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從“名人”談起……(原序)

  雪漠

  1

  《大漠祭》一完稿,朋友就勸我找個名人作序。我當然拒絕了。一來,對時下所謂“名人”,我多視為異類。他們賴以成名的資本,我一向“隨喜”的少;二來,人生無常,歲月無情,眼下的不少名人,可能比我的作品更快速朽。曆史會因一首有價值的小詩而記住一個名字,也會毫不猶豫地將一些寫出成噸垃圾的“名人”掃得不知去向。誰借誰的光終以名世還難說得很。所以隻有自序了。好在歲月悠悠,大浪淘沙,或許筆者不久便也成莫名其妙的“名人”了。喜乎?悲乎?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作家。因為我從不把自己劃入時下的“作家”行列。有時,想想一些所謂“作家”,真是造孽:浪費人民錢財,虛擲大好生命,委屈老婆孩子,卻寫出數以百萬計的文字垃圾。圖財害命,好沒意思!

  時下不少“作家”的作品,多是無病呻吟的玩意兒,或賣弄一些技巧,或寫些莫名其妙的文字,而老百姓的生活和疾苦,卻少見觸及。這樣的“作家”,真叫人羞於為伍了。所以,我最喜歡的身份是“老百姓”。能和天下那麽多樸實良善的老百姓為伍,並且清醒、健康地活著,是我最大的滿足。我弟弟就沒這種福分:初中一畢業,他就牛一樣賣起了苦力,剛二十七歲,便患病去世。糊糊塗塗來,糊糊塗塗走。來時不知誰是他,去時不知他是誰。還有許多和我一樣的農民子弟甚至連初中都沒法讀完,就不得不子承父業了。而我,則幸運地活到了今天,幸運地生在一個貧窮的農民家庭,幸運地沒被銅臭和庸碌熏瞎腦袋,並幸運地由大字不識的父母勒緊腰帶供了書,明白了如何做人,還能寫點兒值得叫人一讀的文章。還有什麽不知足呢?還有什麽理由不趁著明白和健康多寫寫像我的父母那樣善良、像我弟弟那樣不幸的農民呢?

  我仿佛從來不曾為當“作家”而寫作。我隻是在生活,渴而飲,饑而食。寫作亦然。日日讀,夜夜寫,發表與否關係不大,成不成功很少考慮。需要錢時,就經商弄兩個。既沒打算憑寫作謀金錢,也不指望借文學圖高位。我隻是想說話,隻想說自己想說和該說的話,隻想做也許是命定的也許是窮忙的事。成功呀失敗呀那是上帝或命運的權力範圍,我從來不想自討沒趣地去越權幹預。既沒為獲獎啥的狂喜,也不因退稿之類沮喪。相較於創作,我更熱衷於做一些“放生”之類的傻事。更因那些生靈由於我的“愚蠢”而延長了生存時間,或改善了生存質量而竊喜不已並樂此不疲。

  創作欲望,倒因之淡了。文學上,我很有自知自明。我不長於編故事。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不會,或是不屑。但在描寫日常生活、寫人以及生活底蘊等方麵,我一向著意追求並足以自慰。因此,想從《大漠祭》中找出張牙舞爪的所謂思想和驚心動魄的離奇故事,無疑是徒勞的。但是,你要是想看呼之欲出的人物、鮮活的生活場景、撲麵的生活氣息、豐厚的生活底蘊……那麽,你自可以翻開它。

  當然,為了豐富百姓生活,這個時代非常需要一些人生產輕鬆的文藝消費品。但同時,也需要有人寫些實在的、甚至沉重的、直麵人生的作品。

  就像安徒生童話所揭示的那樣:這世界,隻要有穿新裝的人,就需要一群“聰明”的看客。但同時,也更需要那個說真話的孩子。

  生活之多樣,必然決定文學之多樣。

  2

  我心儀的作家要有孤獨的自信和清醒的寂寞。他必須有真正的平常心和責任感。寫作是他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借以謀利的手段。他隻為靈魂活著,從不委屈良心去捉筆。他隻說自己想說的話。他之所言,或為完善自我,或為充實人生,或為記錄生活。當他能真正成為時代代言人的時候,他就可能被稱為大作家和文化巨人,如托爾斯泰、曹雪芹、司湯達、魯迅、卡夫卡等人——他們甚至不一定能活著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

