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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早晨,呼嚕了兩碗山藥米拌麵,靈官和憨頭準備進城。媽遞給靈官兩個袋子,一個裝當午飯的饅頭,一個裝四隻剝了皮的兔子,並悄悄吩咐靈官:“留個心,聽醫生說些啥?——別叫他知道。”靈官感到奇怪,問原因。媽說:“以後就知道了。”

  正說間,隊長孫大頭到了。

  大頭真是大頭。大頭高,大頭胖,大頭的腦袋比肥豬的還大,一說話,滿嗓門噎個聲,像吵架:“憨頭,你留個心。那棕皮,一焐,就用不成了。”

  靈官笑道:“不放心?你去呀?”

  “忙死了,忙死了。一個彈弓下支一個雀兒子,挪不開呀。”大頭很響地咳嗽幾聲,“這隊長,真沒當頭。啥事都操心,少活幾年哩。”

  “算了吧,你。”老順說:“這話,你說八百遍了,耳朵都有繭了。誰又見你真辭來呢。不當就不當,你以為沙灣就你一個吊把兒的?”

  “就是。”靈官接口笑道:“你不當我當。怪事。血叫你喝了,話也叫你說了。你照照鏡子,身上那——嘟囔——嘟囔的肉,哪塊不是老百姓喂的呀?”

  “屁,屁。”大頭笑道:“老子喝涼水也胖。有啥法子?誰像你爹,生就一個幹頭瘦耳尖嘴猴腮的坯子。吃三個兔子,倒有四個變成了糞。浪費呀。不過,也說得過去。有這麽好的兒媳婦,不瘦,能成?是不是?老順。”

  “你再有沒個放的?大頭燒山藥。”老順笑了:“我哪像你爺爺那個老牲口……”大頭忙搖手:“行了行了,老賊。你真是個老叫驢,嘴一張,就是直杠杠的聲音……憨頭,一定要上好的。”說完,風風火火地走了。

  2

  大頭一走,靈官和憨頭就拾掇停當坐車進了城。

  太陽老高了。城裏的太陽不像太陽,仿佛是灰塵和噪音的噴射口,噴出滿世界滿腦子的灰土和吱哇。大車小車像失驚的驢,亂。騎車的男女也瘋了,一個咬緊一個的P股,窮攆。走的是一群瘋螞蟻,亂嚷嚷的,你碰我的奶頭,我撞你的P股,頭點屁脊晃的,晃得憨頭的腦袋直發暈。過馬路時,憨頭能在原地踏步好長時間。靈官戲道:“小心,別把眼珠子掉下去摔碎了。”憨頭紅了臉,說:“你在城裏念幾年書,當然不怕了……他們跑這麽快幹啥呀?”“上班。”“嘿嘿,又不是救火,就不能騎慢點?”“遲了要扣工資。”“就不能早走點?”“城裏人哪有老子們逍遙,想睡到日頭曬P股,就睡。他們呀,要送娃兒上學,還要上班,有的連早飯都吃不上。”“城裏人夠可憐的。”靈官笑了:“他們還覺得你可憐呢。”

  靈官問:“先買棕皮還是先上醫院?”憨頭擰眉想一陣,卻反問:“你說呢?”靈官說:“現在醫院人少,等會,可能擠不進去。”“那就現在去吧。”二人便朝市醫院走去。憨頭走得慢,顯是怕進醫院,又不得不進。那樣子,極像拉向屠宰場的老牛。靈官由他,不去催。

  進了醫院,靈官去找同學史文。二人見麵,寒暄幾句,拍打一陣。史文喧一陣近況,發幾句牢騷,仍一副怨天尤人的樣子,把醫院領導說了個狗屁不值,才問靈官有啥事。靈官說了原因,史文問哪科。找憨頭,已不見人。再找,見他在一個角落的長凳上,低了頭,發怔。問查啥,憨頭紅了臉,半天不語。靈官急了:“那你檢查個啥哩?”憨頭吭哧半天,吭哧出一鼻尖的水星,許久,才指指右肋,說疼。史文說:“那就看內科。”

  內科裏是個年輕大夫,戴個眼睛,擰個眉頭,正摸一個漂亮女人的手腕。女人望大夫,嘴不停,說些和她漂亮麵孔極不相稱的話,嘰嘰喳喳的。大夫卻不接話茬,隻是擰眉,擰半天,沒擰出一句話,倒擰出一種深長悠遠的架勢。女人忽地住口,仿佛醫生擰出了她體內的絕症。

  憨頭悚然,望大夫的眼神像望暴怒的父親。口微張,露出早上吃飯時賊溜溜進了牙縫的一粒米。直到那大夫丟了女人手,憨頭才合口。史文撈一把椅子,叫憨頭坐了。

  憨頭望望靈官,望望史文,忽又吭哧,半晌,紅了臉,叫靈官去買個饅頭,說肚裏餓得慌。靈官想起媽的話,知道他在支使他,就出去了。

  買了饅頭,才到門口,忽聽到史文的聲音:“你放心說嘛。這病,得的人多,又不是你一個人。”另一個聲音問:“幾年了?”憨頭輕聲說:“不知道。”“小時候這樣嗎?”“不。”“結婚沒?”“結了。”“一次也沒成過?”憨頭嗯了一聲。

  靈官忽然明白了媽的話,心跳得很凶。老天,是這病。他怕憨頭看到自己難堪,後退幾步,坐到走廊裏的長椅上。

  十幾分鍾後,憨頭和史文出了內科。憨頭臉通紅,像喝醉了酒,步兒也不穩了。史文把處方遞給憨頭,指指一個窗戶。憨頭過去了,逃似的。

  史文摟了靈官的腰進了辦公室,笑道:“你那個哥真好笑,說是檢查肝功,方子開好了,又說不查了,查另一個毛病……臉那個紅喲,汗珠子吧嗒吧嗒直掉……又不脫褲子,真笑死人。”“究竟是啥病?”“沒啥。哈,你那個嫂子漂亮不?”“啥意思?”“啥意思?哈,你哥是陽痿。他說一次也沒成過。你那結了婚的嫂子還是個處女——如果她沒有外遇的話。”

  靈官的心又跳起來。眼前出現瑩兒清秀的帶點兒淒婉色彩的臉。瑩兒望他眼神裏老有種令他慌張的東西,遊絲一樣,飄忽不定。現在他明白了。“你的任務很艱巨呀。”史文拍拍他的肩頭。靈官無心說笑,急問:“能治好不?”“難說。有治好的,有治不好的。”話音沒落,憨頭在走廊裏喊:“靈官——靈官——”

  靈官出去,見憨頭正慌慌張張朝一個門裏探頭,遂問:“幹啥?”憨頭揚揚手中的方子,說:“價劃了。哪兒交錢?”史文探出頭,說:“旁邊那個窗口。”憨頭便將處方和鈔票塞給靈官,叫他去交,自己借故喝水,進了史文的辦公室。

  付款後,憨頭也出了門。他從靈官手裏接過處方去取藥。史文跟在身後,見靈官,指指憨頭脊背,將食指豎到嘴上,笑了。靈官點點頭,握手,告別。

  取藥後,兄弟倆出了醫院。路過一個果皮箱時,憨頭將幾張紙片扔了進去。靈官知道,定是藥瓶上的商標。

  3

  忽然,靈官拍拍腦袋:“差點忘了,兔子。”憨頭說:“我倒沒忘。可戳不出去,張不開嘴。”靈官說:“有啥張不開嘴的?又沒偷,又沒搶,賣個兔子。怕啥?我也試試,經商是個啥滋味?”憨頭笑了:“啥滋味?臊哄哄的滋味。你嚐,我可不嚐。”“你甭管,不信人會拔我的牙。”

  靈官便從提包裏取出盛兔子的塑料袋,見血糊糊的極不雅,心裏打退堂鼓了,但因鋼口下得太硬,不好鬆口。便想,不管咋說,先叫幾聲,沒人買,就順坡下驢,免得叫憨頭捉住話把,遂叫一聲:“賣野兔了——”

  人很多。涼州缺山缺水,不缺閑人。遊的,逛的,笑的,說的,茶攤一個接一個。人都成海了。一個瞎仙正抱個三弦子,閉了眼,哼哼嚀嚀唱賢孝。幾個老奶奶抹眼淚。旁邊的麻將桌上的幹頭漢子卻叫:“和啦——”“哈,這驢攆的手氣真好。”“當然好啦。哪像你,手老往弟媳的褲襠裏伸。不臭,還香死個你?”“哈哈哈……”“嘻嘻嘻……”三弦聲、叫罵聲、麻將嘩啦聲、人聲、車聲、錄音機的吱哇聲,把大街填了個熱鬧非凡。

