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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型:偏執型的求全者傅雷(1908—1966)

  八年抗戰的艱難歲月

  李長之回憶說:在戰前一般人的生活都好,清華又是好環境,教授們的家都相當安適。在我們每每當下午四五點鍾去談天的時候,不但暢所欲言,既不關時局,又不談物價,更沒有愁眉苦臉,而且吃著好茶,有時來一道甜食點心,像蓮子羮一類等等的。我們在朱先生家裏也不曾例外。

  然而抗日戰爭把所有人的生活劃了一道界線。

  不到一年,長沙的臨大改為聯大,大家都又奔波到了昆明。因為初到時的生活的淩亂,我們失掉了從容坐下來談話的心情。不久,我又因為可笑的文字禍而離開昆明,到了重慶。因為是抗戰才開始,大家的生活秩序雖然受了影響,可是身心都沒有大的變化。

  最叫我驚訝的,卻是我在二十九年二次到成都的時候,適逢朱先生休假,也在成都(朱太太是四川人),我去看他,他的頭發像多了一層霜,簡直是個老人了。沒想幾年的折磨,叫人變了樣!有些老朋友,見了我,也說我蒼老了,我還想辯護。可是看看朱先生,我連說他蒼老也不敢了。——怕傷他的心!

  他住的地方是成都東門外的一座古廟。我們也曾喝著他的好茶,可是心情完全不對了。他的工作依然緊張而有秩序。

  中隔了兩年,我仍回在沙坪壩中央大學教書。喜出望外的,是朱先生又恢複了往日的健康,頭發上那一層霜也像揭走了,又是烏黑烏黑的了。他依然精神,仿佛和往日清華園的佩弦先生的麵貌可以接續起來了。(李長之:“雜憶佩弦先生”,原載《文訊》第9卷第3期;1948年8月21日,錄自《朱自清研究資料》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鄭振鐸回憶說:在抗戰中,他從北平隨了學校撤退到後方。他跟著學生徒步跑,跑到長沙,又跑到昆明。還照料著學校圖書館裏搬出來的幾千箱的書籍。這一次的長征,也許使他結結實實的身體開始受了傷。

  在昆明聯大的時候,他的生活很苦。他的夫人和孩子們都不能在身邊,為了經濟的拮據,隻能讓他們住在成都。聽說,食米的惡劣,使他開始有了胃病。他是一位有名的衣履不周的教授之一。冬天,沒有大衣,把馬夫用的氈子裹在身上,就作為大衣;而在夜裏,這一條氈子便又作為棉被用。

  悲天憫人,自我犧牲

  葉聖陶回憶抗戰勝利以後(1946年)朱自清回到北平清華大學的生活狀況:

  在北平,他還是過得很苦。他並沒有鬆下一口氣來。他的病拖了十五年左右。工作繁忙,處事又認真,經濟不寬裕,又遇到八年的抗戰,不能好好治療,休養。去世,年五十一歲。(葉聖陶:朱佩弦先生)

  鄭振鐸回憶說:

  佩弦雖然在勝利三年後去世,其實他是為抗戰而犧牲者之一。那末結結實實的身體,如果不經過抗戰的這一個階段的至窘極苦的生活,他怎麽會瘦弱了下去而死了呢?他的致死的病是胃潰瘍與腎髒炎。積年的缺乏營養與過度的工作,使他一病便不起。盡管有許多人發了國難財,勝利財,乃至漢奸們也發了財而逍遙法外,許多瘦子都變成了肥頭大臉的胖子,但像佩弦那樣的文人、學者與教授,卻隻是天天的瘦下去,以至於病倒而死。就在勝利後,他們過的還是那麽苦難的日子與可悲憤的生活。

  在這個悲憤苦難的時代,連老成持重的佩弦,也會是充滿了悲憤的。在報紙上,見到有佩弦簽名的有意義的宣揚不少。他曾經對他的學生們說:“給我以時間,我要慢慢的學。”他在走上一條新的路上來了。可惜的是,他正在走著,他的舊傷痕卻使得他倒了下去。

  他花了整整的一年工夫,編成《聞一多全集》。他既擔任著這一個工作,他便勤勤懇懇的專心一誌的負責到底的做著。《聞一多全集》的能夠出版,他的力量是最大的;他所費的時間也最多。我們讀到他的《聞一多全集》的序,對於他的“不負死友”的精神,該怎樣的感動。(鄭振鐸:“哭佩弦”原載1948年9月15日《文訊》第9卷第3期;錄自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1年8月版《朱自清研究資料》)

  他“企圖從現代的立場上來了解傳統”,“所謂現代的立場,可以說就是‘雅俗共賞’的立場,也可以說是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場,也可以說是近於人民的立場,”從這中間可以見到他日進不已的精神。

  他畢生盡力的不出國文跟文學,他在學校裏教的也是這些。“思不出其位”,一點一滴地做去,直到他倒下,從這裏可以見到一個完美的人格。(葉聖陶:朱佩弦先生)

  吳晗在《關於朱自清不領美國“救濟糧”》一文中回憶:“這時候,他的胃病已經很沉重了,隻能吃很少的東西,多一點就要吐。麵龐消瘦,說話聲音低沉。他有大大小小七個孩子,日子比誰過得都困難。但是他一看了稿子,毫不遲疑,立刻簽了名。他向來寫字是規規矩矩的,這次,他還是用顫動的手,一筆不苟地簽上他的名字。”(原載《人民日報》,1960年11月20日)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病逝,離開他50周歲生日還有100天。

  朱自清的知識結構

  揚州中學畢業後,就讀北京大學,1920年畢業。

  1925年,27歲時進清華學校(清華大學前身)教書。

  1931年在倫敦修讀英國文學和語言學,次年回國。

  朱自清的16種個性特質(Traits)

  用因素分析法,可以得出朱自清的16種個性根源特質的測試結果:

  樂群性(——)、聰慧性(+)、穩定性(+)、恃強性(——)、興奮性(——+)、有恒性(+)、敢為性(+)、敏感性(——)、懷疑性(——+)、幻想性(——)、世故性(+——)、憂慮性(——)、求新性(+)、獨立性(+)、自律性(+)、緊張性(——)。

  朱自清不善交際,但是赤誠、樂群,慣孤獨、不喜歡熱鬧;他聰明、富有才識、抽象思考能力強;他平時情緒穩定、態度溫和、不易衝動;他好勝心強、但不武斷,不好鬥,而是溫情、謙遜、隨和;他熱情、但又沉靜、審慎;他自覺、負責任、講道德、不敷衍、遵守規則;他膽大心細、敢作敢當、但不冒險,常猶豫畏卻;他敏感、但不抱幻想、不感情用事,而是著重實際、理智、能自我克製;他警覺、但決不剛愎自用,他善於接受、容納別人的正確意見;他不狂放,而是現實、腳踏實地、合乎常規;他老練、世故、精明能幹,但又坦率、樸實、天真;他自信、安詳、沉著、滿足;他求新、思想自由、愛批評、不守舊;他自立,有時隨大流;他嚴於待己、受約束、不任性、不鬆懈、重視細節;他一般很少緊迫感、不困擾,無拘束、鎮定、放鬆自如。

  朱自清的個性因素(特質),可以概括為下表——

  朱自清的平和型個性因素表

  A,樂群性(——)外向、愛社交——內向、不善交際()

  B,聰慧性(+)聰明、理智——遲鈍、欠理智(——)

  C,(情緒)穩定性(+)沉著、情緒穩定——易激惹、情緒不穩(——)

  E,恃強性(——)爭強好勝——溫順、隨和(+)

  F,興奮性(——)活潑、熱情洋溢——嚴肅、冷靜(+)

  G,有恒性()道德觀念強——玩世不恭、漠視規則(——)

