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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三 紀念文集(1)

  胡適日記中有關徐誌摩遇難的一頁

  左上角所貼剪報為北平《晨報》所刊消息。

  胡適日記中有關徐誌摩遇難的一頁

  釋文

  昨早誌摩從南京乘飛機北來,曾由中國航空公司發一電來梁思成家,囑下午三時雇車去南苑接他。下午汽車去接,至四時半人未到,汽車回來了。我聽徽音說了,頗疑飛機途中有變故。今早我見《北平晨報》記昨日飛機在濟南之南遇大霧,誤觸開山,墜落山下,司機與不知名乘客皆死,我大叫起,已知誌摩遭難了。電話上告知徽音,她也信是誌摩。上午十時半,我借叔永的車去中國航空公司問信,他們也不知死客姓名。我問是否昨日發電報的人,他們說是的。我請他們發電去問南京公司中人,並請他們轉一電給山東教育廳長何思源。十二點多鍾,回電說是誌摩。我們才絕望了!

  下午,思成徽音夫婦來,奚若來,陳雪屏孫大雨來,錢端升來,慰慈來,孟和來,孟真來,皆相對淒惋。奚若慟哭失聲。打電話來問的人更無數。

  朋友之中,如誌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無第二人!他沒有一個仇敵;無論是誰都不能抗抗(拒)他的吸力。

  哭摩

  小曼

  我深信世界上怕沒有可以描寫得出我現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筆。不要說我自己這支輕易也不能動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無可以泄我滿懷憂傷的心的機會了,我希望摩的靈魂也來幫我一幫。蒼天給我這一霹靂直打得我滿身麻木得連哭都哭不出,渾身隻是一陣陣的麻木。幾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過來知道你是真的與我永別了。摩!慢說是你,就怕是蒼天也不能知道我現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傷!從前聽人說起“心痛”我老笑他們虛偽,我想人的心怎會覺得痛,這不過說說好聽而已,誰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嚐著這一陣陣心中絞痛似的味兒了,你知道麽?曾記得當初我隻要稍有不適即有你聲聲在旁慰問,咳,如今我即使痛死也再沒有你來低聲下氣的慰問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遠的拋棄我了麽?你從前不是說你我最後的呼吸也須要連在一起才不負你我相愛之情麽?你為甚不早些告訴你是要飛去呢?直到如今我還是不信你真的是飛了,我還是在這兒天天盼望著你回來陪我呢,你快點將未了的事情辦一下,來同我一同去到雲外去優遊去吧,你不要一個人在外逍遙,忘記了閨中還有我等著呢。

  這不是做夢麽,生龍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著一個病懨懨的我單獨與這滿是荊棘的前途來奮鬥。誌摩,這不是太慘了麽?我還留戀些什麽?可是回頭看看我那蒼蒼白發的老娘,我不由一陣陣隻是心酸,也不敢再羨你的清閑愛你的優遊了,我再哪兒有這勇氣,去丟她這個垂死的人而與你雙雙飛進這雲天裏去圍繞著燦爛的明星跳躍,忘卻人間有憂愁有痛苦像隻沒有牽掛的梅花鳥。這類的清福怕我還沒有緣去享受!我知道我在塵世間的罪還未滿,尚有許多的痛苦與罪孽還等著我去忍受呢。我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個深沉的黑夜裏,靜靜淒淒的放輕了腳步走到我枕邊給我些無聲的私語讓我在夢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家來探望你那忘不了你的愛著了,那時間,我決不張皇!你不要慌,沒有人會來驚擾我們的。多少你總得讓我再見一見你那可愛的臉我才有勇氣往下過這寂寞的歲月,你來吧,摩!我在等著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些也不怨,怨誰好?恨誰好?你我五年的相聚隻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隻怪我無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來受盡千般的精神痛苦,萬樣的心靈摧殘,直將我這一顆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到今天才真變了死灰的了也再不會發出怎樣的光彩了。好在人生刺激與柔情我也曾嚐味,我也曾容忍過了,現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別。不死也不免是朵憔萎的花瓣再見不著陽光曬也不見甘露漫了。從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間有我的笑聲了。

  經過了許多的波折與艱難才達到了結合的日子,你我那時快樂直忘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記了世界上有憂愁二字,快活的日子過得與飛一般的快,誰知道不久我們又走進愁城。病魔不斷的來纏著我,它帶著一切的煩惱,許多的痛苦,那時間我身體上受到不可言語的沉痛,你精神上也無端的沉入憂悶,我知道你見我病身吟呻,轉側床笫,你心坎裏有說不出的憐惜,滿腸中有無限的傷感,你雖慰我,我無從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為我荒廢了你的詩意,失卻了你的文興,受著一般人的笑罵,我也隻是在旁默默自恨,再沒有法子使你像從前的歡笑。誰知你不顧一切的還是成天安慰我,叫我不要因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隻是黑暗,有你永遠在我身邊不要再怕一切無味閑論。我就聽著你靜心平氣的養,隻盼著天可憐我們幾年的奮鬥,給我們一個安逸的將來,誰知到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們的夢再也不能實現了,早知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用盡心血的將我撫養呢?讓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麽?你常說天無絕人之路,守著好了,哪知天竟絕人如此,哪兒還有我可以平坦著走的道兒?這不是命麽?還說什麽?摩,不是我到今天還在怨你,你愛我,你不該輕身,我為你坐飛機,吵鬧不知幾次,你還是忘了我的一切叮嚀,瞞著我獨自飛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從此我再聽不見你那嘰咕小語了,我心裏的悲痛你知道麽?我的破碎的心留著等你來補呢,你知道麽?唉,你的靈魂也有時歸來見我麽?那天晚上我在朦朧中見著你往我身邊跑,隻是一霎眼就不見了,等我跳著,叫著你,再也不見一些模糊的影子了,咳,你叫我從此怎樣度此孤單的歲月呢,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響,蒼天因何給我這樣殘酷的刑罰呢!從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們為什麽搶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將我們一顆碰在一起的心離了開去,從此叫我無處去摸我那一半熱血未幹的心,你看,我這一半還是不斷流著鮮紅的血,流得滿身隻成了個血人,這傷痕除了那一半的心回來補,還有什麽法子叫她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誰知道,終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若是有時候你清風一陣的吹回來見著我成天為你滴血的一顆心,不知道又要如何的憐惜何等的張皇呢!我知道你又看直著兩個小貓似眼珠兒亂叫亂叫著,看看的了,我希望你叫高聲些,讓我好聽得見,你知道我現在隻是一陣陣糊塗,有時人家大聲的叫著我,我還是東張西望不知道聲音是何處來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著夢境,你也不要怕擾了我夢魂像平常人的不敢驚動我,你知道我再不會罵你了,就是你擾我從此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為我隻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擾,我就可以責問他們因你騙我說你不再回來,讓他們看看我的摩還是丟不了我,乖乖的又回來陪伴著我了,這一回我可一定緊緊的摟抱你再不能叫你飛出我的懷抱了。天呀!可憐我,再讓你回來一次吧!我沒有得罪你,為什麽罰我呢?摩!我這兒叫你呢,我喉嚨裏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難道還沒有聽見麽?直叫到鐵樹開花,枯木發聲,我還是忍心著等,你一天不回來,我一天的叫,等著我哪天沒有了氣我才甘心的丟開這唯一的希望。

