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沿著村間小道東行三日,便可進入浩渺的大漠腹地。每年秋收完畢,沙灣漢子便拾掇停當牽著駱駝去沙窩續自己還沒做醒的夢。沙窩裏到處是殘夢一樣的枯黃色,到處是數十丈高的沙嶺。遊峰回旋,壟條縱橫,紛亂錯落,卻又脈絡分明。駝行沙嶺間,如小舟在海中顛簸。陽光泄在沙上,沙嶺便似在滾動閃爍,怒濤般卷向天邊。
正是漠黃草白的秋末。
靈官們動身時,天灰蒙蒙的。日也不亮,像個巨大的乒乓球浮在半空,把天空分成了明暗兩部分。球上麵烏沉沉如濃煙滾,球下麵白澄澄似灰粒飛。行不多久,天便開始吹絲兒風。漸漸地,風就大起來,嘯叫的沙粒不停地撲打人的麵孔。駝鈴和風聲交織在一起,飄向浩浩的沙窪。身前身後的沙粒土末像霧一樣把他們朦朦朧朧罩起來,但人駝融成的黑點卻依舊滿懷希望地滾入獵獵的風沙。
小時候,靈官就跟父親進過沙窩。那節兒,打完沙米一入夜,篝火便升起來了。嘩嘩作響的火堆,點綴著大漠的夜晚,而風兒輕輕地吹,不停地吹,便吹開了漢子們的話匣子。他們就喧沙灣的過去,喧那年頭馱炭的炭毛子和村裏女人的風流事。喧一陣,再唱涼州小曲兒。小曲兒多,盡是葷曲兒,盡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種事兒,盡是讓靈官莫名其妙臉紅的詞兒。漢子們唱得可起勁啦,雖是個啞啞的犛牛嗓子,可溢著情,曳著風沙,滲出一種蒼涼的枯黃色。但靈官最渴盼的卻是沙漠上空那孤零零涼絲絲的月兒。月兒上來的時候,沙窩便恬靜幽邃得像個童話世界。乳光下泄,沙嶺明暗相間。風兒輕悠悠吹來,沙灣漢子便扯起嗓門吼幾聲,沙窪便奇妙地應幾聲,便能驚飛棲息在沙米棵間的鳥兒。每次聽到那一聲聲曳長的呼喚,靈官總要顫抖一下,總要揚起喉嚨叫幾聲,總覺得腹內有種神奇的力量驅使他打滾——漸漸地,靈官大了。沙海依舊,漠風依舊,靈官卻沒了那份驚喜。那份童心已融入沉寂的沙窪,融入堆滿皺紋的大漠。漠風盡可以死命地吹,篝火盡可以死命地燃,而靈官卻抹不去時時湧上心頭的那份沉重。
三天後,靈官們到達麻崗時,太陽已沒入了沙海。沙漠上空懸著瘦零零的上弦月。月兒灑下冷清清的白光。白光染白了麵南的旋坡,映黑了向北的陡脊,白黑間便溢出朦朧神秘味兒。孟八爺能讀懂這神秘的沙漠之夜。不多時,便拾來幹花棒、枯蒿子點燃篝火。
篝火使得沉寂的大漠之夜充滿了活力和詩意,啪啪作響的黃毛柴,呼呼升騰的火焰,喚醒了靈官的童心。一種神奇的力量又在他體內鼓蕩開來,衝去了疲憊和麻木。深秋的大漠之夜寒涼徹骨。夜氣湧動如液體,漫過蠕蠕沙浪,泌進人的肌膚。被汗水浸透的內衣鎧甲似的冰涼。這時,升起的篝火帶給靈官的無疑是母親似的溫馨的暖融了。他愜意地躺在火旁的沙上,閉了眼,什麽也不去想,一任那暖融和溫馨去醃透自己疲憊的身心。
就著火光,孟八爺和花球搭好窩鋪。幾根木棍,一頂帳篷,三套被褥,一些簡單的灶具和用物,構成他們的“家”。在這個荒涼的世界裏,“家”是個多麽溫馨的字眼啊。孟八爺把自己最心愛的栽毛褥子鋪到“家”裏。這是用金黃的尺把長駝毛栽織而成的,是保暖隔潮的寶褥。日後的許多天裏,一見到它,靈官便感到“家”的氣息撲麵而來。
夜,奇異的靜,火焰的呼呼便奇異的響。夜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黑鍋,淺淺一扣,便將大漠罩其中了。星星顯得很低,立體感極強,似乎伸手便可摘下。火光映照下的沙山隱隱幻幻,如淺墨勾勒。巨大的黃毛柴則索性蜷縮成一個個鬼影了。隻有在火光突燃的時候,它才偶然顯現一下。
孟八爺花球的談話聲很遠,似在夢境之中。一切,都很遙遠。近的隻有寧靜的心靈。許久沒這感覺了。無論上學的城市,還是苦苦地為生存而掙紮的鄉村,都使靈官的心漸趨浮躁。而浮躁的心靈還算心靈嘛?他覺得真正的心靈應該是一個不受外物左右的獨立世界。是的,心靈和外現應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他讀過《追憶似水年華》,他認為普魯斯特的心靈才稱得上真正的心靈。
上弦月細細的,蠕蟲一樣,掛在天上,灑下很可憐的一點兒光。這甚至算不上光,隻能算薄薄的氣,一暈暈蕩下,蕩不了幾下,便被奇異的大漠吸到地層深處。月兒羞愧地瑟縮了,顫,顫,顫。靈官覺得它快要一頭紮進沙海了。
躺在窩鋪裏,靈官很難入睡。孟八爺和花球相繼響起鼾聲。八爺的鼾聲似打雷,還用嘴呼呼吹氣,極像靈官想象中的錢塘潮。花球則溫柔許多,細細的,像低吟淺唱的二胡。靈官想了許多,想到了幾年來的一切,想到了瑩兒,心中充滿了滄桑。真這樣活一輩子嗎?他有些不甘心。
2
孟八爺先教靈官辨“蹤”。
“蹤”就是狐子在覓食後留下的足印。為了生存,狐不能不覓食。一覓食,獵人便跟“蹤”追擊。
“蹤”分三類:夜蹤,五更蹤,亮蹤。
夜蹤是狐子在半夜之前留的足印。五更蹤是五更後留的。亮蹤是天亮留的。
“夜蹤”幾乎無用,“狐顛顛,人三天。”狐狸夜裏留的蹤,沒兩三天攆,連個狐毛也見不著。有經驗的獵人不追“夜蹤”。
“五更蹤”可追,但累,從淩晨追到日落,或能見得狐影。
“亮蹤”最佳。狐的習性是晝伏夜出。按孟八爺的話,一見太陽,狐狸的頭就疼,必須找個地方歇息。一見亮“蹤”,不用半日,便能見到在柴棵下歇息的狐子。
尋蹤易,辨蹤難。狐足印似狗,五點梅花,印在蠕蠕細浪上,筆直射向遠方。尋常時候,狐很少拐彎。
沙灣的獵人中,會尋蹤的人多,但真正會辨蹤者,隻孟八爺一人。孟八爺打狐子,如探囊取物。常見八爺笑嘻嘻說:“今日個到銀行取些錢”,就提槍進沙窩。用多少,打多少。
“有些傻瓜,哈哈,見個蹤蹤子就攆。瞎驢碰草垛,攆一天,連個狐屁也聞不著。”孟八爺領靈官去覓蹤,遠離了看窩鋪的花球,才說。他知道花球嘴鬆,盛不住話。一到要緊處,便避了他。“哈哈,他們隻認得那是狐的蹤蹤子,卻不知是啥時的蹤蹤子。有的能攆,有的不能攆。扛了半輩子槍,連個門道都摸不著。”
經過幾天的跋涉,靈官覺得小腿部的肌肉很疼,每一挪步,便覺有把小刀在肉裏劃。雖說以前也進沙窩,但那隻是在沙窩邊旋一下,從沒長途跋涉進沙漠腹地。許多次,孟八爺要他爬上駝背,但他不忍心叫駱駝馱了他們沉重的“家”後再馱他。因為駱駝也顯得很吃力,喘著粗氣噴著白沫,汗水順著長長的駝毛流進沙裏,印成一個個暗點。
因了腿疼和疲憊,遲鈍了靈官的大腦。明知道孟八爺此刻說的是他秘不傳人的竅訣,但懶得接口去問。當然,他也怕犯忌。有許多師傅,不願把最關鍵的東西傳人,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該教的,他自會教,何必去催。孟八爺卻意外了:“哎,你為啥不問我咋辨的呀?”