  H,敢為性(——)膽大、冒險——退縮、猶豫(+)

  I,敏感性(+)感覺敏銳——不敏感(——)

  L,懷疑性(+)懷疑、警覺——輕信、麻痹(——)

  M,幻想性(——)富於幻想、心不在焉——現實、腳踏實地(+)

  N,世故性(——)世故、老練——坦率、樸實(+)

  O,憂慮性(+——)憂慮、不安——無憂無慮、滿足(——)

  Q1,求新性(+)求新、思想自由——守舊、保守傳統(——)

  Q2,獨立性(+)獨立自主、有主見——服從、依賴群體(——)

  Q3,自律性(+)自律、受約束——任性、無拘束(——)

  Q4,緊張性(——)緊張、緊迫感——放鬆、鎮定()

  五因素模型檢測朱自清的人格結構

  (E)傾向性(——)

  (A)隨和性(+)

  (C)認真性(+)

  (N)情緒性(——+)

  (O)開放性(+)

  傅雷是一代翻譯巨匠,傑出的文藝理論家和音樂、美術評論家。短促的一生翻譯世界文學名著達三十餘部,所譯巴爾紮克及羅曼·羅蘭的作品堪稱信、達、雅的典範。傅雷在繪畫、音樂、文學等方麵,均顯示出高超的藝術鑒賞力。傅雷還是一位教子有方的嚴父,培養了我國第一位獲得國際盛譽的鋼琴家傅聰,他寫給兒子傅聰、傅敏的家書集——《傅雷家書》感動了數百萬讀者。文化大革命期間,傅雷先生與夫人以死抗爭、自盡辭世,顯示了獨立而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人格尊嚴。

  傅雷的個性,屬於偏執型的求全者。

  重原則,不妥協,黑白分明,對自己和別人均要求高,經常指責自己或周圍的人,認為事情正確才是最重要的。上進心強,一定要出人頭地。總是對現狀不滿意,希望能夠達到更好的境界,是那種“精益求精”的類型。勤於動手做,也勇於開口罵,因為他不僅嚴以律己,也嚴以待人。在腦子裏經常以自己的尺度評判他人。如果事物沒有按順序編排,就會感到焦躁。即使小錯誤、小缺點,也會耿耿於懷。比別人容易憂心、掛慮。避免交際,生怕浪費時間。雖然該做的事很多,但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常有緊迫感。拙於放鬆,不能輕易開玩笑或閑聊。經常仔細核對自己如何分配、使用時間。行事中規中矩,又很實際,可是很膽怯。不願做違心的事,包括說謊及欺騙。遇到不公正的情況,就會苦惱、困惑。嫉惡如仇,不肯輕易饒恕。以斬釘截鐵的標準看待事物。有時怒火中燒,脾氣焦躁而脆弱。經常被欲求、不滿驅使,認為自己或他人都不夠完美,追求“盡善盡美”到了偏執的程度。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傅雷給人們的偏執、剛烈的印象

  傅雷(1908.4.7-1966.9.3)是寧折勿彎的典型。

  傅雷性格的形成,不能忽略他成長的家庭環境因素。4歲那年,他的父親傅鵬被當地土豪陷害入獄,後鬱悶而死,年僅24歲。他的母親李欲振立誌教子複仇,為小傅雷請來私塾先生教學,她自己則守在一旁監督,孩子稍生懶惰,她便嚴加苛責。由於寡母的嚴教,傅雷從小養成嚴謹的學習態度和治學作風,也形成了他剛烈正直、嫉惡如仇的性格。

  下麵轉述親友們對他的看法。

  朋友眼中的傅雷

  石西民說:“傅雷是個有個性、有思想的鐵漢子、硬漢子,他把人格看得比什麽都重。”

  傅雷的內兄朱人秀說:“傅雷的性格剛直,看不入眼的事,就要講,看不慣的,就合不來。後來,他選擇閉門譯書為職業,恐怕就是這樣的原因。”

  柯靈說:“他盡管很固執,但骨子裏是通情達理的。與人交,如果感到氣味不投,絕不稍假詞色,否則就總是以寬厚待人,既堅持原則,又十分曠達。”

  施蟄存回憶:“1939年我在昆明。在江小鶼的新居中,遇到滕固和傅雷。這是我和傅雷定交的開始。不知怎麽一回事,他和滕固吵翻了,一怒之下回上海去了。這是我第一次領略到傅雷的‘怒’。後來知道他的別號就叫‘怒庵’,也就不以為奇。從此,和他談話時,不能不提高警惕……傅雷從昆明回來後,在藝術的涵養,知識學問的積累之後,他才成為具有浩然之氣的儒家之剛者,這種剛直的品德,在任何社會中,都是難得見到的,連孔子也說過:吾未見剛者。”決意離開上海美專,選擇譯書為業,在傅雷,除了對翻譯工作有濃厚的興趣,可能也是由於他自己意識到這個原因吧!

  樓適夷說:“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對漢奸賣國賊,他表示了凜然不屈的極端的孤傲,甚至(在上海淪陷期間)不讓已到學齡的孩子進當時的小學,寧肯由自己和夫人當孩子的家庭教師。他是一位愛國主義者,又是一位民主主義者。”

  楊絳說:“傅雷的嚴肅確是嚴肅到十分,表現了一個地道的傅雷。他自己可以笑,他的笑臉隻許朋友看……傅雷愛吃硬飯。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兒那樣僵硬、幹爽;軟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讓給梅馥了。”

  施蟄存說:“1966年8月下旬,我已經在裏弄裏被‘示眾’過了。想到傅雷,不知他這一次如何‘怒’法,就在一個傍晚,踱到他門口去看看。隻見他家門口貼滿了大字報,門窗緊閉,真是‘鴉雀無聲’。我就踱了回家。大約在9月10日左右,才知道他們兩夫婦已撒手西歸,這是怒庵的最後一怒”。

  家人眼中的傅雷

  與傅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愛妻朱梅馥的慈善寬容。朱梅馥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她愛傅雷、愛兩個孩子,勝過自己的生命。在兒子傅聰、傅敏心目中,母親的形象非常偉大,是無名英雄。傅敏說:“沒有母親,就沒有父親傅雷的一切成就。父親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與外界常常格格不入,母親就充當起妻子、秘書、公關人員等多重角色,與外界交往主要靠我母親來維係。父親不願見的人,就由母親出去擋架、接待,一些很棘手的問題都由她處理,她因此也練就了一套待人接物的本事,使我父親一生中沒有後顧之憂。”

  妻子朱梅馥對兒子說:“我對你爸爸性情脾氣的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他一貫的秉性乖戾、嫉惡如仇是有根源的。修道院似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後,孤軍奮鬥,愛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舊傳統和殺人不見血的舊禮教。為人正直不苟,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

  傅雷自己說:“自從我圓滿的婚姻締結以來,因為梅馥那麽溫婉,那麽暖和的空氣,一向把我養在花房裏。”

  傅雷的求全者個性特點

  傅雷一生是孤家寡人獨立奮鬥的典型,他的求全者個性表現在:

  (一)追求完美,然而可望不可即

  (二)寧折勿彎,最重獨立人格

  (三)秉性乖戾,疾惡如仇

  (四)過於耿直,難以與人共事

  (五)出於深愛,嚴厲訓子

  (六)嚴謹認真,一絲不苟

  下麵根據曆史資料和已經發表的回憶錄、訪談錄,摘引一些實例,加以論證。

  (一)追求完美,然而可望不可即

  傅雷認為他終生的追求,也就是前輩多少世代的追求,無非是完美。但完美永遠是追求不到的,因為人的理想、幻想永無止境。所謂完美像水中花、鏡中月,始終可望不可即。

  友人讚美傅雷:“哲學家在他身上研究哲理和思想,文學家在他身上感受純真和情懷,曆史學家在他身上讀一分知識分子的心靈。”