  你這一走不單是碎了我心,也收了許多朋友不少傷感的痛淚。這一下真使我們感覺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險惡,沒有多少日子竟會將一個最純白最天真一個不可多見的人收了去,與人世永訣。在你也許到了天堂,在那兒還一樣過你的歡樂日子,可是你將我從此就斷送了,你從前不是說要我清風似的常在你的左右麽?好,現在倒是你先化著一陣清風飛去天邊了,我盼你有時也吹回來幫著我做些未了的事情,要是你有耐心的話,最好是等著我將人事辦完了同著你一同化風飛去,讓朋友們永遠隻聽見我們的風聲而不見我們的人影,在黑暗裏我們好永遠逍遙自由的飛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經上是怎樣一種因果,既有緣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難道說這也有一定的定數麽?記得我在北平的時候,那時還沒有認識你,我是成天的過著那忍淚假笑的生活,我對人老含著一片至誠純白的心而結果反遭不少人的譏誚,竟可以說沒有一個人能明白我,能看透我。一個人遭著不可言語的痛苦,當然不由的生出厭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的隻是藏起了我的真實的心而拿一個虛偽的心來對付這混濁的社會,也不希望再有人來能真直的認識我明白我。甘心願意從此自相摧殘的快快了此殘生,誰知道就在那時候遇見了你,真如同在黑暗見著了一線光明,垂死的人又透了一口氣,生命從此轉了一個方向。摩摩,你的明白我,真可算是透切極了,你好像是成天鑽在我的心房裏似的,直到現在還隻是你一個人是真還懂得我的。我記得我每遭人辱罵的時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得我不得不對你生出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覺,我老說,有你,我還怕誰罵,你也常說,隻要我老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個人的,你又為什麽要去顧慮別人的批評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著病魔的纏繞也再也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隻是對你滿心的歉意,因為我們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來打破,連累著你成天也過那愁悶的日子。可是二年來我從未見你有一些怨恨,也不見你因此對我稍有冷淡之意。也難怪文伯要說,你對我的愛是Complete and true的了,我隻怨我真是無以對你,這,我隻好報之於將來了。

  我現在不顧一切往著這滿布荊棘的道路上去走,去尋一點真實的發展,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幾年沒有受著一些你的詩意的陶麽?我也實在是慚愧,真也辜負你一片至誠的心了,我本來一百個放心,以為有你永久在我身邊,還怕將來沒有一個成功麽?誰知現在我隻得獨自奮鬥,再不能得你一些相助了,可是我若能單獨撞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也不負你愛我的心了,願你的靈魂在冥冥中給我一點勇氣,讓我在這生命的道上不感受到孤立的恐慌。我現在很決心的答應你從此再不張著眼睛做夢躺在床上亂講,病魔也得最後與它決鬥一下,不是它生便是我倒,我一定做一個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種人,我決心做人,我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雖然我頭頂隻見烏雲,地下滿是黑影,可是我還記得你常說“受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力”。一個人決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人的精神,同厭世的惡質染黑人的血液。我此後決不再病(你非暗中保護不可),我隻叫我的心從此麻木,再不在問世間有戀情,人們有歡娛,我早打發我心,我的靈魂去追隨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蓮花擁扶著你往白雲深處去繚繞,決不回頭偷看塵間的作為,留下了我的軀殼同生命來奮鬥,等到戰勝的那一天,我盼你帶著悠悠的樂聲從一團彩雲裏腳踏蓮花瓣來接我同去永久的相守,過吾們理想中的歲月。

  一轉眼,你已經離開了我一個多月了,在這短時間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過來的,朋友們跑來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說什麽好,雖然決心不生病,誰知一直到現在它也沒有離開過我一天,摩摩,我雖然下了天大的決心,想與你爭一口氣,可是叫我怎受得了每天每時悲念你時的一陣陣心肺的絞痛,到現在有時想哭眼淚幹得流不出一點,要叫;喉中痛得發不出聲,雖然他們成天的逼我一碗碗的苦水,也難以補得了我心頭的悲痛,怕的是我懨懨的病體再受不了那歲月的摧殘,我的愛,你叫我怎樣忍受沒有你在我身邊的孤單。你那幽默的靈魂為什麽這些日也不給我一些聲響?我晚間有時也叫他們走開,房間不讓有一點聲音,盼你在人靜時給我一些聲響,叫我知道你的靈魂是常常環繞著我,也好叫我在茫茫前途感覺到一點生趣,不然怕死也難以支持下去了。摩!大大!求你顯一顯靈吧,你難道忍心真的從此不再同我說一句話了麽?不要這樣的苛酷了吧!你看,我這孤單的人影從此怎樣的去撞這艱難的世界?難道你看了不心痛麽?你一向愛我的心還存在麽?你為什麽不響?大!你真的不響了麽?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追悼誌摩

  胡適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再別康橋》)

  誌摩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裏,在那迷蒙的大霧裏,一個猛烈的大震動,三百匹馬力的飛機碰在一座終古不動的山上,我們的朋友額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傷,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覺。半空中起了一團天火,像天上隕了一顆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們的誌摩和他的兩個同伴就死在那烈焰裏了!

  我們初得著他的死信,都不肯相信,都不信誌摩這樣一個可愛的人會死的這麽慘酷。但在那幾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過去之後,我們忍不住要想,那樣的死法也許隻有誌摩最配。我們不相信誌摩會“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誌摩會死一個“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著,大霧籠罩著,大火焚燒著,那撞不倒的山頭在旁邊冷眼瞧著,我們新時代的新詩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種死法,也挑不出更合式,更悲壯的了。

  誌摩走了,我們這個世界裏被他帶走了不少雲彩。他在我們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愛的雲彩,永遠是溫暖的顏色,永遠是美的花樣,永遠是可愛。他常說: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們也不知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可是狂風過去之後,我們的天空變慘淡了,變寂寞了,我們才感覺我們的天上的一片最可愛的雲彩被狂風卷去了,永遠不回來了!