  靈官的叫賣聲是片鵝毛,落下去,連個響聲兒都沒有。

  憨頭說:“我以為你膽兒挺大,咋像蚊子叫呀?算了,你也不是那塊料。走吧。”靈官一咬牙,索性到街當中,揚著手中的兔子,吵架一樣大叫:“賣野兔子啦——”

  一個女人上前,問:“啥?”靈官揚揚兔子:“野兔。地道的野味。”“多少錢?”女人問。靈官怔住了,多少錢?他倒沒想過這個問題。憨頭卻發話了:“十塊。”女人說:“貴倒是不貴。一斤豬肉都五六塊呢。怕有四斤。我買,可血糊糊的,不好拿。”

  一個小胡子說:“我看咋像引產的娃娃?”另一個接口道:“難說。現在的姑娘養娃娃的多得很。一進醫院,冷不防揀一個。嘿,十塊就到手了。”圍觀者都笑了。憨頭滿麵通紅:“真是兔子。嘿,真是兔子。”竟似要掏出心來。靈官卻笑了:“就是娃娃也沒啥。現在啥沒有?人吃人是常事。”圍觀者說就是就是。

  忽然,一個長頭發擠進人圈,問誰的兔子?靈官說我的。“賣不?”“當然賣啦。”“好啊,你有沒手續?”“啥手續?”“執照。”“沒有。”“先罰款十元。”“為啥?”“為啥?!你無照經營,還不在指定攤位,到處亂跑,擾亂市場。十塊是輕的。”憨頭急了:“天的爺爺,還沒賣……”長頭發睜圓眼睛:“老子沒功夫磨牙。”上前,一把奪過兔子。

  靈官的腦袋嗡嗡響,腿有些發軟。這是自小就有的毛病。平時見人打架,也這樣。但還是強打精神,說:“等我賣了成不成?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長頭發說:“不交?兔子沒收。”“成哩,成哩。”憨頭急急地說。

  望著憨頭戰兢兢的樣子,靈官心裏忽然多了一種東西。媽媽稱之為“橫”氣。靈官和猛子都有橫氣。猛子橫起來不顧死活,靈官則相對理智些。“憑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上稅的?”他說。

  長頭發掏出一疊票據,抖一抖,在靈官臉上閃電似的舔一下。靈官腿上的軟感頓時消失了,一股血衝向頭頂:“你憑啥打人?”“憑啥?憑這個。”長頭發抖抖那疊紙:“你再強嘴!老子扇你。”

  憨頭急了,像護小雞的老母雞那樣展開雙臂:“算了,算了。你大人不見小人過。”說著掏出十塊錢,塞給長頭發。“兔子也不要了。成不?我給你下跪。”

  長頭發端著架子,環顧四周,罵罵咧咧走了。

  靈官很想掄起兔子朝長頭發腦袋上砸下去。但靈官明白對方帶著“法”,惹不起。

  “這稅務,常打人。”一個女人說。

  小胡子卻怨憨頭不該給錢:“你不給,他能把你的屌咬掉?”憨頭小聲說:“你不看,他要打人呢。”小胡子說:“他有手,你沒手?你一動手,我也幫你。驢日的。農民也不是好欺負的——走,攆上,我幫你揍他。”靈官笑笑,搖搖頭。

  憨頭說:“算啦,叫他拿上吃藥去。”

  方才要買兔子的婦人說:“行了,今兒個還輕著呢……來,我買一個。”遞來十塊錢。憨頭給了她一隻,問:“誰還要?”沒人應聲。靈官出口橫氣,一把搶過兔子,狠命一扔。一個紅紅的拋物線劃向街麵。幾輛車駛過,兔子成了肉醬。

  走了一段路,憨頭怨靈官不該扔兔子:“說不準還能賣十塊錢。”靈官氣恨恨地說:“錢!錢!你眼裏隻有錢。”“沒錢能成?這年頭,沒錢,能活?”“要是連個人都不是了,要錢幹啥?”說著,他長出一口氣。

  二人無語。進了農副商場,買了棕皮,坐車,出城。

  4

  從公路通往村子的河灘,是一個典型的亂葬崗子。墳堆密密麻麻,裏麵埋著靈官認識和不認識的許多曾活過的人。看到這些人共同的歸宿,靈官的氣消了。是的,無論強的、弱的、打人的、挨打的,最終的結局僅僅是一堆骨頭。無謂的爭鬥,有啥意義呢?

  憨頭並不知道靈官此刻的心態,勸他:“算了,就當給了孫子,就當叫小偷偷了。生啥氣呢?”靈官笑了:“還想那事呀?我都忘了。”憨頭說:“忘了就好。不就十塊錢嗎?叫那驢攆的吃藥去。”說完,歎口氣,想說啥,但四下裏望望,咽口唾沫,慢騰騰前走,若有所思。

  亂葬崗已不是完整的河灘了,東一個坑,西一個窪,千瘡百孔的。這是村裏人種辣子時取沙所致。按說,沙灣並不缺沙,不用費恁大的勁。沙海環繞,舀一瓢就夠用一年。可村裏人卻寧願掏河壩。因為草木的屍體融入沙中,沙自然肥沃許多。隻是委屈了這灘。風一起,沙騰空,天地便混沌一團了。

  在經過一個塌窪的沙窪時,憨頭又駐足了。

  靈官知道憨頭有話說。而且,他也猜出內容與他的病有關。但靈官不想先開口。憨頭是內向而敏感的,稍不小心,就會傷害他。憨頭四下裏望望,欲言又止。靈官說:“有啥話?放心說。沒人拔你的牙。”憨頭咬咬牙,一骨碌肉突現臉上,問:“你知道我得的啥病?”“不知道。”靈官說,但馬上又補充一句:“噢,你不是肋窩裏疼嗎?”

  憨頭認真地望他一眼:“真的?你的同學沒說啥?”“說啦。”憨頭睜大眼睛:“說啥啦?”“說他的女朋友要三金啦,就是金戒指、金項鏈、金耳環。可他沒錢,惱苦得很。”“還說了啥?”“還說他們兩個月沒發工資。”“再呢?”“沒了。”“真沒了?”憨頭長出一口氣,眯了眼,望遠處,嘴唇不自覺地動著,像沒牙老奶奶嚼大豆。靈官知道那是他的思考習慣。許久,憨頭說:“其實,也沒啥。大夫叫我做個肝功化驗。我想,算了,開兩付藥。花那麽多冤枉錢幹嗎?再說,才稍微有些不舒服。”

  靈官忽然覺得憨頭很可憐。在未婚的他看來,這病沒啥大不了。可憐的憨頭,想處心積慮地瞞一件瞞不住的事。瞞得了一世嗎?當然,靈官能理解憨頭。他想起了小曲兒“王婆罵雞”中的那句話:“姑娘偷吃了老娘雞,嫁個男人沒球事。”這是“王婆罵雞”中的毒咒,前幾句是:“文官偷吃了老娘雞,八抬大轎壓死你。武官偷吃了老娘雞,兩軍陣上折了你……”這樣看來,姑娘嫁個沒球事的男人便等同於死亡了。他想安慰憨頭,但對方既在躲閃,便隻好說:“不舒服也該檢查。查出病因,才好下藥。”

  憨頭不答,眯了眼,瞅瞅遠處來的一個黑點,說了一句叫靈官莫名其妙的話:“媽媽想孫子咧。見了人家的娃娃,抱住就不丟手。她嘴裏不說,可我心裏知道。”

  靈官說:“她又不是沒孫子。不是有引弟嗎?”

  “那是外孫女。咋說也是個外的。她想的是家孫。”

  “那也不是個難事呀?”