  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者的生活才如一潭死水;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解脫。

  (二)寧折勿彎,最重獨立人格

  在1957年反右派鬥爭中,傅雷堅決不肯做“深刻檢查”,他說:人格比任何東西都可貴,我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我無法做那樣的“深刻檢查”。

  複旦大學曆史係教授朱維錚說:“傅雷這個人,我覺得是,在右派分子裏麵,應該講是最沒有反黨情緒的,最想我們的黨變得好一點的人。結果後來,在反右以後被批判的是最厲害。這個我想傅雷的理想的頭,碰了一個那麽大的釘子,碰到頭破血流,跟他後來不斷地失望,到最後走上自殺的道路,是應該有關係的。”

  施蟄存回憶:“我知道傅雷的性情剛直,如一團幹柴烈火,他因不堪淩辱,一怒而死,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和他雖然幾乎處處不同,但我還是尊敬他。在那一年,朋友中像傅雷那樣的毅然決然不自惜其生命的,還有好幾個,我也都一律尊敬。不過,朱梅馥的能同歸於盡,這卻是我想象不到的,伉儷之情,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應。”

  (三)秉性乖戾,疾惡如仇

  傅雷性格的形成,不能忽略他成長的家庭環境因素。4歲那年,他的父親傅鵬被當地土豪陷害入獄,後鬱悶而死,年僅24歲。他的母親李欲振立誌教子複仇,為小傅雷請來私塾先生教學,她自己則守在一旁監督,孩子稍生懶惰,她便嚴加苛責。由於寡母的嚴教,傅雷從小養成嚴謹的學習態度和治學作風,也形成了他剛烈正直、嫉惡如仇的性格。

  1961年朱梅馥寫信給傅聰說:“我對你爸爸的性情脾氣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他一貫的秉性乖戾,疾惡如仇……為人正直不苟,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引自《傅雷家書》1961年10月5日朱梅馥給傅聰的信)

  對於權勢,他決不屈從,對庸俗市儈的東西,他絕對不妥協遷就。他在給傅聰的信裏說,“我還是那麽天真,隻能在社會中碰壁,沒辦法”。

  正因為如此,傅雷對為人處世反而體悟更深刻,見地更精辟。比如,他說什麽樣的人能做官呢,好官是裏方外圓,如果裏方外方就幹不長,如果裏圓外圓,那就肯定是壞官了。

  (四)過於耿直,難以與人共事

  雖然學有專攻,雖然教子有方,但傅雷卻不認為自己做人很成功。他知道自己太直,很難與人共事,看不慣的事忍不住想說,話一出口就得罪人。隻能在書齋裏幹本行。不過他也有優點,雖然有時跟朋友說話易衝動,但事後就會主動找人道歉。

  傅雷在上海美專工作的時間不長。他與校長劉海粟一起來到學校,見長廊上掛出的畫,他緊皺著眉頭對工友說:“這些畫沒有創造性,才氣少,收掉!”傅雷是校辦公室主任,他這樣說了,工友不能不辦,立即將畫收掉了。

  劉海粟曾一個勁地向人們解釋傅雷的脾氣稟性:傅先生這個人,脾氣雖有點兒古怪,心很好。雖然有時顯得狂妄無禮,但也非常率真爽快。

  樓適夷說:“傅雷的藝術造詣是極為深厚的,對古今中外的文學、繪畫、音樂各個領域都有極淵博的知識。但總是與流俗的氣氛格格不入,他無法與人共事,每次都半途而去,不能展其所長。”

  楊絳說:傅雷滿頭棱角,動不動會觸犯人;又加脾氣急躁,止不住要衝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園轉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隻是自己的書齋。

  長子傅聰說:“其實我父親並不是天生喜歡在書齋裏的,他是很關心國家的。關心世界,關心國家,關心人類。1956年的時候,他曾經真的覺得中國有希望。”

  (五)出於深愛,嚴厲訓子

  楊絳說:“可能是因襲了嚴格的家教,傅雷對兩個兒子管教甚嚴,例如吃飯時不得講話,咀嚼時不準出聲,飯菜不能掉在餐桌上,用餐後椅子要歸位,等等。”

  次子傅敏說:“父親做人很講原則,自律做一個正直的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一個講真話的人。他的性格非常暴躁,對我們要求也非常嚴厲,我們小時候挨的打可不少,母親則往往起了一個緩衝的作用。”

  施蟄存回憶:“他的家教如此之嚴,望子成龍的心情如此之熱烈。他要把他的兒子塑造成符合於他的理想的人物。這種家庭教育是相當危險的,沒有幾個人能成功,然而傅雷成功了。”

  (六)嚴謹認真,一絲不苟

  羅新璋回憶說:“傅雷先生對我是嚴師。嚴格是他的性格特點。從其譯著及注釋中,可看出先生治學嚴謹,一絲不苟的作風。我當年的翻譯習作,花了不少力氣,結果頗受先生指摘……早在大學畢業前,為了練筆,譯了一點有關羅曼羅蘭的文字,貿貿然寄去,請傅雷先生斧正。先生並不因為是學生的習作而鄙夷不屑,也不因為是稚拙的學步而降低要求,前後回了幾封信,譯稿也經仔細批閱,用紅筆和藍筆作種種記號,一一指出毛病所在。來信則結合譯稿提出若幹原則性意見。其中有一段話,我至今還記得:‘蓋叫天說得好,慢就是快’,這是指開始學藝的人,必須走得慢,要打好基礎,以後才能走快。”

  黃苗子說:“傅雷非常愛這個國家,所以對這個國家的要求也很嚴格。他愛他自己的文章,愛他所翻譯的作家的作品,所以對它們非常認真。”

  翻開《傅雷家書》,也有不少這樣的例證。在新增的傅雷1954年9月28日晚寫的信中,可以看到傅雷對老舍《四世同堂》直率的批評:“……近來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發覺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辭不好,上下文語氣不接的地方也很多。還有是硬拉硬扯,嚕哩嚕嗦,裝腔作勢,前幾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現在竟發現他毛病百出。可見我不但對自己的譯文不滿,對別人的創作也不滿了。翻老舍的小說出來,原意是想學習,結果找不到什麽科學的東西……。”這番批評,不可謂不尖銳、不辛辣。

  傅雷經曆對個性的影響

  1908年4月7日生於江蘇省南匯縣(今為上海市南匯區)一個江南望族。因出生時哭聲洪亮,長輩們便以“雷”為名,以“怒安”為字。

  1921年,考入上海徐匯公學(天主教教會學校)讀初中。1924年,因反迷信反宗教,言辭激烈,為徐匯公學開除。仍以同等學曆考入上海大同大學附屬中學。

  1925年,在大同大學附中參加“五卅”運動,上街遊行講演,控訴帝國主義的血腥暴行。9月習作短篇小說《夢中》,發表於次年1月《北新周刊》第13、14期。

  1926年,在北伐勝利的鼓舞下,與同學姚之訓等帶頭參加反學閥運動,大同校董吳稚暉下令逮捕,母親為安全起見,強行送子回鄉。8月寫短篇小說《回憶的一幕》,發表於次年1月《小說世界》第15卷第4期。秋後以同等學曆考入上海持誌大學讀一年級。

  留學法國奠定事業基礎

  1928年,到達法國馬賽港,次日抵巴黎,途中寫《法行通信》15篇(1月2日至2月9日),陸續發表於當年《貢獻旬刊》第1、2卷各期。後為文學家曹聚仁所推重,編入《名家書信集》。本年開始留法四年。為學法文,試譯都德的短篇小說和梅裏美的《嘉爾曼》,均未投稿。開始受羅曼·羅蘭影響,熱愛音樂。