靈官深知孟八爺的頑童脾氣,你越想知道的他越可能不說。你越不催他,反倒將他的胃口吊起了,便說:“問啥呀。你不說,當然有你的道理。”他有意平淡了語氣。
孟八爺哈哈笑了:“啥道理?你個書生娃,不學兩手,日後咋活呀?其實咋也是活。背個槍進沙窩,你就是天,你就是爹,你想咋就咋,比那些坐小臥車的差不了多少……我倒是真想教你的……那些家夥用酒灌我,用錢迷惑我,一頓一頓的洋米湯,嘿,我偏不說。其實,說明了也簡單。可這一簡單,對狐子就不簡單了,那是要命的咒子哩。就現在,那些傻瓜,見個印兒就攆,顛兒顛兒跑幾天,時不時還打個狐子呢。要是得了竅,嘿,了得。狐子有多少,禁得起這麽打,絕了種,天不罰我才怪呢……所以啊,你嘴要嚴實。”
“不相信人?就別說。”
“哈,你個靈官。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狗肚子裏的酥油?其實,我想說。人老了,總想把絕活傳個人。帶進棺材,閉不上眼呀。”
孟八爺歎口氣,又說:“其實,很簡單。啥東西說破了都很簡單。真傳一張紙,假傳萬卷書。你想,狐子吃啥?吃老鼠。老鼠最愛啥時活動?不知道?嘿,子鼠,子鼠,子時呀。它最愛半夜子時活動,一到早五更,就進洞了。明白不?還不明白?你想,要是狐子的蹤印在半夜以前會怎樣?你想。”
“會……會……”。
“老鼠也有爪印呀。你想,嘿。”
“老鼠爪印會把狐子蹤弄亂。”
“不是弄亂。而是……而是……嘿,狐蹤蹤子就不清楚了,模模糊糊的。這便是夜蹤……你想,要是在老鼠入洞休息後,也就是說早五更後,會咋樣?對!爪印會清清楚楚印在沙上,懂了沒?這就是五更蹤。”
靈官笑了:“原來真這麽簡單。”
“五更蹤也是好蹤。但攆的話一般得攆到中午以後,甚至到天黑。為啥?狐子跑遠了呀。你想,人家一躥就是好一截子,從五更跑到日頭爺出來,乖乖,不把你攆個賊死才怪呢。但隻要攆下去,總能攆張皮子。就是人太累,回窩鋪的路程遠了些。”
靈官看出孟八爺談興正濃,索性不去迎合,由他自說。
“還是亮蹤好。一攆就著。你想,五更蹤和亮蹤都沒被老鼠爪印攪亂……嘿,都清晰,你咋辨啥是亮蹤,啥是五更蹤呢?”孟八爺幾步躥上了一個沙丘。他強抑著自己的喘息,用一種炫耀的眼神望靈官,當看到靈官額頭亮晃晃的水光,聽到他拉風箱似的喘息後,便笑了:“要不,你看窩鋪,叫花球攆。”
靈官覺得自己確實疲憊不堪了,主要是腿疼。幾日來,沙路行走的所有疲憊仿佛都集中到腿上,大腿麵轟轟響著,把一暈暈痛感蕩向周身。小腿肚卻又抽筋似的,每一挪動,都能牽動他臉上的肌肉。他知道這是進沙窩必過的關口。過幾日,一切症狀就會消失。難得孟八爺興致這麽好,肯傳他一些竅門,便說:“我能走,放心,不會拖你的後腿的。”說著,背了槍,手足並用,爬上沙丘。一到頂,便不由自主癱了身子,直喘粗氣。
孟八爺索性也坐在了沙上。他想叫靈官多緩一緩,便不去望他,以免讓靈官覺得自己在催。靈官喘息道:“你把你的說。”
“說啥?”孟八爺茫然問他。顯然,他已忘了方才的話題了。
“亮蹤和五更蹤咋分辨?”
“哈,靈官,我說你是化學腦子,一摳就摳到老弦……其實,很容易分辨的。你想,天亮了,狐子會怎樣?會著急。著啥急?得找個合適的地方睡覺呀。一著急會咋樣?會跑得快。一快咋樣?步子就大,就慌亂,就沒有五更蹤那麽自在逍遙了。明白不?”
靈官恍然大悟。
3
這是一個黃毛柴茂密的沙灣。
黃毛柴是沙漠裏常見的一種植物,木本,上結蠕蠕小籽。擀長麵時,加一撮磨碎的黃毛柴籽,會擀得紙一樣薄,切得線一樣細,下到鍋裏,不斷,精,口感極好。
黃毛柴多的地方蚱蚱蟲多。這是一種又黑又笨的蟲子,睜兩隻黑眼,伸兩根長須,多腿,走起來慢,在沙上印一線細細的紋。
蚱蚱蟲多了,就引來老鼠。老鼠吃蚱蚱蟲。老鼠多了,就引來狐子,狐子吃老鼠,也吃跳跳。跳跳是一種很像袋鼠的動物,後腿長,一跳,嗖——一截,隻是少了那種育兒的袋子。
沙窩也同外麵的世界一樣,是個血肉模糊的戰場。人打狐子,狐子吃老鼠,老鼠吃蚱蚱蟲,蚱蚱蟲吃土,土吃人,終而完成一個生命的圓環。沙灣人眼裏,人最終是叫土吃的,所謂“土裏生,土裏長,到老還叫土吃上。”
辨“蹤”,必須先找到狐子覓食的地方。在其他所在,夜蹤和亮蹤一樣清晰。有經驗的獵人,一瞅地形,便知何處是狐子覓食之地。
孟八爺馬上在這個黃毛柴灣裏發現了“蹤”,而且是個“亮蹤”:足印清晰,大且慌張。這顯然是個貪嘴的狐子,天一大亮,才記起該去找歇息的地方了。一線足印,筆直地射向遠方的沙梁。
孟八爺指著那幾道沙梁說:“我估摸狐子肯定就在那些沙窪裏。你信不?為啥?一是這裏容易找到食物,它舍不得遠離——狐子這玩意,不像人,它沒有固定的住處,哪兒有吃的,就往哪兒攆。二來嘛,它不亂睡,它專找陽窪裏的陰窪。就是說,大的地勢是陽窪,避風,暖和;而它臥的地方卻肯定在陰窪,太陽曬不著它。太陽一曬,那家夥頭就暈了——它肯定在那個沙窪裏。”
順著孟八爺的手指望去,但見黃沙茫茫,直貫天際。沙似滾浪,一浪浪激蕩而去。也許是水汽映照的緣故,沙嶺在陽光下嘩嘩嘩閃。這兒和別處的沙嶺沒啥兩樣呀。靈官想。
“到跟前,動作輕些。”孟八爺安頓道,“那東西精靈得很。睡覺時像狗一樣貼在地上,一聽到響動,就來一個一溜風。而且,就這一種聲音。”他做了個端槍姿勢,用槍托擦擦衣襟。“這樣一擦,就能驚動它。嘿,鬼精靈呐!”說完,他提了槍往那沙窪走去。經過片刻休息,靈官覺得腿有了些勁,喘息也平順了許多。漠風吹著他汗津津的脊背,冰涼冰涼的爽。
孟八爺走路姿勢像梅花鹿。的確,那仿佛不是在走,而是在輕捷地點地。真怪,靈官想。別人行沙上,走一步,退半尺,留下深深的印跡向來路延伸。孟八爺則是異樣的輕捷……難道這也是天生的?
點點梅花果然直溜溜射向孟八爺指過的那道沙梁。孟八爺告訴靈官,這是狐子的另一個習性:行走時很少拐彎。
孟八爺繞繞手,示意靈官跟緊點。靈官吃力地跑幾步。孟八爺虎了臉,低聲嗔道:“你是打狐子呢?還是驚狐子?輕點。”
上了那道沙梁,靈官便看到了一個黃毛柴的世界。那柴棵是罕見的大,幹粗,枝條扭曲著刺向四方,——簡直可以算得上樹了。一株一株散布著,為沙窪平添了許多奇幻。
忽然,靈官發現孟八爺變了:首先是眼睛,平時孕在裏麵的笑意和狡謔全不見了,隻剩下凜然——確實是凜然。那是一雙鷹的眼,是一雙能讓人感到縷縷寒氣的眼……他的全身鼓蕩著一種氣。“如臨大敵”——靈官想到這個成語。
孟八爺指指不遠處的一棟黃毛柴,手指在嘴上一豎。靈官發現那兒同別處沒啥兩樣呀?哪有一點狐子的影兒?