  這十幾天裏,常有朋友到家裏來談誌摩,談起來常常有人痛哭,在別處痛哭他的,一定還不少。誌摩所以能使朋友這樣哀念他,隻是因為他的為人整個的隻是一團同情心,隻是一團愛。葉公超先生說:“他對於任何人,任何事,從未有過絕對的怨恨,甚至於無意中都沒有表示過一些憎嫉的神氣。”

  陳通伯先生說:“尤其朋友裏缺不了他。他是我們的連索,他是粘著性的,發酵性的。在這七八年中,國內文藝界裏起了不少的風波,吵了不少的架,許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見麵。但我沒有聽見有人怨恨過誌摩,誰也不能抵抗誌摩的同情心,誰也不能避開他的粘著性。他才是和事佬,他有無窮的同情,他總是朋友中間的‘連索’。他從沒有疑心,他從不會妒忌。他使這些多疑善妒的人們十分慚愧,又十分羨慕。”

  他的一生真是愛的象征。愛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萬仞的高岡,

  荊棘紮爛了我的衣裳,

  我向飄渺的雲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見你——

  ……我在道旁見一個小孩,

  活潑,秀麗,襤褸的衣衫,

  他叫聲“媽”,眼裏亮著愛——

  ——上帝,他眼裏有你——

  (《他眼裏有你》)

  誌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裏曾說他的心境是“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這句話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裏麵隻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裏,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曆史,隻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曆史。

  社會上對於他的行為,往往有不能諒解的地方,都隻因為社會上批評他的人不曾懂得誌摩的“單純信仰”的人生觀。他的離婚和他的第二次結婚,是他一生最受社會嚴厲批評的兩件事。現在誌摩的棺已蓋了,而社會上的議論還未定。但我們知道這兩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誌摩的方麵,這兩件事最可以代表誌摩的單純理想的追求。他萬分誠懇的相信那兩件事都是他實現他那“美與愛與自由”的人生的正當步驟。這兩件事的結果,在別人看來,似乎都不曾能夠實現誌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們還忍用成敗來議論他嗎?

  我忍不住我的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一點神聖的曆史材料,來說明誌摩決心離婚時的心理。民國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議離婚,他告訴她,他們不應該繼續他們的沒有愛情沒有自由的結婚生活了,他提議“自由之償還自由”,他認為這是“彼此重見生命之曙光,不世之榮業”。他說:

  故轉夜為日,轉地獄為天堂,直指顧間事矣……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這信裏完全是青年的誌摩的單純的理想主義,他覺得那沒有愛又沒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毀他們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決心,要把自由償還自由,要從自由求得他們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戀愛。

  後來他回國了,婚是離了,而家庭和社會都不能諒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離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會上的人更不明白了。誌摩是梁任公先生最愛護的學生,所以民國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寫一封很長很懇切的信去勸他。在這信裏,任公提出兩點: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於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

  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帖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

  任公又說:

  嗚呼誌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鬱悒佗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複能自拔。嗚呼誌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十二年一月二日信)

  任公一眼看透了誌摩的行為是追求一種“夢想的神聖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幾次挫折,就會死,就會墮落。所以他以老師的資格警告他:“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

  但這種反理想主義是誌摩所不能承認的。他答複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認他是把他人的苦痛來換自己的快樂。他說: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

  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成?人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認戀愛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說:“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創造培養出來的。他對任公說:

  嗟夫吾師!我嚐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明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汙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汙,其幾亦微矣!

  我今天發表這三封不曾發表過的信,因為這幾封信最能表現那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徐誌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須有愛,必須有自由,必須有美;他深信這種三位一體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純潔的心血培養出來的——我們若從這個觀點來觀察誌摩一生,他這十年中的一切行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還可以說,隻有從這個觀點上才可以了解誌摩的行為;我們必須先認清了他的單純信仰的人生觀,方才認得清誌摩的為人。

  誌摩最近幾年的生活,他承認是失敗。他有一首《生活》的詩,詩是暗慘的可怕: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隻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髒腑內掙紮,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麽願望?

  (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他的失敗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的失敗。他的追求,使我們慚愧,因為我們的信心太小了,從不敢夢想他的夢想。他的失敗,也應該使我們對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與同情,因為偌大的世界之中,隻有他有這信心,冒了絕大的危險,費了無數的麻煩,犧牲了一切平凡安逸,犧牲家庭的親誼和人間的名譽,去追求,去試驗一個“夢想之神聖境界”,而終於免不了慘酷的失敗,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觀的失敗。他的失敗是因為他的信仰太單純了,而這個現實世界太複雜了,他的單純的信仰禁不起這個現實世界的摧毀;正如易卜生的詩劇Brand裏的那個理想主義者,抱著他的理想,在人間處處碰釘子,碰的焦頭爛額,失敗而死。

  然而我們的誌摩“在這恐怖的壓迫下”,從不叫一聲“我投降了”——他從不曾完全絕望,他從不曾絕對怨恨誰。他對我們說:

  “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猛虎集·自序》)是的,他不曾低頭。他仍舊昂起頭來做人;仍就是他那一團的同情心,一團的愛。我們看他替朋友做事,替團體做事,他總是仍舊那樣熱心,仍舊那樣高興。幾年的挫折,失敗,苦痛,似乎使他更成熟了,更可愛了。

  他在苦痛之中,仍舊繼續他的歌唱。他的詩作風也更成熟了。他所謂“初期的洶湧性”固然是沒有了,作品也減少了;但是他的意境變深厚了,筆致變淡遠了,技術和風格都更進步了。這是讀《猛虎集》的人都能感覺到的。

  誌摩自己希望今年是他的“一個真的複活的機會”。他說:

  “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我們一班朋友都替他高興。他這幾年來想用心血澆灌的花樹也許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在別的園地裏種出了無數的可愛的小樹,開出了無數可愛的鮮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個時代是幾乎消沉了;但他的歌聲引起了他的園地外無數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麗的唱。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興。

  誰也想不到在這個最有希望的複活時代,他竟丟了我們走了!他的《猛虎集》裏有一首詠一隻黃鸝的詩,現在重讀了,好像他在那裏描寫他自己的死,和我們對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他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他。但他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霧:

  飛來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誌摩這樣一個可愛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團火焰,一腔熱情。現在難道都完了?

  決不——決不——誌摩最愛他自己的一首小詩,題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岡》劇本裏,在那個可愛的孩子阿明臨死時,那個瞎子彈著三弦,唱著這首詩: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朋友們,誌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會永遠留在我們心裏,他放的光亮也會永遠在人間,他不曾白來了一世。我們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說,不曾白來了一世。我們忘不了和我們在那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二十年,十二月三夜(同時在北平《晨報·學園》發表)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誌摩紀念

  周作人

  麵前書桌上放著九冊新舊的書,這都是誌摩的創作,有詩,文,小說,戲劇——有些是舊有的,有些給小孩們拿去看丟了,重新買來的,《猛虎集》是全新的,襯頁上寫了這幾行字:“誌摩飛往南京的前一天,在景山東大街遇見,他說還沒有送你《猛虎集》,今天從誌摩的追悼會出來,在景山書社買得此書。”