  “當然不是個難事。”憨頭望一眼靈官,歎口氣。

  憨頭眼裏閃出異常的東西,令靈官捉摸不透。但很快,憨頭把視線移向遠處,恨嘟嘟地說了句:“人,真沒個活頭。”

  這種話,村裏人老說。尋常,聽慣了,隻當句牢騷。而此刻靈官聽來,卻不尋常。憨頭不似猛子。猛子說話像旱雷,轟隆隆一過,啥事都沒有了。而憨頭,話少,牢騷少。他的每一句話,總像夯了十遍的莊牆,很瓷實。所以,此刻的牢騷,聯想到他的病,不能不令靈官擔憂。“胡想啥哩?”他隻能這樣勸他。而且,他馬上發現自己的語氣已透出知道他病情的意味。憨頭卻遲鈍地望遠處,目光裏盡是茫然。

  那個黑點近了。是北柱騎輛破車,捎了鳳香,丁零咣啷,呼嘯而來。

  “去哪兒?”靈官問。

  北柱踢鳳香一腳,兩人下了車。北柱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臉,氣呼呼說:“去哪兒?能去哪兒?他個奶奶,要照環。你說,嘿,欺人不?不照,要扣地,要罰款,要拆房子。奶奶的。你說,我的女人,咋能叫他們亂摸。奶奶的。”

  “嫌吃虧你也摸別人的去。”鳳香笑道。

  靈官說:“你也兩個娃兒了,紮了算了。”

  “屁。”北柱把腦袋晃成撥浪鼓,“你想叫老子斷後?兩個好丫頭,頂不上一個瞎娃子。照就照,保住地再說。聽說這次真扣。三溝那麵,扣了個二郎擔山……棕皮買了吧?”

  憨頭抖抖纖維袋。北柱說:“快去,井上等著用呢。大頭打發人到你家催了幾次呢。”

  鳳香推一把北柱:“行了,舌頭上纏了裹腳,少說兩句。”

  北柱說:“瞧,這婆娘,急著叫人摸呢。也不害臊。”

  “臊啥呀?”鳳香笑道:“大不了,再叉開腿放進個東西進去。”說完,咯咯笑著,跳上車子。

  望望丁零咣啷遠去的夫婦倆,憨頭搖搖頭:“真是破鑼有個破對頭。”

  靈官笑道:“這婆娘……真是……這兩口子也真是,家具都叫鄉上抬個淨光。隻剩下破氈破被,還樂嗬嗬的。”

  憨頭說:“為了生兒子嘛……啥舍不得呀?”說著,他特別認真地望了靈官一眼。

  5

  憨頭徑自去井上送棕皮。靈官進了家門。媽一見,忙顛顛過來,問:“究竟是啥病?”“沒啥大病。隻說是肋部不舒服,開了幾副藥。”“沒別的?”媽疑惑地望靈官,目光似鉤子,仿佛要從他嘴裏勾出些啥。

  靈官笑了:“有啥別的呀?人家叫我去買饅頭了。”

  媽失望地埋怨:“安頓個事,一點也不留心。”說著,遞過杯涼開水。靈官接了,一仰脖,喉結亂動,不留神,水入氣管,嗆出一串咳嗽。

  媽嗔道:“慢些,又不是在戈壁灘上……想吃啥?”“湯麵條”。媽又說:“乏的話,緩一緩。不乏的話,幫你嫂子出豬圈去。”說完,去了廚房。

  靈官嗯一聲,躺在塑料沙發上。閉眼許久,卻無困意,再躺也覺無聊,就換衣換鞋,撈個鐵鍬,進了後院。

  後院很大。一地玉米稈。門一開,驚出一院的雞叫聲。老豬哼哼著跑來,像撒嬌。

  瑩兒見了靈官,住了鍁,望幾眼,卻沒問“來了嗎”之類套話。靈官因知道了哥的病,覺得嫂子與往常不大一樣了。她眼裏有種令他慌亂的東西,便問:“糞硬嗎?”馬上便又覺出這是句廢話,臉上有了火烤一般的感覺。

  瑩兒不語不笑,仍那樣望他,許久,才問:“查了嗎?”靈官說:“查了。”又補充道:“沒啥。隻是肋部有些不舒服,開了藥。”瑩兒便將視線轉向別處。那隻蘆花大公雞正追一隻母雞,塵灰飛揚的。瑩兒歎口氣,用鐵鍁狠狠挖糞,仿佛要挖走什麽。不一會,便嬌喘籲籲了。

  靈官漸漸平靜了。他恨自己的慌亂。他想他一定臉紅了。一定。這是個討厭的毛病。村裏粗糙的男人女人多,臉紅已顯得很稀罕了。正因稀罕,他老被女人們捉弄,幾次了。瑩兒卻不捉弄他。兩人說話不多。有時,見兩人一塊去幹活,娃兒們就喊:“喲,喲——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瑩兒反倒臉紅了,撇了他,急急地走了,像陣風。

  瑩兒住了鍁,不再望他,一臉漠然,淡淡地說:“你真的不知道?”靈官知道她問啥,便道:“啥呀?他指使我買饅頭去了。我能知道啥呀?”瑩兒望一眼靈官。靈官很怕她這一望,覺得她望到自己心裏了。瑩兒說:“這麽一說,你肯定是知道的了。別騙我。”靈官遂道:“其實,沒啥。大夫說能治好的。”瑩兒說:“你以為他沒治?藥也吃了。每次進城都買藥。啥偏方也吃了,不頂事的。”語氣仍顯得很淡。

  靈官驚奇了。從媽的話語中,他發現媽還不了解憨頭的確實病情,自己更是才知道。沒想到,憨頭竟能把這事隱瞞得如此嚴實。

  “那他叫我領他檢查啥呢?”他問。

  瑩兒說:“我不知道。”卻忽地紅了臉。

  靈官覺出了什麽,臉又燒了,嗓門裏冒煙似的難受。為掩飾自己的慌亂,他將鍁使得飛快。

  瑩兒笑了:“你慢些幹。你是個白肋巴,沒常勁,幹不了幾下,就成個乏駱駝了……他路上說啥來沒?”

  “沒說啥。”靈官舒口氣,“隻是問我和同學說了些啥。”“沒別的?”“沒”。瑩兒扭頭,望望他,用鍁輕輕鏟幾下他挖酥的土,說:“再想。”

  靈官想起了憨頭說的“媽想抱孫子”,想說,怕她難受,就說:“其實,能治好的。”

  瑩兒不理他的安慰,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鐵鍬,若有所思。好一陣,取過頭巾一角,擦擦汗,說:“其實,女人命最苦,對不?你說蘭蘭,多好的姑娘,也得嫁我哥那個二愣子,可有啥法?爹媽叫她換親,她不換能成?誰叫她是女人呢,對不?”

  靈官自然聽出了瑩兒話裏的話。對換親這事,他不好說啥。不換親,憨頭難說不打光棍。一想憨頭,他的心就軟。因為最反對這事的是憨頭。常聽他酒後牛吼一樣哭,說他對不起蘭蘭。對這事,靈官還能說啥呢?便說:“也許,這就是命吧”。

  “命,命。”瑩兒一咬牙:“說起來輕巧,可一輩子呀。要說蘭蘭比我好,畢竟生了引弟……媽的心我知道,她雖不說啥,可我知道。她從來不罵那隻不生蛋的母雞,怕傷我呢。”說著說著,她的話音變了,臉上淚光閃閃。

  靈官慌了神。嫂子在小叔子麵前哭哭啼啼,叫人看見,真有點說不清楚。但又不知道如何勸她,更怕勸出她更厲害的哭。有些女人,人越勸,哭得越凶。

  靈官隻是狠狠幹活,盡量弄出噪音。他想用噪音把瑩兒引出誘使她哭泣的氛圍。

  果然,瑩兒用頭巾擦擦眼淚,低頭幹起活來。半晌,才說:“男人,都一樣,心眼裏能進去個駱駝。別看你靈絲絲的,其實,也是個榆木疙瘩。”

  靈官的心晃悠起來。他總感到瑩兒的話裏隱藏著什麽,但他又不能確切地捕捉住那個蠶絲一樣在風中遊來蕩去的東西。平日,他喜歡聽瑩兒的聲音。那聲音水一樣柔,也水一樣靜,能化了他心裏的許多疙瘩。現下,那水一樣的聲音,卻令他感到壓抑和慌亂。

  “你說對不?”瑩兒望他一眼,抿嘴一笑。顯然,她也發覺了他內心的慌亂。“你聽那梁山伯的曲兒來沒?那句辭兒,鬆木杆子柳木桶,千提萬提提不醒。我看正是說你的。”