孟八爺坐在沙上,槍口指向那個所在,雙腳槳似的滑動。沙便水一樣載了他,向下漫去。靈官仿佛聽到了一陣水聲。聲音聽來是那樣的大。他的心跳聲仿佛也響徹沙窪。會驚動狐子的呀。他想。
靈官終於看到了柴棵下的狐子。猛一看,那隻是沙窪裏的一個土漩,淺黃色,真像孟八爺說的那樣,蜷伏在陰窪裏。
孟八爺影子一樣飄了過去,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他大喝一聲,狐子悚然起身。同時,槍響了,很悶,像爆米花。
“哈,開市大吉。”孟八爺笑道。
靈官躍了起來,跑下沙窪,慣性使他幾乎來不及挪腳步。
狐狸慘叫著扭動。無疑,那是致命的一擊。它的叫聲漸漸弱了,一會兒便無聲無息,眼卻大睜著怒視天空。一個活物,一眨眼就成了屍體,僅僅是因為人喜歡它的毛皮。靈官的心抽了一下,有些疙裏疙瘩了。他很奇怪自己的這種心態。應該高興的呀?他想。
“這個狐子毛片不好。”孟八爺說:“這時候打還嫌早些。等數九後,狐子的針毛一下來,毛片就火紅火紅了。可沒治呀,生活不等人呀。”
靈官提了狐子尾巴,仔細看看,要沒有那縷縷血跡的話,真看不出有啥傷口。“真看不出槍子兒打哪兒進去的。”他說。
孟八爺哈哈大笑:“這也是個竅門。太遠了,打不到致命處。太近了,皮打壞了。你想,好好一個皮子,開個大窟窿,多難看噢……順便告訴你,方才那種打法,叫抬頭馬角。”
“抬頭……馬角?”
“嗯,先用槍瞄準熟睡的狐子,嘿一聲。它的前爪剛立起,就開槍,百發百中……嘿嘿,我打跑場也是百發百中……啥叫跑場?等狐子跑開再打。也有好幾種打法。那些愣頭,隻會打死窩子,專瞄準熟睡的狐子開槍。哈,一點都不夠意思。對不?人家還在睡夢中,你一下子就送它見閻王。不講道德,不義氣。”
靈官笑了。啥義氣道德呀?他想,你要人家的命就義氣了?道德了?而且這個抬頭……啥馬角的,似乎也不太光明。人家剛一醒,還沒反應過來,你就打死了它。
孟八爺說:“行了,今天行了。我知道你也是蠍虎子挨鞭子,緊坎坎兒了。回去,弄碗熱飯吃吃。幾天了,盡是水饃饃,饃饃水,心裏早幹焦得冒火了。”
4
孟八爺支使花球做飯。花球這兒踩踩,那兒踢踢,找了個相對瓷實些的沙地,掏個坑,一邊開個入柴口,鍋放在坑上,燃了拾來的黃毛柴。炊煙便升起來了。
太陽到了正西,懸在了一道高大的山梁上,紅。因為無風,炊煙直上空中,不是那種筆直,而是蜿蜒如絲線嫋嫋騰空,仿佛空中有隻無形的手輕輕抖動著,往上牽這條灰色的線。到很高的地方,灰線便消失了,化為一層層均勻的霧,撒下。四麵的沙穀沙梁便罩在輕煙之中了。很紅的落日,薄霧似的炊煙,明暗相間的沙嶺,還有那一浪高似一浪滾滾而去的沙濤,構成了一幅奇幻的畫麵。
孟八爺取過扛子搭個三角架,撈了狐子,對靈官說:“來呀,白肚子秀才。留點心。以後呀,少不了幹這個。”說著,分開狐嘴上的皮,在上下相錯的狐牙間穿了繩子,把狐子吊到三角架上。
“先剝頭。”孟八爺邊剝邊介紹。他右手中的刀子靈巧地動著,左手撕著愈來愈大的狐皮。“最難剝的就是頭和脖子的交接處。這兒骨架大,使不上勁。這兒剝了,別處就好剝了。”
靈官扶著架子,不使其晃來晃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撲麵而來,令他惡心。他不喜歡這種血腥場麵。他甚至不敢看護士給病人打針。家中一有殺雞場麵,他更是逃之夭夭了。他不像猛子。猛子可以提刀一下子剁去雞頭,在雞血紛飛中大笑。他不能。總覺得那是一條命。人和動物的形體有大小,命沒有大小。命對誰來說,都隻有一條。一旦失去,永不再來。
孟八爺不像靈官。他承認殺生害命不是好事,但又認為人世間的一切是有因有果的。有些動物是生來給人殺的。有些人是生來殺生害命的。這是“命”定的,誰也逃不過這個“命”去。所以,他總是心安理得地去幹自己該幹的事。他剝狐皮時的神情,仿佛是高明的雕塑家在完成自己的作品。動作是那樣靈活嫻熟,神情是那樣專注投入。節奏和分寸掌握得極好,真稱得上樂此不疲了。隻有手上的鮮血和漸漸成形的血肉模糊的狐頭才顯示出弱肉強食的殘忍。
“往下,就好剝了。”“雕”好狐頭,孟八爺的意態極像解牛後躊躇滿誌的皰丁。靈官笑笑。孟八爺把刀子銜到嘴裏,右手撈住狐皮用力下拽,左手指一下下戳皮肉交接處。狐皮被拽離肉時,發出滋滋的聲音。
“用力。這時候,放心用力,拽不爛的……不過,到骨頭處可要小心。有時候折骨頭會劃破狐皮。不折倒不要緊。”孟八爺邊說邊拽,拽得三角架一陣搖晃。
靈官於是看到了一個沒有狐皮的狐子。這還算狐子嗎?沒有了尖尖的耳朵,沒有毛皮,沒有了狡猾,隻是狐形的骨肉。在日光的照射下,狐肉的紋理清晰可辨,黑紅的淤血嵌在上麵,仿佛為人的殘忍做注腳。靈官不由打個哆嗦。
“尾巴這樣剝。”孟八爺望了靈官一眼,露出一絲笑:“沒啥,剝幾次就慣了。”說著,從黃毛柴上折兩個指頭粗的小棍,夾住狐尾,邊捏邊拽,不幾下,威風凜凜的狐尾就被扯下來了,狐身上隻剩下愈來愈細的尾巴骨。靈官很別扭,下意識提提尾骨。
“咋?”孟八爺笑道:“心疼還是害怕?這東西,天生就是叫人用的。不用,天生它幹嗎?隻是人太貪了。一貪,就壞了。貪是壞事的根。酒好不好?好,舒筋活血,可一貪,喝個吐天哇地紅頭黛臉的,反倒成病了。狐子,也一樣。你缺錢,打幾隻,貼貼家用,可以。要是你打了一個想兩個,打了兩個想十個,隻想叫存折上添個數兒,這就不對了。是不?我才不存錢呢。我的銀行是沙窩。該用錢了,進來取兩個,就成了。從不貪的。獵人天生就是幹這個的……飯好了沒?”