  誌摩死了,現在展對遺書,就隻感到古人的人琴俱亡這一句話,別的沒有什麽可說。誌摩死了,這樣精妙的文章再也沒有人能做了,但是,這幾冊書遺留在世間,誌摩在文學上的功績也仍長久存在。中國新詩已有十五六年的曆史,可是大家都不大努力,更缺少鍥而不舍地繼續努力的人,在這中間誌摩要算是唯一的忠實同誌,他前後苦心地創辦《詩刊》,助成新詩的生長,這個勞績是很可紀念的,他自己又孜孜地從事於創作,自《誌摩的詩》以至《猛虎集》,進步很是顯然,便是像我這樣外行也覺得這是顯然。散文方麵誌摩的成就也並不小,據我個人的愚見,中國散文中現有幾派,適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長於說理講學,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廢名一派澀如青果,誌摩可以與冰心女士歸在一派,仿佛是鴨兒梨的樣子,流麗輕脆,在白話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歐化種種成分,使引車賣漿之徒的話進而為一種富有表現力的文章,這就是單從文體變遷上講也是很大的一個貢獻了。誌摩的詩,文,以及小說戲劇在新文學上的位置與價值,將來自有公正的文學史家會來精查公布,我這裏隻是籠統地回顧一下,覺得他半生的成績已經很夠不朽,而在這壯年,尤其是在這藝術地“複活”的時期中途凋喪,更是中國文學的一大損失了。

  但是,我們對於誌摩之死更覺得可惜的是人的損失。文學的損失是公的,公攤了時個人所受到的隻是一份,人的損失卻是私的,就是分擔也總是人數不會大多而分量也就較重了。照交情來講,我與誌摩不算頂深,過從不密切,所以留在記憶上想起來時可以引動悲酸的情感的材料也不很多,但即使如此我對於誌摩的人的悼惜也並不少。的確如適之所說,誌摩這人很可愛,他有他的主張,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許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態度和說話總是和藹真率,令人覺得可親近,凡是見過誌摩幾麵的人,差不多都受到這種感化,引起一種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點也好像臉上某處的一顆小黑痣,也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隻令人微笑點頭,並沒有嫌憎之感。有人戲稱誌摩為詩哲,或者笑他戴印度帽,實在這些戲弄裏都仍含有好意的成分,有如老同窗要舉發從前吃戒尺的逸事,就是有別派的作家加以攻擊,我相信這所以招致如此怨恨者也隻是誌摩的階級之故,而決不是他的個人。適之又說誌摩是誠實的理想主義者,這個我也同意,而且覺得誌摩因此更是可尊了。這個年頭兒,別的什麽都可以有,隻是誠實卻早已找不到,便是爪哇國裏恐怕也不會有了罷,誌摩卻還保守著他天真爛漫的誠實,可以說是世所稀有的奇人了。我們平常看書看雜誌報章,第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那偉大的說誑,上自國家大事,下至社會瑣聞,不是恬然地顛倒黑白便是無誠意地弄筆頭,其實大家也各自知道是怎麽一回事,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望別人相信,隻覺得非這樣地說不可,知識階級的人挑著一副擔子,前麵是一筐子馬克思,後麵一口袋尼采,也是數見不鮮的事,在這時候有一兩個人能夠誠實不欺地在言行上表現出來,無論這是哪一種主張,總是很值得我們的尊重的了。關於誌摩的私德,適之有代為辨明的地方,我覺得這並不成什麽問題。為愛惜私人名譽起見,辯明也可以說是朋友的義務,若是從藝術方麵看去這似乎無關重要。詩人文人這些人,雖然與專做好吃的包子的廚子,雕好看的石像的匠人,略有不同,但總之小德逾閑與否於其藝術沒有多少關係,這是我想可以明言的。不過這也有例外,假如是文以載道派的藝術家,以教訓指導我們大眾自任,以先知哲人自任的,我們在同樣謙恭地接受他的藝術以前,先要切實地檢察他的生活,若是言行不符,那便是假先知,須得謹防上他的當。現今中國的先知有幾個禁得起這種檢察的呢,這我可不得而知了。這或者是我個人的偏見亦未可知,但截至現在我還沒有找到覺得更對的意見,所以對於誌摩的事也就隻得仍是這樣地看下去了。

  誌摩死後已是二十四天了,我早想寫小文紀念他,可是這從哪裏去著筆呢?我相信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真的深切的感情隻有聲音,顏色,姿勢,或者可以表出十分之一二,到了言語便有點兒可疑,何況又到了文字。文章的理想境界我想應該是禪,是個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或者一聲“且道”,如棒敲頭,夯地一下頓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我們回想自己最深密的經驗,如戀愛和死生之至歡極悲,自己以外隻有天知道,何曾能夠於金石竹帛上留下一絲痕跡,即使呻吟作苦,勉強寫下一聯半節,也隻是普通的哀辭和定情詩之流,哪裏道得出一份苦甘,隻看汗牛充棟的集子裏多是這樣物事,可知除聖人天才之外誰都難逃此難。我隻能寫可有可無的文章,而紀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這種文章來敷衍的,而紀念刊的收稿期限又迫切了,不得已還隻得寫,結果還隻能寫出一篇可有可無的文章,這使我不得不重又歎息。這篇小文的次序和內容差不多是套適之在追悼會所發表的演辭的,不過我的話說得很是素樸粗笨,想起誌摩平素是愛說老實話的,那麽我這種老實的說法或者是誌摩的最好紀念亦未可知,至於別的一無足取也就沒有什麽關係了。

  民國二十年十二月十三日,於北平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誌摩在回憶裏

  鬱達夫

  新詩傳宇宙,竟爾乘風歸去,同學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

  華表托精靈,何當化鶴重來,一生一死,深閨有婦賦招魂。

  這是我托杭州陳紫荷先生代作代寫的一副挽誌摩的挽聯。陳先生當時問我和誌摩的關係,我隻說他是我自小的同學,又是同年,此外便是他這一回的很適合他身份的死。

  做挽聯我是不會做的,尤其是文言的對句。而陳先生也想了許多成句,如“高處不勝寒”,“猶是深閨夢裏人”之類,但似乎都尋不出適當的對句,所以隻成了上舉的一聯。這挽聯的好壞如何,我也不曉得,不過我覺得文句做得太好,對仗對得太工,是不大適合於哀挽的本意的。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雞的那一種樣子,這我在小曼夫人當初次接到誌摩的凶耗的時候曾經親眼見到過。其次是撫棺的一哭,這我在萬國殯儀館中,當日來吊的許多誌摩的親友之間曾經看到過。至於哀挽詩詞的工與不工,那卻是次而又次的問題了。我不想說誌摩是如何如何的偉大,我不想說他是如何如何的可愛,我也不想說我因他之死而感到怎麽怎麽的悲哀,我隻想把在記憶裏的誌摩來重描一遍,因而,再可以想見一次他那副凡見過他一麵的人誰都不容易忘去的麵貌與音容。

  大約是在宣統二年(一九一〇)的春季,我離開故鄉的小市,去轉入當時的杭府中學讀書——上一學期似乎是在嘉興府中讀的,終因路遠之故而轉入了杭府——那時候府中的監督,記得是邵伯炯先生,寄宿舍是大方伯的圖書館對麵。

  當時的我,是初出茅廬的一個十四歲未滿的鄉下少年,突然間闖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圍萬事看起來都覺得新異怕人。所以在宿舍裏,在課堂上,我隻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同蝸牛似地蜷伏著,連頭都不敢伸出殼來。但是同我的這一種畏縮態度正相反的,在同一級同一宿舍裏,卻有兩位奇人在跳躍活動。