  1929年,在瑞士萊芒湖畔,譯《聖揚喬而夫的傳說》,載於次年出版的《華胥社文藝論集》。是為最初發表的譯作。9月返回巴黎後,就投人休養中開始翻譯的丹納《藝術論》第1編第1章,並撰寫《譯者弁言》,載於《華胥社文藝論集》。

  1930年,撰寫《塞尚》一文,載同年10月《東方雜誌》第27卷第19號。

  1931年9月間,傅雷由法國回來時,年僅23歲,即被劉海粟聘任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辦公室主任。當時這所學校,集中著國內第一流的人才,如黃賓虹、張善孖、張大千、賀天健、潘玉良、龐薰琹等;較年輕些的教員有蔣兆和、俞劍華、婁師白、馬孟容、謝公展等,這些人日後也大都成了文化藝術界的佼佼者。在這樣一所人才濟濟的學校中,出任辦公室主任,說明年輕的傅雷確實具有不同一般的學識。除了日常行政工作,他還開設了兩門課程:美術史和法語。

  9月下旬,蔡元培先生在威海衛路中社設宴為劉海粟旅歐回國接風,傅雷應邀出席,作陪的還有陳獨秀、葉恭綽、許壽裳、楊杏佛、黃賓虹、張大千、朱屺瞻、王個簃等社會文化名流。宴席間,傅雷談到如何改革上海美專教學工作時,蔡元培先生很為賞識,支持他的一些設想。

  1931年11月與劉海粟合編《世界名畫集》,並為第2集撰寫題為《劉海粟》的序文。由中華書局出版。受聘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任校辦公室主任,兼教美術史及法文。編寫美術史講義,部分發表於《藝術旬刊》。譯《羅丹藝術論》一書,作為美術講義,油印數百份。

  1932年,與留法期間認識的龐薰琹和在上海美專認識的倪貽德,出於對現實的不滿,意欲為改變現狀有所作為結成“決瀾社”,發表《決瀾社宣言》。傅雷在《宣言》上簽了名。並與倪貽德合編《藝術旬刊》,由美專出版。9月籌備並主持“決瀾社”第三次畫展,即龐薰琹個人畫展。

  1932年,傅雷與青梅竹馬的表妹朱梅馥結婚,朱把一切獻給了丈夫和孩子。按照他們的朋友楊絳女士的評價,朱梅馥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裏的漂亮夫人”、“能幹的主婦”,還是傅雷的“秘書”。

  1933年,所譯《夏洛外傳》全書付印,冠有《卷頭語》及《譯者序》。9月以“自己出版社”名義自費出版。9月母親病故。堅決辭去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職務。

  1934年,撰寫所譯羅曼·羅蘭《米開朗琪羅傳》的《譯者弁言》。6月將在美專任教時編寫的美術史講義整理、補充為《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當時未發表,後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6月《羅曼·羅蘭致譯者書》為所譯《托爾斯泰傳》的代序。全書於次年11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秋與葉常青合辦《時事匯報》周刊,任總編輯。“半夜在印刷所看拚版,是為接觸印刷出版事業之始。3個月後,以經濟虧損而停刊”。

  1935年,3月應滕固之請,去南京“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任編審科科長四個月。以筆名“傅汝霖”編譯《各國文物保管法規匯編》一部,6月由該委員會出版。

  1936年4月譯畢莫羅阿《服爾德傳》,寫有《譯者附識》。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抗戰期間困守孤島

  1937年7月抗日戰爭爆發後,傅雷留在上海市“孤島”,但拒絕為日偽服務,而完全靠自己譯述來養家糊口。所譯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第1卷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冠有《譯者獻詞》。7月應福建省教育廳之約,去福州為“中等學校教師暑期講習班”講美術史大要。1941年,2月所譯《約翰·克利斯朵夫》第2、3、4卷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第2卷冠有《譯者弁言》。1942年,1月翻譯英國羅素《幸福之路》,並撰寫《譯者並言》。該書於1947年1月由上海南國出版社出版。3月重譯《貝多芬傳》,並寫《譯者序》,以所撰《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一文作為附錄。全書於1946年4月由上海駱駝書店出版。4月翻譯法國杜哈曼《文明》。

  1944年,1月與裘柱常、顧飛、張菊生、葉玉甫、陳叔通、鄧秋枚、高吹萬、秦曼青等共同署名發起在滬舉辦“黃賓虹八秩誕辰書畫展覽會”,並刊印《黃賓虹先生山水畫冊》和《黃賓虹畫展特刊》,特刊上以筆名“移山”,撰寫介紹黃賓虹繪畫之《觀畫答客問》。

  1945年,9月與周煦良合編《新語》半月刊,共出五期,因郵局扣發停刊。1947年4月翻譯斯諾《美蘇關係檢討》,知識出版社刊印兩百本。譯者代序《我們對美蘇關係的態度》先連載於《文匯報》。7月寫《所謂反美親蘇》一文,刊於儲安平主編的《觀察》第2卷第24期。1948年,受英國文化協會之托,翻譯牛頓《英國繪畫》,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1951—1954年,翻譯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係列小說由平明出版社出版。8月北京召開文學翻譯工作會議,因放不下手頭工作,未參加。所寫長篇書麵意見《關於整頓及改善文藝翻譯工作的意見》,列為會議參考文件。8月譯華服爾德《老實人》(附《天真漢》)。次年2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9月20日華東美術家協會為黃賓虹在上海舉辦個人畫展,開幕式座談會上就國畫與西畫問題作一發言。1955年,2月譯波蘭傑維茨基《關於表達蕭邦作品的一些感想》。3月譯法國Camille Bellaique《莫紮特》中之一節《莫紮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靈魂》。4月譯畢巴爾紮克《於絮爾·彌羅埃》。次年11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5月譯羅曼·羅蘭《論莫紮特》。刊於《外國名作曲家研究》第2集。

  淪為右派,死於非命

  1956年2月寫關於知識分子文章三篇,發表於《人民日報》和《文匯報》。4月下旬參加政協視察團視察郊區農業生產合作社,並於5月執筆寫《第一階段郊區農業生產合作社視察報告》。6月去安徽參觀合肥淮南煤礦、佛子嶺水庫、梅山水庫。執筆寫出《政協上海市委安徽省建設事業參觀團第一組總結報告》。7月為紀念莫紮特誕辰二百周年,寫《獨一無二的藝術家莫紮特》,發表於同年《文藝報》第14期。8月擔任《文匯報》社外編委。11月所寫《與傅聰談音樂》一文,連載於《文匯報》。12月寫《評<春種秋收>》,載於次年《文藝月報》1月號。

  自1956至1957年7月撰寫有關知識分子問題、整風問題、文藝界出版界問題的文章十二篇,刊於《文匯報》。1958年初,傅雷被定為“右派”,但仍堅持自己的立場。

  1958—1965年,持續翻譯巴爾紮克作品,自食其力。

  1966年9月3日,在經曆了抄家和批鬥後,因不堪忍受淩辱,傅雷朱梅馥夫婦在臥室自縊身亡。傅聰收到父親的最後贈言是:“第一做人,第二做藝術家,第三做音樂家,最後才是鋼琴家。”

  1979年,由上海市文聯和作協上海分會主辦傅雷朱梅馥追悼會,柯靈致悼詞,宣布:1958年劃為右派分子是錯誤的,應予改正;十年浩劫中所受誣陷迫害,一律平反昭雪,徹底恢複名譽。