“麵和好了。水開了就下。”花球說。
孟八爺把狐皮扔給靈官,叫他往裏麵裝沙子,自己取了槍,抽出桶條,邊往膛裏裝火藥,邊說:“真的。獵人天生就是索命債的。那些狐子都是前世作孽殺人才轉成畜生的。欠了命債,不還咋成?哈哈。還不了命債的下一世還是畜生。還了,才可能轉個人身。咋還?當然由我來討了。也許它正好欠我的命債,哈哈。”
靈官想說:照你的說法,你一打它,又欠了人家的命債。下輩子你變畜生,人家再來打你殺你。——但見孟八爺談興正濃,胡子在漠風中拂揚得十分威風,遂笑笑,徑自往狐皮中裝沙。
“真的。我說的是真的。”孟八爺的聲音突地高了,像吵架,仿佛誰說了“假的”似的。“以前有個獵人,打了一輩子狼。老了,病了,躺在床上,快咽氣了。半夜,有五隻狼找上門來。嘿,老漢還以為是來報複的呢,就把脖子伸出去,叫狼咬。嘿,你猜,咋著?五隻狼搖搖頭,齊刷刷跪下了,都把頭伸給他。老漢心裏明白,這狼是還命債來了,還不了脫不了狼身,下輩子還是狼,轉不成人身。沒治,老漢就得打,掙紮著,槍一端,五個狼齊刷刷迎上去。沒治呀,一槍隻能打一隻,再裝,又沒火藥了。咋辦?一槍打死一個。四個狼把頭支到炕沿上,叫老漢打。老漢掙紮著打死三個,用槍把子,砸了個血點兒亂飛。最後一個,沒力氣了,實在沒力氣了。狼就跳上炕,叫老漢用被兒捂死了它……-哈哈,你看,獵人也在行善呢。有人說我殺生,殺生?誰說殺生沒功德?嘿,老天爺傳下來獵人這個行當,總有它的道理,總不會無緣無故的……你說……哎,下麵。”
“嘿,差點忘了。”花球跳過去,端了麵盆,笑道:“我看呀,你前世定是那個狼,就是叫被子捂死的那隻。上輩子叫人家捂了嘴,這輩子才生個風嘴子,補前世欠下的話哩。一張嘴,就玄天冒燎的。”邊說邊扯開餳好的麵,一下下往鍋裏揪。
“你見過個啥世麵?懂個啥?”孟八爺笑罵。
靈官已將狐皮填滿了幹沙,一個活生生的狐子趴在沙上。靈官揪揪它的耳朵,動動它的爪子,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在漫延。“兩個小時前,它還是個活物呢。現在叫‘皮’了”。靈官想,“它有兒女嗎?有老婆嗎?若有,它們該多難受。”
“去,把架子卸了,把肉埋了。”孟八爺吩咐。
“咋?”花球將手中的麵扔進鍋裏,說:“不吃嗎?肉。”
“哈哈,現在誰吃呀?早些年還有人吃。沒味道。腥氣重得很,吃起來像木頭渣子……噢,這肉能治病,你胃疼不?靈官。”
“有點兒。”
“花球,你呢?”
花球正往灶膛裏添柴。填得多了,吹口氣,一股濃煙撲出,嗆得他眼淚直淌。
“有時,心口兒倒有點脹,尤其是吃了剩飯的時候。”
“那就是了。”孟八爺笑道:“這是你的造化。這玩意吃起來沒味道,可治病。狐子肉熱得很,啥寒胃啥的,一吃準靈。靈官,那就不埋了。用那個塑料袋,包了,放到蔭涼地裏,不然,一會兒就臭了。”
“哎呀,靈官,快來。”花球叫了,“火太旺,鍋要溢了,一個人揪不及。”
孟八爺過來,往火裏扔幾把沙子,喧起的湯又降了下去:“這是個竅門。火太旺,扔把沙子。鍋不滾,往湯裏倒點醋,一來滾得快,二來麵條不爛。”說著,用濕毛巾擦擦手,取了麵兩手一抖,便抖成長長一條線了。
5
花球跑一邊去撒尿。不一會,他又躡手躡腳過來了,悄聲說:“那棵最大的柴棵下麵有隻兔子。”
八爺把手裏揪剩下的麵條扔到鍋裏,問:“你驚沒驚動?”
“我假裝沒看見。”
“嘿,那就好。”孟八爺取過槍。“今天正好祭灶神爺,開市大吉。”
“早跑了。”靈官笑道,“人家能等著叫你打?”
“跑?嘿嘿,它以為你沒發現它。再說,它往哪兒跑?那麽多野鷹,眼睜個瓦坨兒大,等著逮它呢。它敢?”說著,他嘴上豎根食指,噓一聲,提了槍,裝做悠悠蕩蕩的樣子過去。花球貓顛狗,遠遠跟著。
這兒已是沙漠腹地。四麵沙嶺奇異的高,儼然是山了。窩鋪安在沙山環繞的盆地裏。盆底是絨絨沙浪,一暈暈蕩到遠處,就與沙山合成一體了。黃毛柴很多,很大,一株株樹似的。因無人前來捋黃毛柴籽,柴棵上便似粘了一團團濃煙。
靈官看到了柴棵下的野兔,土黃色,兩耳一動一動的,像探測的雷達。顯然,它也發現了孟八爺,但它極力不去看孟八爺,仿佛怕它的視線會暴露行蹤。孟八爺也不去注意柴棵。他忽而望遠處的沙丘,忽然望天上盤旋的兔鷹,仿佛他是不經意靠近那個柴棵的。
等兔子終於打破幻想躥出柴棵時,八爺的槍響了。兔子躥起老高,跌在地上,尖利地叫著。花球幾步躥上,一腳踩住它。“哈哈,這東西,你聰明,以為人笨?是不是?”孟八爺大笑。
花球覺得腳下的蠕動息了,挪開腳。兔子的鼻子裏嘴裏盡是血,紅紅的眼茫然地大睜著,仿佛不相信此刻的結局。花球半真半假地念叨:“不是天來,不是地來,是孟八爺來。”
孟八爺笑了:“你咕噥啥?放心,這是在超度它。你想,生個兔子身,又怕人,又怕鷹,提心吊膽的,啥意思?一槍打掉個兔兒身,說不準下世轉個人哩。”
“轉了人它也會給你一槍。”靈官說。
“給就給,管他呢。下世是下世。今世我有拿槍的本事,我就打它。下世,它拿槍,沒治,我死挨就是了。”
“它為啥不跑呢?”靈官不解。
“這東西鬼。人說狐狸狡猾,其實兔子才狡猾呢……瞎仙說書上說狐狸能搗亂自己的蹤蹤子,屁。狐狸還沒那個腦子哩。可兔子有,怪不?白露一過,兔子就上了路,去時走哪條路,來時也走哪條路,連個印兒都不錯。人就在它經過的路上下夾腦,給鍋裏添點腥氣。可這家夥也賊,有時胡亂來來回回跑幾趟,把自己的蹤蹤子搗亂,叫人不知該把夾腦下在哪裏,或是以為它早已回窩了……狐狸就沒這個腦子。”
“那兔子咋這麽好打?”
“好打是因為兔子太自作聰明,它以為人沒它聰明。比如剛才,它就以為人沒發現它,自己騙自己。其實,它早就發現人了。也許是它膽子太小,幹啥總是猶猶豫豫瞻前顧後的——不是罵人膽小就說他長了兔子膽嗎——也可能是它怕野鷹捉它才不敢跑。難說。要沒人,它蹲在柴棵下倒是最安全的。”
飯熟了。在沙窩裏吃熱飯,靈官和花球都吃出一頭汗來。美中不足的是,飯中有沙子,時不時硌一下牙。但靈官知道,沙窩裏做飯,都這樣。不過,吃時隻要少攪動,沙子便沉到了碗底,最後來個清底即可。
花球皺了眉,呸呸個不停。孟八爺聽不慣,嗔道:“你呸個啥?將就著吃罷。今日個還算好,你還能吃到熱飯。遇到風天雨天,你吃屌去。”
“要說也怪。”花球說,“菜是家裏淘好的,麵和水也是幹淨的,又沒風,咋做出飯來就磣呢?”
孟八爺不動麵前的飯,隻顧吧吧地抽煙。靈官說:“你先吃飯吧,吃了再抽,又癮不死你。”
“你們先吃。五穀不吃也成,這六穀不吃可不成……花球,吃快些,吃了剝兔子,美美吃一頓,開個吉利灶……這鬼日的兔子。嘿,也怪,能想到搗亂自己的蹤蹤子,咋想不到啥時該跑,啥時不該跑呢?狐子那東西,一聽見個動靜,轉身就來個一溜風……你說究竟誰聰明?”