  一個是身體生得很小,而臉麵卻是很長,頭也生得特別大的小孩子。我當時自己當然總也還是一個小孩子,然而看見了他,心裏卻老是在想:“這頑皮小孩,樣子真生得奇怪”,仿佛我自己已經是一個大孩似的。還有一個日夜和他在一塊,最愛做種種淘氣的把戲,為同學中間的愛戴集中點的,是一個身材長得相當的高大,麵上也已經滿示著成年的男子的表情,由我那時候的心裏猜來,仿佛是年紀總該在三十歲以上的大人——其實呢,他也不過和我們上下年紀而已。

  他們倆,無論在課堂上或在宿舍裏,總在交頭接耳的密談著,高笑著,跳來跳去,和這個那個鬧鬧,結果卻終於會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輕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來吸收大家的注意的。

  而尤其使我驚異的,是那個頭大尾巴小,戴著金邊近視眼鏡的頑皮小孩,平時那樣的不用功,那樣的愛看小說——他平時拿在手裏的總是一卷在有光紙上印著石印細字的小本子——而考起來或作起文來卻總是分數得得最多的一個。

  像這樣的和他們同住了半年宿舍,除了有一次兩次也上了他們一點小當之外,我和他們終究沒有發生什麽密切一點的關係,後來似乎我的宿舍也換了,除了在課堂上相聚在一塊之外,見麵的機會更加少了。年假之後第二年的春天,我不曉為了什麽,突然離去了府中,改入了一個現在似乎也還沒有關門的教會學校。從此之後,一別十餘年,我和這兩位奇人——一個小孩,一個大人——終於沒有遇到的機會。雖則在異鄉飄泊的途中,也時常想起當日的舊事,但是終因為周圍環境的遷移激變,對這微風似的少年時候的回憶,也沒有多大的留戀。

  民國十三、四年——一九二四、五年——之交,我混跡在北京的軟紅塵裏,有一天風定日斜的午後,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鬆坡圖書館裏遇見了誌摩。仔細一看,他的頭,他的臉,還是同中學時候一樣發育得分外的大,而那矮小的身材卻不同了,非常之高大了,和他並立起來,簡直要比我高一二寸的樣子。

  他的那種輕快磊落的態度,還是和孩時一樣,不過因為曆盡了歐美的遊程之故,無形中已經鍛練成了一個長於社交的人了。笑起來的時候,可還是同十幾年前的那個頑皮小孩一色無二。

  從這年後,和他就時時往來,差不多每禮拜要見好幾次麵。他的善於座談,敏於交際,長於吟詩的種種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個社交的中心。當時的文人學者,達官麗姝,以及中學時候的倒黴同學,不論長幼,不分貴賤,都在他的客座上可以看得到。不管你是如何心神不快的時候,隻要經他用了他那種濁中帶清的洪亮的聲音,“喂,老×,今天怎麽樣?什麽什麽怎麽樣了?”的一問,你就自然會把一切的心事丟開,被他的那種快樂的光耀同化了過去。

  正在這前後,和他一次談起了中學時候的事情,他卻突然的呆了一呆,張大了眼睛驚問我說:

  “老李[編者按:老李為老沈之誤,係指沈叔薇。]你還記得起記不起?他是死了哩!”

  這所謂老李者,就是我在頭上寫過的那位頑皮大人,和他一道進中學的他的表哥哥。

  其後他又去歐洲,去印度,交遊之廣,從中國的社交中心擴大而成為國際的。於是美麗宏博的詩句和清新絕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積多了起來。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後,北京變了北平,當時的許多中間階級者就四散成了秋後的落葉。有些飛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沒有見到的機會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黃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複在歧路上徘徊著,苦悶著而終於尋不到出路。是在這一種狀態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頭,我又忽而遇見誌摩。

  “喂,這幾年來你躲在什麽地方?”

  兜頭的一喝,聽起來仍舊是他那一種洪亮快活的聲氣。在路上略談了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裏坐了一會,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賚公司的輪船碼頭。因為午前他剛接到了無線電報,詩人太果爾回印度去的船係定在午後五時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這老詩人的病狀的。

  當船還沒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還不能夠交談的時候,他在碼頭上的寒風裏立著——這時候似乎已經是秋季了——靜靜地呆呆地對我說:

  “詩人老去,又遭了新時代的擯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

  因為太果爾這一回是剛從美國日本去講演回來,在日本在美國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裏是不十分快活的,並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場重病。誌摩對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雙眼呆看著遠處,臉色變得青灰,聲音也特別的低。我和誌摩來往了這許多年,在他臉上看出悲哀的表情來的事情,這實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後的一次。

  從這一回之後,兩人又同在北京的時候一樣,時時來往了。可是一則因為我的疏懶無聊,二則因為他跑來跑去的教書忙,這一兩年間,和他聚談時候也並不多。今年的暑假後,他於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頭一天喝酒的時候,我和董任堅先生都在那裏。董先生也是當時杭府中學的舊同學之一,席間我們也曾談到了當時的杭州。在他遇難之前,從北平飛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闖到了他的寓裏。

  那一天晚上,因為有許多朋友會聚在那裏的緣故,談談說說,竟說到了十二點過。臨走的時候,還約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後會才茲分散。但第二天我沒有去,於是就永久失去了見他的機會了,因為他的靈柩到上海的時候是已經殮好了來的。

  文人之中,有兩種人最可以羨慕。一種是像高爾基一樣,活到了六七十歲,而能寫許多有聲有色的回憶文的老壽星,其它的一種是如葉賽寧一樣的光芒還沒有吐盡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寫許多文學史上所不載的文壇起伏的經曆,他個人就是一部縱的文學史。後者則可以要求每個同時代的文人都寫一篇吊他哀他或評他罵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橫的放大的文苑傳。

  現在誌摩是死了,但是他的詩文是不死的,他的音容狀貌可也是不死的,除非要等到認識他的人老老少少一個個都死完的時候為止。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附記

  上麵的一篇回憶寫完之後,我想想,想想,又在陳先生代做的挽聯裏加入了一點事實,綴成了下麵的四十二字:

