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七月十七日
三月十一日
一個月之前我就動了寫日記的心,因為聽得“先生”們講各國大文豪寫日記的趣事,我心裏就決定來寫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記氣候,不寫每日身體的動作,我隻把我每天的內心感想,不敢向人說的,不能對人講的,借著一枝筆和幾張紙來留一點痕跡。不過想了許久老沒有實行,一直到昨天摩叫我當信一樣的寫,將我心裏所想的,不要遺漏一字的都寫了上去,我才決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來時再給他當信看。這一下我倒有了生路了,本來我心裏的痛苦同愁悶一向逼悶在心裏的,有時候真逼得難受,說又沒有地方去說,以後可好了,我真感謝你,借你的力量我可以一泄我的冤恨,鬆一鬆我的胸襟了。以後我想寫什麽就可以寫什麽,反正寫出來也不礙事,不給別人看就是了。本來人的思想往往會一忽兒就跑去的,想過就完,現在我可要留住它了,不論什麽事想著就寫,隻要認定一個“真”字,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覺到假,為什麽一個人先要以假對人呢?大約為的是有許多真的話說出來反要受人的譏笑,招人的批評,所以嚇得一般人都迎著假的往前走,結果真純的思想反讓假的給趕走了。我若再不遇著摩,我自問也要變成那樣的,自從我認識了你的真,摩,我自己羞愧死了,從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幫助我,誌摩。
昨天摩出國,我本不想去車站送他,可是又不能不去,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難受的樣子,還隻是笑嘻嘻的談話,恍惚滿不在意似的。在許多人的目光之下,又不能容我們單獨的講幾句話,這時候我又感覺到假的可惡,為什麽要顧慮這許多,為什麽不能要說什麽就說什麽呢?我幾次想離開眾人,過去說幾句真話,可是說也慚愧。平時的決心和勇氣,不知都往哪裏跑了,隻會淚汪汪的看著他,連話都說不出口來。自己急得罵我自己,再不過去說話,車可要開了。那時我卻盼望他能過來帶我走出眾人眼光之下,說幾句最後的話,誰知他也是一樣的沒有勇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隻對著我發怔,我明知道他要安慰我,要我知道他為什麽才棄我遠去,他有許多許多的真話,真的意思,都讓社會的假給碰回去了,便隻好大家用假話來敷衍。那時他還走過來握我的手,我也隻能苦笑著對他說“一路順風”。我低頭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別人看,一直到車開,我還看見他站在車頭上向我們送手吻(我知道一定是給我一個人的)。我直著眼看,隻見他的人影一點一點糊塗起來,我眼前好像有一層東西隔著,慢慢的連人影都不見了,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麽味兒,好像一點知覺都沒有了似的,一直等到耳邊有人對我說“不要看了,車走遠了”,我才像夢醒似的回頭看見人家多在向著我笑,我才很無味的回頭就走。走進車子才知道我身旁還有一個人坐著。他冷冷對我說,“為什麽你眼睛紅了?哭麽?”咳!他明知我心裏有說不出的難受,還要假意兒問我,嘔我,我知道他樂了,走了我的知己,他還不樂?
