舒服?”沒等回答,便驚叫道:“哎呀,你臉色咋這樣難看,煞黃煞黃的。”憨頭咧嘴笑道:“不咋的。稍微一點。”媽從他手裏接過鐵鍬,執意要他去藥鋪看一下。憨頭答應泥好豬圈再去。

  剛泥好豬圈牆上的缺口,忽聽得牆角處傳來驚呼。循聲望去,見一股騰起的濃煙。“著火了。”憨頭驚叫一聲,朝煙起處撲去。卻見瘸五爺的兒子五子正望著火堆拍手大笑。燃著的是一個麥秸垛。幾個女人驚乍乍發出呼聲,但都不敢前來,顯然是忌憚五子。憨頭聽說五子精神不正常了,老追女人,便估計火是五子放的。他急忙提了泡泥剩下的半桶水,倒向火堆。火上突起滋滋的聲音。火勢隻是弱了些,旋即又爆燃起來。

  “快去叫人。”憨頭朝那幾個驚呆了的女人吼一聲。女人們驚呼而去。憨頭不知所措地晃晃手中的桶子,知道到井裏取水來不及,便將桶子扔到一旁,撈一把沾了泥的鍬,往火上撒土。媽也回院裏取來鍬,一鍬鍬揚土。火勢漸漸弱了,終而剩下一團濃煙。

  循聲而來的人們都把帶來的水澆到麥秸上。上騰起衝天霧氣。憨頭怕其中包下火種,留下禍患,便用鍬將那些濕淋淋黑黃夾雜的麥秸鋪攤開來。

  這時,鬆了口氣的人們才聽到五子開心的笑聲。憨頭望望五子,搖搖頭,歎口氣,什麽也沒說。媽說:“多玄乎,要是沒人,不是把房子也燃了?”

  “打這驢日的。”狗寶說,“你瞧,他還笑呢。”

  “打啥?”馬二說,“人家腦子不清幹……瘸五也不給瞧?”

  “瞧了。”鳳香說:“說是得上蘭州,花好多錢。聽五奶奶說,正湊錢,能湊夠就去。”正喧談間,不提防五子聽到女人聲興奮起來,撲上來,摟住一個女人,嘴裏嗷嗷亂叫。眾人七手八腳拉開了他。狗寶趁機在五子脊背上擂了幾拳,卻像打在驢身上一樣,沒一點反應。

  隊長孫大頭瞧一眼狗寶,說:“去,把五子給瘸五爺送去,叫他看守著點。不然,出了事可得找他。”又對狗寶說:“你告訴瘸五爺,錢不夠的話,我還有些,叫他拿上用去。得抓緊看。”狗寶應聲,和幾人扭走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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