  兩卷新詩廿年舊友相逢同是天涯隻為佳人難再得

  一聲河滿九點齊煙化鶴重歸華表應愁高處不勝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談誌摩的散文

  梁實秋

  我一向愛誌摩的散文。我和葉公超一樣,以為誌摩的散文在他的詩以上。誌摩的可愛處,在他的散文裏表現最清楚最活動。我現在談談誌摩的散文的妙處。

  誌摩的散文,無論寫的是什麽題目,永遠的保持一個親熱的態度。我實在找不出比“親熱的”更好的形容詞。他的散文不是板起麵孔來寫的——他這人根本就很少有板麵孔的時候。他的散文裏充滿了同情和幽默。他的散文沒有教訓的氣味,沒有演講的氣味,而是像和知心的朋友談話。無論誰,隻要一讀誌摩的文章,就不知不覺的非站在他的朋友的地位上不可。誌摩提起筆來,毫不矜持。把他心裏的話真掏出來說,把他的讀者當做頂親近的人。他不怕得罪讀者,他不怕說寒傖話,他不避免土話,他也不避免說大話,他更盡量的講笑話,總之,他寫起文章來真是痛快淋漓,使得讀者開不得口,隻有點頭隻有微笑隻有傾服的份兒!他在文章裏永遠不忘記他的讀者,他一麵說著話,一麵和你指點和你商量,真跟好朋友談話一樣,讀誌摩的文章的人,非成為他的朋友不可。他的散文有這樣的魔力!例是無須舉的,因為例太多。沒有細心咀嚼過誌摩的散文的人,我勸他看《自剖》、《再剖》、《求醫》、《想飛》、《迎上前去》(俱在自剖文集裏),他將不僅在這幾篇文章裏感覺文章的美,並且還要在字裏行間認識出一個鮮龍活虎般的人。

  文章寫得親熱,不是一件容易事,這不是能學得到的藝術。必須一個人的內心有充實的生命力,然後筆鋒上的情感才能逼人而來。據我看,有很多人都有模仿誌摩的筆調的樣子,但是模仿得不像,有時還來得嘔人,因為魄力不夠而隻在外表上學得一些誌摩的Mannerism自然成為無聊的效顰。誌摩的散文有很明顯的Mannerism(這個字不好譯,意思是文體上一個人所特有的種種毛病),但是除此之外,他還有他的風調(Style),風調是模仿不來的。隻有誌摩能寫出誌摩的散文。

  誌摩常說他寫文章像是“跑野馬”。他的意思是說,他寫起文章來任性,信筆拈來,扯到山南海北,兜了無數的圈子,然後好費事的才回到本題。他的文章真是“跑野馬”;但是跑得好。誌摩的文章本來用不著題目,隨他寫去,永遠有風趣。嚴格的講,文章裏多生枝節(Digression)原不是好處,但是有時那枝節本身來得妙,讀者便全神傾注在那枝節上,不回到本題也不要緊。誌摩的散文幾乎全是小品文的性質,不比是說理的論文,所以他的“跑野馬”的文筆不但不算病,轉覺得可愛了。我以為誌摩的散文優於他的詩的緣故,就是因為他在詩裏為格局所限不能“跑野馬”,以至於不能痛快的顯露他的才華。

  “跑野馬”不是隨意胡寫的意思。誌摩的文章無論扯得離題多遠,他的文章永遠是用心寫的。文章是要用心寫要聚精會神的寫才成。我記得胡適之先生第一集《文存》的序裏好像有這麽一句:“我這集裏有一篇文章不是用心做的。”我最佩服這個態度。不用心寫的文章,發表出來是造孽。胡先生的文章之用心,偏向於思想方麵較多於散文藝術方麵;誌摩的用心,卻大半在散文藝術方麵。誌摩在《輪盤》自序裏說:“我敢說我確是有願心想把文章當文章寫的一個人。”我最佩服這個態度。《輪盤集》裏有兩篇《濃得化不開》,誌摩寫好了之後有一次讀給我聽,我覺得誌摩並不善於讀,但是他真真用心的讀,真鄭重的讀。想見他對於他的作品是用心的。誠然,他有許多文章都是為了報紙雜誌逼出來的,並且在極短的時候寫出來的,但是這不能證明他不用心。文章的潦草並不能視所用時間長短而定,猶之是不能視底稿上塗改的多少而定。誌摩的文章往往是頃刻而就,但是誰知道那些文章在他的腦子裏盤旋了幾久?看他的《自剖》和《巴黎的鱗爪》,選詞造句,無懈可擊。誌摩的散文有自覺的藝術(Conscious workmanship)。

  誌摩的天才是多方麵的,詩,戲劇,小說,散文,他全來得。記得約翰孫博士讚美他的朋友高爾斯密好像有這麽一句:There is nothing that he did not touch,and he touched nothing that he did not adorn。大意是:“沒有一件事他沒有幹過,他也沒有幹過一件他沒幹好的事。”誌摩之多才多藝,正可受這樣的一句讚美。不過我覺得在他所努力過的各種文學體裁裏,他最高的成就是在他的散文方麵。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與誌摩最後的一別

  楊振聲

  十一月十九日夜裏十二點了,忽然接到濟南來的電報,說是誌摩在開山機焚身死!天啊,我的眼睛可是花了?揉揉眼再看,那死字是這般的突兀,這般的驚心,又是這般地不可轉移!電報譯錯了吧?那是可能?查了再查,這誌摩與死萬不能連在一起的觀念,竟然由這不肯錯一字的電碼硬給連上了!電報的錯字每每有,為什麽這回它偏不?但常常有些奇突可怕的事變,嚇出一身冷汗後,醒來竟隻是一個噩夢。這回敢不也是?但願它是!四周望望,書架,桌椅,電報,為什麽又這般清晰,這分明又不是夢!誌摩,他是真死了!

  記得我們最後的一別,還是今年六月裏在北平中山公園,後池子邊上,直談到夜深十二點以後。那是怎樣富有詩意的一個夏夜!

  月亮沒有。星鬥是滿滿的。坐在枝葉蓊翳的老柏樹底下,對麵是古城下一行的路燈,下麵池子裏的魚潑剌潑剌地飛跳,身子鬆鬆懶懶地斜靠在池邊的長椅上,腳蹺在臨池的欄杆上,眯著眼吸煙,得,這是多好的一個談天的環境與談天的姿勢!

  於是我們談到星星的幽隱,談到池魚的荒唐,談到古城上樓閣的黑輪,談到池子裏掩映的燈影,談到夏夜的溫柔與不羈,談到愛情的曲折與飄忽。最後,又談到他個人的事情上去了,如紫藤的糾繆,如綠楊的牽惹,如野風的渺茫,如花霧的迷離。我窺見他靈感的波濤,多情的掙紮!那是多有趣味而又不能發表的一段呀!

  時已半夜以後了,露水把火柴浸洗,煙都抽不著。沉靜著聽那夏夜的神秘吧。忽然遠遠的幽幽的來了一陣音樂之聲。

  “聽,那故宮的鬼樂!”他說。

  那音樂真像似從故宮方向來。“你想這音樂是在幽宮的一角,幾個幽靈泣訴故宮的舊恨好呢?還是在千門萬戶的不夜之宮,三千女魂一齊歌舞好呢?”是我問。

  “唔!你去幽宮吧,我得先看了歌舞,再到幽宮去找你。”他彎了嘴笑。

  我們尋著音樂聲往東走,經過一段幽涼的長路,到了來今雨軒。也不見有跳舞的音樂。

  “這音樂真來的古怪!”他側著耳朵說。

  出了公園的前門,我們又順著天安門東走,高大的城根下,隻有我們兩個影子。

  “小曼來好幾封快信催我回去了。”他有所思地說。

  “你怎樣還不走呢?”

