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兔鷹來的時候,是白露前後。漠黃了,草長了,兔兒正肥。焦躁了一夏的兔鷹便飛下祁連山,飛向這個叫騰格裏的大沙漠。
老順就在大沙河裏支好了他的網。
網用細繩綰成,三麵,插成鼎立的三足,拴一個做誘餌的鴿子。因兔兒日漸狡猾,饑腸轆轆的兔鷹便一頭紮進了網。兔鷹長著千裏眼,看不見眼前三尺網。
早晨,照例挼鷹。
老順很早就醒了。他夢見千萬隻兔子張著血紅大口向他撲來,鋪天蓋地的,就醒了。他相信報應,認為那是死在他手裏的兔子來索命。這種夢老做。第一次做這夢的時候,他就不想再放鷹了。孟八爺說:“屁!不放,兔子糟害莊稼,不餓死人才怪呢。”老順就想,放鷹也算是行善積德呢,就仍放。當然,主要還是舍不得兔肉味,白露一過,嘴裏沒幾塊兔肉拌噠,心裏就幹焦幹焦的;但總抹不掉殺生害命的陰影,老做那夢。做一次,出一身冷汗。做歸做,放歸放。誰叫野兔糟害莊稼呢?
燈一亮,那個叫“黃強子”的黃鷹便不安分地扇翅膀。顯然,它也在做夢,夢見自己在天上飛呢。一定是的。老順想,人夢見自己吃肉時總要拌幾下嘴。鷹夢見自己飛時,不扇翅膀才怪呢。老順笑了。他發現“黃強子”已睜圓了眼。他很喜歡這圓溜轉的霸氣十足的眼睛。這是真正的鷹眼。鷹的所有氣息都是從這個窗戶裏透出來的。
“黃強子”是個叫人咬牙的鷹,性子暴,難務息。但也正說明它是個好鷹。就像千裏馬多是烈馬、忠臣大多剛直一樣,性子越暴的鷹越可能是好鷹。一旦馴服,抓兔子是一把好手,還不反。不像“青寡婦”這種次貨,一落網,就乖,就吃食,就叫人摸。麵裏馴服得很,可一丟手,它就逃之夭夭了。抓兔子?哼,聞兔屁去吧。
老順喜歡剛烈的鷹。
地上橫躺著一個拇指粗的羊毛軸。那是昨夜老順硬塞進“黃強子”嗉裏的。早晨,鷹脖子一掄,毛軸就出來了。老順揀起,就燈下看,軸兒上已幹淨了。這就是說“黃強子”的“痰”拉清了,能往兔子上“放”了。這是第七個毛軸。前六個,夜裏喂,早晨吐。羊毛上盡是黏糊糊的黃油。這黃油祖先叫它“痰”,老順也叫“痰”,靈官卻叫“脂肪”。叫啥也罷,一樣。反正那黃油是叫鷹性子野的東西。不扯清,手一鬆,鷹就飛了,“嗖——”,直上天空。等俯衝下來,就不知溜到啥地方了。扯清“痰”,它一飛高,頭就暈,就餓得慌。見了兔子,不撲,才怪呢。
老順決定今天把“黃強子”往兔子上“放”。這是個火候。放早了,鷹還野,有去無回;放遲了,鷹就“背”了,忘了自己會抓兔子。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挼鷹至此,隻剩一“放”。老順有種臨戰前的興奮。
推開門,一股清新撲麵而來。老順心裏一爽。他最喜歡這味兒。鄉下的清晨,空氣涼水似的,吸幾口,便把髒腑洗透亮了。天還有些黑。幾顆星像毛旦的賊眼,一眨一眨地捉弄人。
一聲牛吼傳來,曳長,沉悶,雄渾。一聽,就能聽出是魏沒手子的“西門大”在叫。那真是頭好牛,長,大,一身腱子肉。一跑,肉骨碌碌抖。跳起來,壓上去,個頭小些的乳牛都支不住。老順笑了,為自己這時卻想到了這個場麵。
他很響地清清嗓門,敲敲兒子的門,說:“起呀,爹爹們,尻蛋子把太陽都烤紅了。白頭子養活黑頭子幾十年了,該自覺些了。”他聽到靈官嘟囔道:“行了,行了。少說兩句又脹不死你。”老順笑了。對付兒子,他知道說話的分寸:輕了,冷水上敲了一棒,你說你的,他睡他的;重了,他們又惱了,免不了頂撞你幾句。大清早的,紅個脖子黑個臉,一天都不利順。——“白頭子養活黑頭子”,不輕不重,正合適。再說,這也是事實呀。這幾個爹爹,哪個不是他老兩口起早摸黑抓養大又供了書的?猛子念到初三,蘭蘭初一,靈官高中。就虧了憨頭,隻念個小學。可這能怪他嗎?一大家子六張嘴,隻靠老兩口四股子筋動彈。眼下,憨頭到井上值夜,還沒回來呢。
老順背了草筐,進了牲口圈。一股熟悉的混和著牲口汗味和糞便的氣息使他心裏的溫水蕩了。這是他清晨必做的功課,也是他最願意做的功課。這黑騾是魏沒手子的那頭青叫驢下的種,長起個頭快,一歲,就儼然是個大牲口了。瘸五爺最眼熱他的,就是這黑騾,老纏,要讓給他。不成喲,別的,都能商量,唯有這牲口,最是老順貼心貼肉的東西。舍不得喲……瞧,這坯子,多好。腿長長的,靈絲絲的,像電視上的長腿模特兒,高貴著呢。這小東西戀人,一見老順,總要用它那柔柔的白唇吻他的手。那滋味,嘿,啥都比不上喲。這不,它又來了。老順拍拍黑騾的脖子,嗔道:“你個餓死鬼。”黑騾低喚聲聲,向他撒嬌。老順笑了。熱水一樣的東西又蕩了。
添了草,出門。棚下的駱駝又叫了,滿嗓門噎個聲音,直梗梗的,遠沒有騾的低喚溫柔。但老順更喜歡的還是它。這是村裏最大最壯的駱駝。那毛片齊刷,澄黃,油晃晃的。峰子高高聳立,像兩個山峰。不像白狗家的那個乏駱駝,峰子早成老女人的奶頭,軟遝遝吊著。毛片更糟,新毛不長,舊毛不褪,絲絲絡絡,沾滿柴草,跟邋遢女人沒啥兩樣。寒磣。哪像這公駝“經”人,能吃,能幹,能長膘。套個鏵犁,像帶個柴皮一樣,轟轟隆隆,一忽兒就把一畝地翻個精光。那犁溝,尺子一樣直。——當然,老順喜歡它,還因為它每年剪幾十斤駝毛,總能賣個千兒八百。這是家裏的一項固定收入呢。
2
老順帶了皮手套,托了“青寡婦”,出門。天空不很亮,飄一層似雲似煙的東西。遠的樹和近的房屋因之虛了,朦朧得像洇了水的水墨畫。
風,清冷。與其說是風,不如說是氣。那是從大漠深處鼓蕩而來的獨有的氣。“早穿皮襖午穿紗”的原因就是因了這液體似的清冷也液體似的鼓蕩的氣。這氣帶了清晨特有的濕漉和大漠獨有的嚴厲,刺透衣衫,刺透肌膚,一直涼到心裏了。
村子醒了。牛的哞聲悠長深沉,驢的嘶鳴激情澎湃。那羊叫,則綿綿的,柔柔的,像清風裏遊曳的蠶絲。
人們出門了,三三兩兩的,或拉牲口,或挑水桶,或幹別的。一切都透著活力。昨日的疲憊和勞累已被睡眠洗盡。今天的一切正在開始。沙灣人不戀過去,不管將來,隻重現在。每個早晨都是個美好的開端。
老順最愛早晨。早晨的老順最快樂。一切煩人的東西還沒來得及鑽進心裏呢。
老順把“青寡婦”放到門前的空地上,解了繩子,從塑料袋中取出泡盡了血水的牛肉。走開幾步,嘿一聲。“青寡婦”箭一樣飛來,立在老順拳上,脖子一伸,肉條便消失了。
“青寡婦”是挼好的鷹。
精通“挼”鷹全過程的老順自然明白先人們為啥叫“挼”鷹而不叫“馴”鷹。真是“挼”。就像把一張光亮挺括的紙“挼”得皺皺巴巴一樣,獵人們把一個有血氣有個性英雄氣十足的鷹“挼”成了一個馴服的毛蟲。