  傅雷一生譯著宏富,以翻譯14部巴爾紮克小說和在中國流傳甚廣的羅曼·羅蘭代表作《約翰·克裏斯朵夫》聞名於世。此外,他還翻譯了伏爾泰的一些作品以及梅裏美的《嘉裏美》。作為父親,他寫給兒子傅聰、傅敏的家書集《傅雷家書》感動了無數讀者。

  傅雷的知識結構

  1921年,考入上海徐匯公學。1924年,考入上海大同大學附屬中學。

  1926年秋考入上海持誌大學。

  1928年,到法國巴黎,留法四年學法文,1931年9月回國。

  傅雷求全者的16種個性特質(Traits)

  用因素分析法,可以得出傅雷的16種個性根源特質的測試結果:

  樂群性(——)、聰慧性(+)、穩定性(+)、恃強性(——)、興奮性(——+)、有恒性(+)、敢為性(+)、敏感性(——)、懷疑性(——+)、幻想性(——)、世故性(+——)、憂慮性(——)、求新性(+)、獨立性(+)、自律性(+)、緊張性(——)。

  傅雷不善交際,他慣於孤獨、不喜歡熱鬧;他聰明、富有才識、抽象思考能力強;他平時情緒穩定、態度溫和、但易衝動;他好勝心強、武斷,不好鬥;他熱情、但又沉靜、審慎;他自覺、負責任、講道德、不敷衍、遵守規則;他膽大心細、敢作敢當、但不冒險,不退縮、不猶豫畏卻;他敏感、但不抱幻想、不感情用事,而是著重實際、理智、能自我克製;他警覺、但剛愎自用,他不善於接受、容納別人的正確意見;他不狂放,而是現實、腳踏實地、合乎常規;他老練、世故、精明能幹,但又坦率、樸實、天真;他自信、安詳、沉著、滿足;他求新、思想自由、愛批評、不守舊;他自立、當機立斷、自有主張,不隨大流;他嚴於律己、受約束、不任性、不鬆懈、重視細節;他一般很少緊迫感、不困擾,無拘束、鎮定、放鬆自如。

  傅雷的剛烈型(求全型)個性因素(特質),可以概括為下表——

  傅雷的剛烈型個性因素表

  A,樂群性(——)外向、愛社交——內向、不善交際(+)

  B,聰慧性(+)聰明、理智——遲鈍、欠理智(——)

  C,(情緒)穩定性(——)沉著、情緒穩定——易激惹、情緒不穩(+)

  E,恃強性(+)爭強好勝——溫順、隨和(——)

  F,興奮性(——)活潑、熱情洋溢——嚴肅、冷靜(+)

  G,有恒性(+)道德觀念強——玩世不恭、漠視規則(——)

  H,敢為性(——+)膽大、冒險——退縮、猶豫(+)

  I,敏感性(+)感覺敏銳——不敏感(——)

  L,懷疑性(——+)懷疑、警覺——輕信、麻痹(+)

  M,幻想性(+)富於幻想、心不在焉——現實、腳踏實地(——)

  N,世故性(——)世故、老練——坦率、樸實(+)

  O,憂慮性(+)憂慮、不安——無憂無慮、滿足(——)

  Q1,求新性(+)求新、思想自由——守舊、保守傳統(——)

  Q2,獨立性(+)獨立自主、有主見——服從、依賴群體(——)

  Q3,自律性(+)自律、受約束——任性、無拘束(+——)

  Q4,緊張性(+)緊張、緊迫感——放鬆、鎮定(——)

  五因素模型檢測傅雷的人格結構

  (E)傾向性(——)

  (A)隨和性(——)

  (C)認真性(+)

  (N)情緒性(——+)

  (O)開放性(+)

  第二型:理想型的奉獻者巴金(1904—2005)

  巴金是中國20世紀傑出的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同時也被譽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最有影響的文化人之一。巴金被認為代表著中國大陸知識分子的良心,正因如此,他在文革期間受到四人幫的非人道迫害。巴金晚年提議建立中國現代文學館和文化大革命博物館,但後者至今都未實現。90年代以後巴金患有帕金森氏症、慢性氣管炎、高血壓、惡性間皮細胞瘤等多種疾病,曾表示要求安樂死;1999年,因呼吸道感染發高熱並出現急性呼吸衰竭,病情反複,從此失去知覺未能出醫院。2005年巴金101歲停止呼吸。

  巴金的個性是勤奮、熾烈的理想主義奉獻者。

  巴金給人們的奉獻者印象

  巴金(1904.11.25—2005.10.17)視文學如生命。他一生的形象就是個熱誠勤奮的作家和負責的編輯。

  巴金起先在東南大學附中讀書。到法國勤工儉學後,在巴黎平民的拉丁區內,嚼著冷硬的麵包,忍耐著苦痛,過了兩三年“下賤人”的生活;回到上海,在開明書店做過極不相幹的外文校對。這境地的巴金,當然為大人物所不屑。然而,在物質方麵巴金很苦痛,可實際上他最苦痛的還是在精神上,他在《複仇》序言裏說:“白天裏我忙碌,我奔波,我笑,我忘記了一切地大笑,因為我戴了假麵具。在黑夜裏我卸下了我底假麵具,我看見了這世界底麵目。我躺下來,我哭,為了我底無助而哭,為了看見人類底受苦而哭……”又說:“我底靈魂為著世間底不平而哭泣著。”這就是他靈魂的苦痛的自白。

  1935年夏一粟在《大公報》發表《論巴金》一文,表達了當時文化界對於“而立之年”巴金的印象——

  巴金,這個大腦大眼,長臉短腳的作家,現在還在中國生存著,工作著。他絕沒有一般所謂普羅作家底臭味,尤其很少“口號”和“標語”,和所謂“正義意識”。下流習氣,更可說是絕對沒有。巴金總是苦痛著。但丁是這樣,陀斯妥夫斯基是這樣,而巴金也是這樣。巴金的苦痛,並不是物質的……在上海環龍路一家花園別墅小屋裏,他整天價地,日也寫,夜也寫,忘記了飲食,忘記了苦痛,忘記了自由。在青島一個朋友家裏,他的靈魂也是悲痛著,顫動著;在北平與沈從文同住一個屋子裏時,也還是一樣。他沒有過著安定的生活,而把他一切的生活,完全建築在信仰與理想上麵。他說:“為了信仰,為了理想,我是可以來犧牲我底一切的。”

  他過著樸素平凡的生活,而且不見他有過戀愛。雖然他也讚美女人的愛,而有著他“初戀”,但人家總不相信他是會愛女人的。所以他在《光明》序言裏說:“……不僅是一個階級,差不多全人類都要借我底筆來伸訴他們底苦痛了。他們是有這權利的。在這時候我還能夠絮絮地象說教者那樣說什麽愛人,祝福人底話麽?”