回家走進了屋子,四麵都露出一種冷清的靜,好像連鍾都不走了似的,一切都無聲無嗅了。我坐到書桌上,看見他給我的信,東西,日記,我拿在手裏發怔,也不敢去看,也不想開口,隻是呆坐著也不知道自己要做點什麽才好。在這靜默空氣裏我反覺得很有趣起來,我希望永遠不要有人來打斷我的靜,讓我永遠這樣的靜坐下去。
昨天家裏在廣濟寺做佛事,全家都去的,我當然是不能少的了,可是這幾天我心裏正在說不出的難,還要我過去酬應那些親友們,叫我怎能忍受?沒有法子,得一個機會我一個人躲到後邊大院裏去清靜一下。走進大院看見一片如白晝的月光,照得欄杆,花,木,石桌,樣樣清清楚楚,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可愛極了。那一片的靜,真使人能忘卻了一切的一切。我那時也不覺得怕了,一個人走過石橋在欄杆上坐著,耳邊一陣陣送過別院的經聲,鍾聲,禪聲,那一種音調真淒涼極了。我到那個時光,幾天要流不敢流的眼淚便像潮水般的湧了出來,我哭了半天也不知是哭的什麽,心裏也如同一把亂麻,無從說起。
今天早晨他去天津了。我上了三個鍾頭的課,先生給我許多功課,我預備好好的做起來。不過這幾天從摩走後,這世界好像又換了一個似的,我到東也不見他那可愛的笑容,到西也不聽見他那柔美的聲音,一天到晚再也沒有一個人來安慰我,真覺得做人無味極了,為什麽一切事情都不能遂心適意呢?隨處隨地都有網包圍著似的,使得手腳都伸不開,真苦極了。想起摩來更覺惆悵,現在不知道已經走到什麽地方了,也許已過哈爾濱了吧。昨晚廟裏回來就睡下,閉著眼細細回想在廟後大院子裏得著的那一忽兒清閑,連回味都是甜的。像我現在過的這種日子,精神上,肉體上,同時的受著說不出的苦,不要說不能得著別人一點安慰與憐惜,就是單要求人家能明白我,了解我,已是不容易的了!
今天足足的忙了一天,早晨做了一篇法文,出去買了畫具,飯後陳先生來教了半天,說我一定能進步得快,倒也有趣。晚飯時三伯母等來請我去吃飯,M。L。也來相約,我都回絕她們了,因為我隻想一個人靜靜的坐坐,況且我還要給摩寫信。在燈下不知不覺的就寫了九張紙,還是不能盡意,薄薄的幾張紙能寫得上多少字呢?
臨睡時又看了幾張摩的日記,不覺又難受了半天。可歎我自小就是心高氣傲,想享受別的女人不大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結果現在反成了一個一切都不如人的人。其實我不羨富貴,也不慕榮華,我隻要一個安樂的家庭,如心的伴侶,誰知連這一點要求都不能得到,隻落得終日裏孤單的,有話都沒有人能講,每天隻是強自歡笑的在人群裏混。又因為我不願意叫人家知道我現在是不快樂,不如意,所以我裝著是個快樂的人,我明知道這種辦法是不長久的,等到一旦力盡心疲,要再裝假也沒有力氣了,人家不是一樣會看出來的麽?所幸現在已有幾個知己朋友們知道我,明白我,最知我者當然是摩!他知道我,他簡直能真正的了解我,我也明白他,我也認識他是一個純潔天真的人,他給我的那一片純潔的愛,使我不能不還給他一個整個的圓滿的永沒有給過別人的愛的。
三月十四日
昨天忙了一天,起身就叫娘來趕了去,叫我陪她去醫院,可是幾件事一做,就晚了來不及去了。吃了飯回家寫了一封信給摩,下午S來談話,兩人不知不覺說到晚上十一點才走,大家有相見恨晚的感想,痛快得很。
三月十七日