這是個慘烈的過程。
其程序是,先強行往鷹嗉裏塞一個羊毛“軸”。吐出時,軸上已沾滿了能維持它“鷹”性的叫“痰”的脂肪。一次次喂“軸”,一次次扯“痰”,直到鷹再也沒有強悍的物質基礎。同時,專人“熬”鷹,嘿聲不斷,沒日沒夜,連續驚嚇,使它無片刻安寧,直到饑餓疲憊至極的鷹不得不啄食泡盡了血水激不起野性的肉,不得不在早晚半醒半睡時受人的戲弄撫摸,終而乖乖蹲在那隻戴了皮手套的拳上,成為一種工具。
老順手上的“青寡婦”很乖,它少了野性,多了萎靡。無論咋撫摸,它都不會振翅,不會尖叫,不會像真正的鷹那樣反抗。人說“好飛禽不叫人挼翎毛”。那麽,這馴服的不搏擊長空而隻是蹲在拳上乞食的毛蟲還能叫“鷹”嗎?老順笑了。
老順捉過兩個剛烈的鷹。一個剛入網,他還沒來得及把竹筒套到利爪上,它就氣絕而死。老順忘不了它死前的那陣激烈掙紮。直插在大沙河裏的網轟然倒地。鷹的眼睛血紅血紅,放出可怕的光。那是真正的鷹眼。
另一隻是被捉的第十天死的。可以說它已進入了程序。爪上套了竹筒,腿上縛了繩子,但它不讓人“挼”它。老順的每一次撫摸,都招來它暴風驟雨般的反抗。它拍打著翅膀,淒厲地尖叫。其叫聲明顯異於別的同類。那是憤怒至極的拚命撕打。每次,都撕打得筋疲力盡,在鷹架上蕩來蕩去,像遭下作之徒欺辱後上吊自殺的烈女。
這隻鷹是絕食而死的。在它餓成一把幹毛,仿佛能被風卷飛時,它依然不望眼前的肉。它那樣高貴,襯得老順倒成了萎縮的小人。一天早晨,它死在架上,假寐一樣,沒倒下。老順掰折爪子,才取下了它。“它是真正的鷹。”他說。
老順懶得去做二兒子猛子常做的“背錘”把戲:把鷹放了,自己躲在鷹視線難及的地方,“嘿”一聲,鷹會遁聲而來,落在拳上。這號鷹令他索然無味他寧願欣賞“黃強子”桀驁不馴、雄視萬物的那雙真正的鷹眼。但對方的尖喙也每每令他不寒而栗。
他草草喂幾條牛肉,綰了皮繩,托了鷹,沿村裏那條布滿坦土的小道走去。
天已大亮。太陽滾到了東方沙丘上,不亮,黃橙橙抹幾縷血絲,如小母雞下的處女蛋。這蛋瘋魔似的滾,滾去了黃,滾去了紅,滾成一個小而亮的乒乓球,浮在了沙海浪尖上空。
3
不覺間,到了大沙河。空中那層烏橙橙的東西也散了。草灘上有幾匹牲口。一群人圍成一堆嘰喳。見老順過來,白狗喊:“快來,網住個鷹。”老順問:“誰的網?”孟八爺說:“你的。”
北柱捂著手齜牙咧嘴叫:“老子可不管誰的網,非弄死這毛蟲不可。筋都快抓斷了。”說著,從白狗手裏奪過鞭子,掄過去。鷹尖叫起來。老順喝道:“北柱,你個驢攆的。鷹是你胡摸的嗎?你以為那是你嫂子的奶頭呀?想咋摸,就咋摸。那是鷹。好飛禽不叫挼翎毛。亂摸人家,不抓你才怪呢。”白狗說:“誰亂摸?是看吊得可憐,想取下來。”老順笑了:“賣啥嘴?你們是一路鬼,狗肚子裏的酥油誰不知道。是看老子務息的鷹能抓來兔子。眼紅了,想偷個自己,對不對……羞你的先人去吧。鷹是胡挼的嗎?”
孟八爺說:“就是。老漢我一輩子打獵,都沒挼好個鷹。我天生是玩槍的,挼鷹不成。不是挼死,就是放飛,再就是不往兔子上落。你們舔過幾天幹屎渣子……嘿嘿,抓一下,活該。我看還輕了,應當把你那兩個驢卵脬子摳下來,才知道鷹的厲害。”北柱哭喪著臉說:“別望笑聲了好不好?見死不救,死了沒肉。順爺,你說鷹抓了不要緊吧,會不會感染?”老順說:“這倒不會,三四天就好了。”又回頭對花球說:“去。叫靈官把竹筒和膏藥拿來。”花球應聲而去。
白狗取笑孟八爺:“你不是能行得很嗎?你取就是了。鷹見了你,不變成個雀娃兒才怪呢。”孟八爺笑道:“想叫我也挨一下?嘿,玩槍,當然沒說的。飛禽走獸,一槍一個。可這取鷹,是個技術活。不會取的,挨疼不說,最後幹脆亂麻纏了雞脖子,越取越亂了。”白狗說:“噢喲,你也有幹不來的事嗎?我還以為你有日天的本事,啥都會呢?”孟八爺幹笑兩聲:“當然,我的本事比你們多幾般。你們除了會搞個嫂子外,還會幹個啥呢?嘿嘿……就噢,差點忘了,還會給嫂子肚裏的娃子做腿呀。北柱,你做了侄兒的腿,那你娃兒的腿是不是白狗做的?白狗,你也對鳳香說,哎呀,嫂子,侄女的腿還沒做上呢,生下怕是個殘廢。把你的本事使出來,做上他一腿。”眾人大笑。孟八爺又笑道:“白狗,放心幹。屋裏漏雨照點點兒行。你正是好時候,十七十八火鑽鑽,二十一二鑽出火啊。”北柱笑罵:“老不正經。你用不著眼熱,用不著淌涎水。你想啃個嫩葫蘆,也成哩。拔了蘿卜窩窩在哩。成哩……瞎仙說啥來著,一樹梨花壓海棠呀……就怕你老騷胡把頭嗑爛呀。”
“喲,北柱倒是怪大方。”孟八爺捋著胡須,笑道:“不成了,老了。人老三不才,放屁屎就來,話碎賽蟣虱,撒尿淋濕鞋。不成了。若年輕幾歲,或許還能學個趙子龍大戰長阪坡,殺他個七出六進的。現在,老了。”
正談笑間,花球喊來了靈官。猛子也跟在後麵。兄弟倆邊走邊鬥嘴。猛子說:“你看咋的?我說今天肯定能捉一個,你還不信。”靈官說:“你前天昨天都說肯定能捉一個,又不單單是今天。”猛子急了:“可我昨晚上重複了三遍。”“前天你重複了七遍呢。”“可我說今天捉不住,就輸你一個豬蹄子。”“昨天你也輸了一個。可誰又見了你一根豬毛?”
老順回過頭去,對靈官說:“你跟他磨牙幹啥?他除了說白話放白屁,還能吐出個啥象牙?”
孟八爺哈哈大笑,山羊胡須一翹一翹:“哎呀,你們爺父們,也真是。清早起來就踢仗。一個槽上拴不住三個叫驢啊……我說,老順,給我務息個鷹,成不?”老順說:“劁貓兒的不騸豬。玩你的槍就行了,玩啥鷹呢?”孟八爺說:“槍也玩,鷹也玩。槍打狐子,鷹抓兔子。碰上啥,就收拾啥。嘿,攆狐子時,一見一個兔子,一見一個兔子,幹望沒個鷹。嘿。”老順邊從口袋裏掏竹筒,邊說:“你的槍打不下兔子?”“嘿。打是能打。可哪有玩鷹那麽過癮,嗖——飛上去,你來我往,鬥個不亦樂乎。電視上打的,哪有鷹好看……老了,說不上啥時候,一口氣接不上,腿一伸,手一攥,就到陰司裏去了。嘿,到那時……想玩個鷹?玩屁去。”
“成啊。”老順上前,仔細觀察網住的鷹,“這是個紅鷹,性子烈,不好務息呀……成啊,我給你務息個鷹,你教靈官們打槍。成不?”
“哎喲,好個老賊……我說抱住尻子親嘴能吸(細)出屁來的小氣鬼嗇皮今日個咋大方了……原來打這個鬼主意。我說老順,你總叫娃兒們扒個好前程,玩啥槍?槍是那麽好玩的?有時,在沙窩裏攆一天,連口熱飯也吃不上……再說,玩槍也不是個好事,殺生害命的……靈官,明年補習不?”