  巴金永未拋棄過他的指斥罪惡咒詛橫暴的筆,他永遠用他苦痛的靈魂來使青年感動,教每個青年去怎樣愛人,救人;而且每個青年為了讀他底作品真不知流過多少的眼淚,痛哭過多少次,這是同情的感激的淚。(原載1935年7月16日天津《大公報》副刊《小公園》第1736號)

  巴金回憶自己創作《家》的過程時(1937年2月)說,他經過三年的醞釀,決定寫一部為那無數的無名的青年犧牲者“喊冤”的小說。“我要從惡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青春的青年。這個工作雖是我所不能勝任的,但是我不願意逃避我的責任。”於是,他向垂死的製度叫出了“J’accuse”(“我控訴”)。巴金在這裏使用的是法文,引用的是法國作家左拉的名句。

  張瑞芳回憶說:我最早閱讀巴老的作品是在學生時代,記得是和一些同學到圖書館去借書,我挑選了一本名叫《春天裏的秋天》,是巴金的譯作。後來又讀到他的《激流三部曲》。我和當時許多青年學生一樣,就是通過閱讀這些小說後受到了啟迪,逐步接受反封建的革命意識。1938年8月,我來到重慶。那時的重慶雲集了一大批文化界的知名人士……我是從那時認識巴金的,巴金他總是習慣坐在不起眼的邊上,靜靜地傾聽大家言談,當我們暢懷大笑時,他也和大家一起歡笑。他平時話語不多,可謂訥於言而敏於思,那內心的真話都從他的筆端湧流而出。(張瑞芳:《我們與巴金共同的‘家’》)

  1946—1949年那場決定民族前途的內戰,對巴金好像沒有太大的觸動。當上海已經城破,濃厚刺鼻的硝煙在街道上到處彌漫時,他關心的卻是文學作品的出版問題,是“版稅”、“寫稿”、“人事糾紛”和其他一些看似瑣碎的編輯業務。巴金是一個對政治缺乏敏感的書生。1948至1949年初,解放軍進攻上海的炮聲已經震耳欲聾,巴金依然在彈著他那“詛咒舊時代”的老調,埋頭而盡心盡職地做他的文藝雜誌編輯。然而,它們卻透露出了一個重要信息:20世紀40年代已屆中年的巴金,仍然是一個視文學如生命的作家。

  90歲的巴金整天坐在客廳裏……他身體不好,動作相當遲緩,有時從桌上拿一杯茶喝,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巴金老人則更加沉重、疑慮,他的感情似乎總是陷在那一團噩夢中掙紮不開。巴金的疑慮來自於他對中國的政治鬥爭有過於豐富的經驗,他那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言論連同那種表達言語的形式,都是出自他的肺腑深處,沉重感反而增加了老年巴金的魅力,這是一種深諳中國社會,充滿東方人智慧的生存與鬥爭的藝術。

  巴金熾烈的理想型奉獻者個性特點

  巴金作為一個奉獻者,他的個性屬於熾烈的理想型,表現出高尚人格,但也有空穀足音的遺憾與羞愧。具體說來有如下特點——

  (一)富於正義感和對弱者的同情心

  (二)川味特征:對於舊傳統觀念的叛逆性

  (三)單純真摯,胸無城府

  (四)內向懦弱,明哲保身

  (五)缺乏生活感受,一貫信筆寫去

  (六)淡泊名利,隻願把真心話掏出來

  (七)J’accuse-—我控訴!

  (八)中晚年經常陷入噩夢

  (九)自認為平生所作一半是廢品

  (十)晚年反複呼籲“說真話,做奉獻!”

  下麵根據曆史資料和已經發表的回憶錄、訪談錄,摘引一些實例,加以論證。

  (一)富於正義感和對弱者的同情心

  巴金自述幼年時代他有“三位先生”——母親、好友吳先憂、轎夫老周,他們的言傳身教,使得巴金富於正義感和對弱者的同情心。(參看《巴金自述》)

  在巴金的自述中,讀者可以看到他從小產生的的正義感和同情心的形成過程:從愛自己喂養的大花雞、愛家人,到愛“全人類”;從同情挨打的犯人、乞討的小孩、遭難的仆人、受苦的轎夫,到同情所有“不幸的人”;從懷疑大堂施刑的老爺,到憎恨“一切阻擋人性發展的勢力”;從抗拒跪拜祭祖,到反對“整個的舊禮教、舊製度”;從自願與周圍的仆人平等相處,到追求“萬人平等的理想社會”。1927年赴法國時他說過:“我的上帝隻有一個,這就是人類。”

  巴金回顧說:“我所喜歡和我受到更大影響的,與其說思想,不如說是人。凡是為大多數利益奉獻著自己的一切的革命者,都容易得到我的敬愛。”俄國的十二月黨人、無政府主義思想家、革命家高德曼、克魯泡特金、凡宰特等人,都是他崇敬的精神導師。

  年輕的巴金為找不到出路而苦惱萬分,是兩本宣傳無政府主義的小冊子為他打開了心路之門,那就是他在1920年看到的克魯泡特金的《告少年》和廖亢夫的戲劇《夜未央》。這兩本書曾經震撼了他的靈魂,給他以精神的激勵和鼓舞。正是這兩本書,使他在世界觀最初的形成時期信仰了無政府主義思想。

  (二)川味特征:對於舊傳統的叛逆性

  四川有些學者認為,在巴金個性及其作品中,還烙印著巴蜀文化特色。溫文儒雅隻是巴金性格的一個側麵,熱誠、大膽、叛逆是巴金個性的另一個側麵。巴金表示他“自小就愛看戲”,離開故土在上海看到川劇時“有一種舊友重逢的感情”。他自小從川劇裏麵吸取川味的營養。細讀巴金的小說,能品味出當時四川的民俗流風。成都是巴蜀文化的核心,在這裏度過青少年時期的巴金,前賢創造的事跡和人格深深熏染著他。巴金也就踏上了先輩走過的叛逆之路。

  巴金自述:“我的作品中無論筆調怎樣不同,而貫穿全篇的基本思想卻是一致的。自從我知道執筆以來我就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敵人的攻擊。我的敵人是什麽?一切舊的傳統觀念,一切阻礙社會的進化和人性發展的不合理的製度,一切摧殘愛的勢力,它們都是我的最大的敵人。我永遠忠實地守著我的營壘,並沒有作過片刻的妥協。”這也充分體現了巴金的川味特征:對於舊傳統觀念的叛逆性。

  巴金從來不想當一名純粹的作家。從第一部小說《滅亡》到最終的《隨想錄》,他70年間創作了洋洋700萬言。但巴金那些最為人熟悉的文學作品都是圍繞著舊式的大家庭、陰鬱的公館和青春閃爍的花園。他的前半生和創作高峰正好處於現代中國的大變革時代,新文化的風潮席卷全國,各種外來思想紛至遝來。那曾經是一個言論出版自由的時代(盡管隻不過是有限的自由),五四精神喚醒的青年們表現出對自由的渴望。巴金的那些大部頭作品都曾被看做時代的個人記錄:對於舊傳統的叛逆和反抗。

  (三)單純真摯,胸無城府

  與魯迅、郭沫若、茅盾和老舍等人相比,巴金的人品、文品都要單純得多。

  正像青年巴金代表作《家》中的覺慧一樣,他生性胸無城府,心靈有如天空一般,早期是透明的藍天白雲,後期是陰霾密布或風雪多雨,晚年一縷殘陽夕照一線紅;他平生個性又像他的沒有審視距離、也不大懂得敘述遊戲的小說,他單純而真摯的愛恨之心,對人幾乎不設防。(引自程光煒)

  張瑞芳回憶說:巴金總是習慣坐在不起眼的邊上,靜靜地傾聽大家言談,當我們暢懷大笑時,他也和大家一起歡笑。他平時話語不多,可謂訥於言而敏於思,那內心的真話都從他的筆端湧流而出。(張瑞芳:《我們與巴金共同的‘家’》)

  抗戰期間曹禺在重慶,過往最多的還是巴金。他常去巴金家裏,每次到那裏,就像回到自己家裏一樣,從那裏得到溫暖,得到鼓勵。曹禺說:“在重慶時,我窮得不得了,有時一天就啃兩個大燒餅,有時連燒餅也啃不上。在這種時候,我就跑到巴金家裏,又吃又住。每次都是巴金的愛人(按:指蕭珊)來招待。那時,巴金家裏每天都有客人,經常有一桌窮客人。其實他並不富裕,但人們去是要從他那裏得到友情和溫暖。我住在他家樓上,他和他愛人住在一間十平米的小房間裏。有時,他手頭寬裕時,就約我到寧波館子去打牙祭,巴金對誰都那麽好,他永遠是我的大哥,我敬重的兄長;他對朋友永遠是那麽厚道、寬容、友愛!”曹禺改編的《家》,於1942年夏季脫稿,12月就由重慶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仍然是經過巴金親自校閱。話劇《家》的創作和出版,又一次凝結著他們之間深厚的友情。曹禺是幸福的,在創作上,他始終得到巴金的默默而堅實的支持,得到這位兄長的關心和愛護。