  當然,就像太陽也會被烏雲掩蔽一樣,這類作家偶爾也會為卑下的情操所屈服。但他終究會憑借自己偉大的人格力量超越鄙俗,完善自我。

  時下,有一些借文學滿足自己私欲的“名人”常常拿巴爾紮克的賣文償債為自己尋找光鮮些的借口。誠然。世界藝術史上不乏賣文和賣畫的大師,但最本質的區別是大師的“賣”是為活著,一若楊誌之賣刀。而那些“名人”的活著卻是為“賣”。賣刀時的楊誌不失其好漢本色,而酒足飯飽後品頭論足的牛二也不過是牛二。前者可能有鄙陋之行,但他的骨子裏仍足以傲世。

  區別的是心靈。

  鷹會雞一樣啄食。狗也獅子般捕獵。區別的,也是心靈。

  傲昂白首於世界文學頂端的是那位最不像作家的托爾斯泰。在他一生中的很長一段歲月裏,他最熱衷的是教育,是編識字課本和改善農民生活……他把自己最輝煌的時光用於懺悔,終生為自己的貴族身份而羞恥。他甚至把他的三大巨著也歸於“壞藝術”一類,僅僅是因為老百姓沒有那麽多閑時間去讀它們。但這一切,反倒點綴了他的偉大。

  十多年前,我幸運地迷上了托爾斯泰。此前,無論咋啃也讀不下去。後來才明白,愛托爾斯泰也需要資格。當自身“修煉”達不到一種境界時,你絕不會了解他,更不會愛上他。他的作品是一座巍峨的城堡,真正攻入,需要實力。他不饒舌,不賣弄,不矯情,甚至不修飾。他忠實地記下了人類曆史上的一個時代。隻要人類存在,他的作品就消亡不了。

  他寫得那樣從容而自信。在這個巨人麵前,一切“名人”都顯得十分寒磣,包括精通任何技巧且已得到公認的“天才”們。

  他可以痛苦,可以一次次陷入精神危機,但絕不浮躁。他的痛苦是大徹大悟前的迷惘,他的精神危機是時代的困惑。他絕不會為爭點兒名或圖點兒利而讓自己偉大的心靈卑瑣。

  不僅僅托爾斯泰,幾乎所有的俄羅斯大作家都這樣。我常常為俄羅斯文學吃驚:是什麽使這個民族誕生了那麽多的文化巨人?這無疑是一種文化奇觀。無論是專製的尼古拉一世時代,還是殘暴的斯大林時代,這個民族都為人類貢獻一批又一批的偉大作家。封建專製的屠刀扼殺不了文學。貧困、富貴、厄運……一切外部勢力都動搖不了俄羅斯的文學大廈。

  而中國文人,血液中“學而優則仕”的雜質太濃了,多將個人悲喜甚至命運維係在強權上。次一等的,也追求書中的“顏如玉”和“黃金屋”,而將文學的真正內涵異化了。

  中國文人中具有真正獨立人格者並不多。

  俄羅斯作家則不然。沙皇尼古拉自可以專製,書刊檢查製度自可以殘酷。可以有流放,可以有災難,可以有貧窮,可以有寂寞,甚至可以有貴族的富貴(這才是最可怕的)……但一切“外現”都搖撼不了他們的靈魂標杆。他們不會因苦難和專製而垂頭喪氣、一蹶不振,也不會被席卷而來的時代狂潮驚得大呼小叫方寸大亂,更不會在富貴的毒蠱下忘了自己的姓氏。他們的人生坐標永遠直立,足以令他們挺直脊梁。

  這雖然得益於俄羅斯的文化土壤和文學傳統,但起主導作用的還是作家的心靈。他們不是被西部農民稱為“淺碟子”的浮躁文人。他們的創作不是賣水:從生活之海中舀來一瓢後就吆喝個不停,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兜售的貨色。他們最在乎的不是別人的評價,而是自己靈魂的安詳。

  他們自然有孤獨的自信和清醒的寂寞。舉世譽之,不忘乎所以;舉世毀之,不垂頭喪氣。他們的內心,是一個世界,是一個與外部世界並存的獨立世界。內外兩個世界可以平等對話,但誰也別想粗暴地侵略誰。他們可以傲然地朝對方說:“請尊重我的主權。”

  這樣的作家,才是我所心儀的真正作家。

  當代中國,也確實需要或說應該誕生一批這樣的作家。

  真正的作家,甚至大可不必借助於所謂機遇。有時,所謂的機遇,可能恰恰是災難。試想,如果漢武帝劉徹垂青司馬遷並委以宰相重任,《史記》的命運又將如何?無疑,政界站起一個新貴的同時,文壇必然倒下一位大師。

  文章憎命達。

  曆史絕不會因為郭沫若的所謂的好機遇,就把他的位置排在蘇東坡和曹雪芹之前。問題的實質是你有沒有好東西?