靈官說:“算了。天生是個刨土吃的命,就刨土算了。”孟八爺說:“就是。渾身的武藝遮不了寒,滿腹的文章充不了饑。考上考不上,都得活。等娶了媳婦,養個兒,引個孫,一輩子也就了活了。”花球說:“還是再補習一年吧。念到這個份兒上,扔了,可惜呢。”孟八爺說:“可惜啥哩?我一輩子沒進過學門,不也逍逍遙遙活了一輩子。我不信當官的有錢的比我自在,比我舒坦。不說自在,光說舒坦吧——我說的是心裏,也就是你們說的幸福吧……他們能比上我?我打個狐子,吃個兔子,就感到幸那……個……福。他們……嘿!吃上山珍海味,還愁眉苦臉呢。”
花球皺眉道:“你盡說這些,把人的信心都說沒了。”孟八爺說:“這可是好話呀。啥有個夠的?有了吃,想穿;有了穿,想富;有了錢,想嫖……哪有個盡頭?‘霸爭’了天‘霸爭’地,臨完了,誰都‘霸爭’個四塊棺板。”白狗說:“你不‘霸爭’,打狐子幹啥?”孟八爺說:“打狐子?用呀。需要錢了,打幾個。要是打一個,想兩個。賣了錢,都往銀行裏存。屁胡子。這才不對。沙窩裏生狐子,就是叫我們活不下去的時候貼補一下,可貪就不對了。啥東西,一貪,心就亂了,就煩了,就活得不自在,不舒坦了……要說,老順也是個正主意,叫娃子學個打槍。饑荒年餓不死手藝人。”
“就是。”老順走到網前,輕輕抖抖網。紅鷹憤怒地尖叫掙紮。“總得生活呀。前程是啥?就是養兒引孫。你不看兩個爹爹又大了。總不能叫他們打光棍吧?天老爺,娶個媳婦,身子不脫幾層皮咋成?單靠那把地,驢年馬月,才能存幾個眼睛珠子……”八爺歎一聲,“那狐子,你以為那麽好攆?掉不上十幾斤肉,見不上根狐子毛。再說,也沒見哪個靠打狐子發了的。命裏沒三兩洪福,咋掙也白搭,江上來的水上去。”
“說是那麽說,總能鬆一下腰。”老順小心地取纏住鷹腿的線。鷹叫聲越加尖銳。那雙鷹眼充血外突,像要暴出眼眶。鷹眼裏有憤怒,有驚恐,但更多的是受辱後的氣急敗壞,仿佛在說:“你是什麽東西,敢摸老子。”
在鷹的尖叫聲中,老順取出了它的雙爪,找個細線紮了鷹腿。靈官已用打火機烤化了小竹筒裏的膏藥,幫父親套在鷹爪上。“你厲害,我比你更厲害。”老順笑道。
北柱上前,把那隻傷手伸給鷹:“嘿,你抓呀,再抓呀。”鷹不理北柱,發出驟雨般的尖叫和拍打,表達著一個搏擊天空的猛禽在落網後又被人收繳了武器後的所有憤怒。
老順的手法細膩利落。纏在鷹翅上亂麻似的繩子在他眼裏程序化了。手指一到,那糾結成團的棉線就自願讓了道。這是他多年練就的功夫。一個新手,可以按程序挼鷹,但他很難迅速解開網上百線糾纏的鷹翅。在鷹的劇烈掙紮之中,每一縷線都成了牽製鷹的繩索。經緯交織,極似亂麻。要求是,既要迅速理出頭緒取鷹出網,但又不能弄壞鷹的羽毛。鷹的威風全憑羽毛,損一根,就損一分威風。
“瞧見沒?”孟八爺對看得目瞪口呆的北柱們說:“人家是咋取的?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你以為鷹那麽好挼?”
老順取鷹出網,洋洋得意。冷不防,鷹在他手背上狠狠啄了幾下。老順疼得大叫:“憨頭,帶上手套,快來。”
孟八爺嗬嗬大笑:“啊,我以為打槍不是好活。玩鷹也好不到哪裏啊。”
老順把鷹遞給憨頭,口裏唏唏哩哩抽著氣,說:“那當然,你想吃兔子,不挨些疼,能成?”
4
早飯照例是山藥米拌麵。這是涼州人吃了千百年卻一直沒有吃膩的最尋常的飯食。做起來很簡單,白水裏下把米,切幾個山藥,滾一陣,拌點麵水,就成。這顯然談不上多少營養。但就是這簡單的沒多少營養的食物,養活了世世代代的涼州百姓。在過去許多年裏,山藥米拌麵是主食。這是令一些營養學家難以置信的事。山藥米拌麵養育了涼州。
現在,山藥米拌麵從主食的位置上降了下來,陪饅頭充當早餐。但那種獨特的口感和滲在涼州人血液裏的那份親切,卻是任何食物取代不了的。
正吃著,孟八爺又進了莊門。老順吩咐瑩兒端飯。孟八爺說:“也好,端來呼嚕一碗。真是窮命,三天不吃山藥米拌麵,心裏就幹焦幹焦燒喚得狠。”瑩兒端來一碗,孟八爺接了,像鷹吞肉條一樣,三口兩口就呼嚕個精光。
孟八爺朝又要舀飯的瑩兒擺擺手,把碗在牆上一刮,幾星牆土落到碗底,表示自己真不吃了。他抹抹嘴,說:“你真想叫兒子跟我打槍?若真想,就叫拾掇拾掇。霜一掠,狐子的毛片也可以了。雖不如三九天的,可也能賣個價。我準備早些進沙窩。饃饃便當的話,今明個也成。”
“當然是真的。”老順笑道:“可你叫我挼個鷹抵當啊?還沒顧挼呢。黃強子的痰倒扯清了,今日個上兔子。”
孟八爺哈哈笑了:“你以為我真要呀?明知道你是個放屁也怕帶出米顆的貨色,誰還挖你的護心油呢?再說,務息那毛蟲也破煩得很。”
“也成。”老順笑道:“隔三間五,提個兔子去。挼鷹這活,真不是人幹的……你想叫誰去呢?”