  瑩兒話裏隱含的意味似乎清晰了。靈官感到胸口很憋,出氣隨之粗了。他強抑自己,以便使自己的呼吸盡量勻一些,但反倒弄得愈加不暢。

  “他還肯定說了啥?你想。”瑩兒說。

  靈官大腦暈乎乎的。臉在燃燒。瑩兒成了太陽,把他身上的水汽全烤幹了。奇異的渴再次襲來。就說:“忘了,等想起來,再告訴你。”逃似的離開後院。

  “人不大,忘性不小。”瑩兒笑。

  笑聲剛落,她吟唱的“花兒”已追出來了——

  白楊的木頭杏木的心,

  扯壞了兩連鋸子。

  阿哥沒有維我的心,

  枉費了尕妹的意思……

  6

  媽見了靈官,吃了一驚,問:“你咋了?臉這麽紅。”靈官支吾道:“誰知道呢……也許感冒了,頭疼得凶。”媽說:“桌上有去痛片。”靈官哼一聲,取了杯子,沏了水。

  媽又說:“蒙頭睡上一覺。”靈官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忙你的去。”媽就出去了。

  喝杯水,靈官平靜了。他索性躺在沙發上,品起瑩兒的話來。結果發現,每一句話都有深意,每一句話都又沒意思。看你咋理解呢?村裏女人老說很露的話,隻有自作多情的人才會認為在勾引你。瑩兒話不露,而且不多,悄聲沒氣像在私語。今天確實有些反常,但靈官不想想下去了。他想到了憨頭。可憐的憨頭。

  先前,靈官最大的夢就是以考學的方式跳出這個沙窩,但這個夢破滅了。痛苦也罷,失落也罷,不提它了。他已經像父親說的那樣“盡了自己的心”。盡了心之後就不該有懊悔。他已經補習了幾年,“花光了一個媳婦錢”,也就不懊悔了。他沒有像城裏娃那樣摟姑娘逛大街。他已盡了全力。這就夠了。

  在回家務農的這段日子,焦躁是免不了的。望著那塌陷的沙窪和幹涸的河床,想到自己將要在這個沙旮旯裏了卻一生,心便蒙了層灰紗。望著這個孤零零蜷縮在沙龍皺折處的村子,他感到悲哀。這是他的家鄉嗎?這是他在城裏讀書時一想到就感到心頭漫過一股暖流的家鄉嗎?“家鄉”這個詞兒,隻有在遠離它的時候才感到親切。而真實的它,貧窮,閉塞,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死寂。縱是在人叫馬鳴的時候,靈官感到的仍是一種逼人的死寂。

  寂寞少不了。就在他和花球們調笑時,他仍覺得自己浸泡在寂寞裏。他常想到那四句詩皆打一個“門”字的字謎:“倚欄杆東君去也,望花間紅日西沉,閃多嬌情人不見,悶沉沉笑語無心。”他沒有欄杆可倚,隻好倚門口那棵歪脖兒沙棗樹;沒有花間可望,就望那些傍村的沙丘;沒有情人,就想那個到遙遠的深圳去打工的女同學;剩下的,便是悶沉沉笑語無心了。

  笑語無心的他還得笑。為爹,為媽,都得笑。爹媽也在笑。活得很苦,很累,但他們都在笑。憨頭、猛子、蘭蘭都在笑。靈官也隻好笑。

  瑩兒於是成了一個清涼的夢。

  蘭蘭走了,瑩兒就來了。蘭蘭開朗活潑,愛笑。念書不多的她仿佛很知足。隻有在爹要她換親的時候,才哭了一夜。第二天,她答應了爹,為二十七歲的憨頭換來了瑩兒。

  據說,瑩兒是娘家有名的“花兒”仙子,和她“漫少年”賽歌,沒有不輸的。靈官很愛這西部獨有的民歌,它是天籟。它源自心中,樸素自然,不事修飾,渾若天成,所謂“花兒本是心上的話,不唱時由不得自家。鋼刀拿來頭割下,不死就這麽個唱法。”上學時,靈官發表過一篇研究“花兒”的短文。

  但過門後的瑩兒很少唱歌。在靈官的印象中,瑩兒說話不多,很輕,很柔,像一陣清風。

  發一陣呆,靈官出了門。太陽已經懸在西麵的那道沙嶺上空,白慘慘顯得很可憐,極像蹲在沙堆上懸著清涕的光棍漢毛旦。沙窩裏的牧人開始歸來,駱駝、羊群、騾馬邁著各自的步子走進靈官眼中的風景。駝叫聲深沉而悠長,即使在空行時也發出那種不堪重負的叫喚。驢馬則瀟灑多了,想跑就跑他個一路煙塵,想叫就撕裂天空般宣泄一氣。一頭激情勃發的大叫驢正在追逐一頭美麗的草驢。草驢矯情而造作地跑著。要是它前蹄上綁個紅紗巾,就和電影上常見的女跑男追的鏡頭差不多了。靈官笑了。

  靈官最愛聽咩咩的羊叫。那是無嗔無怒無怨無爭的天籟,春風似的,總在心上拂,給人以奇異的安詳。在靈官的眼裏,羊是最令他捉摸不透的動物,永遠那麽柔順沉默。很少見它們發怒,即使在挨刀時,也是一副聽天由命或是樂天知命的樣子,從不掙紮,從不叫喚,隻用善良到極點的眼睛望屠夫,仿佛在安慰他:“放心宰吧,我不會怪你的。”靈官最怕見羊的眼睛。

  老順和瘸五爺趕著羊過來了。靈官忽然發現父親竟那麽蒼老。他佝僂著身子,撈著幾根幹沙棗樹條。快要落山的太陽把他的身子印到沙地上,扭成一棵蠕動的老樹。父親老矣。靈官有種莫名其妙的傷感。他想起了三年前的某個清晨父親背一袋麵和他去搭一輛便車的情景。他永遠望不了父親喘籲籲放下麵袋後的那句話:“娃子,好好念,不要叫人家望了笑聲。”兩年後,他落榜的時候,父親卻什麽也沒說。在已經淡忘了落榜痛苦的今天,靈官忽然感到異常強烈的內疚和遺憾。他想,要是自己考上,父親該多高興啊。

  老順看到了他,叫一聲:“它吃食了沒?”

  靈官莫名其妙:“誰?”

  “那個紅鷹啊。”

  靈官這才記起了昨天捉的那隻紅鷹——他已經忘了它,遂說:“不知道。”

  “嘿呀。”老順扭頭對瘸五爺說:“那可真是個好鷹啊,性子烈,喂它,嘿,它理也不理,拍著膀子,飛上跳下的……可能還得幾天,等它氣出了才吃食呢。好飛禽不叫人挼翎毛,現在,還是個氣葫蘆呢……你想,你捉它,能不氣嗎?哈哈……噢,啥病?憨頭。”

  靈官見父親先問鷹後問人,覺得他把鷹看得比兒子重,有些不快,但他知道父親一向就是個大肝花,聽媽說他小時候發燒成個火葫蘆也燒不斷他的呼嚕聲,遂不在意,說:“沒啥。”

  “咋?誰病了?”瘸五爺問。

  靈官說:“沒啥的,誰也沒病。”

  老順高興了:“沒啥?沒啥就好。這年頭,就盼個沒病沒災的——得不起病呀……你媽那個老妖,見風就是雨,見屁就是屎,老把個針尖大的事說成天大。嘿,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瘸五爺不答言,隻鼻孔裏長出口氣。

  到了家門口,老順和瘸五爺都吆喝:“羔——羔!羔——羔!”這是叫羊分群的口令。羊群便分成兩股,一股進了老順院子。瘸五爺趕著另一股走了。

  圈了羊,老順從立櫃下的鐵盒裏取出已泡了幾天泡盡了血水的牛肉,用小刀切成幾條,拿到紅鷹麵前,抖幾下,“嘿”一聲。紅鷹憤怒地尖叫幾聲,拍幾下翅膀,血紅的眼珠骨碌碌轉,透出凶光,竟似要吞了老順。倒是一旁的“青寡婦”和“黃強子”聞聲撲來,被拴在腿上的繩子一拽,便吊在鷹架上,扇出一陣刷刷聲。

  老順連“嘿”幾聲,見紅鷹並無啄食的跡象,便放棄努力,笑道:“這毛蟲,脾氣還挺大的。夜裏,喂你塊蘿卜,看你凶個毛。”又和靈官戴了皮手套,解了“黃強子”和“青寡婦”,用塑料袋盛點肉,進了後院。