可恨昨天才寫得有趣的時候,他忽然的回來了。我本想一個人舒舒服服的過幾晚清閑的晚上的,借著筆發泄發泄心裏的愁悶,誰知又不能如願。W。C都來過,也無非是大家瞎談一陣閑話,一無可記的,倒是前天S的幾句話,引起我無限的悵惘。我現在正好比在黑夜裏的舟行大海,四麵空闊無邊,前途又是茫茫的不知何日才能達到目的地,也許天空起了雲霧,吹起狂風降下雷雨將船打碎沉沒海底永無出頭之日。也許就能在黑霧中走出個光明的月亮,送給黑沉沉的大海一片雪白的光亮,照出了到達目的地去的方向。所以看起來一切還須命運來幫忙,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S說當初他們都不大認識我的,以為不是同她們一類的,現在才知道我,咳,也難怪!我是一個沒有學問的很淺薄的女子,本來我同摩相交自知相去太遠,但是看他那樣的癡心相向,而又受到了初戀的痛苦,我便怎樣也不能再使他失望了。摩,你放心,我永不會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荊棘的路,我—定走向前去找尋我們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S走後,我倒床就哭,自己也不知道何處來的那許多眼淚,我想也許是這一個禮拜實在過得太慢了,太淒慘了,以後的日子不知怎樣才能度過呢?昨天接著摩給娘的信,看得我肝腸寸斷了,那片真誠的心意感動了我,不怕連日車上受的勞頓,在深夜裏還趕著寫信,不是十二分的愛我怎能如此?摩,我真感謝你。在給我的信中雖然沒有多講,可是我都懂得的,愛!你那一個字一個背影我都明白的,我知道你一字一淚,也太費苦心了,其實你多寫也不妨。我昨晚得一夢,早知你要來信,所以我早預備好了,不會叫他看見的。我近日常夢見你,摩,夢見你給我許多梅花,又香,又紅,又甜,醒來後一切都沒有了,可是那時我還閉著眼不敢動,(怕嚇走了甜蜜的夢境)來回的想——想起我們在月下清談的那幾天是多有趣呀!現在呢?遠在千裏外叫亦不聽見,要是我們能不受環境的壓迫,攜手同遊歐美,度我們理想的日子,夠多美呢!到今天我有些後悔不該不聽你的話了。
剛才念信時心裏一陣陣的酸,真苦了你了,我的愛,我害你了,使你一個人冷清清的過那孤單旅行的苦,我早知道沒有人照顧你是不行的,你看是不是又招涼了?我真不放心,不知道有什麽法子可以使得你自己會當心一點冷暖才好,你要知道你在千裏外生病,叫我怎能不急得發暈?
今天是禮拜,我偏有不能辭的應酬,非去不可,但是我的心直想得一個機會來靜靜的多寫幾張日記,多寫幾行信,哪有餘情來作無謂的應酬?難怪我一晚上鬧了幾個笑話,現在自己想想都是可樂的,“心無二用”這句話真是透極了,一個人隻要心裏有了事情,隨便作什麽事都要錯亂的。
S說,男女的愛一旦成熟結為夫婦,就會慢慢的變成怨偶的,夫妻間沒有真愛可言,倒是朋友的愛較能長久。這話我認為對極了,我覺得我們現在精神上的愛情是不會變的,我也希望我們永遠作一個精神上的好朋友,摩,不知你願否?我現在才知道夫妻間沒有真愛情而還須日夜相纏,身體上受的那種苦刑是隻能苦在心,不能為外人道的。我今天寫得很舒服,明天恐怕沒有機會了,因為早晨須讀書,飯後隨娘去醫院,下午又要到妹妹家去,晚上又是那法國人請客,許多不能不去做的事情又要纏著一整天,真是苦極了。
三月十九日
你瞧!一下就連著三天不能親近我的日記。十六那天本想去妹妹家的,誰知是三太太的生日,又是不能不去,在她家碰見了寄媽,被她取笑得我淚往裏滾,摩!我害了你了,我是不怕,好在叫人家說慣了,罵我的人,冤枉我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反正不與人爭辯,不過我不願意連你也為我受罵,咳!我真恨,恨天也不憐我,你我已無緣,又何必使我們相見,且相見而又在這個時候,一無辦法的時候?在這情況之下真用得著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時”的詩了。現在叫我進退兩難,丟去你不忍心,接受你又辦不到,怎不叫人活活的恨死!難道這也是所謂天數嗎?