“誰也成。一個也成,三個也成。反正沙窩裏不掏店錢。要說,現在也是個節兒。秋禾差不多收了。挖個山藥啥的,一兩個人就成……瞎仙那杆槍要賣了。這孫蛋,崩瞎了眼珠子,還不死心,一天摸好幾遍,誰買也不給。聽說愛上了一個大鼓弦子,沒錢,隻能舍槍了。槍……倒是杆好槍,一百二,不貴,一張皮子錢……要取就夜裏去,別叫人接了下家。”
老順哼一聲。
吃過早飯,老順取過“青寡婦”,叫靈官砸個兔子頭來,嘿一聲。那毛蟲喝米湯似的吞了鐵盒中的骨肉。
按老順的說法,他天生是個挼鷹的命。一見鷹顧盼雄視的神姿,便覺得有種新的東西注入身心。心中的陰影便漸漸消失了。許多人用酒澆愁,而老順則是用鷹將愁擠出心去。鷹的力量是偉大的。他們是真正的朋友,他們會用心靈交談。有時,老順在生活的重壓下瀕臨絕望的時候,鷹就會用它獨有的語言勸他:怕啥?頭掉不過碗大個疤。
喂了鷹,老順帶上“黃強子”、水壺、饅頭和一個兔子頭,和靈官一起進了沙窩。
大漠和村子相接處是個窄長的戈壁,上麵長著梭梭、臭蓬、駱駝刺和一些別的植物。這些植物的特點是葉小,上麵布滿沙狀的顆粒。植物能在這常年幹旱的戈壁上生存,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老順父子走過這片戈壁時,太陽已到半空。距中午還有一段距離,白太陽就把暴虐施了出來。沒有了風,沒有了從沙漠腹地蕩來的那股清涼如水的氣。環戈壁而旋的沙嶺擋住了流動的氣流。萬物開始進入了蒸籠。
沙娃娃出現了。
沙娃娃形似壁虎,但不是壁虎。沙灣人把壁虎叫蛇鼠子。沙娃娃不是蛇鼠子。這是地道的沙的孩子——沙裏生,沙裏長,且在沙裏遊泳的生物。頭像蟾蜍,身似鱷魚,隻是小,皮灰而花,與沙一色。不留神的話,看不出這塊戈壁上會有那麽多的沙娃娃。
沙娃娃喜歡暴烈的太陽。天爺越熱,越悶,沙娃娃越多,越歡勢。盛夏的正午,天空沒有一絲雲,但你會看到沙灘上有遊動的雲,那便是一群遊曳嬉戲的沙娃娃。
沙娃娃腿軟,撐不起身子,可溜得快。村裏娃常到灘上捉來沙娃娃夾在草裏騙牲口吃。孟八爺說牲口吃了會長膘,可也沒見幾匹能油光水亮。沙娃娃隻會溜,隻會鑽,給人抓住隻會自殘軀體擺斷尾巴也不敢咬人一口。好在過不了多久,傷口便可自愈,斷尾還能重生,倒也活得逍逍遙遙的。
在沙地上行走了大半輩子的老順很像沙娃娃。他兩條幹瘦的雙腿挪動得極快,步子碎而小。這是沙漠裏的最佳“走手”,碎小的步子能減小後陷幅度。同時,他盡量避免在沙丘和坑凹處直上直下。他總是沿著地勢,均勻而行,麵不改色,氣不粗喘;而昂首闊步的靈官,行走半米,後陷一尺,很快便氣喘籲籲了。
老順在一個兔子常出沒的所在停下腳步。這種地形有如下特點:一是地形複雜,多坑凹,多洞穴;二是柴棵多;三是天空有盤旋的野鷹。
老順叫靈官跟在後麵,由他一個人去驚兔子。他知道兔子可能在哪類柴棵下棲身。他需要貼得很近。因為黃強子今日一擊至關重要,一擊不成,信心大減,會因之損了五成威風。老順取過靈官肩上的布包,吩咐道:“你腿快,一見鷹逮住兔子,就使勁攆,連攆帶喊,叫兔子顧不上蹬鷹。挼一隻鷹不容易,叫兔子蹬一下就糟蹋了。攆上,先踏折兔子的腰,再叫鷹慢慢收拾去。”靈官蹲下身,緊緊鞋帶,卻想:這是多麽不公平的較量啊!用尖喙利爪的空中霸王對付弱小的兔子,還要加上人。他有些同情兔子。幫助強大的鷹踏折弱小兔子的腰,他擔心自己做不出來。
老順小心地接近一個個柴棵。黃強子蹲在拳上,如臨大敵。顯然,熟悉的環境喚醒了它久遠的記憶。它已知道此刻的使命。久違了,搏擊天空的機會和攫擊天敵的刺激。它羽毛收束,蓄勢待發,眼裏發出可怕的光。
老順也很緊張。無論多麽有信心的放鷹者都會這樣。不往兔子上“放”,誰也不知鷹的優劣。有時,看起來很乖的鷹,撒手之後,卻野性突發,逃之夭夭;或看起來很凶猛的鷹,見了兔子,卻魂飛魄喪,縮成一團。那一個個毛軸扯出的,不僅是“痰”,還有鷹的“英雄氣”。挼好的鷹的第一搏,無異於被人“挼”盡的英雄氣的再生。
為了這關鍵一擊,有人甚至用家兔做第一個獵物。這自然更不公平。野兔雖弱,尚有強勁的腿和搏擊的心,更有祖上遺傳的對付天敵的本能。而家兔幾乎等於死兔,從包中抖出,它還想不起逃,就已斃命於鷹的爪下。
老順自然不屑使用家兔。這是他自認比別人優秀的重要依據。但他不能省略使兔鷹的英雄氣再生的這一關。他能所做的,就是盡量接近野兔。野兔受驚,剛一逃出,他已將手中的鷹送到兔子身上。
這一“送”是老順引以自豪的功夫。它需要一個獵手的綜合素質:眼力,敏捷,力度,判斷力——即使兔鷹是個懦(孬?)種,在那一送之下,也是身不由己。
老順站住了,向後繞繞手。靈官知道父親已發現獵物。他腳尖著地,跑了過去。老順說:“注意,我一放鷹,你就攆。”靈官順父親指尖望去,見一隻兔子蹲在黃毛柴下。那是一隻碩大的野兔,土黃色,凝固似的。兩隻長耳朵像雷達天線,搜尋著來自身外的每一個聲息。那骨碌轉動的眼珠表明,它已經發現了他們。
兔子是沙漠裏最聰明的動物之一。它有許多叫人驚訝的習性:比如,它極少涉足陌生的地方。平時走的,一定是它前次去過已被證明了無危險的路線;兔子最冷靜,人快要踩到它身上時,它才逃跑。絕不是一見人影,就逃之夭夭;兔子最善於利用地形。沙米棵和黃毛柴是它天然的保護林。最凶猛的鷹也不敢鑽進柴棵去抓獵物。相反,有經驗的野兔反倒誘敵深入,常常利用柴棵去懲罰收身不住的鷹。若沒有人的幫助,再能幹的鷹也逮不住狡猾的野兔。
野兔顯然發現了他們。而且,它知道對方也發現了自己。它凝著的腦袋開始東張西望。隨著老順步步逼近,野兔似乎在權衡利弊:逃出,尖利的鷹爪在等它;不逃,獵人已逼來。但它隻猶豫片刻,便逃出柴棵。
靈官這時才明白什麽是“動若脫兔”:仿佛閃電劃了一下,野兔已在柴棵下消失了。他絲毫沒看出野兔的清晰蹤跡,隻有一句老掉牙的套話也許能形容:“說時遲,那時快。”
老順已送出了鷹。
順著離弦的箭似的鷹的走向,靈官才發現了沙丘上跳躍的黃丸。那黃丸此隱彼現,快逾流星。“黃強子”更快,翅膀猛扇幾下,已近野兔,把利爪插進野兔尾部。
“攆呀。”老順吼道。靈官便甩開雙腿,但他沒用全力。這一追,全然不似在追兔,倒像在欣賞鷹兔相搏的場麵。“攆呀!”老順氣急敗壞地吼。“嘿——呔!嘿——呔!”他的叫聲滿沙窪蕩。
野兔因臀部被鷹爪攫住,逃速慢多了,但它的後腿依然迅捷有力,蹬起一股股黃沙。在它的拖帶下,“黃強子”反倒很狼狽,鷹翅落地。沙灘上響起刷刷的羽毛劃沙聲。
“倒把呀,這個蠢貨。”老順吼叫。他這是在罵鷹。
“黃強子”顯然屬於鷹中“拳勢”較好的一種。雖說它被狂奔的野兔拖得狼狽不堪,但它絕不鬆爪。血從兔臀上流下,印入沙灘。
野兔上坡下窪,但擺脫不了天敵,也擺脫不了身後一串緊似一串的人的吼聲。尤其是後者,使它無暇用強勁的後腿,給這討厭的天敵以致命一擊。
“黃強子”撲扇著翅膀,努力使自己離開沙地。鷹一次次騰起,一次次被拖落……終於,它借野兔躍下溝坎之機,翅膀猛扇,躍上兔背。
“好了。”老順喘籲籲道:“能倒上把了。”
“黃強子”在兔子背上稍事調息,開始搗把:左爪前挪,插進兔腰。兔子慘叫一聲,後腿無力地撈在地上,但前腿仍在飛快地挪動。沙地上多了兩道淺淺的溝。
“黃強子”又開始“倒把”的第二步:身體前移,騰出右爪,自野兔麵門,插進腦袋。
野兔迸然倒地。那原本迅捷有力的後腿無力地抽動,抽出一聲聲慘叫。叫聲很大,“咯哇咯哇”,滿沙窪響,極像遭燙的嬰兒在厲叫。
靈官的心一陣發抖,周身的毛孔都收縮了。這是多麽殘酷的場麵。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就這樣完結了,僅僅是因為人想吃肉。
太陽攪天叫著,發出悶熱天裏知了的那種噪鳴。這聲音夥同兔子垂死前無力的呻吟匯聚成一股旋卷的波,在靈官頭裏蕩。他有種小便要失禁的感覺。
野兔死了。鷹爪刺入它的大腦,攫去了生命。它大瞪著眼,顯然不甘心。“黃強子”一下下啄兔屍,啄一下,左顧右盼望一陣,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
老順喘籲籲趕來,邊擦汗邊說:“好險,好險。”他瞪了靈官一眼,顯然在埋怨他方才的追趕不力。“知道不?倒不上把,撈在地上。隻要兔子蹬一腿,鷹就完了。有蹬瘋的,有蹬死的,最輕的也給蹬破了膽,從此不敢往兔子上落。幸好它顧不上。嘿。”
靈官怔怔站著。他望著父親注視野兔的那種專注和投入,覺得自己離他很遠。“僅僅為了喝肉……”他想。
“這是隻老兔子。”老順話音裏有掩飾不住的得意。“很狡猾。你看,它躥出時毫不猶豫,很幹脆,沒左顧右盼。被抓住後也不慌張,把‘黃強子’弄得很狼狽。要不是人攆,鷹非吃虧不可……不過,黃強子是個好鷹,要是……那些賊們的,抓兔子?哼,聞兔子屁去吧。”
“黃強子”也很得意,東張西望一陣,狠狠啄擊幾下。一撮撮兔毛隨風飄去。但很快,餓了一夜又半天的“黃強子”不再向主人表功了,也許它發現主人已不再驚奇它的成績,便索然無味地甩甩腦袋,真正對爪下的獵物感興趣了。它一下下撕扯,撕下一團團帶毛帶血的肉。“快取開,不要叫它吃。鷹飽了不捉兔。”老順說。
靈官從塑料袋裏取出血糊糊的兔子頭。鷹的注意力被它麵前的兔頭吸引過去。它的眼裏泛著血紅的光,架勢極凶,掄頭甩耳。一團團肉被它喝米湯似的吞了進去。漸漸,它鬆了爪下的兔子。
“行了。叫少吃幾嘴。”老順說。
5
喝點水,嚼點饃,已近正午。沙窩裏的風早被下泄的日光擠跑了,悶熱。那日頭,仿佛在向地麵噴火。天空很藍,沒有一絲兒雲,顯得高高的空。但那藍並不給人些許清涼,倒像噴著藍色火焰的魔綢。沙海在日光下越加像海。怒濤般卷向天邊的沙浪泛著水汽似的亮光,嘩嘩嘩閃。
“黃強子”又抓了幾隻兔子。前三隻抓得很順,不等老順幫忙,鷹已把利爪插進兔頭,插出了滿沙窪的慘叫。隻有抓第四隻時費了點事。野兔正和鷹摔跤,老順趕上,用手折斷了野兔的脊梁。
靈官已經習慣了這殘忍。人類承受殘忍同承受藥物一樣,經的多了,神經就遲鈍了。但靈官還是接受不了老順的做法。“不公平。”他嘀咕道。
“屁。”老順罵道:“啥叫公平?一個鷹捉許多兔子,人不幫,能成?你念書念愚了。你知道啥是公平?啊?人種麥子,容易不?兔子糟害莊稼,公平不?啊?這世上啥公平?有人坐小車,有人甩條腿。公平不?有人山珍海味,你山藥米拌麵。公平不?”