  瑩兒仍在出豬圈,隻望了一眼靈官,便低下頭去。靈官感到心又不自在了,便一下下捋“青寡婦”的羽毛,捋了幾下,才將自己的心捋平順。

  老順把“黃強子”放到地上,自己走到十米開外,揀條肉,“嘿”一聲。“黃強子”箭一樣射向老順左拳,脖子一伸,老順右手中的肉條便消失了。如是三次後,黃強子仍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主人。老順笑了,捋捋黃強子,說:“成了,你這貪心鬼,食稍大些,就不上兔子。”

  靈官照父親樣,給“青寡婦”喂了兩條肉。老順說:“成了,成了。‘青寡婦’也該扯痰了,黑裏先喂個毛軸兒。”

  7

  吃黑飯前,憨頭說:“打井隊提意見了,說吃的跟豬食一樣。隊長說一口人得收半斤雞兒。我們交兔子也成,不過一口人一斤。”猛子啐了一口,道:“操,這世道反了。掙老子們的錢,還要吃老子們的雞兒。上回收那麽多,喂狼也夠了。”憨頭說:“也不能全怪打井的。村上鄉上的幹部也隔三間五來,吃肉喝酒。打井隊幾個人,能吃多少?再說村裏的那些沒頭鬼也不自覺,你進去撕一塊,我進去撕一塊……狼多肉少的。”猛子說:“那我也吃。別人能吃,為啥我不能?”老順呸一聲:“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你又不是沒見過肉,丟人現眼的。人家吃是人家的事,你少給老子丟底典臉。”猛子說:“我不過說說,誰又真吃呢。”老順說:“嘴癢了到牆上蹭去。擋嘴噎舌的,說那麽多話幹啥。少說話,威信高;多說話,惹人罵。”猛子嘀咕幾聲,卻聽不清嘀咕了什麽。

  瑩兒端了一鍋煮山藥進了書房。猛子皺起眉頭:“再不能做個別的?煮山藥,煮山藥,一見頭皮都麻了。”

  “煮山藥怎麽了?”靈官媽拿著鹽碟和鹹菜進來了:“老娘天生是個草花子命,就愛吃個煮山藥。不想吃就吃饃饃去,才蒸的。我蒸饃饃,你嫂子出豬圈,哪像你消停。遷就一頓吧。”猛子仍顛個臉,天門梁上像趴了個癩蛤蟆。

  老順白一眼猛子:“你想吃啥哩?啊?!你草花子的身子,長了個狀元肚子?能吃上這個就不錯了。那年頭,隻有地主老財才吃這個。人到南灘上陳掌櫃家借糧,先給你招待個煮山藥,看你咋辦?你剝了皮吃,人家就說你有糧哩,不給你借。人家掌櫃也不剝皮。人家好大的家業,都這樣。你是個啥東西。等糟了年成,嘴裏餓出幹屎臭,你才知道山藥也是個好東西。”

  猛子皺眉道:“行了,行了。你除了陳掌櫃的山藥還會說個啥?動不動地主老財,你又不是地主老財。”說著狠嘟嘟起身,去廚房拿個軟饃饃,就鹹菜吃。

  見猛子進屋,老順又說:“地主老財咋了?一打春,陳掌櫃就到村裏轉,見誰家的糞沒運,就罵幾句,借給牲口……”邊說邊取個山藥,剝了皮,還沒入口,眉頭就先皺了,嘿一聲,道:“老婆子,話雖這麽說,曬了一上午,心裏幹焦幹焦的,吃點湯湯水水多好。這玩意……嘿……”

  靈官媽笑了:“喲,你說人時一套一套的……”猛子接口道:“對別人是馬列主義,自己嘛……”沒等猛子說完,老順說:“行了,老子還怕這個山藥不成?”說完,狠咬一口,複又吐出,燙得哎喲呻喚,引來一陣笑聲。

  靈官邊吃邊裝做不經意的樣子留意瑩兒。瑩兒沒望他,隻是靜靜剝山藥皮,撒鹽末,夾鹹菜,不冷不熱的。想想今天經曆的一切,靈官像做了一場夢,很漫長的一場夢。一切,遙遠而模糊,仿佛是幾十年前發生過的事,奇怪。人生真是一場夢嗎?靈官晃晃腦袋,極力想使自己的思維清晰些,反倒搖得越加模糊。是不是今天的逃跑傷害了她呢?他想,他究竟怕啥呢?理智地想,仿佛也沒有啥怕的東西。瑩兒並沒有說什麽,兩人之間也沒有發生什麽。可他又恍惚覺得她已說出了什麽,他們之間也確實發生了什麽。一切,顯得模糊又清晰——隻是他不敢正視這清晰而已。他很想認真看她一眼,但終於沒看。他心虛地覺得屋裏人都知道他心裏的勾當,都在警惕地注視他。

  吃一陣,憨頭取過毛巾擦擦手,說:“今天又該到井上值夜班了,我去啦。”老順說:“你不去了。這幾天沒休息好,那又是個操心活。猛子去。”

  “我有事兒。”猛子說。

  “啥事兒?”老順火了:“一天盡是你的事兒,和那些二流子們在一起,能有個啥好事兒?啥屁事,明天去!”

  猛子說:“真有事。井上的活,又不苦。沒事的話,誰怕呀?”

  靈官見爹黑了臉要發作,忙說:“他有事兒,叫他忙去。我去值,不就一夜嘛。”

  老順長出一口氣,對猛子說:“娃子,老子把醜話說到頭哩。你幹啥事老子不管,可不準耍賭。聽就聽,不聽老子也不管你了。你成龍成龍,變虎變虎。”

  猛子笑了:“哎喲,天的老爺,你說我拿啥去賭?人都窮得尻子裏拉二胡咧。印些陰國票子,人家又不要。”

  “反正我醜話說到頭哩。”老順說。

  8

  猛子這夜辦的事很簡單:雙福女人叫他給雙福寫封信。

  雙福是村裏有名的“化學腦袋”,腦子活,有文化,又能吃苦。幾年前,他偷了生產隊裏的玉米,叫孫大頭領人鬥了個驢死鞍子爛,在村裏待不下去了,就溜到了蘭州,爬街台,當小工,學技術,當大工,包小活,攬大活,造樓房……人雖苦了個賊死,卻成遠近聞名的企業家了。

  下午,女人見了猛子,就說:“吃了黑飯你來,給那個挨刀的寫封信。”

  猛子就來了。

  進了門,猛子見女人裸了上身洗頭,前胸高翹翹顫巍巍晃勢晃勢,就問:“丫頭呢?”女人說:“到她奶奶家去了。”就不管猛子,使勁搓頭,前胸使勁晃勢,臀部也使勁晃勢。猛子感到很渴。

  女人洗了頭,又慢慢往臉上抹油,對著鏡子,一下一下。抹完油又梳頭。梳完頭開櫃子,取了件衣服。猛子聞到一股樟腦丸味,感到很新鮮。

  女人問:“吃了沒?”

  猛子說:“吃了。”

  女人說:“沒吃我給你做去。”

  猛子說:“吃了。”

  女人望他一眼,說:“你還真來了。”

  猛子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感到很渴。

  女人說:“緩緩吧。緩緩再寫。”就坐在炕沿上望猛子。猛子也望女人。女人很豐滿,穿了外衣,胸部還高翹翹的。女人的聲音很好聽,像雞毛在猛子心上搔。猛子說:“寫吧。”

  女人說:“你想寫就寫吧。”

  猛子沒有動。他想:雙福真是個肉頭,有了這麽好的女人還往外跑。聽說,還和那些不正經女人勾勾搭搭。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求個啥哩?卻說:“我可寫哩。”

  女人說:“你想寫就寫吧。”

  猛子望著女人,咧咧嘴,很蠢。他有些恨自己,平時的聰明不見了,嗓裏的幹燥卻來了,腦裏的暈乎也來了。猛子說:“雙福太忙,一年來不了幾回。”

  女人說:“愛來不來,誰又在乎呢。”又說:“男人都一樣。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又說:“當然,你不懂的,有了媳婦就懂了。”

  猛子不知說什麽好,腦中有麵鈸狠勁地敲,“咣——咣——”,響得嗓子冒火了。咽一下,喉結動了,嗓子卻不潤,就說:“寫吧。”

  女人皺皺眉頭,取過紙筆,說:“你想寫,就寫吧。”

  猛子說:“其實,寫啥哩?人常去,帶個口信也成。”

  “還是寫吧。你就說,莊稼收了,雇的人。他幾時想來幾時來,不來也成。錢花光了,他不寄也成。叫他想幹啥就幹啥,放心幹,不要管老婆娃兒。蹲了監獄,有丫頭送飯,不用愁。”

  “真這麽寫?”