今天是S請吃飯,有W、H等幾個人的清談,倒使我精神一暢呢!回家就接著你由哈爾濱寄來的一首詩,咳!真苦了你了。我知道你是那樣的淒冷,那樣的想念我,而又不能在筆下將一片癡情寄給我,連說話都不能明說,反不如我倒可以將胸中的思念一字一句都寄給你,讓你看了舒服,同時我也會感覺著安慰。因此我就想到你不能說的苦,慢慢的肚子一定要漲破的。不過你等著吧,一有辦法你就可以盡量的發泄你的愛的,我一定要尋一個通信的地址。今晚我無意中說了一句,這個禮拜為什麽過得這樣慢,W他們都笑起來,我叫他們笑得臉紅耳熱,越發的難過了,因為我本來就不好過,叫他們再一取笑,我真要哭出來了,還是S看我可憐救了我的。
三月二十二日
昨天才寫完一信,T。來了,談了半天。他倒是個很好的朋友,他說他那天在車站看見我的臉嚇一跳,蒼白得好像死去一般,他知道我那時的心一定難過到極點了。他還說外邊謠言極多,有人說我要離婚了,又有人說摩一定是不真愛我,若是真愛決不肯丟我遠去的。真可笑,外頭人不知道為什麽都跟我有緣似的,無論男女都愛將我當一個談話的好材料,沒有可說也得想法造點出來說,真奇怪了。T也說現在是個很好脫離機會,可是娘呢?咳,我的娘呀!你可害苦了我啦,我一生的幸福恐怕要為你犧牲了!
摩,為你我還是拚命幹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麵有幾多的荊棘,我一定直著脖子走,非到筋疲力盡我決不回頭的。因為你是真正的認識了我,你不但認識我表麵,你還認清了我的內心,我本來老是自恨為什麽沒有人認識我,為什麽人家全拿我當一個隻會玩隻會穿的女子,可是我雖恨,我並不怪人家,本來人們隻看外表,誰又能真生一雙妙眼來看透人的內心呢?受著的評論都是自己去換得來的,在這個黑暗的世界有幾個是肯拿真性靈透露出來的?像我自己,還不是一樣成天埋沒了本性以假對人的麽?隻有你,摩!第一個人能從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透我的正心,認識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從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的給你一片真呢!我自從認識了你,我就有改變生活的決心,為你我一定認真的做人了。
因為昨晚一宵苦思,今晨又覺滿身酸痛,不過我快樂,我得著了一個全靜的夜。本來我就最愛清靜的夜,靜悄悄隻有我一個人,隻有滴達的鍾聲做我的良伴,讓我愛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論坐著,睡著,看書,都是安靜的,再無聊時耽著想想,做不到的事情,得不著的快樂,隻要能閉著眼像電影似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過也是快樂的,至少也能得著片刻的安慰。昨晚我想你,想你現在一定已經看得見西伯利亞的白雪了,不過你眼前雖有不容易看得到的美景,可是你身旁沒有了陪伴你的我,你一定也同我現在一般的感覺著寂寞,一般心內叫著痛苦的吧!我從前常聽人言生離死別是人生最難忍受的事情。我老是笑著說人癡情,誰知今天輪到了我身上,才知道人家的話不是虛的,全是從痛苦中得來的實言,我今天才身受著這種說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離已經夠受的了,死別的味兒想必更不堪設想吧。
回家去陪娘去看病,在車中我又探了探她的口氣,我說照這樣的日子再往下過,我怕我的身體上要擔受不起了。她倒反說我自尋煩惱,自找痛苦,好好的日子不過,一天到晚隻是去模仿外國小說上的行為,講愛情,說什麽精神上痛苦不痛苦,那些無味的話有什麽道理。本來她在四十多年前就生出來了,我才生了廿多年,廿年內的變化與進步是不可計算的,我們的思想當然不能符合了。她們看來夫榮子貴是女子的莫大幸福,個人的喜,樂,哀,怒是不成問題的,所以也難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本來人在幼年時灌進腦子裏的知識與教育是永不會遷移的,何況是這種封建思想與禮教觀念更不容易使他忘記。所以從前多少女子,為了怕人罵,怕人背後批評,甘願自己犧牲自己的快樂與身體,怨死閨中,要不然就是終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這一類的可憐女子,我敢說十個裏麵有九個是自己明知故犯的,她們可憐,至死還不明白是什麽害了她們。摩!