既然兔子糟害莊稼,靈官心中的歉疚便淡了。
此後,父子二人所做的工作就是趟趟柴棵,搗搗坑窪,將隱匿的野兔驚出而已。“黃強子”的技藝漸漸純熟,沒再出現被野兔拽落在地的尷尬局麵。在空中,它就選好了落爪部位。它不再抓P股大腿,而用左爪直插脊梁,倒把——右爪前移,直刺麵門,幹脆利落,不給野兔絲毫的反擊機會。
樂得老順合不攏嘴。
“哈哈,狗寶那孫蛋。聽個風風兒,錄個音音兒。弄了個鷹,都不來,還介紹經驗,說四五十天如何如何。我說你個愣頭,你連個兔屁也聞不上,還介紹啥?他還哼哼嚀嚀不高興。我說你,要是逮住兔子,老子揪下腦袋給你當尿脬。結果咋樣?挼一個,不捉兔子;一個,不捉兔子。肉喂個賊死,連個兔毛也沒見。”
“啥原因呢?”靈官問。
“啥原因?沒啥原因。問人,誰都說挼四五十天。其實,四五十天,嘿嘿,鷹都‘背’了,能捉個屌。狗寶那孫蛋,一挼四五十天,苦死個賊,鷹早‘背’了,吃慣了你的食,忘了它會抓兔。這孫蛋,還介紹經驗呢。嘿。”
“早些放不就成了?”
“太早也不成。性子還野,一放就飛,肉包子打狗了。”
“多長時間合適呢?”
“不一定,看情況。一般二十來天。鷹的野性沒了,還知道捉兔的時候……靈官,可不許說給狗寶。那家夥倒會挼,就是不會放。一說,就會了。”
“你不是說野兔糟害莊稼嗎?多幾隻鷹,不更好?”
老順聳聳鼻頭:“就因為會挼的少,這行當才金貴。誰都會,哪有那麽多兔子叫你抓……瞧,野鷹。”
一個巨大的柴棵旁,有一隻青鷹,猴塑塑蹲在沙丘上。聽到人聲,朝這邊望望,又扭過頭去,不理不睬。空中還有幾隻,展著翅,挪來挪去。柴棵旁,是一大攤白色的東西。老順說:“那是野鷹的糞。”
老順說:“別看野鷹凶,可輕易捉不住兔子。兔子待在柴棵下,鷹就沒治。三天兩天的挨餓是常事。偶爾捉一個,一次吃不了,咋辦?就守著吃。吃飽,消化,拉糞;再吃,再消化,再拉,就一大攤了……嘿,野鷹看下兩隻兔子。”
果然,那棵大黃毛柴下有兩隻野兔,一隻土黃色,很大,顯然是久經沙場的老將,知道野鷹的無奈,便索性臥在那裏,閉了眼,睡著似的。忽而,動動耳朵。另一隻灰兔卻圓睜了眼,不安地轉動腦袋,望望身邊,望望天空,如臨大敵。
老順笑了:“瞧,這不。兔兒不跑,鷹沒治。看也白看,到晚上,鷹的眼不頂事,兔兒就跑了。”
那隻土黃色大兔忽然站起,焦灼地叫幾聲。它顯然明白漸漸走近的人意味著什麽。
灰兔後縮著,一直縮到柴棵根部的小窪裏。也許,對它來說,漸漸逼近的威脅比死亡更可怕。死亡隻是瞬間的痛苦。進逼的威脅卻像鈍鋸條一樣鋸著它脆弱的神經。它的眼裏充滿恐怖,極像被歹徒圍困的弱小女子。
野鷹低低盤旋,開始了進攻前的熱身。
土黃色大兔卻漸漸安詳了。它甚至不望逼近的人。除了耳朵忽前忽後地探聽外,它成了一尊泥雕。
“嘿!”老順叫一聲。
灰兔驚恐地騰起身子,望望漸近的人,又望望夥伴。夥伴卻是一副聽天由命半死不活的模樣。灰兔叫了幾聲,聲音短而厲。它的精神似乎到了崩潰邊緣。
“嘿!”老順又吼一聲。
灰兔躥出柴棵,躥下沙窪。野鷹箭一樣射下。“黃強子”也扇著翅膀飛出,老順一抖繩子,“黃強子”便又上了拳頭。它盯著那隻大兔。
黃光一閃,大兔飛出柴棵。靈官聽到耳旁刷刷的鷹翅掠空聲。“黃強子”已射出。
“嘿——”父子二人邊追邊吼。
僅僅一眨眼,黃兔已到幾十米外的沙丘上。“黃強子”不愧是隻好鷹,翅膀扇得滿沙窪風聲。靈官跑得飛快,像在空氣中遊泳一樣劃動著手臂。“嘿——快點。”老順還嫌慢,氣急敗壞地吼。因為他發現,那黃兔不好對付,弄不好鷹要吃虧。
“黃強子”接近黃兔了。速度之快,隻能用光來形容,這時的“黃強子”確實成了射向獵物的光。近了,近了,它的雙爪已近黃兔P股。
黃兔忽地收足。“黃強子”一下射出老遠,等它回轉過來,黃兔已拐進一條沙溝,消失到茅草之中了。
“抓住沒?”老順上了沙丘,喘籲籲問。
“沒有。”靈官風箱一樣呼哧著。“跑了。嘿,沒見過這號兔子。”
“黃強子”喪氣地落在沙丘上,神情已不像鷹,像是被對手重拳擊得暈頭轉向的衛冕拳王。
“調虎離山。”靈官喘籲籲道:“這家夥用的是調虎離山。叫灰兔引開野鷹,它反倒逃了……嘿,這才是狡兔。”奇怪的是,他的心裏異常輕鬆。他佩服這個作為弱者卻戰勝了鷹的兔子。那家夥不怕人。“‘黃強子’沒經驗。不然,逃不掉……不過,難說,也說不準叫它蹬一下……嘿,這號兔子……那隻灰兔,肯定捉住了。”
“早叼跑了,叫野鷹。”靈官說。
老順說:“屁話。一個鷹一兩斤,兔子五六斤,咋叼?肯定在吃呢。快去。”
沙窪裏的野鷹們吃得正凶。靈官扔出手中的包。野鷹們飛到空中,嘎嘎嘎叫著盤旋。兔子已給撕得七零八落血肉橫糊了。靈官皺皺眉頭,撈過,扔出老遠。
老順說:“拾上,回去喂鷹。”
6
一進家門,就見老伴正陪著嫁到鄰村的女兒蘭蘭抹眼淚。一問,才知道女婿白福參與賭博,被派出所逮去了,要交上五百元罰款才放人。婆婆打發蘭蘭尋錢來了。
老順火了:“不交!你叫那個倒財子爹爹多受些罪,鼻子裏多鑽些煙,才知道悔個心的。再說我也沒錢,要錢沒一分,搬肋巴十二根……再說,就是有錢,也不往那個冰眼裏丟!”老伴說:“沒錢,連個好話也沒有嗎?又不是丫頭叫他去賭的,你喝神斷鬼啥哩?”蘭蘭抹淚道:“其實,我也是來盡盡心的。婆婆打發,不來說不過去。我倒讚同爹的話,叫那個挨刀貨鼻子裏鑽些煙。為這事,淘了不知多少氣了。打打鬧鬧的,也不是個事情。”