  有好東西的,你活埋不了,如沈從文。沒好東西的,你推不上去。烏鴉群中的評論家如何鼓噪,也無法把鴉王吹成鳳凰。

  文學上最終說話的,是作品。

  還是那句話:曆史會因一首有價值的小詩而記住一個名字,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寫了成噸垃圾的“作家”掃得不知去向。

  因此,我很欣賞海明威。他永遠和死去的作家比。因為活著的許多終將真正地死去。他的目標總是一個個雖不在人世但在文學上永遠活著的作家。他也像托爾斯泰一樣,用質樸的筆寫出了那個時代的那群人如何活著。

  中國的老百姓太需要真正的作家了。

  我勸天公多抖擻幾次。

  3

  真正的曆史畫卷是生活,是平平常常的生活。是一滴滴生活之水,匯成了曆史潮流。作家應該描繪的,就是這些平常的、然而又是最真實的生活。作品的價值也就在於真實地記錄這段生活,真實地記錄一個曆史時期的老百姓如何活著。《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紅樓夢》等一些偉大作品就是這樣。它們之所以偉大,並不在於其博大得張牙舞爪和精深得莫名其妙,而恰恰在於其真實、質樸、甚至瑣屑。傳神地寫出了瑣屑,也就寫活了一個個生活畫麵。正是這些活的瑣屑構成了作品的偉大。有時,我們看這些作品時,甚至看不到作者。看到的也不僅僅是引人入勝的故事,更多的是撲麵而來的生活和呼之欲出的人物。

  當代作品中,一些人為的張牙舞爪的表麵的“偉大”恰恰損壞了作品本身。作家們把情緒化的語言和胡編亂造的情節生硬地塞進作品,從而破壞了其應有的樸素。遺憾的是,那些作家自己竟也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真的很偉大,就像背對快要落山的太陽看到自己碩(頎)長無比的影子一樣。

  真的偉大,應該是質樸。

  走進佛殿,齜牙咧嘴的,可能是鬼、夜叉,至多是羅漢。而佛和菩薩,則永遠是安詳的。一個猴子,即使它有翻天覆地的神通,也不過是個難為眾仙心儀的“弼馬瘟”,哪怕它自封為“齊天大聖”也改變不了其本質。隻有當它經過無數次的自我超越,消去火氣,降伏無明,證得智慧,從絢爛歸於平淡,從舞槍弄棒到安詳微笑的時候,它才可能成“鬥戰勝佛”。這也便是為什麽絕大多數的名著風格十分樸素的原因。

  當然,我的《大漠祭》距我所希望達到的目標尚有距離,但我一直是朝這個方向努力的。在小說還沒動筆之前,“作者題記”就先從我心中湧出了:

  “我不想當時髦作家,也不想編造離奇故事,我隻想平平靜靜地告訴人們:我的西部農民父老就這樣活著。活得很艱辛,但他們就這樣活著。”

  我想寫的,就是一家西部農民一年的生活,(一年何嚐又不是百年?)其構件不過就是馴兔鷹、捉野兔、吃山藥、喧謊兒、打狐子、勞作、偷情、吵架、捉鬼、祭神、發喪……換言之,我寫的不過是生之艱辛、愛之甜蜜、病之痛苦、死之無奈而已。這無疑是些小事,但正是這些小事,構成了整個人生。我的無數農民父老就是這樣活的,活得很艱辛,很無奈,也很坦然。

  我的創作意圖就是想平平靜靜告訴人們(包括現在活著的和將來出生的),在某個曆史時期,有一群西部農民曾這樣活著,曾這樣很艱辛、很無奈、很坦然地活著。僅此而已。

  《大漠祭》中沒有中心事件,沒有重大題材,沒有偉大人物,沒有崇高思想,隻有一群艱辛生活著的農民。他們老實,愚蠢,狡猾,憨實,可愛又可憐。我對他們有許多情緒,但唯獨沒有的就是“恨”。對他們,我隻“哀其不幸”,而從不“怒其不爭”。因為他們也爭,卻是毫無策略地爭;他們也怒,卻是個性化情緒化的怒,可憐又可笑。

  這就是我的西部農民父老。

  不了解這些,便不了解《大漠祭》。

  是為序。

  §§上篇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