  “就這麽寫。”

  猛子寫了,問:“再有沒?”

  “沒了。”

  猛子要過舊信封,寫了地址,裝好信,放在床上,望一眼女人,見女人望他,心又怦怦跳了。女人笑了:“我是老虎?那麽害怕?”又望一陣猛子,眼裏有亮亮的東西在晃。她說:“他來,我就說猛子寫的。”

  “明天,人問我誰來了?我就說猛子來了。”她說。

  “人問我,他幹啥來了?我就說啥也沒幹。”她又說。

  猛子覺得心跳聲山洪一樣響了。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我就說,真啥也沒幹。不信,你們去問猛子。”她的聲音水一樣柔。

  猛子叫了一聲,抱住女人,笨拙地雞啄食似的吻她。

  女人說:“猛子,你可不像話呀。我可是叫你寫信的。”

  猛子喘著粗氣,手伸向女人腰部,摸索著解她的褲帶。女人軟軟地掙紮幾下,說:“你再胡鬧,我可告訴你媽呀。”

  女人的線褲很瘦,猛子吭哧老半天也扯不下。女人說:“猛子,你可越來越不像話了。”說完,幾下脫了線褲,脫了衣服,躺在床上,說:“看你還能吃了我?”

  女人很胖,很白,奶子很大,小腹山丘樣鼓起,躺在床上像個大白鯨。猛子張著口,出著粗氣。他似乎被女人的大膽嚇住了。女人笑了:“看你還能吃了我?”猛子說:“吃就吃。”撲向女人。

  女人推開他,說:“想紮死我?你那衣服像盔甲。”猛子說:“那我脫了它。”女人說:“管你,愛脫不脫。”猛子就脫了。

  女人說:“我可不行的。我沒那個心事兒。”猛子望女人。女人不望猛子,閉了眼睛。猛子說:“你的奶子真……真……,我想咂。”女人說:“你愛咋樣咋樣。反正,我沒那個心事。”奶頭是女人的開關,猛子一咂,女人就叫起來。猛子問:“疼嗎?”女人不答,皺著眉頭叫。猛子就不咂了。

  猛子摸摸女人,說:“我可真的……啦?”女人呻吟道:“你越說越來了,不像話。”猛子分開女人雙腿,笨拙地動作。女人顯得很反感,皺了眉,無奈地導引一下,隨後,她呻吟起來,叫聲很大,一韻三歎。猛子問:“疼不?”女人說:“你慢一些。”一會兒,又叫快。女人野獸似的叫起來,臉扭曲著,一口咬住猛子的嘴。

  二人終於靜了。女人說:“這下,你總饒了我吧?”猛子喘著粗氣說:“手鬆一下,我喘不過氣了。”女人說:“偏不,便宜了你,誰叫你欺負我。”就仇恨似的把猛子箍得很緊,還一下下咬他的嘴唇。咬一陣,說:“你真幹呀?你叫我明天咋見人?”

  猛子興趣索然了。他覺得脫褲前的女人很好看,現在不好看了,就說:“我該走了。”

  女人說:“你想走,就走吧。這會兒路上正好有人,也不害怕。人問你哪裏去來?你就說雙福不在家。”

  猛子愣了一下,就沒有走。

  9

  因為值夜班,靈官理所當然睡了懶覺。起床時,太陽已經老高了。日光為院裏的一切抹了層亮麗,院裏顯得輝煌了許多。猛子和父親進沙窩捉兔子去了。憨頭去井上頂卯。媽在院裏擇糧食。一群雞嘰嘰咕咕圍著她,啄食她偶或拋下的一個個土塊。見靈官起了床,媽說:“爐子上的沙罐裏有麵湯哩,泡點饃,吃去。”

  靈官哼了一聲,胡亂洗把臉,含口涼水漱漱口,吃了早飯。媽又說:“你瞧,乏了就緩緩。不乏的話,平地去。快澆冬水了,地裏還疙裏疙瘩的。”靈官說:“我最怕幹那活。一個人丟進一大塊地裏,想想都怯陰陰的。”媽笑了:“這也怕,那也怕。莊稼人誰當……去吧,能幹多少幹多少。你嫂子早走了。在西湖坡。”

  靈官的心不由得跳了。他望望媽,媽卻自顧去揀糧食中的土塊。遂屏屏息,調勻呼吸,撈鐵鍬,出門。

  轉過沙嘴子,靈官就看到了西湖坡。天很晴,晴得像一幅藍緞子,襯得西湖坡北麵的沙嶺很黃。在連綿起伏滾滾滔滔的沙海大背景下,穿紅衣服的瑩兒格外醒目。她為啥愛穿紅衣呢?按說,依她的性子,應該穿藍瑩瑩的衣服。不過,穿了紅衣的她,依然很美,有種異樣的韻致。

  靈官的心又跳了。

  毛旦夾個麥草過來了,見了靈官,無話找話地說:“喲,值了夜班,不睡他個二眼麻達,上啥地?”靈官說:“你不也一樣嗎?”毛旦長喲一聲:“我哪能和你比呀?你有大樹底下的蔭涼。我得四股子筋動彈。不然,吃風去?”他東張西望一陣,悄聲說:“這不,魏沒手子的女人生了,又死了。這不……一個丫頭。”他抖抖掖下的麥草。靈官發現草中果然有一個衣服包著的疙瘩。

  “我估摸,靈官,這家夥幹買賣時秤頭上做了手腳,缺斤短兩的,先報應到手上。不然,怪不驚驚地,咋叫牲口咬一口?咬了就咬了,還化膿。化了就化了,還得鋸掉爪子。怪不?——最後才報應到兒女上,該著他斷後……”

  靈官說:“別胡說。”

  毛旦道:“誰都這麽說。不缺德,為啥別人能養下兒子?就他,焦尾巴斷後。”

  因為憨頭和蘭蘭都沒兒子,靈官覺得毛旦的話太欺人,就氣呼呼道:“也沒見你有個啥兒子。”

  毛旦顯出一副無賴相,笑著說:“你別攀扯我,我,我……我不過不想娶女人……其實,這個……女人,嘿,我知道你急著搞嫂子去哩……嘿嘿。可我也往西湖坡那邊的灘上燒死娃娃呢。總不能怕幹擾你們,不幹我的營生吧?”

  靈官不理他,隻管前走。

  毛旦便夾著那裹著死娃娃的麥草,哼哼嚀嚀跟定靈官。他遝拉著鞋子。鞋底扇耳光似的打腳板,像在給他的哼嚀聲打拍子。看他那濟公活佛似的樂嗬嗬無憂無慮的做派,即使有天才想象力的人也不會想到他此刻竟是去為一個幼小的生命送葬。

  靈官的心裏很別扭。

  到了地裏,靈官瞅中一個高處,一鍬一鍬把土抽向低處。

  毛旦見了瑩兒,眼珠一轉,神秘兮兮地走到她身邊,說:“嘿,叫你看個稀罕物。”說著掀起了麥草和衣服。

  靈官叫一聲:“毛旦,你滾——”

  瑩兒已看見了。她驚叫一聲,但隻跑開兩步,就癱軟到地裏。

  毛旦嘻嬉笑著,顯然很滿意自己惡作劇的效果:瑩兒的臉煞白煞白的,眼睛直了,幾滴淚滾出眼角。靈官揀起一個土塊,砸到毛旦P股上。毛旦齜牙咧嘴,猴跳似的跑了。到遠處,才扭過頭,嘻嬉笑道:“嘿,靈官真疼嫂子呀。”

  靈官罵一句,拾一個土塊,扔了過去。毛旦見靈官真生了氣,才躥過西湖坡,一溜風,不見了。

  瑩兒的臉仍那麽煞白,她兩手撐著鐵鍁把,想站起來,但努力幾次,都失敗了。靈官不知道自己咋辦,上前扶不妥,不扶也不妥,隻是不知所措地望她。

  瑩兒喘息著,望靈官一眼,嗔道:“你在看笑話,是不是?”靈官便上前,扶起瑩兒。

  10

  瑩兒撫撫胸口,歎口氣,哎喲一聲,說:“你明明知道我連個蛤蟆也怕,卻叫他帶個死娃娃來。”

  靈官說:“他是到那邊的灘上去燒的。誰知道他又來嚇你。”

  “你明明知道的。你存心出我的洋相。”

  靈官發現瑩兒已漸漸恢複了正常,便笑道:“那有啥?不過比人少了口氣,怕啥?”