瑩兒也說:“就是,爹媽管不住,總有能管住他的地方。叫公家管管,也不是啥壞事。”
老順籲了口氣,說:“也不是我發脾氣。一來,我確實沒錢。二來,那玩意兒一染上,就有了癮,見個場麵,心就癢得突突跳。今兒個罰,明兒個輸,你們還過不過日子了?不硬手地管一管,根本改不了。”蘭蘭說:“就是。叫他受受罪也好。”說完,不顧媽的挽留,執意要回去,說是婆家正烏煙瘴氣的,她放不下心。
媽就給她包了兩個兔子,打發猛子去送她。
老順口氣雖硬,但女婿被抓,總不是好事。蘭蘭一出門,他就覺得心裏毛哈哈地不舒服,索性連晚飯也不吃了,去了井上。
打井,說來簡單:請來打井隊,支個井架,用機器吊個沉重的鑽頭在地上一下下撞,“咣——,咣——”,撞開一個深達百十米的洞,再按上水泥圈,便成所謂的“井”了。
打井有二怕,一怕沒水,花個上萬元,添個幹窟窿;二怕塌方,折騰好多天,“轟隆”一聲,“井”不見了,連打井隊的鑽頭也不見了,勞民傷財,最是晦氣。
每天,瞎仙就在井上唱曲兒,唱出滿屋笑聲,圖個吉利。
老順愛聽曲兒,更愛那種味道:一屋人,一屋煙,一屋說笑。茯茶喝來很過癮,說笑聲便格外有勁。談談古,論論今,都成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諸葛亮了。距井房還有一段路,老順便有了熏熏的醉意。
三弦子響了。這渾厚的熟悉的弦音喲,能滲入血液,滲入骨髓,像山藥米拌麵一樣,舒坦地熨老順的心。一聽到它,所有的不快和陰沉便像拉遠的鏡頭一樣模糊了,成為一星昏黃的暗暈。
掀開門簾,一股嗆鼻的煙味撲麵而來。屋裏盡是男人。因為打井最忌諱女人。北鄉好幾個村的井打到半截塌了,據說就是女人們上了井的緣故。女人們身子髒,尤其在身上來紅的時節,會“衝”了保佑井平安的善神比如土地爺等。為了求神靈保佑小民紮緊喉嚨擠出的票老爺打的井平安,村裏宰了三頭豬,三隻羊,三隻大白公雞,請三位師傅祭了神。雖說三牲全進了人的肚子,變成糞便屙到圈裏,但神喜了是肯定的。神喜的標誌是人喜。祭神那日,男人們都喝得醺醺大醉。沒有誰惹出不快。隻有瘸五爺喝了點酒紅了眼睛。那不知趣的尿水還沒掉出,就經孟八爺提醒化為帶淚的笑了。而後,隊長孫大頭扯著嗓門叫男人們都管好自己的“媽媽”,一個都不準到井上來。他強調了一句:“誰出了事誰負責。”
因為沒女人,屋裏沒有大的喧嘩和嘰咕。男人們坐在鋪了麥草的地上,邊抽煙,邊喝水,邊聽瞎仙毛乎乎的口裏吼出的裹帶著煙味的左嗓子聲。
瞎仙是半路出家的。他本是個獵手,據他自己說能槍打飛蠅。打下的狐子能拉一汽車。這話很值得懷疑。因為一提起他的槍法,孟八爺總愛聳鼻頭。十年前,瞎仙裝槍時,不知怎麽引發了膛裏的火藥,把他兩隻賊亮賊亮的眼珠給斃了。好在他識字,瞎前看的閑書多,一入道,就比尋常瞎仙高一個品位,因此自視甚高,一提別人,便聳鼻頭,久而久之,鼻頭上竟聳出了一個肉樁。
瞎仙唱的是一個叫《紅燈記》的賢孝。講的是一個叫孫吉高的窮書生與一個叫趙蘭英的女子的愛情故事。此時正唱到趙蘭英的後媽把孫吉高騙到樓上,用刺條打,黑醋噴。瞎仙唱得充滿深情,齜牙咧嘴像在挨刺條。
瘸五爺見老順進來,招呼一下。瞎仙也把那雙白乎乎的眼仁對準他,臉上露出打招呼的表情;手卻不停,繼續把那甘霖似的弦音灑在老順的心頭。
瞎仙唱了一陣,放下弦子。打井師傅遞過一支煙。孟八爺接了,放到瞎仙手中。瞎仙聞聞,夾在耳朵上,仍掏出自己的黑鷹膀子煙鍋兒,用手捋幾下,吧嗒起來。咂一口,許久才吐出,手蒙在煙鍋上,吹出煙蛋,撚碎。
因沉浸到賢孝的氛圍中,老順模糊了孟八爺們的一番高談闊論,含糊地應幾聲後,才聽到瘸五爺的聲音:“就是,一萬哩。乖乖,想都不敢想。以前,一鬥麥子就能換個婆姨。”
“沒治。一錘打個肚兒裏疼,多少也得要。”北柱爹說。
老順端起孟八爺的茶杯,讓入口茶水在唇齒間弄出一陣愜意的唏溜聲後,說:“嘿,人真是活苕了。沒兒子盼兒子,有了兒子愁媳婦。啥意思?還是計劃生育好。省得老子的頭發往白裏愁。”
“月婆娘放了個米湯屁。”孟八爺鬼似的笑了:“沒一點味道。也沒見誰一尻子壓死個娃子。填狗肚子的,還不都是丫頭片子?”“就是。昨夜裏,不知誰在鄉政府院裏放了個月娃娃……當然是丫頭……死命哭,可誰也不去抱……聽說民政幹部想抱,鄉長說不能慣那個毛病,你一抱,以後生下丫頭都往鄉上送,還了得。就沒抱。嘿……聽說凍成個紫蛋。你說,這世道。”
“就是,這世道。”男人們齊齊歎氣。
北柱爹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家鄉長也有難處……聽說為上糧,就叫上頭罵了個驢死鞍子爛。嘿,不硬手不成喲。”
孟八爺說:“也難為了他們,吃啥飯,就得幹啥事……他們也得吃飯呀。”
“就那幾棵餱食,一上,喉嚨紮住算了。”瘸五爺捋幾根黃須,歎口氣。
北柱爹笑道:“喲?你抱個尻子親嘴能吸(細)出屁來。連個饃饃都不吃,頓頓山藥米拌麵。省不下,誰信呢?”