靈官花球隻顧吃飯,不去接孟八爺的嘮叨。孟八爺也不在乎他們是不是在聽,隻管自言自語:
“說狐子聰明吧,不會搗亂自己的蹤蹤子——要是它會,獵人能打個屌。說兔子聰明吧,可又瞎貓兒盯個死老鼠,蹲在柴棵下把人當成傻瓜,你說誰聰明?噢,對了,兔子聰明,可惜它認為人沒它聰明。狐子不聰明,可知道人比它聰明。就這樣。一定是這樣。要是兔子認定人比它聰明,聽見個啥動靜就跑,人連個兔屁也吃不上……”孟八爺一邊吧嗒出一股股濃煙,一邊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
花球笑了:“你吃你的飯吧。管他誰聰明誰笨。”
孟八爺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在研究……啥的……科學。你狗咬火車,不懂科學。隻知道吃,吃……的,不成豬了嗎?”說著,自己先笑了,把煙袋繞到煙杆上,裝進衣袋,端起飯碗。
花球喝米湯似的把三碗麵片子吸進肚裏,往碗裏倒點水正要洗碗。孟八爺卻跳了起來:“你幹啥?你幹啥?哪有你這樣糟蹋水的。你這是在糟蹋命。”花球咕噥道:“碗就不洗了?”孟八爺放了飯碗:“誰說不洗了?拿來,我洗給你看。”接過花球的碗,把水倒進盆裏,舀了半碗沙子,手抓沙,七轉八轉的,就把碗洗淨了。他把碗扔到花球麵前,說:“看,不是淨了嗎?水能洗這麽淨?”花球嘀咕道:“這就算淨了?”“啥?”孟八爺說:“沙子比啥水都幹淨,太陽那麽毒,把啥蟲子都殺死了……你要是心裏陰疑,吃飯前再倒一口水涮涮。”
6
太陽到了沙山頂上,沙窪裏涼了許多。漠風吹來,一湧一湧地蕩,不帶些許暴戾,也吹不起沙粒,反倒像柔柔地暗湧而來的液體。大漠失去了烈日當空時的焦黃,黃裏透出灰來。黃毛柴、樺秧子、沙米棵……都拖起了長長的影子進入黃昏。那個暴戾了大半個白天的日頭顯得精力不濟透出慘白的顏色。沙窪裏自由覓食的駱駝滿足了食欲,正在斜暉裏引頸張望。逆光望去,駱駝失卻它本來的顏色,成一副黑色剪影了。輪廓邊緣與虛空相接之處有道奇異的金邊。它的身影映在沙丘上,長長的,像橫陳在地上長了怪模怪樣疙瘩的老樹。
西天著火似的布滿了紅雲,一朵一朵,瘋了似的,張牙舞爪成千姿百態,襯得大漠灰暗了許多。最令靈官激動的卻是紅雲下滾滾滔滔卷向天邊的沙浪。浪頭是那樣的高,快接著天了,磅礴出大漠獨有的氣勢,雄渾,博大,陽剛,陰柔——是的,還有陰柔。狂濤之間,是那蠕蠕細浪似的小沙丘,線條是那麽柔和。那波紋一暈一暈的,仿佛還在蕩呢。沙上有蝦蝦虎之類的小蟲子爬過的痕跡,一絲絲在沙上遊蕩而去。那纖細的若有若無的印跡可以看出小蟲爬行時是多麽的小心翼翼。你是怕驚亂這沙紋嗎?你是怕攪醒這看似沸騰卻分明沉睡的沙海嗎?那麽,此刻的你在何處棲息?還有跳跳呢?沙鼠呢?還有狐子野兔呢……你們在哪兒呢?可曾留意過大漠此刻的寧靜祥和?是否還在做躲避天敵的夢……靈官想到了今日槍下喪命的兩個犧牲品,感到很別扭。是的,殺戮相對於此刻的大漠,分別是遙遠的不和諧的音符了。此刻的大漠,是寧靜,是安詳,是包容,是寬厚。靈官分明感到這寧靜和安詳已注入他的身心,使他也變成寬厚的大漠。
太陽懸在了沙海浪尖上,嗖嗖地下降著,幅度是那麽明顯,仿佛去會自己心愛的姑娘,已不在乎什麽風度了。逼人的光消失了,灼人的熱消失了,剩下的是涼絲絲孤零零的冰盤,顯得格外圓,格外大,自然也格外美麗,格外恬靜。這是從絢爛歸於平靜的美麗,是覺者涅槃前的安詳微笑。此時的太陽,讓人感受到的,是真正滋潤萬物——而不是曝曬——的慧光。
沙嶺突地高大了許多,仿佛它突然跳起,咬了太陽一口,並抖動著身子,想把那盤兒吞下去。太陽驚迸出萬道白光,射向虛空。沙嶺因之暗了,還原成黑黝黝的波形的浪,仿佛它改變了戰術,用輕柔的蠕動代替瘋狂的撕咬,用緩慢的淹沒取代生硬的吞食。於是它漲潮了。靈官分明聽到了那柔和有蠱惑力卻又暗藏無窮殺機的水聲。
太陽迷醉似的沉沒了。顯然,它很不甘心,在沉入沙海的瞬間,它不甘心地跳了幾下,但終於沒能掙脫那貌似溫柔的呼喚。於是,它心甘情願地沉淪了,歎息幾聲,掙紮著發幾道光,除了增添對手的輝煌外,並不能使它得到絲毫的解脫。於是,它閉了眼睛。
陰影水一樣漫淹過來,淹了天,淹了地,淹了三人一駝和整個大漠。
7
篝火燃起來了。
吃過爆炒的兔肉,孟八爺邊飲酒邊玄天冒燎地講些神神道道的故事。靈官剁好了那據說能治胃寒的狐子肉,放到鍋裏,加上蘿卜和水。花球卻不用挖好的灶坑,賣弄地拾來一種沙土相凝而成的叫沙驢球棒子的棒狀物,插在篝火旁的沙中,成鼎立的三足,架了鍋,又從篝火中撿出燃著的幾根幹柴,放到鍋下,火便從沙驢球棒子間噴出。很快,鍋裏響起吱吱的聲音。
“叫它煮去。多煮一會,才能去掉腥氣。嘿,蘿卜真是好東西,隻有它才能去掉狐子的腥氣。別的,都不成。要沒蘿卜,嘿,那個腥法,別說吃,聞一下,都能把人的腸子熏斷。”孟八爺也許是喝多了酒,也許是嘴裏有兔肉的緣故,舌頭顯得有些大,說出話來不似平常。望著孟八爺被火光映得很紅的臉,一種異樣的感情從靈官心底騰起。這是位可敬的老人,他總是那麽樂觀、豪爽、詼諧,仿佛他的生活字典裏沒有“悲觀”二字。還是在很小的時候,靈官就對孟八爺產生過崇拜。那是真正的崇拜。他眼裏的孟八爺無所不能,捉兔子,掏麻雀,打狐子,用馬蓮編各種各樣的小動物,狗呀,馬呀,都跟活的一樣。十多年過去了,孟八爺雖說不再是他的偶像,但心中的敬意卻有增無減。他的一生像他那把在風中洋洋灑灑飄動的胡須,飄逸出一段瀟灑。
鍋裏的水響得更大了,像裏麵有人在吹口哨。靈官往火中丟幾根黃毛柴。
“我估摸著,”孟八爺說,“這狐子可能很熱,我說的不是肉,而是它自己的感覺……要不它為啥隻睡陰窪,不睡陽窪……隻有陰窪裏它才舒服,肯定是……”
“狐子能活多長時間?”花球問。
“說不上。一般可能就是十來年。成了精就不一定了。這東西和人一樣,一修行壽數就長——不是聽說還有長生不老的人嗎?”孟八爺說。
“狐子也會修行?誰信呢。”花球故意逗孟八爺。
“嘿,這娃子。啥都會修行,像《白蛇傳》上的蛇……狗也會。前幾年我養的那條狗,一到十五日夜裏就給月亮作揖。狐子當然更會了,一修行就有了靈氣——也許是有了靈氣才修行。反正不管哪種動物,一修行壽命就長。聽說千年狐子毛色就白了,萬年狐子毛片就黑了。千年白,萬年黑嘛……不過那僅僅是一種說法……”
“你見過白狐子嗎?”