我今天很運氣能夠遇著你,在我不認識你以前,我的思想,我的觀念,也同她們一樣,我也是一樣的沒有勇氣,一樣的預備就此糊裏糊塗的一天天往下過,不問什麽快樂什麽痛苦,就此埋沒了本性過它一輩子完事的;自從見著你,我才像烏雲裏見了青天,我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應該的,做人為什麽不轟轟烈烈的做一番呢?我願意從此跟你往高處飛,往明處走,永遠再不自暴自棄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一連又是幾天不能親近你了,摩!這日子真有點過不下去了,一天到晚隻是忙些無味的酬應,你的信息又聽不到,你的信也不來,算來你上工了也有十幾天了,也該有信來了,為甚天天拿進來的信我老也見不著你的呢?難道說你真的預備從此不來信了麽?也許朋友們的勸慰是有理的。你應該離開我去海外洗一洗腦子,也許可以洗去我這汙濁的黑影,使你永遠忘記你曾經認識過我。我的投進你的生命中也許是於你不利,也許竟可破壞你的終身的幸福的,我自己也明白,也看得很清,而且我們的愛是不能讓社會明了,是不能叫人們原諒的。所以我不該盼你有信來,臨行時你我不是約好不通信,不來往,大家試一試能不能彼此相忘的麽?在嘴裏說的時候,我的心裏早就起了反對,(不知你心裏如何?)口內不管怎樣的硬,心裏照樣還是軟綿綿的;那一忽兒的口邊硬在半小時內早就跑遠了,因此不等到家我就變了主意,我信你也許同我一樣,不過今天不知怎樣有點信不過你了,難道現在你真想實行那句話了麽?難道你才離開我就變了方向了麽?你若能真的從此不理我倒又是一件事了。本來我昨天就想退出了,大慨你在第三封信內可以看見我的意思了,你還是去走那比較容易一點的舊路吧,那一條路你本來已經開辟得快成形了,為什麽又半路中斷去呢?前麵又不是絕對沒有希望,你不妨再去走走看,也許可以得到圓滿的結果,我這邊還是滿地的荊棘,就是我二人合力的工作也不知幾時才可以達到目的地呢?其中的情形還要你自己再三想想才好。我很願意你能得著你最初的戀愛,我願意你快樂,因為你的快樂就和我的一樣。我的愛你,並不一定要你回答我,隻要你能得到安慰。我心就安慰了,我還是能照樣的愛你,並不一定要你知道的。是的,摩!我心裏亂極了,這時候我眼裏已經沒有了我自己,我心裏隻有你的影子,你的身體,我不要想自身的安全,我隻想你能因為愛我而得到一些安慰,那我看著也是樂的。
三月二十九日
前天寫得好好的,他又回來了。本來這幾天因為他在天津所以我才得過著幾天清閑的日子,在家裏—個人坐著看看書,寫寫字,再不然想你時就同你筆上談談,雖然隻是我一個人自寫自意,得不著一點回音,可是我覺得反比同一個不懂的人談話有趣得多。現在完了,我再也不能得到安慰了。所以昨天我就出去了一整天,吃飯,看戲,反正隻要有一個去處,便能將青天快快的變成黑天。怪的倒是你為什麽還沒有信來?你沒有信來我就更坐立不安了。我的心每天隻是無理由的跳,好好的跟人家說著話的時候我也會一陣陣的臉紅心跳,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這樣下去,我怕要得心髒病了。
四月十二日
好。這一下有十幾天沒有親近你了,吾愛,現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的來寫了。前些日因為接不著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裏又煩,就又忘了你的話,每天隻是在熱鬧場中去消磨時候,不是東家打牌就是出外跳舞,有時精神萎頓下來也不管,搖一搖頭再往前走,心裏恨不得從此消滅自身,眼前又一陣陣的糊塗起來。你的話,你的勸告也又在耳邊打轉身了。有時娘看得我有些出了神似的就逼著我去看醫生,碰著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說得我的病非常的沉重,心髒同神經都有了十分的病。因此父母為我又是日夜不安,尤其是伯伯每天跟著我像念經似的勸叫我不能再如此自暴自棄,看了老年人著急的情形,我便隻能答應吃藥,可笑!藥能治我的病麽?再多吃一點也是沒有用的,心裏的病醫得好麽?一邊吃藥,一邊還是照樣的往外跑,結果身體還是敵不過,沒有幾天就真正病倒在床上了。這一來也就不得不安靜下來,藥也不能不吃了。還好,在這個時候我得著了你的安慰,你一連就來了四封信,他又出了遠門,這兩樣就醫好了我一半的病,這時候我不病也要求病了,因為借了病的名字我好一個人靜靜的睡在床上看信呀!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哭了幾次,你寫得太好了,太感動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並不都是像我所想象那樣的,世界上還有像你這樣純粹的人呢,你為什麽會這樣的不同的呢?