  中年的巴金宣布了自己的生活信條:“不害人,不欺世;謙遜,和善,而有毅力堅守崗位;物質貧乏而思想豐富;愛朋友,愛工作,對人誠懇,重‘給予’而不求‘取得’。”

  晚年的巴金回顧自己的人生道路和寫作道路,感慨地說:“我一生充滿矛盾,有時想去直接投身革命,有時也想妥協,當個作家算了。現在走成這條道路,並不是我的本意。”他又說:“我說我充滿矛盾呢。不過我現在走的道路,倒是意外的順利。”(陳思和:《巴金寫完<隨想錄>以後》)

  (四)內向懦弱,明哲保身

  巴金的大膽、叛逆,可惜不過是停留在紙麵上的、理想中的大膽和叛逆。他勇於寫作抒發激情,而怯於行動付諸實現。

  當然,人們不能期待他成為一個實幹家、或者一個革命者,然而巴金作為一個完全自食其力的自由職業者,卻幾乎不曾直麵眼前的社會現狀做出一個“公眾知識分子”應有的積極反應,而總是一味傷感歎息、重複著“鳴冤喊屈”的話語。

  這或許出於巴金的內向抑鬱氣質。

  20世紀50年代,一連串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反“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右派鬥爭和對於資產階級思想的大批判,使巴金發生重大變化。他尋求保全自己。從獨立的自由人到體製中人,從自覺自願地歌頌到在壓力下為自保而唱讚歌。獨立思考沒有了。人格逐漸迷失、扭曲變形。他小心翼翼地在“奴在身者”和“奴在心者”之間遊移。60—70年代,十年文革浩劫中,巴金的作品被全盤否定,身心遭受空前的摧殘,並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

  1977年巴金得到“第二次解放”,5月開始公開發表文章,耐人尋味的是,此後一段時間,一切似乎又重演:與1949年9月“第一次解放”後一樣,熱情歌頌新領導、新局麵,嚴格批評自己的缺失,積極參加各種政治活動。他還沒有擺脫“奴在身者”的狀態。(以上參照李存光《巴金的人格發展曆程》一文)

  巴金的人格在20世紀走過了一個正、反、合的曲折曆程,在不同社會曆史時期呈現出迥異的形態。除了外在的社會曆史原因,內向懦弱的性格、自我意識的喪失和“明哲保身”的傳統觀念,是導致巴金人格發生裂變的主觀原因。這種人格裂變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具有重要的曆史意義,它為21世紀如何重建現代文化人格樹立了一座警示的豐碑。(參看《人文雜誌》2004年第2期)

  (五)缺乏生活感受,一貫信筆寫去

  巴金說:“我不掩蓋自己的缺點。寫一個短篇,不一定會暴露我的缺點。寫中篇、長篇那就不同了,離不了生活,少不了對生活的感受。生活不夠,感受不深,隻好避實就虛,因此寫出了膚淺的作品……除了剛才說的‘避實就虛’外,我還有一個毛病,我做文章一貫信筆寫去,不是想好才寫。我沒有計劃,沒有藍圖,想到哪裏就寫到哪裏。所以我不是藝術家,也不是文學家,更不是什麽大師。我隻是用筆做武器,靠作品生活,在作品中進行戰鬥。我經常戰敗,倒下去,又爬起來,繼續戰鬥。”

  巴金覺得,他在一些文章中寫了自己不想說的話,寫了自己不理解的事情。在一些作品裏,他還寫了許多不切實際的“假大空套”、豪言壯語,與讀者的距離越來越遠。

  (六)淡泊名利,隻願把真心話掏出來

  1978年底到1986年夏,巴金用8年時間,完成了《隨想錄》5集156篇。他說:“人各有誌,我的願望絕非‘歡度晚年’,我隻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愛憎消耗幹淨,然後心安理得地離開人間……幸運的是我找回了失去多年的‘獨立思考’,有了它我再不會走過去的老路,也不再忍受那些年忍受的一切。有了獨立思考就有了辨別是非的能力,也才有說真話的勇氣,才能麵對強權和長官意誌,不說違心之言。”

  5集《隨想錄》是巴金先生晚年“真實思想和真摯感情”的寫照。(參看李存光《巴金的人格發展曆程》一文)

  巴金是個真誠的人,他一向認為作家要拿自己的作品與讀者交流。70年來,他寫下那麽多小說、散文、譯著、特寫、書館,以及各種議論文字,掏出自己的一顆心來,激勵讀者與他一起尋求光明。那一篇篇火一樣熱情的文字中貫穿著他一生追求的思想信仰、人格理想和戰鬥精神,讀這些文字不能不激起他對人生的熱愛。(陳思和:《巴金寫完<隨想錄>以後》)

  在1993年四川省委要為巴金重建故居(成都正通順街),巴金得知後說:“不要恢複故居,如果將來要搞點紀念,可以在舊址釘一個牌子,上麵寫:作家巴金誕生在這裏,並在這裏度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

  “隻願把真心話掏出來”是跨世紀老人巴金一生的寫照。不搞特殊,不向國家多要一分錢,不給人民多增加一分負擔,為人類多做一分貢獻,這是巴金一生最大的理想和願望。大寫“不”字是巴老的一句真心話,值得我們認真揣摩和體會。

  (七)J’accuse-—我控訴!

  1937年2月巴金回憶自己創作《家》的過程時說,他經過三年的醞釀,決定寫一部為那無數的無名的青年犧牲者“喊冤”的小說。“我要從惡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青春的青年。這個工作雖是我所不能勝任的,但是我不願意逃避我的責任。”於是,他向垂死的製度叫出了“J’accuse”(“我控訴”)!巴金在這裏使用的是法文,引用的是法國作家左拉的名言。

  40年以後,1978年,巴金在《把心交給讀者》隨想錄中,激動地盛讚伏爾泰和左拉為維護真理與正義而鬥爭的精神。(1762年法國反動教會製造宗教迫害事件,誣告無辜的新教徒卡拉,判處他極刑。伏爾泰為此案件進行了有力的控訴,在整個歐洲激起憤怒的輿論。此後,伏爾泰在當時其他幾件宗教迫害和黑暗的司法案件中,也作了不倦的鬥爭,平反了冤獄,使慘死者恢複了名譽,幸存者免於刑戮。左拉為德雷福斯上尉的冤案鬥爭,冒著生命危險替受害人辯護,終於推倒誣陷不實的判決,讓人間地獄中的含冤者重見光明。)

  巴金回憶自己在“文革”期間被關進“牛棚”以後,看見有些熟人在大字報上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麵目”,心中無限感慨,他說:“我朝夕盼望有一兩位作家出來‘幹預生活’,替我雪冤。”又沉痛地寫道:“我在夢裏好像見到了伏爾泰和左拉,但夢醒以後更加感到空虛,明知伏爾泰和左拉要是生活在1967年的上海,他們也隻好在‘牛棚’裏搖頭歎氣。”

  1980年3月24日他為《春天裏的秋天》世界語譯本序中,又提到40幾年前的舊作中,敘述了一個朋友和一個少女的悲傷故事。“我替那一代的年輕人鳴冤喊屈,我借用了左拉的名句:‘Jaccuse’(我控訴!)”