  “等飛機呀!”

  “幹嗎必須坐飛機?”

  “快。”

  “你等上一星期呢?別頑皮了!乖乖的坐車去吧。回首坐船,到青島還得來見我們,我們陪你逛嶗山。”

  “飛機過濟南,我在天空望你們。等著,看我向你們招手兒吧。”

  “我明天也就要回去了。”

  “怎樣快!幾時見?”

  “你一準到青島來。”

  “好吧。”

  誌摩,你是答應我們了!但我們等來等去,等到了你一個驚心的消息。

  許多朋友來信說,“誌摩死了,我們哪裏更找到像他這樣一個可愛的人!”

  是的,我們的損失,不隻是一個朋友,又是一個詩人,一個散文家,更重要的,是人類中失掉了一曲《廣陵散》!

  談到詩,誌摩實在給了它一個新的體魄,雖然在音節上還未能達到調諧的完美。可是,隻要詩得了新的體魄,它不自然會找一個適當的調子嗎?我常想新詩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自然是胡適之先生們打破舊詩的樊籠,促成新詩的雛形,然在這一階段中作白話詩的都還脫不了舊詩的氣味。隻在形式上把詩的用字白話化,把平仄的拘束給打破了。而內容上還不能算是如何的新。及至誌摩,以充分西洋詩的熏陶來寫新詩,不但形式一脫舊詩的窠臼,而取材、用字、結構及氣味,都不是舊詩而是新詩了。為方便,可說是到了第二階段。如他初期的《嬰兒》、《白旗》、《毒藥》諸篇,具有何等的力量!但這種散文式的詩,到底是丟了詩的主要成分——音樂的美!誌摩詩的進展,音節漸漸地西詩化,這是看得出來的。但從單音字與複音字的不同,中西語調的差異,中國新詩的音節,不是可以整個西洋化的。這必從中國語言中找出它自身的音樂來才使得。所以第三階段,就是新詩音節的追求。自五年前聞一多先生與誌摩在《晨報》所創辦的《詩刊》,以致今日新月出版的《詩刊》,都是在這一方向努力的行程。而誌摩的《猛虎集》已較《誌摩的詩》音節為調諧。儀容也整飭了,雖然我們還盼他不失掉初期的力量。誰知在這最後的奮鬥中,我們正想看他偉大的成績時,他卻飄然而去呢!

  至於他那“跑野馬”的散文,我老早就認為比他的詩還好。那用字,有多生動活潑!那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那聯想的富麗,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態度與口吻,夠多輕清,多頑皮,多伶俐!而那氣力也真足,文章裏永遠看不出懈怠,老那樣像夏雲的層湧,春泉的潺!他的文章的確有他獨到的風格,在散文裏不能不讓他占一席地。比之於詩,正因為散文沒有形式的追求與束縛,所以更容易表現他不羈的天才吧?

  再談到誌摩的為人,那比他的散文還有趣!就說他是一部無韻的詩吧。節奏他是沒有,結構更講不到,但那瀟灑勁,直是秋空的一縷行雲,任風的東西南北吹,反正他自己沒有方向。他自如地在空中卷舒,讓你看了有趣味就得,旁的目的他沒有。他不灑雨,因為雨會使人苦悶;他不會遮了月光,因為那是煞風景。他一生決不讓人苦悶,決不煞風景!曾記得他說過:“為什麽不讓旁人快樂快樂?自己吃點虧又算什麽!”朋友們,你見過多少人有這個義氣?

  他所處的環境,任何人要抱怨痛苦了,但我沒聽見他抱怨過任何人;他的行事受旁人的攻擊多了,但他並未攻擊過旁人。難道他是滑?我敢說沒有一個認識他的朋友會有這個印象的,因為他是那般的天真!他隻是不與你計較是非罷了。他喜歡種種奇奇怪怪的事,他一生在搜求人生的奇跡和宇宙的寶藏。哪怕是醜,能醜得出奇也美;哪怕是壞,壞得有趣就好。反正他不是當媒婆,作法官,誰管那些!他隻是這樣一個鑒賞家,在人生的行程中,采取奇葩異卉,織成詩人的袈裟,讓哭喪著臉的人們看了,鉤上一抹笑容。這人生就輕鬆多了!

  我們試想想這可憐的人們,誰不是仗著瞎子摸象的智慧,憑著蒼蠅碰窗的才能,在人生中摸索唯一引路的青燈,總是那些先聖往哲,今聖時哲的格言,把我們格成這樣方方板板的塊塊兒。於是又把所見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中與自己這個塊塊兒比上一比,稍有出入便罵人家是錯了。於是是非善惡,批評叫罵,把人生鬧得一塌糊塗,這夠多蠢!多可憐!誌摩他就不——一點也不。偏偏這一曲《廣陵散》,又在人間消滅了!

  ……

  誌摩你去了!我們從今再沒有夏日清晨的微風,春日百花的繁茂!我再不忍看那古城邊的夜燈,再不忍聽那荷花池裏的魚躍!假若可以換回的話,我願把以上的一切來換你。你有那晨風的輕清,春花的熱鬧,夏夜的荒唐!

  你回來!我情願放走西北風,一把揪住了你!

  二十年十二月青島

  (原載:《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誌摩的最後一夜

  韓湘眉

  誌摩!你是永不回來的了。不由我們不相信,這最怕像地獄那樣的凶耗是真的了。這一陣冷透我們骨髓的厲風,吹來已是三星期,我們最後的,疑心妄想的希望,也終歸泡影了。從此以後我們悲哀所凝成的一團永不化的冰要與生俱存了。

  我們坐在這曾經多次作過你臥室的房間,對著這一爐熊熊的火,心裏卻隻有冰霜。想起你,未進門來,笑語先聞,一進門後,屋內頓時變態,連一桌一椅甚至於壁上掛的畫,都從你得了特殊的生氣。咳!我們不敢回憶,也不得不回憶,因為你在我們萬料不到的時候,偷空去了,“長翅膀了”是你自己的話,撇下給我們的隻有這回憶,你的風趣,足以醉人,猶如美酒。你的熱鬧的談笑,比這一爐火更能禦寒。你十八日的那夜是特別的活潑,特別的興致好,天哪,誰料到那便是你一生最後的一夜!誰夢想到你在十二小時以內就歸到那永不回頭的家鄉!