摩!我現在又後悔叫你走了,我為什麽那樣的沒有勇氣,為什麽要顧著別人的閑話而叫你去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裏過那孤單的旅行生活呢?這隻能怪我自己太沒有勇氣,現在我恨不能丟去一切飛到你的身畔來陪你。我知道你的苦,摩,眼前再有美景也不會享受的了。咳!我的心簡直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樣的日子等不到你回來就要完的。這幾天接不著你的信已經夠害得我病倒,所以隻盼你來信,可以稍得安心,誰知來了信卻又更加上幾倍的難受。這一忽幾百枝筆也寫不出我心頭的亂,什麽味兒自己也說不出,隻覺得心往上鑽,好像要從喉管裏跳出來似的,床上再也睡不住了,不管滿身熱得多厲害,我也再按止不住了,在這深夜裏再不借筆來自己安慰自己,我簡直要發瘋了。摩你再不要告訴我你受了寒的話吧,你不病已經夠我牽掛的了,你若是再一病那我是死定了。我早知道你是不會自己管自己的,所以臨行時我是怎樣叮嚀你的,叫你千萬多穿衣服,不要在車上和衣睡著,你看,走了不久就著冷了。你不知道過西伯利亞時候夠多冷,雖然車裏有熱氣,你隻要想薄薄的一層玻璃哪能擋得住成年不見化的厚雪的寒氣。你為什麽又坐著睡著呢?這不是活活急死我麽?受了一點寒還算運氣,若是變了大病怎麽辦?我又不能飛去,所以隻能你自己保重啊。
你也不要怨了,一切一切都是命,我現在看得明白極了,強求無用,還是忍著氣,耐著心等命運的安排吧。也許有那麽一天等天老爺一看見了我們在人間掙紮的苦況,哀憐的叫聲,也許能叫動他的憐恤心給我們相當的安慰,到那時我們才可以吐一口氣了!現在縱然是苦死也是沒有用的,有誰來同情你?有哪一個能憐恤你?還不如自認了吧。人要強命爭氣是沒有用的,隻要看我們現在一隔就是幾千裏,誰叫誰都叫不著,想也是妄然,一個在海外惆悵,一個在閨中呻吟,你看!這不是命運麽?這難道不是老天的安排?還不是他在冥冥中使開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硬生生的撕開我們麽?柔弱的我們,哪能有半點的倔強?不管心裏有多少的冤屈,事實是會有力量使得你服服帖帖的違背著自己的心來做的。這次你問心是否願意離著我遠走的?我知道不是!誰都能知道你是勉強的,不過你看,你不是分明去了麽?我為什麽不留你?為甚會甘心的讓你聽了人家的話而走呢?為什麽我們二人沒有決心來挽回一切?我心裏分明口口聲聲的叫你不要走,可是你還不是照樣的走了!你明白不?天意如此,就是你有多大的力量也挽回不轉的。所以我一到愁悶得無法自解的時候,就隻好拿這個理由來自騙了。
現在我一個人靜悄悄的獨坐在書桌前,耳邊隻聽見街上一聲兩聲的打更聲,院子裏靜得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沒有,什麽都睡了,為什麽我放著軟綿綿的床不去睡,別人都一個個正濃濃的做著不同的夢,我一個人倒肯冷清清的呆坐著呢?為誰?怨誰?摩,隻怕隻有你明白吧!我現在一切怨,恨,哀,痛,都不放在心裏,我隻是放心不下你,我閉著眼好像看見你一個人和衣耽在車廂裏,手裏拿了一本書,可是我敢說你是一句也沒有看進去,皺著眉閉著眼的苦想,車聲風聲大的也分不出你我,窗外是黑得一樣也看不出,車裏雖有暗暗的一支小燈,可也照不出什麽來。