“就是。”孟八爺接口道:“聽說瘸五爺放個屁,還要朝後望,看噴出米顆來沒。省不下,誰信呢?”屋裏人笑了。
“省下個屁。這兒省下,那兒又出去了。打井啦,電費了,這個費,那個稅的。上了幾千斤糧,領了個屁胡子錢。都扣了。我還愁明年的化肥呢——五子的媳婦還顧不上提。省都這樣。不省,怕是連褲子都穿不上了。”
老順說:“省是省不下的。縱然全不吃,能有幾個錢?土裏咋刨,也不過刨幾個麻錢子,能刨出金元寶?能擋得住你刮一碗,我挖一勺的。”
“反正這日子越過越難了。”瘸五爺說。
“聽風水匠說,”瞎仙說,“涼州城廣場上的那個銅馬不好,那麽高,那麽大,頭朝西,大張著口,把西營水庫裏的水喝幹了,收成當然不好。”
“咋說呢?”孟八爺笑道:“永昌人卻說那銅馬大張著口,吃永昌的草,糞卻屙在武威。說是把永昌吃窮了,把武威屙富了。就想了個法兒,塑個金牛,頭朝武威,想把馬牴回去。”
打井師傅哈哈笑了:“就是。我見過那牛,擰個腦袋。那陣候,真像牴人。”
“閑的,閑的。”瞎仙晃著腦袋,“永昌是啥?草湖灘。武威是啥?金華之地。當初牛鑒當大清皇上的老師時,問武威咋樣?牛鑒說是金華之地。皇上就說,好,金華之地,就多征糧。又問胡閣老,永昌咋樣?胡閣老怕百姓太苦,就說是草湖灘,百姓苦焦得很。皇上就少征糧。結果,嘿,武威百姓苦是苦了些,可是皇上封的金華之地。永昌可真成了草湖灘,到處是芨芨墩。”
孟八爺說:“啥金華之地?死要麵子。那些官,都拔了屌毛栽胡子,隻顧自己威風,不顧百姓疼痛。”
瞎仙說:“還不是老百姓慣的。嘿,涼州人幹正事沒溜子,巴結起人來可一套一套的。”
“怪就是怪。”打井師傅說:“說窮吧,外地人掙涼州的錢和掃樹葉一樣容易。不說高技術啥的,就說粗活:好木匠,外地人;好裁縫,外地人;好理發的,也是外地人……就連賣老鼠藥的,也是外地人。涼州人死了?說有錢吧,可都叫窮;說沒錢吧,叫外地人掃樹葉一樣往懷裏掃。怪事。”
“就是。”“就是。”
瞎仙說:“風水不好。聽說涼州城原來要在四十裏堡修。一天,來了一個外路道人,一看大驚,說,老天爺,城修到這裏,哪有外路人的活路,就偷偷把城樁移到現在的地方。地方官以為是神挪的,就修到這兒。這下,嘿,成外路人的天下了。涼州人,屁打胡子,賣苦力去吧。出西口,上新疆,還多少能撩活幾個。想掙南方人的錢?門也沒有。”
瞎仙的話引來一屋子歎氣聲,仿佛他們本是百萬富翁,叫那賊道人一鼓搗,一下子成窮光蛋了。
7
又聽了一陣賢孝,老順才回家。老伴把野兔肉同山藥片炒了一鍋端了上來。其外形很不雅:山藥太爛了,山藥汁糊在兔肉上。野兔肉一經炒,都變成了黑色,但味道卻異常鮮美,有種其他肉所沒有的香味。靈官們一邊啃哧啃哧啃兔肉,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論野兔肉為何鮮美的原因。這種時候,老順輕易不發火,兄弟們就能安閑鬥一陣嘴。大兒子憨頭認為野兔肉香,是因為兔子吃百草。百草吸的天地精華全到兔肉上了。二兒子猛子卻認為在於偷吃糧食。他的理由很充分,家兔也吃百草,為啥肉沒野兔香?原因是沒人給家兔喂糧食。小兒子靈官卻認為與它的生存狀態有關:一是多動,因奔跑消盡脂肪,隻剩精肉,所以鮮嫩;二是多處在驚恐之中,時時提心吊膽,心理影響了生理也未可知。兄弟三人啃一下說一句喋喋不休。憨頭慢悠悠似喝米湯。猛子火爆爆如炒豆子。靈官則聰明外露伶牙俐齒,全以鬥嘴為樂。老順聽得不耐煩了,罵,驢攆的,大塊兔肉也塞不住你們的窟窿,誰都狗屁不通。於是,靈官悄聲問他:你說啥原因?老順扔下骨頭,做出發表權威演說的架勢,但吭哧半天,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怔了幾怔,忽而開悟,說野兔肉香的原因,一是吃百草;二是吃糧食;三是多動;四是受驚嚇,全是兒子們“狗屁不通”的觀點。於是,父子相顧大笑,差點將肚裏的兔肉噴出。瑩兒更是笑得肋部發疼,邊揉邊笑邊哎喲。
靈官媽笑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老不正經養了一窩小不正經。”
吃過兔肉,憨頭說:“隊上又收錢哩。隊長說井打了一半,停不得。一停就報廢了。”老順說:“不是算好一口人五十嗎?”“大頭說,算時夠了,可現在啥都又漲價了。”老順狠狠地說:“漲,漲,我看你漲到天上……又收多少?”“三十。”“咋又是三十?”“順便把買電機潛水泵的錢也收上。反正遲早得交。”
老順皺眉不語。
“還有呢,”憨頭說:“村上說要修學校,一人集資五十,年底交清,明年春上修。大頭說這可是大事,管千秋萬代呢。再不修,進不了人了……聽說梁都折了,牆也開了縫。”
“行了,行了。”老順狠嘟嘟說,“說這些也不分個時節,剛吃了肉,你想叫老子得癌不成?”
憨頭囁嚅半晌,說:“這是會上說的。我開了會,總得給你說呀。”
“也不分個場合。”老順鼻孔裏長出一口氣,出得憨頭驚慌失措。憨頭望猛子,望靈官,仿佛自己做錯了事,叫他們也來承擔些似的。
靈官媽“喲”了一聲,說:“動不動癌不癌的,放啥咒?有命的不得無命的病。不信老天瞎了眼,病也叫窮漢得盡。”
“也就瞎眼了,這天爺。你不看好人命不長,惡人活千年。”老順說。
靈官媽最怕聽這些話。她不求官不求財隻求個平安。老順一提癌呀啥的,她就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方才自己的那番話,除了安慰自己,更為了消除老順的臭嘴帶來的晦氣。
她最相信齊神婆的那一套。齊神婆老說,凶事吉事,全憑接氣。人嘴裏有毒哩。少說那些死呀病呀的話。說了咋辦?好辦,再說一番吉利話衝一下。哪想,她的話音沒落,卻引出了老順更大的一攤混話。她的心頓時暗了。但老順說的是實情,她不好再反駁,隻好裝做不在乎。她怕自己的在乎也會“接上氣”,隻好轉個話頭,問憨頭:“明天幹啥?”
“大頭叫我進城。買棕皮,井上用。”憨頭邊說邊望老順,生怕自己的這話也引出什麽“癌”來。
媽說:“正好。你檢查一下。靈官也去。醫院裏有同學,好辦事。”
“檢查啥呀?”老順皺起眉頭:“別沒病找病了。好好的,花那個冤枉錢幹啥?”正說著,老伴踩一下他的腳,忽見瑩兒紅了臉,心裏一動,遂說:“也好。去就去。你一個人頭三不知腦四的,找醫院不要進了女廁所。靈官也去。”
媽又對瑩兒說:“你也去。”
“不去了,不去了。”瑩兒慌亂地說:“我去幹啥呀?沒意思。省兩個錢。”
靈官媽說:“想去就去。現在消閑些,有時間。過些日子,想去也顧不上。”
瑩兒望一眼婆婆:“沒意思。我沒意思去。真的,我不去了。他去就去。”
靈官媽歎口氣:“不去就算了。”
8
喧完正事,憨頭去隊長大頭家取錢,瑩兒去了小屋。靈官扭開電視,正在播晚間新聞。老順冷哼一聲,上前,關了,說:“有啥看的?等會,看包公。”靈官說:“爹,你不懂。新聞上盡是國家大事。”老順說:“啥是國家大事?是吃,是穿,是叫老百姓活好。叫老子們過上好日子,是最大的事。今天這個會了,明天那個節了,啥意思?白費電。”靈官說:“爹的這幾句話還是有水平的。真是的,新聞不是這個會,便是那個節。”
“當然。”老順說:“你們過了幾個八月十五?老子經得多。老子不看他說的比唱的好。老子隻看實的。你想,民國年成,我們方圓一大片才上幾十石糧。現在,乖乖,堆成山了,還這個費那個稅的,硬咂著老子們的屌要牛奶。”靈官說:“報上老說減負擔呢。都是下頭的歪嘴和尚把經念錯了。”老順冷笑一聲:“你以為喊幾聲就真減了?我們莊稼人可不管他喊個賊響。我們隻知道自己的肩上鬆沒鬆。”越說,老順臉越黑。
忽地,老順一拍腦袋,指著靈官:“你擋嘴噎舌的,再沒個說的?老子吃了肉,惹老子生氣,想叫我得癌不成——老婆子,快拿幾盅酒來。你們咋又提這個話頭?”靈官說:“是你自己要說的。誰又掰你的嘴來?”老順瞪一眼靈官:“是你提猴猴拔蒜蒜引起的話頭。”靈官媽笑道:“喲,風刮倒了賴天爺哩。是你提起籮兒鬥動彈,罵這個,罵那個,成個氣葫蘆。怪兒子幹啥?”老順皺眉一陣,忽地笑了。
靈官媽取過酒,放在茶幾上,說:“你倒是越來越無義了。吃著肉,喝著酒,還罵政府。沒有共產黨,你連貓尿也喝不著……別不知足呀。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些年,你連個囫圇褲子都穿不上。現在,皮褂子啦,皮鞋啦,啥沒有?還吱哇亂喊啥哩?”