“見是見過,可沒有打。那東西不能打,誰打誰著禍。六零年,我在大沙河下了個夾腦。第二天早上,一開莊門,嘿,一個白狐子候在門外,腿上帶個夾腦。我取了夾子,包些紗布,就放了。那東西打不成,打了不吉利。白福那個苕包,聽說也打過個白狐子……那是他不懂事……也該著那狐子有那麽一劫,不然他連個狐屁都聞不上。那白狐子有靈氣,一般抓不住。抓那東西得用白騸狗。千年的狐子怕的是白騸狗。一物降一物。白狐子會變化,會隱身術,可一見白騸狗,哈,屁胡子,啥法術都不靈了。”
“越說越玄了。”
火很旺。沸水一下下掀著鍋蓋。靈官找根筷子,揭開鍋蓋,擔在鍋上,再蓋上鍋蓋。孟八爺說:“取掉,蓋那玩意兒幹啥?出腥氣,就讓它出。火加大。”靈官就掀了鍋蓋,往火裏添了幾根柴。
篝火呼呼地燃著。水沸聲也很響,使靈官感到暖融融的氛圍。直到他到沙窪裏解手時,他才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種巨大的死寂裏。也許是剛離篝火的緣故,天顯得格外黑。那是凝固的黑,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來一把。靈官覺得自己快給黑醃透了。遠遠聽來,孟八爺的聲音很微弱,反顯得大漠越加孤寂。篝火也很微弱,叫黑夜擠壓成嵌在夜中的可憐的亮團。火焰不甘心,一下下燎著逼近的夜。但那一下下舔向夜空的火舌,更襯出夜的頑固不可戰勝。篝火是那麽弱小。人在這個巨大的死寂裏,一如篝火。
靈官忍受不了黑夜的擠壓和死寂的窒息,匆匆提了褲子,回到篝火旁。一聽到火苗呼呼的嘯叫聲,他就感到大漠又喧囂了。死寂消失了,那種凝固的黑也退到老遠。他忽然明白了人們為啥總愛在夜裏燃起篝火:絕不僅僅是取暖,更主要的,也許是為了燒去黑暗死寂的擠壓,燒出生命的喧囂。沒有篝火,沙漠真像死亡之海。
“行了,把水清掉吧。”孟八爺吩咐道。
花球端下鍋,蓋上鍋蓋,把水清到沙上。
“你嚐嚐,啥味道?”孟八爺說。
靈官撕下一塊狐肉,一嚼。他感覺不到是在嚼肉,而像在嚼木頭渣子。尤為難吃的是肉中有股異乎尋常的腥味。“呀,好難吃。”靈官吐出了狐肉,皺眉叫道。
“腥氣去了許多呢。要不是和蘿卜煮,你試試,那股腥氣能叫你閉氣。”孟八爺望著靈官的哭相,笑了:“那是藥,知道不?藥哪有好吃的?良藥苦口利於病。你忍著些,嘿,這玩意難吃是難吃,可真是個好東西,熱。多寒的胃也是一吃就好……要不,再教你個法子:切碎,炒一下。油放多些。一炒,就好吃了。”
靈官遵囑炒了一下,果然好吃多了。孟八爺和花球也吃了些。
8
次日一大早,靈官就醒了。他實在忍受不了透過被褥傳達上來的那股潮濕。
他們睡的是沙漠裏獨有的“熱炕”:刮去篝火燃敗的火籽,拌勻熱沙,將氈褥鋪在上麵。不多時,融融暖意就會透過氈達於褥中,給人一種異常愜意的享受。美中不足的是這種熱炕易將沙中的潮氣帶進被褥。大約早五更時,靈官就被那種潮濕弄醒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星星。沙漠裏的星星仿佛異於別處,質感很強,顯得很低,孤零零懸著,像吊著的一盞盞燈,仿佛搭個梯子就能摘下來。望一陣夜空,靈官便覺得被褥成了神奇的飛毯,載了他,忽忽悠悠,飛到星星之中了。他感到奇異的清爽。那是透明的清爽。沒有迷瞪,沒有雜念,從裏到外清清澈澈。每一次呼吸,都像清涼的液體,洗滌著他的五髒六腑和每一個細胞。真好。他差點叫出聲來。
不知過了多久,孟八爺喊花球起床。聲音在晨風中傳出老遠,又回蕩過來,像無數個孟八爺在叫。花球的嗬欠誇張而逍遙。孟八爺的咳嗽理直氣壯。這聲音在晨風中嘹亮而悅耳,與大漠沙窪產生了奇妙的和諧。靈官迷醉了。他甚至怕打破這迷醉。真好。他想。大漠真好。人生真好。一切都好。“啊……”,他像許多自作多情的詩人一樣叫出了聲,又覺得這充滿感情的叫聲會招來孟八爺的譏笑,遂將“啊——”字的尾音變成了嗬欠。
“啊個屁。快起。”孟八爺斥道。這斥聲聽來依然那麽悅耳。靈官笑著翻個滾,伏在枕頭上。他看到了晨霧中隱隱幻幻的黃毛柴棵。薄霧籠罩著它們,顯得婆娑萬千。沙丘,沙窪,遠遠的沙嶺上那個看不清是何物的黑影兒,都透出奇幻的美。
因靈官和花球少進沙窩,沒耐力,孟八爺便安排他們輪流守窩鋪。今日花球跟孟八爺追蹤,二人帶了水和幹糧,提了槍走了。走前,孟八爺吩咐道:“晚上我們要是沒來,就在沙山上點堆火。記下了嗎?”
當然記下了,能不記下嗎?靈官笑了。
兩個身影漸漸遠去了。老的輕靈,少的壯實,兩個影兒上了沙梁,凝住了,仿佛在斟酌究竟走哪個方向。這一瞬,成了靈官眼中最美的風景。灰蒙中泛白的天空,黑黝黝的沙嶺,兩個背槍的獵人,定格出一種無與倫比的美。除了內心震顫之外,靈官死活找不出具體的詞來形容看到的這幅剪影。在大自然麵前,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
靈官又看到了駱駝。它臥在沙窪裏,昂著腦袋,一動不動,仿佛也迷醉於這大漠之晨了。他覺得,駱駝是大漠裏最美的圖騰,那麽寧靜,那麽安詳,無嗔無怒,無怨無爭。尋常時分,人們很少能感到它的存在。餓了,它靜靜吃幾口。累了,它靜靜臥一陣。人們差點遺忘了它,但它一刻也不曾離開人們。
望著駱駝,靈官覺得自己的胸襟倏然博大了。
他穿了衣服,上了一個最高的沙嶺。
東方開始紅了。先是一抹淺紅,像少女臉上的羞紅那麽淡,幾乎讓人覺察不出。漸漸地,天空像胭脂透過宣紙那樣很快洇出了一暈玫瑰色,蒸氣揮發似的擴散,由淡變濃,在東方濃烈出一片輝煌。
一道日邊冒出了沙海。——真是“海”。靈官分明看到了湧動的波浪,分明聽到了一浪強似一浪的海濤。那亮晃晃的一片,不正是反射著日光的水麵嗎?
那是多麽耀眼的白呀。瞧,那冒出沙海的日邊,竟裹帶出一道道射向天際的紅霞。莫非是黎明母親誕生太陽時流出的血嗎?那麽豔麗,那麽輝煌。
太陽上升得很快,一躥一躥的,不幾下,便躥出大半個腦袋。沒有刺目的光,隻有純粹的白。靈官覺得自己都融入這白裏了。大漠醒了,萬物醒了。晨霧漸漸散了。一切沐浴在醉人的日光中。沙嶺明暗相間,陽麵披了金紗,陰窪仍黑黝黝的。日光喚醒了大漠。萬物睜開了沉睡了一夜的眼,向太陽發出燦爛的一笑。
這是大漠一日裏最美的時辰。沒有寒冷,沒有酷暑,沒有幹渴,沒有焦躁,隻有美,隻有力,隻有生命的湧動。對,生命的湧動。
那個白球跳出沙海,上浪尖。這是多麽驚人的一跳啊。靈官差一點叫出聲來。他的胸中鼓蕩著激情。大漠的雄奇和博大入眼簾。一座座沙嶺扭動著,黃龍一樣遊向天邊,喧囂出攪天的生命力來。而足下這條巨梁則靜臥著,望著一條條蜿蜒遊向天際的遊龍,仿佛在醞釀著感情,積蓄著力量,準備進行驚世駭俗的一躥……靈官笑了。活了,一切都活了,誰說這裏是死亡之海呢?這是力,是火,是靜默的呐喊,是凝固的進取,是無聲的呼嘯。
又一股激情潮水似的湧來。靈官舉起雙臂握緊拳頭,他想跳,想吼,就吼了——
“嗨——呔!——”
聲音遠遠地傳向沙漠深處,又一聲聲回蕩過來。沙窪裏響徹了“呔”“呔”的回聲。
9
隨著太陽的愈來愈高,詩情消失了,畫意消失了。大漠露出它本有的殘酷。雖在深秋,太陽還是傻乎乎忘了節氣似的把熱光盡情地潑在這種被人們戲稱為曬驢灣的沙窪裏。要是有風,靈官還能忍受,偏偏越需要風時,四下裏卻脹著氣,把沙窪硬生生脹成蒸籠。而寒冷時氣溫下降時,卻又到處是風,你找遍沙漠也找不到一個避風之地,即使一個表麵看來肯定避風的麵南的環形沙灣,仍是一個灌風洞,四下裏的風會潑婦般撲向你,搶走你身上所有的熱量。