  “你下輩子做個女人試試……那是誰家的?”

  “魏沒手子。”

  “又是他的。唉,他婆娘可夠苦的。當初,白白胖胖的。現在,唉,隻剩下皮包骨頭了……哎呀,還是軟得厲害。怕是魄都嚇掉了,迷迷瞪瞪的……哎,你會叫魄不?”

  “不會。”靈官說。

  “容易得很。你叫‘三魂七魄上身來’就行了。”

  靈官說:“真那麽容易?那我也成神漢神婆了……好,我叫了,三魂七魄上身來。”

  瑩兒笑了:“你給誰叫呢?豬哩,狗哩,總有個名兒。”

  靈官笑道:“叫啥哩?叫嫂子,還是叫名字?”

  “當然名字啦。”

  靈官說:“我可真叫啦。瑩兒,三魂七魄上身來。”

  “來了。”瑩兒笑著應道,“再叫。”

  “瑩兒——三魂七魄上身來。”

  “來了。再叫”。

  “瑩兒——三魂七魄上身來——”

  “來了……哎呀,不好。”瑩兒顯出一副驚慌的樣子說:“咋上了你的身了?”

  “真的?越說越玄了。”

  “真的。地上的魄上了你的身。我身上的魂也上了你的身。哪有這樣叫的?瑩兒——瑩兒——軟綿綿甜絲絲的,叫人一聽,還當你叫著說啥好聽的話呢。魂不上你的身才怪呢。”瑩兒笑道。

  靈官臉紅了,不知道說什麽好。

  “原以為你是個木頭,隻有……這幾聲還有些人氣的。”她笑著望一眼靈官:“就是不知道你是在叫魄呢,還是在勾魂?”

  靈官的臉越加紅了,是一種孩子似的通紅。靈官知道自己臉紅的毛病,這使他愈加尷尬。今日的瑩兒令他大感意外,平素裏悄聲沒氣的她,調皮起來卻一點也不遜於他上學時的那些城裏女孩。不過,難堪歸難堪,他還是喜歡伶牙俐齒時的瑩兒。

  對於靈官的窘相,瑩兒顯然很開心,她越加調皮地逗他:“別人的魂一上身,臉肯定發燒,心也跳。除非是沒心沒肺的。你覺得燒了沒?心跳不……噢,我明白了,你是個沒心肺的人。”

  靈官連個招架的法兒也沒有了。他周身冒汗,胸腔裏有麵戰鼓在擂。

  瑩兒又逼了上來:“沒燒……噢,我明白了,你真沒心肺?”

  靈官哭笑不得。不過,他還是喜歡瑩兒的步步緊逼,知道平時在家中也壓抑了她,便索性開起玩笑:“燒咋樣?不燒咋樣?魂兒勾了咋樣?不勾咋樣?我倒覺得你沒了魂反倒像有魂,有魂時反倒沒了魂。”

  瑩兒笑了:“是嗎?這一說倒稀罕。你希望我沒魂呢?還是有魂?”

  靈官反問:“你願意有魂呢,還是沒魂?”

  “你少耍滑頭。”

  “你也少耍。”

  瑩兒笑了,眯了眼,望一陣靈官,問:“那天……你哥說的話你記起沒?進城那天。”

  靈官說:“沒。”他的心又跳起來了。

  瑩兒幽幽說道:“靈官,你沒忘。你怕刺傷我,對不?你哥說你媽想孫子哩,對不?其實,我知道的,你哥可憐……可憐的倒不是他的病,病沒啥。真的沒啥。誰能保沒個三災六難的。有病,治不就對了。可他,死要麵子,怕人知道。背地裏唉聲歎氣,動不動就死呀活的。他不是在愁病。愁啥呢?一是怕丟人,男人……一害那個病就……叫人看不起;二是怕……怕……斷……了根……”說到這裏,瑩兒低下頭。

  靈官的臉上又著火似的燒。

  忽然,毛旦上了西湖坡,遠遠地,就叫了:“呀,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

  靈官一驚,旋即鎮定下來,手指毛旦,吼道:“呔,你過來。你幹的好事。她可嚇壞了,站都站不起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非法辦你不可。”毛旦露出一絲慌張,但口氣卻很強硬:“咋哩?咋哩?我又沒打她罵她,不過叫她看個稀罕。犯啥法了?”

  靈官說:“犯啥法?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就知道法大還是你的口氣大。”

  毛旦看出靈官在唬他,嘻嬉笑了:“喲——我是吃五穀長大的,又不是叫你唬大的。告去,告去。你一告,我就說,你和她……那個,叫我發現了,才反咬一口的。告去。你告去呀。”

  瑩兒掃興地搖搖頭,望望毛旦,又望望靈官,示意他支走毛旦。靈官遂道:“好了,趕緊去吧。魏沒手子等著給你工錢呢。”

  毛旦擠眉弄眼道:“行了,再不攪你們的經堂了。你們幹啥幹啥,放心,我不給人說的。嘻嘻,靈官,你有本事鑽進去,撈出個小靈官來,嘻嘻。”說著,他搖頭晃腦,哼哼嚀嚀走了。那個打耳光似的鞋底仍在給他的哼嚀打拍子。

  靈官低聲道:“還是你有法子。”

  瑩兒笑道:“聽見沒?人家激你的將呢。”

  靈官忽然發現,不知不覺間,他與瑩兒已有了一種默契。毛旦一來,顯然侵犯了默契,二人便有了一個心思,叫他走開。毛旦一走,他覺察到這默契的曖昧,心中便有些不自在了。

  “他說讓你放心呢。”瑩兒悄聲沒氣地笑著,用那雙很亮的眼睛望他。

  “放啥心?”靈官機械地說。話一出口,他有些後悔,怕這句不適宜的話破壞了這氛圍。

  瑩兒倒沒覺出不合時宜,她依舊悄聲沒氣地說:“問你自己呀。”她的聲音本來很柔,這時更柔到了極致。她的話仿佛變成了氣,直往靈官心裏滲;又化成了水,蕩呀蕩,把靈官的心都蕩化了。

  “敢聽‘花兒’不?我給你唱。”瑩兒柔柔地說,不等靈官回答,她已經唱起來了——

  雨點兒落在石頭上,

  雪花兒飄在水上,

  相思病害在心肺上,

  血疤兒坐在嘴上。

  夜裏起來月滿天,

  繡房兒的尕門兒半掩,

  阿哥是靈寶如意丹,

  阿妹是吃藥的病漢。

  黃河沿上的牛吃水,

  鼻尖兒拉不者水裏,

  端起飯碗就想起了你,

  麵條兒拉不者嘴裏。

  靈官腦中有麵巨鈸響了,轟轟地激蕩著大腦,耳膜很脹,口冒煙似的渴。那太陽也響了,攪天地響,像萬千知了在嘶叫。腦子凝固了,分明聽見她說了什麽,卻又不敢相信她說了什麽。她說了嗎?真說了嗎?他想。

  “還敢聽嗎?”她悄聲沒氣地笑幾聲,又唱:

  白牡丹掉到了河裏了,

  緊撈吧慢撈(者)跑了。

  陽世上來了好好地鬧,

  緊鬧吧慢鬧(者)老了。

  嘰嘰喳喳的尕雞娃,

  盆子裏搶一撮米哩。

  別看我人夥裏不搭話,

  心裏頭有一個你哩。

  空名聲擔(者)個忽閃閃,

  你看走哩嗎不走。

  上房裏莫去小屋裏來,

  知心話說哩嗎順口。

  “敢不?”瑩兒悄聲問。她埋怨地瞪他一眼。靈官讀懂了其中的含意:你還算男人嗎?這種事,女人先說出了口,你連答應都不敢嗎?