在這樣慘淡的情形下,叫你一個人去受,叫我哪能不想著就要發瘋?摩!我害了你,事到如今我也明知沒有辦法的了,隻好勸你忍著些吧;你快不要獨自惆悵,你快不要讓眼前風光飛過,你還是安心多做點詩多寫點文章吧,想我是免不了的。我也知道,在我們現在所處的地位,彼此想要強製著不想是不可能的,我自己這些日子何嚐不是想得你神魂顛倒。雖然每天有意去尋事做,想減去想你的成分,結果反做些遭人取笑的舉動使人家更容易看得出我的心有別思,隻要將我比你,我就知道你現在的情形是怎樣了。別的話也不用說了,摩,忍著吧!我們現在是眾人的俘虜了,快別亂動,一動就要招人家說笑的,反正我這一麵由我盡力來謀自由,一等機會來了我自會跳出來,隻要你耐心等著不要有二心。
我今天提筆的時候是滿心雲霧,包圍得我連光亮都不見了,現在寫到這裏,眼前倒像又有了希望,心底裏的彩霞比我台前的燈光還亮,滿屋子也好像充滿了熱氣使人遍體舒適。摩!快不用惆悵,不必悲傷,我們還不至於無望呢!等著吧!我現在要去尋夢了,我知道夢裏也許更能尋著暫時的安慰,在夢裏你一定沒有去海外,還在我身邊低聲的叮嚀,在頰旁細語溫存。是的,人生本來是夢,在這個夢裏我既然見不著你,我又為什麽不到那一個夢裏去尋你呢?這一個夢裏做事都有些礙手阻腳的,說話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個夢裏我相信我你一定能自由做我們所要做的事,決沒有旁人來毀謗,再沒有父母來幹涉了!摩,要是我們能在那一個夢裏尋得著我們的樂土,真能夠做我們理想的伴侶,永遠的不分離,不也是一樣的麽?我們何不就永遠住在那裏呢?咳!不要把這種廢話再說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經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見我這樣的呆坐著寫到天明,不又要被人大驚小怪嗎?不寫了,說了許多廢話有什麽用處呢?你還是你,還是遠在天邊,我還是我,一個人坐在房裏,我看還是早早的去睡吧!
四月十五日
病一好就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哪兒來的許多事情,躲也躲不遠,藏也沒有地方藏,每天像囚犯似的被人監視著,非去不可,也不管你心裏是什麽味兒。更加一個娘,到處都要我陪著去。做女兒的這一點責任又好像無可再避,隻得成天拿一個身體去酬應她們,不過心裏的難過是沒有人可以知道的了。害得我一連幾天不能來親近你,我的愛,這種日子也真虧我受得了!今天又和母親大鬧,我就問她“一個人做人還是自己做呢還是為著別人做的?”我覺得一個人隻要自己對得住自己就成了,管別人的話是管不了許多的。這許多人你順了這個做,那個也許不滿意,聽了那一個的話又違背了這一個,結果是永遠不會全滿意的。為了要博取人家一句讚美的話而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我看這種人多得很呢。我不願再去把自己犧牲了,我還是管了我自己的好,摩,你說對麽?