靈官已喝了三次水。每次隻喝一口。他多想趴在水拉子上牛飲一番啊。可在這沙漠腹地,惜水就是惜命。他每次隻是潤潤喉嚨。奇怪的是,越潤越渴。那股涼絲絲的液體剛一入腹,喉嚨馬上又變成幹山藥皮了。口腔更不爭氣,像在和泥。每一次攪拌舌頭,都令他想到村裏人做泥活用的鐵鍁。
這些,靈官都能忍受。
最難耐的是寂寞。
沙丘上,一眼能望出老遠。觸目皆蒼黃,沒有一點兒綠。所有植物都被秋霜染成了灰色。因了那個明晃晃的太陽,天不似尋常那麽藍。此刻,那個叫天的所在隻是一個焦躁暴熱的來源。沒有一點兒能帶來涼意的景色。焦黃,盡是焦黃。燥熱,到處是燥熱。找不到哪怕一點兒蔭涼供他乘。他隻有躲進窩鋪。窩鋪上的黑油布雖說遮擋了下潑的熱光,但僅僅待了十分鍾,他便逃命似的溜出。他甚至相信,再待下去,孟八爺他們夜裏見到的定然是蒸熟的人肉。
鑽進黃毛柴,除了攪出嗆人的塵灰,覺不出絲毫的涼意。他隻好坐在沙丘上,頭頂白襯衣。這兒的空氣相對還在流動。加上沙還沒有被曬得滾燙,P股上有些許涼意。但這感覺又在提醒他,目前還不是最酷熱的時候。一兩個時辰後,在滾燙的沙上,他會像火板上的魚一樣。
他經曆著從沒這麽艱難地經曆過的時光。寂寞比酷熱更能折磨他。除了那峰悠哉遊哉吃草的駱駝,他不見一個活物。老鼠和狐子們正在洞中睡覺。蚱蚱蟲也沉睡了。蒼蠅呢?蟲子呢?沙娃娃呢?平素裏常見的那些亂七糟八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呢?哪兒去了?仿佛和他捉迷藏似的,一個都不見了。他多想見到一個活物呀。像個像哲學家一樣終日沉思,像修道者一樣默默用功的駱駝隻能給他更寂寞的感覺。他多想見一隻嗡嗡叫著的蜜蜂和扇著翅膀的蝴蝶啊。真要有,他一定會驚喜地撲上去,捉住它們,狂吻它們。甚至,吞下它們。但他知道,這些貴族化的昆蟲是很少光顧這個死亡之海的。
太陽的熱度在明顯增加。靈官仿佛聽到有個風葫蘆在太陽裏吹,吹出一陣強似一陣的火焰。他的身上盡是汗,黏糊糊的極不舒服。幹渴更強烈地襲來。他忍住不去喝水。他發現幹渴能使他暫時忘卻寂寞。這真是一個以毒攻毒的良方。隻是,這渴感在跳動,像心髒那樣。心念越集中,反應也越強烈。跳動的渴感激起了波紋,一暈暈蕩向周身,一次比一次明顯,一次比一次強烈,連大腦也嗡嗡發暈了。後來,幹渴布滿全身。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幹屍。
靈官跑下沙丘,跪在盛水的拉子前,喝一口帶有難聞的塑料筒味兒的水。一股清涼順著喉嚨進了胃部,反倒勾起了他無法遏製的狂飲欲,襯得周身越加幹渴。他索性不考慮節約水了,一口氣灌了個肚兒圓。
他籲口氣,擰上蓋子,仰臉躺在沙上,讓開始發燙的沙熨自己的脊背,好舒服。躺一陣,翻身,吃些饃,索性扔了遮陽的襯衣,仰臉向天,讓日光盡情熾烤自己。
滿肚子的水暫時滋潤了奇異的幹渴。寂寞又襲向靈官。他覺得已熬了一個世紀,懸在頭頂的太陽卻一次次提醒他:還早呢,才到正午。如何熬過漫長的下午呢?真不敢想象。而且,此後許多天,將是許多個冷清的上午、焦躁的中午和寂寞的下午。他非常想家。此刻的“家”,是多麽清涼的一個夢呀。他想到了村子,想到了門前的那幾排沙棗樹。沙棗已熟了,澀甜澀甜的。靈官拌拌嘴。此刻,他多想吃幾顆那拇指大的帶點兒黑斑的沙棗啊。那是村裏最好的品種,大,甜,肉頭厚,要是噴點酒焐幾天,那就更好吃。靈官覺得自己流出了口水,口腔潤澤了,漸漸舌頭複歸柔軟。於是,他又想到軟兒梨。它一到冬天就黑黑的凍成冰蛋,浸在涼水中又變成一包甜水。他想著自己用牙在果皮上戳個洞,輕輕一吸,哎呀,透心的涼,也透心的甜。靈官笑了,心中清涼了許多,口水也更多,便索性陶醉在遐想之中,寂寞隨之淡了。
沙窪終於到了這個節氣的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沙粒仿佛在嘯叫。靈官坐起了身。他像入浴一樣渾身濕透了。遐想很快中斷。焦躁又襲上心頭。他撈過襯衣,又上了沙丘。沙丘上流動的氣流使他透濕的身子清涼了些。滿目的焦黃卻又令他煩躁不安。記得一本書上說過,黃色是最能叫人煩躁的顏色。某個賭城旅館的牆壁就用黃色塗料,為的是叫客人無法安心待在房間裏,隻好去賭博。想到這,靈官越加煩躁。他懊惱地在沙嶺上來回走動,像被欲火熾烤得六神無主的叫驢一樣。忽然,他想到了民歌《王哥放羊》中的幾句唱詞,便大聲吼唱——
王哥——放羊——球——燥——氣
一下弄——死了——羊——羔子——
有心——撈過來——燒著吃——
可惜了——一張——皮皮子——
“哈哈哈哈……”。他大笑了。怪不得。他想,這滿目的黃色,能不叫人球燥氣嗎?真是。哈哈。忽地,他住了口,因為他發現,遠處的沙尖上,有一個紅點。
那是個女人。是個圍紅頭巾的女人。
靈官的心狂跳起來。女人,這是多麽美麗的詞呀。多麽清涼,多麽甜蜜,多麽……他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詞兒。
啥美好的詞都不如一個詞——女人。
10
靈官不知道這茫茫蒼蒼的沙海裏會有這樣一個戈壁。它的年歲顯然很久遠了,土質全是黑色,成了名副其實的黑戈壁。就像他無法理解風沙為啥吞不掉敦煌鳴沙山的月牙泉一樣,他也無法理解大漠中為何竟會保留這樣一個島嶼似的戈壁。也許是叢生的柴棵擋住了風沙的侵襲吧,他想。
那個頂紅頭巾的姑娘站在一個高高的土墩上——他這才發現了在另一個沙窪裏的她。他認得那叫烽燧墩,古代用來點狼煙傳遞警訊,狀若圓錐,直插藍天。先前村裏也有,後來叫人們刨碎後墊了豬圈,據說是上好的肥料。
姑娘咯咯笑著。一個老女人振著雙臂,叫她下來,樣子極像扇著膀子的老母雞。一個臉像核桃頭頂嚇老鴰的破草帽的老頭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望靈官,顯然是怕他搶生意。
“你也拾發菜?”老漢望他一陣,問。聲音憨憨的,古浪口音,嘶啞。
“打狐子。”靈官答。
“打狐子?不拾發菜?”老漢渾濁的眼裏迸出很亮的光,見靈官點頭,他籲口氣。
姑娘在母親的一驚一乍中下了烽燧墩,用頭巾一角擦臉,一下一下,很慢。靈官知道她在沾了唾沫洗臉。村裏女人老這樣。
“怪。”老漢說,“我就沒見過狐子影兒,可人常打。”
“那東西精靈著呢。”靈官說,“一聽個響動,一溜風就不見影兒。”靈官答老漢的話,眼睛卻望姑娘。姑娘也望他,帶著驚詫的神情,望一陣,聳一下肩頭,才低頭笑了。沒有笑聲。
老漢顯然不高興靈官這樣看他的姑娘,他像驅趕騷擾在眼前的蒼蠅似的揮揮手,大聲對姑娘說:“等啥?快些拾。幾天了,就拾這點,像啥話?想舒坦到書房炕上去。”姑娘嘟嘟嘴,拾起一個鐵絲擰成的爪子,在地上“刷——刷——”地刮起來。刮一陣,拾起一團頭發似的黑東西,擇去柴草和土塊,扔進背簍。
順著姑娘的鐵爪,靈官終於看到了貼在黑戈壁上的發絲,一縷一縷,比頭發還細。靈官在吃席時吃過帶發菜的蛋卷,也沒啥特殊味道。隻是聽說“發菜”與“發財”諧音,南方商人為討個吉利,愛點這個菜。聽說一兩值好幾十,就問:“你們一天能拾多少?”