  那種奇異的渴再次襲來,且隨心的狂跳愈來愈烈。幾次費力地張口,卻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有些恨自己。

  瑩兒眼裏的光熄了。她垂下眼瞼,一絲羞惱浮在臉上。靈官敏感地捕捉到這一變化。“真傷害她了……老天……救救我……”

  “當然……”他終於吐出了兩個字。

  11

  太陽已到中天,兩人便回家。沒有一絲兒風,天悶得糊裏糊塗,像充溢著稠乎乎的液體。遠處的地裏有層亮晃晃的東西,嘩嘩閃,讓瑩兒覺得在做夢。真像做夢呢。她想,咋能那麽自然地說出那些平時想想都臉紅的話呢?沒有絲毫的勉強和生澀,真有些神使鬼差呢。頭微微有些暈,但不是那種病態的暈,是那被幸福的激蕩著的眩暈。臉燒得厲害。心做了賊似的跳。真做了賊呢。她想到了村裏人常罵的“偷漢子”那個詞。這個平日令她十分厭惡的詞此刻卻充滿了惡意的幸福。平心而論,她是很渴望“壞”的。憨頭太好了,好的成了蹲在供台上的泥神,挑不出啥毛病,可也沒有絲毫的情趣。她很羨慕那些公開和丈夫打情罵俏的女人。女人都討厭壞女人,但隻要有機會,也許誰都願意壞一次。真的,不管別人咋想,她倒真願壞一次。雖說這次的“壞”距她內心的“壞”還有一段距離,但已經使她感受到了一種奇異的幸福、後怕、羞澀、新奇……各類情緒混和著的情感。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戀愛。在她的人生詞典裏,戀愛是個塵封的遠遠躲在角落裏的詞。她還沒來得及拂去它上麵的塵灰,婚姻就蠻橫地闖入了。她成了憨頭的媳婦。她省略了人生最不該省略的一個章節——戀愛。

  “我咋能唱出口呢?”她捂捂發燒的臉,望望靈官的背影。靈官的走路姿勢很灑脫,透出念書人獨有的味道。太陽沒了,清風沒了,溝裏的流水沒了,天地間隻剩下向她發來幸福波暈的背影。他的步履、身姿、甚至那雙沾滿塵土的白球鞋,在她的眼裏都顯得那麽和諧完美,妙不可言,仿佛在向她說著一句句能化掉她的情話。“要是……”她忽然想:“要是他,而不是‘他’,這個世界該多美。”想到“他”,她的心裏掠過了一絲雲條似的陰影,但她強迫自己不再往下想。她不想破壞自己如此美好的心態。

  已近村莊了,收工的人多了。大路上多了喧鬧。人聲、塵灰、還有牧歸回來的騾兒馬兒羊兒們為原來沉悶得稀裏糊塗的正午添了活潑的色彩。一個騾娃兒在盡情地撒歡,掄頭甩耳,撩幾下蹄子,時而前躥,直射村裏;時而折回,跑到慢悠悠掉了老遠的驢媽媽跟前撒嬌。這是個很令瑩兒動心的鏡頭。她裝著看騾兒,有意放慢腳步,和靈官拉開了距離,並有意不去望他。但她那無形的眼仍盯著他,繼續接受從他那兒發來的幸福的波暈。

  靈官上了大路,和白狗走在一起。在踏上大路的那一刻,他回視了一眼瑩兒。瑩兒馬上捕捉住了這稍現即逝的鏡頭。真是奇怪,她原本明裏沒望他呀。瑩兒感到潮水似的湧來的喜悅:“他心裏也有我呢。”她想。“知道不?我心裏也有你哩。”她默默念叨一句,又望了他一眼。靈官正在和白狗喧著什麽。相較於粗俗的白狗,靈官愈顯得瀟灑。這是念書人獨有的瀟灑,是自然的,從骨子裏滲出來的,是散發出的氣息,而不是生硬做出的動作。身旁的白狗,則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粗俗,仿佛站在羚羊旁的一頭豬。想到這個比喻,瑩兒笑了。忽又覺得把二人拉在一起比較,有些褻瀆了靈官。真是的。白狗是什麽?是豬。他配嗎?她努力地捕捉著隨風飄來的靈官的若隱若顯的話。飄來的每一個字都像小石子投向她的心海,激出一陣陣幸福的波暈。“多麽奇妙……這是戀愛嗎?”瑩兒想。想到“戀愛”這個詞,她抿嘴笑了,臉上也微微發起燒來。

  “哎——瑩兒,想啥哩……喲,你的臉好紅。”瑩兒吃了一驚。一看,是北柱媳婦鳳香,就問:“你也平地去啦?”鳳香哼一聲,留意地盯著她:“你咋了?是病了?發燒?是不?”

  瑩兒順水推舟嗯一聲,揉揉太陽穴。

  “可要休息呀。感冒了,聽說吃藥意思不大。多喝水,多休息——北柱書上看的。”

  “我哪有那麽嬌貴呀,又不是炒麵捏的拐棍。”

  鳳香說:“反正我說了,聽不聽是你的事。”

  瑩兒心裏偷偷在笑:“病了?真是病了……可你知道這是啥病嗎?相思病。知道不?發燒?當然要發燒了。不發燒,能得那種病嗎?”

  瑩兒望望白狗,又望望鳳香,也想從他們中間發現點蹊蹺。村裏人老說:“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在涼州方言裏,“好少的”是“很多”的意思,先前,她覺得這話與自己沒什麽關係。可自打方才——在瑩兒的感覺中,已是好久以前了——之後,這話就似乎很親切了,仿佛那是對自己行為最合理的注腳。她覺得白狗和鳳香之間也可能——毋寧說應該——發生些故事,像自己一樣。但她又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她和靈官的感情是世界上最聖潔的感情,是無與倫比的,是超越世俗的,是任何人不能比擬的。而他們,即使有所謂的故事,也是惡心的——她還想到了“罪惡”這個詞,但馬上,便放棄了它——想到這裏,她覺出了自己心態的荒唐,笑了,弄得鳳香莫名其妙。“你們也兩人?”瑩兒使眼色望望白狗。

  鳳香向來粗枝大葉風風火火,哪能覺出瑩兒此刻的微妙心態,便道:“他媽先做飯去了。瞧,那個妖狼吃的還在後頭呢。”鳳香朝後揚揚下巴。扭過頭,瑩兒便看見了剛從溝沿上洗過臉的月兒。月兒朝她揮揮手。瑩兒笑笑。

  “哼,真是個妖貨。”鳳香撇撇嘴,“一天說不準洗幾遍。生個豬八戒的舅母,咋洗也變不成七仙女。土裏生土裏長,到老還叫土吃上。不沾土咋行?想幹淨,嫁到城裏去——可又沒那個命。”

  瑩兒說:“姑娘嘛,都那樣。”

  “一樣啥呀?”鳳香說:“我當姑娘時也沒有那樣‘俏巴’過。哼,誰不是爹娘生的身子呀?洗得再幹淨,肚裏盛的又不是洗衣粉。”

  瑩兒笑笑,嘴上沒說啥,心裏卻在數落鳳香:洗有啥不好?愛幹淨就讓她愛去。誰像你,整天在垢痂窩裏滾……你那還是個家嗎?是個豬窩。氣味難聞不說,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當然,小姑子愛幹淨,倒顯得你更髒了。難怪呢……

  身後傳來踢踢趿趿的腳步聲。鳳香知道是月兒追上來了,便努努嘴,不說了。月兒叫:“瑩兒,走慢些成不成?你是怕飯叫人吃了?還是咋的?”瑩兒笑盈盈站住了。鳳香鼻腔裏哼一聲,嗚嗚閃電地走了。

  月兒上來,親昵地攬住瑩兒的肩,在她臉上親一口,說:“真羨慕你,咋曬也曬不黑,不像我,唉……你說,這日子有個啥過頭呢?一天價黃天背個老日頭。”

  “不是挺好嗎?活人嘛,就這樣。你想咋活呢?”瑩兒仿佛有些奇怪月兒的唉聲歎氣似的。是的,此刻,她真覺得這日子真好。天好,地好,太陽好,風兒好。尤其是今天,她的心中激蕩著一泓溫水。天地間啥都喜盈盈地對著她笑。女人是最容易健忘的,眼前的稍許幸福,就可以衝淡過去的所有不快。何況,瑩兒正處在一個巨大的幸福旋渦裏,她自然也忘了以前她也發過類似的感歎。

  “好個啥呀?瑩兒姐,你不是也念過書嗎……喲,你還是花兒仙子呢。你真願意這樣死不死,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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