靈官說:“媽,咋能光和過去比呢?報上不是說了,外國的農民半年種莊稼半年旅遊。想走哪裏,飛機一坐,嗖——就到了。種莊稼也不苦,電鈕一按,——種上了;電鈕一按,唰——草薅了;電鈕一按,轟隆隆,麥子進倉了。哪像我們,驢一樣苦,才混個肚兒圓。”靈官媽被兒子逗笑了,嗔道:“你一天報上報上的。除了報上,你還知道個啥呢?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人家命好,眼熱啥哩?行了,娃子。青草也罷,穀糠也罷,能填飽肚囊就成了。嚷啥哩?沒老沒少的。”
老順抿口酒,笑道:“哎,老婆子。你罵誰就罵誰,可別拉上我。我可沒說外國……怪就是怪,以前清湯灌老子,可高興得得啷唱秦腔。現在,想拌麵就拌麵,想餳麵就餳麵,隔三間五還能見個葷腥兒,為啥反倒燥性性的想嚷仗?”靈官說:“以前糊塗,現在醒了。就這樣。”猛子說:“就是,以前誰知道外國怎樣?”老順呸道:“你們別老外國外國的好不好?外國人肚裏盛的也是屎。”猛子一縮脖子,不再吱聲。
靈官望一眼猛子。猛子吐吐舌頭。老順卻噗嗤一聲笑了:“外國的別的我也不想,就是不知道外國酒是啥味道?”靈官媽嗔道:“喲,六月天的老狗想吃凍大糞。”猛子說:“我知道外國酒,人頭馬。”靈官接口道:“還有威士忌。”
“聽,聽。”靈官媽笑了,“喂死雞。老狗又變成死雞了。”老順笑了:“不喝了,不喝了。這外國酒能喂死雞,還不把老子喝到陰司裏。”屋裏人全笑了。靈官說:“還有葛瓦斯呢,能叫鴿娃死。”
靈官笑著開了電視。包公正審陳世美。老順便怨靈官不該開時開,該開時不開,耽擱了老大截子。裝包公的演員很合老順的脾胃,聲音也硬怪怪的,真像個清官。靈官媽喊:“瑩兒,包公開了。”瑩兒在隔壁哎了一聲,說她頭有些疼,不想看。靈官媽望一眼老伴。老順正張著被煙熏黑牙齒的毛乎乎的大口望著屏幕,魂兒早被包黑子勾跑了。靈官媽便出去了。不一會又進來了。靈官聽到她輕輕歎了口氣。
一集很快完了。老順才合攏了下意味張大的嘴,覺出了不知不覺溜出嘴角的涎液,趕緊用袖頭抹一下,望一眼兒子們,見他們並沒發現自己的失態,遂鬆口氣。猛子說:“陳世美不該鍘。公主那麽漂亮,有錢有勢,哪一點不比秦香蓮強?若是我,也愛公主。”老順說:“你天生長個吃青草扒驢糞的心,當然啥事都幹得出來……不鍘?饒了那孫蛋,還有沒個王法?你想,秦香蓮容易嗎?供他念書,養活子女,臨完了,卻盼了個屁打胡子。還派人殺她,沒天理了。”靈官說:“那也是秦香蓮自己尋的。兩口兒待在家裏,男耕女織,恩恩愛愛的,多好。偏要叫男人上京科考去。活該,自找的。”老順說:“跟上秀才當娘子,跟上屠夫翻腸子。誰不想巴望著過好日子呢。”猛子說:“結果給了個蒼蠅攆屁,一場空。”老順將手中的酒盅用力往桌上一頓:“你們這兩個驢攆的,心叫狗掏了。人家都到那種地步了,你們還說風涼話。”
靈官媽笑了:“去呀,去呀,你上去救呀。秦香蓮又年輕又漂亮,陳世美不要,你順便拾上個掉果兒。”老順瞪著老伴,鼻腔裏“哼”一聲,卻又笑了:“老不正經。”
猛子說:“我看這秦香蓮,真夠毒的。人家不愛你,你纏他個賊死,抱腿也行。總不能纏不上就叫包黑子往死裏鍘吧?毒,毒,真是毒。書上說啥來著?”靈官接口道:“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二者尚猶可,最毒婦人心。”靈官媽說:“靈官你說話幹淨些。老娘咋毒了?老娘沒給你吃?沒給你穿?”靈官忙道:“誰又說你來著。”靈官媽笑道:“早知道養下這麽幾個無義種,不如一P股壓死喂了狗。”
正說著,又一集開了。大家遂屏聲靜氣望熒光屏。憨頭輕輕推開門,朝靈官繞繞手。靈官過來。憨頭問:“醫院花錢多不?”“不一定。有的多,有的少。”“多了,我可沒錢。隻有三十塊,一坐車,隻剩二十了。還不能吃飯。”“問爹要些。”“我不敢。”“那等會我要。”
好容易等到電視結束,靈官提到錢的事。老順唉喲一聲:“你們這麽幾個喝血賊,都朝我伸手。我的骨頭能榨幾兩油?”憨頭垂了頭,半晌,說:“那就算了。下次,再說。”靈官媽說:“不行。今日推明個,明日推後個,推到啥時候呀?就明天。我身上有十塊,是那幾辮蒜賣的。”
憨頭聽了媽的話,慌亂地抬起頭,望望爹,望望媽,複又垂下頭,耳根子都紅了。老順說:“不夠的話,再捉幾隻雞,賣掉。反正,老子是窮得尻子裏拉二胡咧……噢,記起來了,有五毛。行呀,斤裏不添兩裏添。”猛子說:“我有一塊二……賣啥雞呀?兔子,剝兩個。城裏人喜歡野味。賣起來,比啥都利順。”老順一拍大腿:“著。城裏人雞呀魚呀吃膩了,見了野味,比瘦狗見了肥骨頭還饞,涎水能吊一尺長。”憨頭吭哧半天:“我不敢賣。一進城,頭三不知道腦四的。”靈官說:“你不賣,我賣。又不偷人搶人。怕啥?”老順白一眼憨頭:“就是。城裏人再厲害,能把你的把搬掉?皮捋掉?”
9
看完電視,猛子靈官到北書房去睡了。憨頭也走了。靈官媽怔了半晌,泥塑似的。老順說:“瞧你,老大不小了。又不是娃兒,看個戲,還替古人擔憂?”老伴不語,許久,歎口氣:“誰又替古人擔憂呢?那娃子,怕有點不對勁呢。”“為啥?”“你不見一說檢查,就臉紅,媳婦也是。結婚幾年了,還常洗身子常見紅,沒開過懷。”“生兒育女可難說。有的早,有的遲,你不也是結婚第三年才生下憨頭嗎?”“不一樣。你不看,叫瑩兒進城,她不去。想來……那娃子有毛病。而且是明的毛病,若是暗的,她也去呀。她又不是諸葛亮。”“這……咋辦呢?”“等他回來再說吧。看查個啥結果。你假裝啥也不知道。那娃子臉皮薄,害臊呢。”
老順擰眉,手中把玩那黑鷹膀子煙鍋子,又不抽,隻一下下捋,仿佛要將上麵的啥東西捋走似的,許久,長籲道:“這日子,沒過頭了。盡是不順心的事……說不定又得花多少錢呢。這幾兩骨頭,再也榨不出油了。”老伴說:“你也真是的。人一說,就哎喲呻喚的。有了幾歲了,咋背不住個燙麵條兒?”老順裝了煙,咂一口,唏唏哩哩好一陣,說:“就我這個老鬼,盡力子背,又能背出個啥名堂?兩個爹爹又大了,該給拴個母的了。手裏又沒半個光陰。不愁,還能嗬嗬笑?”“愁?又能愁出個啥?誰家娶媳婦不是挖兩P股四肋巴債?哪有票子存成疙瘩再找媒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