老漢不理睬他,用鐵爪更有力的刮動表達對靈官的反感。老女人望望靈官,望望老漢,低頭不語。姑娘則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答:“一兩。”
老漢惡狠狠白姑娘一眼,姑娘便低下頭。三人不再理靈官,自管幹活。靈官感到沒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呆立片刻,便上了烽燧墩。
他於是看到了窩鋪所在的沙窪,看到了徜徉在沙米棵、黃毛柴之間覓食的駱駝。沙嶺沙浪上嘩嘩嘩閃動著水光似的蒸氣。這使靈官眼中的一切顯得虛幻不實,仿佛他看到的是夢中的景象。
太陽轉西了。氣溫降了。靈官眼裏的大漠又開始富有詩情畫意了。站在烽燧墩上,望去,大漠是另一種景象。沙峰不再那麽高,看不到峰窪間的大起大落。沙丘和沙窪成流線形自然舒緩地流淌著,像微風中攢動的水麵。沒有拍岸的驚濤,隻有暗流的鼓蕩,一波一浪,蕩向天邊,蕩向永恒。每個沙丘,每道沙嶺,每個沙穀都不孤立,不突兀,不生硬,牽一發而動全身,和諧成一個生命的整體。一個個旋渦點綴其間,使整個沙海湧動得更有力度,透出雄突突陽氣十足的意蘊。
“哎,可能熟了。真餓壞了。”姑娘蹦蹦跳跳到一個黑堆前,刨著幾樣東西,拍打幾下,朝手上吹口氣。“熟了。”姑娘說。靈官看清了,那是幾個黑糊糊的燒山芋。
老漢和女人仍下手裏的鐵爪,走過去。姑娘朝靈官揚揚手中的山芋,招呼道:“哎,一塊吃。”
“不了。我吃過了。”靈官說。
“這又脹不壞。”等靈官下了烽燧墩,姑娘扔過一個山芋。
靈官隻好接了。老漢吹拍著手中山芋,對靈官說:“想吃就吃,做啥假哩?”靈官問:“你們還沒吃飯?”“吃飯?”姑娘笑了:“這就是飯呀。”“這能當飯?”老漢硬梗梗說:“能吃上這個就不錯啦。六零年,連個山芋屁也聞不上,哼。”
“做飯花不了多少時間啊?”
“啥做?山芋和水一背,就夠嗆了。路這麽遠。”說著,姑娘咬了一口山芋,燙得她直唏哩。
“牲口馱呀?”
“牲口?”老漢拌拌嘴。“人坐汽車,牲口坐啥?你問問,人家司機叫驢上車不?”
靈官不再說話。因為老漢搭話的語氣像抬杆,令他噎氣;便剝了山芋皮,吃起山芋來。燒山芋很香,有種特有的味兒。吃人家的山芋,總想還點兒情,便說:“天天不吃飯也不行呀。”
“就是。”姑娘說,“也沒治,出門在外。”
“出門一裏,不如屋裏。”老漢又硬梗梗吐出一句,“大書房炕上舒坦,可又舒坦不來錢。”
靈官說:“我們那兒啥都有,水呀,菜呀,麵呀,你們想吃啥,就做一頓……正好我也沒吃。”說完,卻想到方才他說的已吃過的話,臉上一陣發燒,但對方倒也沒顯出啥反應。
“好呀。”姑娘跳起來,“喝頓拌麵湯也成。天天燒山芋,急急兒了。”
老漢卻虎了臉,瞪著那雙紅紅的眼睛,朝女兒吼一聲:“你啥不想吃?啊!?人家有,那是人家的。你非親非故,沒頭沒腦的,憑啥?啊?!”
靈官笑道:“沒啥。誰在乎一斤兩斤,吃的話……”
“不吃!”
老漢打斷靈官的話,聲音很大,仿佛對靈官充滿了仇恨和厭惡。靈官很尷尬,想說,不吃就算了,生那麽大氣幹嗎?但看到老漢脖子裏白花花被烈日曬起的皮,便將已到嗓裏的話又咽了下去。
姑娘朝靈官苦笑一下,吐吐舌頭。
老漢拾起了沙丘上那隻不知何時已被P股壓扁的破草帽,狠狠拍打幾下,眯了眼睛對靈官說:“你忙你的去。我們還幹活呢。”
逐客令。靈官尷尬極了。長這麽大,還很少有人對他這麽失禮。憑他的觀察,老漢似乎是怕他打姑娘的主意。他的臉越加燒了。真下不了這個台。怔了片刻,他才喘過氣,幹笑兩聲,說:“我也正想看駱駝去呢。”
11
靈官把駱駝拴到黃毛柴棵上不久,天就黑了。從晚霞滿天到黑氣沉沉的過程趕趟兒似的快,仿佛真有個叫夜幕的玩意兒降了下來,瞬息間便遮住了眼前的一切。靈官點著了馬燈。昏黃的光照在那隻熏得比夜色更黑的鍋上。做好了半鍋麵片,他開始焦急了。昨日此刻,他和孟八爺已回到窩鋪,今日怎麽了?莫非迷路了?一想到迷路,靈官笑了。因為孟八爺老說對沙漠的熟悉程度超過了自己的掌紋。但他也說過,一個有經驗的獵人決不追趕使自己在日頭落山前還回不到窩鋪的狐子。尤其在冬天。要是出發時忘了帶火,那麽,到不了半夜,大漠冬夜獨有的酷寒便會把違背規則的生靈們變成凍肉。
靈官擔心的當然不是他們會變成凍肉。這時節,即使露宿沙海,也不過受寒而已。他擔心的是“有經驗的獵人”沒有在日落前回到窩鋪的那個不明不白的原因。他懷疑問題會出在花球身上,很可能他跑不動了。花球是個沒長勁的調皮騾子,出去時蹦蹦跳跳,有興頭得很。回來時,難說。他是那種多少有點疼痛就齜牙咧嘴哎喲呻喚的貨。肯定跑不動了,拖累了孟八爺。肯定。靈官眼前出現了齜牙咧嘴一瘸一拐的花球,拄著槍,像電影裏的國民黨傷兵。哎呀,靈官的心裏抖了一下,柱著槍嗎?他忽然記起父親喧過的一個獵人柱著槍上坡時弄響了槍一命嗚呼的事,覺得花球也會幹那種蠢事。會的。累極了的時候槍托柱地,槍口朝上,轟——,便倒下了……可沒有死,在血裏滾來滾去……靈官感到胸部很悶。孟八爺咋辦?按理說,他會慌裏慌張,跳來跳去。可靈官卻想不出他咋個慌裏慌張。從沒見過孟八爺慌張,仿佛他生來就成竹在胸,早知五百年的事……想來想去,倒想出了他跳來跳去的樣子,隻是不慌張,倒老頑童似的調皮。荒唐。靈官笑了,中斷了這個聯想。
該來了呀?他抬頭望望天。天異常的黑,仍像個巨大的黑鍋扣在大漠上空。沒戴表,也不知啥時候了。理智告訴他剛入夜,感覺上卻過了半個世紀。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落到烽燧墩那邊去了。他馬上想到那個姑娘,心暖暖地蕩了。他拚命去想姑娘的臉,但大腦的熒光屏黑漆漆的,不顯一點兒圖案。記得他當時留意地打量過幾次,記得她很清秀,愛笑,鼻頭有點翹,可他死活想不出她笑的模樣和清秀,甚至想不出鼻頭翹的樣子。倒是那倔老頭的吊死鬼臉卻搖搖晃晃進了腦子。掃興。靈官晃晃腦袋,倔老頭的臉才像水麵上被風吹碎的月兒,模糊成一層亮霧了。
她在幹啥呢?靈官站起來。明知道望不見啥,卻依然朝那個方向望去。睡了,肯定睡了。不睡又怎樣?遇了那麽個榆木結疙瘩一樣的爹,又能浪漫出個啥情致?那可真是個老腦筋敗興鬼呀。對,敗興。靈官笑了,真敗了人的興頭。啥興頭呢?喧的興頭?沒咋喧呀——可又像喧了許多。他仔細地品味著她的每一句話。她的模樣不清楚,可話清楚,一字一句都清楚。尤其那獨特的憨實中透出婉轉柔和的古浪口音,像一粒粒水豆子敲打著靈官的心。她還給了他一個山芋呢。那麽香。從來不知道山芋竟會那麽香。真剜了那老敗興鬼的護心油了。他說啥來著?“想吃就吃”?當然想吃,而且……而且……嘿嘿……“高不過藍天美不過酒,甜不過我尕妹的舌頭。”哎喲,靈官笑了。
忽然,腦中有根蠶絲似的東西晃了一下。他想不起來,但感覺到確實還有個啥活沒幹。他擰著眉頭,就著馬燈昏暗的光亮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帳篷,在夜色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