  左拉的精神鼓舞過巴金,左拉的“我控訴”指引過巴金揭露封建社會的罪惡,難怪他在曆數自己的老師時,把左拉列入其中。(引用自:《文匯報》2000年11月24日)

  (八)中晚年經常陷入噩夢

  自從“文革”開始,巴金就經常做噩夢,夢做得很古怪,一會兒是他與妖怪搏鬥,一會兒是他自己變成了野獸。“文革”以後,他還經常做這些噩夢,忍受著恐怖的折磨。在《隨想錄》裏,巴金多次提到做噩夢的事。(陳思和:《巴金寫完<隨想錄>以後》)

  巴金噩夢做得最多的時候是在“文革”中和“文革”後。在幹校期間,一天夜裏,他夢見樣板戲裏的“英雄”要掐他的咽喉,從幹校的床上掉下來。類似的夢,在武康路家中也做過,他在夢中掙紮,手來回揮動,居然一下子打碎了床前的小台燈。80年代,“文革”的陰影仍然讓巴金憂慮和恐懼,噩夢也因此而不斷糾纏著他。一年春節期間,電視上重新播出樣板戲,讓他心裏恐懼。當天晚上,他就夢見和熟人們又關進了牛棚交代自己的罪行,背誦“最高指示”。晚年的夢,正是巴金現實生活中反思曆史、自我懺悔的繼續。(李輝:《巴金晚年的痛與夢》)

  (九)自認為平生所作一半是廢品

  20世紀80年代後期,人民文學出版社擬出版《巴金全集》共26卷700萬字。起初,巴金不同意。巴金說,編印《全集》是對自己的一次懲罰。因為,他認為,他的作品百分之五十不合格,是廢品。他說,第4卷中的《死去的太陽》,是一篇幼稚之作,第5卷中的《利娜》,嚴格地說還不是“創作”。他認為《砂丁》和《雪》都是失敗之作。這兩篇小說,寫於30年代初,以礦工生活為題材。他雖然在長興煤礦住過一個星期,但是對礦工的生活,了解的還隻是皮毛。因此,編造的成份很大。

  在《巴金全集》第6卷“代跋”中,巴金寫道:“《愛情三部曲》也不是成功之作。關於這三卷書我講過不少誇張的話,甚至有些裝腔作勢。我說我喜歡它們,1936年我寫《總序》的時候,我的感情是真誠的。今天我重讀小說中某些篇章,我的心仍然不平靜,不過我不像從前那樣地喜歡它們了,我看到了一些編造的東西。有人批評我寫革命‘上無領導、下無群眾’,說這樣的革命是空想,永遠‘革’不起來。說得對!我沒有一點革命的經驗。也可以說,我沒有寫革命的‘本錢’。我隻是想為一些熟人畫像,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使我感動的發光的東西。我拿著畫筆感到毫無辦法時,就求助於想象,求助於編造,企圖給人物增添光彩,結果卻毫無所得。”巴金還自認《火》三部曲也是失敗之作,他說:“三卷《火》中我寫了兩位熟人……但是我應該承認跟我這樣熟的兩個人我都沒有寫好……我不是藝術家,也不是文學家,更不是什麽大師。我隻是用筆做武器,靠作品生活,在作品中進行戰鬥。我經常戰敗,倒下去,又爬起來,繼續戰鬥。”

  他給《巴金全集》的編輯寫信道:“說到廢品你不同意,你以為我謙虛。你不同意我那百分之五十的廢品的看法。但是,重讀過去的文章,我絕不能寬恕自己。有人責問我為什麽把自己搞得這樣痛苦,正因為我無法使筆下的豪言壯舉成為現實。”

  巴金是理智的。他清晰地看到時代的發展,社會的變化。他說:“30年代、40年代的青年把我當作他們的朋友……在18歲的日子,熱情像一鍋煮沸的油,誰也願意貢獻出自己寶貴的血。我寫了一本又一本的書,一次又一次地送到年輕讀者手中。我感覺到我們之間的友誼在加深。但是20年後,50年代至80年代的青年就不理解我了。我感到寂寞、孤獨,因為我老了,我的書也老了,無論怎樣修飾、加工,也不能給它們增加多少生命。你不用替我惋惜,不是他們離開我,是我離開了他們。我的時代可能已經過去。我理解了自己,就不會感到遺憾,也希望讀者理解我。”老人真誠地為自己過去的的“大話、廢話、套話”感到羞愧。

  (十)晚年反複呼籲“說真話,做奉獻!”

  在巴金的回憶錄中,“說真話”與現實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內在的緊張,在許多問題上,他似乎痛苦地不能采取深入真相的立場。正是在“真相”的意義上,巴金的欠缺反映了這個時代的欠缺。

  到21世紀我們常想起魯迅,卻不太想得起巴金。巴金生命延續得特別長,他曾激勵先前一代讀者的作品離我們也漸行漸遠。在他的童年,中國人還拖著辮子,處在滿清王朝的統治下;當他心髒停止跳動的新世紀,互聯網已經掀起一場信息革命。最後幾年,巴金已經完全脫離社會生活,昏睡不醒,但他仍然繼續擔任著國家領導人和中國作協主席許多年。偶爾會有他的一點消息,知道他仍在為別人活著。現代許多讀者心中,魯迅喚起的是熱愛和共鳴,巴金喚起的卻是惋惜和同情。對於這樣一位忠厚老人,告別人世是最終的解脫。

  然而在他的後半生乃至充滿悔悟感的晚年,巴金卻終於沒有能夠做出人們期待他作為公眾知識分子的實際奉獻——人們終於沒有看到巴金發掘時代的真相,而遺憾地停留在呼籲、再三呼籲“要說真話”。曾對他懷著殷切期待的熱心讀者們,總是聽見樓梯響而終於未見真人走出來。難怪有些讀者在尊重、崇尚、頌揚巴金的同時,對他會頗有微詞了。

  不過,事態發展還有另一方麵:近十年來中國曆史經曆的風風雨雨,證明了老人的噩夢並不是無病呻吟。即使到了《隨想錄》已經出版,老人宣布擱筆以後,那些陰絲絲的冷風仍然沒有消除對老人的敵意。

  1991年,首都一家報紙上公開發表署名文章,含沙射影地攻擊老人晚年用生命來呼喊的“講真話”口號,這篇奇文以“真話不等於真理”為理由,把一盆盆汙水朝老人頭上潑去,甚至把“說真話”與“自由化”聯係在一起,誣陷“真話”是“投向黨和人民政權的石頭、槍彈”。很顯然,這種言論裏包藏著當年姚文元式的禍心,老人不會不知道,幾年來他幾乎過著隱居生活,不再發表驚世之論,以求安全渡過晚年的平靜生活,可是這一次他忍不住了,他必須捍衛這個經過幾十年慘痛教訓換來的人生格言。於是,在那一年四川成都舉行的第二屆巴金學術研討會上,老人發表了一篇公開信,反駁那些文壇上的鬼魅們:“我提倡講真話,並非自我吹噓我在傳播真理。正相反,我想說明過去我也講過假話欺騙讀者,欠下還不清的債。”老人真的火了,他憤怒地說下去:“因為病,我的確服老了……以後我很難發表作品了。但是我不甘心沉默。我最後還是要用行動來證明所寫的和我所說的到底是真是假,說明我自己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一句話,我要用行為來補寫我用筆沒有寫出來的一切。”……那一年,巴金87歲,風燭殘年中他依然一往無前。(陳思和:《巴金寫完<隨想錄>以後》)

  1993年巴金寫了隨筆《沒有神》,他的簡單結論一目了然:“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他對“人”、“獸”和“神”的空洞抽象的認識,又回到1934年在《<神·鬼·人>序》中抒發自己“離開從空虛中生長出來的神和鬼而存在”的幼稚園曆程:做小孩子時,禱告神、相信神,害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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