  誌摩!你是十一日由平南來的,那日我們同聚到送你上車回滬。十八日那天,你早車來寧,我們未接到你的信,下午不在家。那天天氣極好,我同友人在明陵、靈穀寺一帶遊玩,及至返家,已是黃昏光景。到家後知道你已來過,就悔晚間又有約,一會兒,你的電話來了,知道你在何競武家。

  “是的,我來過了,晚上再來,我明天一定飛。”我怪你不寫信,我們晚間有約。

  你說:“你們早點回來,我十點鍾在家等你們。”

  我說:“你九點半就來,我們一定早回家。”誌摩!我們若早想到這或是我們此生末次的敘會,那即是渥林繽諸神的宴會也不去了。現在嗬!誌摩!我們空留無窮的惆悵和懊喪。你果是九點半左右到家的,那時兩兒皆在夢中,你尚問起他們。你獨自烘火,抽煙,喝茶,吃糖果。誌摩!在你那獨坐的當兒你想些什麽?那時曾否從另一世界有消息傳來?誌摩!你曾否聽見輕微的,遙遠的聲音呼喚你?你又同得你眷愛的“法國王”(貓名Dagobert)玩耍。它在你家住過兩年,你說你常摟著它睡。我因你去北平,將它領回。每次你來,它總跳伏在你的懷裏,可憐的貓,從此不用它再想有那般溫存它的人。隨後杏佛來電話,你就邀他來家。我們回得家來,已是十點多鍾。我們因赴此約,竟減短了末次與你相聚的時間。我們未進門,已聽見你們的笑語聲。一見麵是何等的歡欣!你與我的信,曾有“見到你們如同見到幸福”,我們每次見你也就忘卻了塵世的倦煩。你與歆,除了是天天見麵,一別重逢便像兩個孩子似的互相摟抱著。朋友中隻有你能使他忘卻天時人事的惆悵,顯示出那孩提般的心腸。誌摩!你去了,我們精神上老了十年。

  “誌摩,我們來遲了,累你等候。”我說。

  你說:

  “我很舒服,烤火,吃糖,杏佛又來了。”接著你又說:

  “好,來來!我們繼續討論上次未完的題目。”因十一日那夜我們曾談論人生與戀愛。我們當時最注意的便是你的胖,因你十一日那天過寧時與往常無甚差異,相隔不過一星期竟胖多了,長臉幾乎變成了圓臉了。歆海說,從認識你以來,從未見你有那夜的胖。我說你定是在上海作Boo Boy(小女言,Good Boy),乖孩子吃得飽,睡得足的緣故。你說:“哪裏,說起又該挨罵了,我這一星期平均每夜睡不到五個鍾頭。”

  那是你因屋裏熱已將長袍脫去,這時再使我們注意的,是你穿的西裝褲子。你雖然平時藍得發綠的褲子也穿過,這半截的西裝,在你身上卻是絕無僅有的。這褲子你穿著又短又小,腰間尚破著一個窟窿,你還像螺旋似的轉來轉去,尋一根久已遺失的腰帶,引得我們大笑,你說是臨行倉猝中不管好歹抓來穿上的。誌摩!這是你末次給我們的一點康健的笑,誌摩!此後我們怕是哭多笑少了。

  接著你就交你帶來的東西:有俞梅小姐的一件大衣,我第二天午後才差人送去,她收到衣服你已與世長辭了!再就是你帶與兩兒的糖果,同你那天在金陵咖啡館吃茶帶回的糕餅。誰知他們的糕餅未吃完,他們的徐伯伯Boo Boy已經永不能見麵的了!可憐小易安(小女),她聽見你在飛機裏燒著了也哭泣不止,弟弟,你的“小傻子”隻會問:“哭什麽?哭什麽?”

  我們常說,隻有誌摩可同時做祖、父、孫三代的朋友。想我這兩兒長大,將來連徐伯伯也不認識,也不記得,就這一點已夠人心傷!

  你又說你會相手,你從前也曾說過,我們都拿出手來。你指著我們手裏的細紋說:那是主智力的,那是主氣的,那是主生命的,你的生命線(linelive)是特別的長,誌摩!

  說笑之間,我似忽有所感,我說:

  “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誌摩!(明天出事怎樣)你頑皮地笑著說:

  “你怕我死麽?”我說:

  “誌摩!正經話,總是當心點的好。司機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你不留意地回答:

  “不知道!沒有關係,I always want to fly。”(我一向要飛的)我以為那幾天天氣晴朗,宜於飛行。半晌我又說:

  “你這次乘飛機,小曼說什麽沒有?”你連笑帶皮的說:

  “小曼說,我若坐飛機死了,她做Merry widow。”(風流寡婦)杏佛接嘴說:

  “All widows are merry。”(凡是寡婦皆風流)我們都笑起來。誌摩!誰夢想得到!早知如此,我們一定用新麻繩將你捆起來,不許你動,鎖在屋裏,不讓你出門!但你那酷愛自由,不慣束縛的靈魂!我們坐著談笑,涉及朋友,涉及你此後北京的生活,涉及一把亂麻似的國事,不覺已是深夜,杏佛要走,你說:“一同去罷!”平時你住北平,我每次請你致意朋友,這番竟一字不提,也算奇怪。我們握手話別,我說:“杏佛還來,誌摩是不常來的了!”據杏佛說我那夜說此話時,連‘常’字也掉了。他也不以為奇怪,我卻記不清了。誌摩!難道我的下意識知道那是我們末次的聚會麽?我既問起飛機,為何不追究下去?我第二天為何不起早去送你?那天有霧也許可以把你勸回。從此我要天天問這永沒有答案的問句了!臨行時候,杏佛在前,你轉過頭來,極溫柔的,似長兄的,輕吻了我的左頰,誰想到這便是你永訣的表示了!悲哉!我與歆要送你們到大門,你們不許,我們各道晚安,我說:“誌摩!去了北京,即刻來信,免得我們掛心。”你答應著,我又說:“Let us hear from you before the week is out。”(不出這個星期就來信)你說:“一定。”再便是汽車關門,汽車喇叭聲,去了,可愛的誌摩!永不回頭!

  你當晚回到何競武家裏住宿,你說因他家離飛機場近,你是那樣怕給你趕不上那遭殃的飛機!你與何競武的信,真“我此番飛機運亨通”之句!你喜坐飛機,當然是詩人的喜愛淩空駕虛,然而年來你奔南跑北,仍弄得一個青黃不接,所以更喜歡“揩油”,白坐!那闊人們置了飛機不坐,你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坐到一架要命不要錢的飛機,可愛的誌摩!

  我不必為你發牢騷,誌摩!因為你從來不發牢騷,不怨天尤人,不與人計較短長,你超過這一切。然而你這幾年來的生活,天曉得!是夠你受的。你何嚐沒有雪萊(Shelley)《西風》(Ode to theWest Wind)裏的哭聲:

  “I fall upon the thorns of life,I bleed!”(我跌倒在生命的荊棘裏,我流鮮血!)我們的誌摩!

  但是的確,適之說的不錯,隻有你才配這樣死,隻有這樣一個萬想不到的,猛烈的,充滿詩意的死才配我們的誌摩。你那美妙的靈魂是坐著古以色列先知聖人Eliyah(以利亞)的火車火馬,千百天使擁護著直升上了那光明的所在。誌摩!你已不憂不愁,不惆悵,不頹廢,不聽見人世的呻吟,再沒有那“而視茫茫,而發蒼蒼”的時候。剩下我們哪!還太息,還淚流,還捧著一顆破碎的心往冷風裏送。誌摩!你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江上的清風,山中的明月,都映著你的靈光。誌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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