真的,今天還有一件事使我難受到極點:今天我同娘爭論了半天,她就說“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先慢慢的走我還有話呢,”說著她就從床前抽屜裏拿出一封信往我麵前一擲,我一看,原來是你的筆跡。我倒呆了半天,不知你寫的什麽,心裏不由得就跳蕩起來了,我拿著一口氣往下看,看得我眼裏的淚珠遮住了我的視線,一個字一個字都像被濃霧裹著似的,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我的愛,你用心太苦了,你為我太想得周密了,你那一片清脆得像稚兒的真誠的呼喚聲,打動了我這汙濁的心胸,使我立刻覺得我自身的庸俗。你的信中哪一句話不是從心底裏回轉幾遍才說出來的,哪一字不是隱念著我的?你為我,咳!你為我太苦了,摩!你以為你婉轉勸導一定能打動她的心,多少給我們一條路走走,哪知道你明珠似的話好似跌入了沒底的深海,一點光輝都不讓你發,你可憐的求告又何嚐打得動她像滑石一般硬的心呢!一切不是都白費了麽?到這種情況之下你叫我不想死還去想什麽呢?不死也要瘋了,我再不能掙紮下去了,我想非去西山靜兩天不可了。隻能暫時放下了你再講,我也不管他們許不許,站起來就走,好在這不是跟人跑,同去的都是長輩親友,他們再也說不出別樣新鮮話了。隻是一件,你要有幾天接不到我的信呢。
四月十八日
那天寫著寫著他就回來了,一連幾天亂得一點空閑也沒有,本想跑到西山養病,誰知又改了期,下星期一定去得成了。事情是一天比一天複雜,他又有到上海去做事的消息,這次來進行的,若是事情辦成,我又不知道要發配到何處呢?摩!看起來我們是凶多吉少。怎辦?我的身體又成天叫他們纏著,每次接著你的信,雖然片刻的安慰是有的,不過看著你一個人在那裏呻吟痛苦,更使我心碎。我以前見著人家寫心碎這兩個字,我老以為是說得過分。一個人心若是碎了人不是也要死了麽?誰知道天下的成句是無有不從經驗中得來的,我現在真的會覺著心碎了。一到心裏沉悶得無法解說時,我就會感得心內一陣陣的痛,痛得好似心在那兒一塊一塊撕下來,還同時覺得往下墜,那一種味兒我敢說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享受得到,摩!我也可算得不冤枉了,什麽味兒我都嚐著過了,所謂人生,我也明白了。要是沒有你,我真可以死了。
這兩天我連娘的麵都不敢見了,暫且躲過兩天再說,我隻想寫信叫你回來,寫了幾次都沒有勇氣寄!其實你走了也不過一個多月,可是好像有幾年似的,而且心裏老有一種感想,好像今生再見不著你了。這是一種壞現象,我知道。我心裏總是一陣陣的怕,怕什麽我也不知道,隻覺著我身邊自從沒有了你就好似沒有了靈魂一樣。我隻怕沒有了你的鞭督,我要隨著環境往下流,沒有自拔的勇氣,又怕懦弱的我容易受人家的支配,眼前—切都亂得像一蓬亂發無從理起,就是我的心也亂得坐臥不寧,我知道一定又要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又成天的在家,我簡直連寫日記的工夫都沒有了。
四月廿日
昨天在酒筵前聽到說你的小兒子死了。聽了嚇一跳,不幸的事為什麽老接連著纏擾到我們身上來?為什麽別人的消息倒比我快,你因何信中一字不提!不知你們見著最後的一麵沒有?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個小的孩子,這一下又要害你難受幾天。但願你自己保重,摩!我這幾日大不好,寫信也不敢告訴你,怕你為我擔憂,看起來我的身體要支撐不住了,每天隻是無故的一陣陣心跳,自你走後我常無端的就耳熱心跳。起頭我還以為是想著你才有這現象,現在不好了,每天要來幾回了。恐怕大病就在這眼前了,若是不立刻離開這環境簡直一兩天內就要倒下來了。
四月二十四日
現在我要暫時與你告別,我的愛!我決定去大覺寺休養兩禮拜了,在那兒一定沒有機會寫的,雖然我是不忍片刻離開你的,可是要是不走又要生出事來了,隻好等你回來再細細的講給你聽吧!現在我拿你暫時鎖起來!愛!讓你獨自悶在一方小屋子裏受些孤單!好不?你知道!要是不將你鎖起,一定有賊來偷你!一定要有人來偷看你!我怕你給別人看了去,又怕偷了去,隻好請你受點悶氣了,不要怨我,恨我!
五月十一日
這一回去得真不冤,說不盡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來告訴你。我們這幾天雖然沒有親近,可是沒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寫,隻可恨沒有將你帶去,其實帶去也不妨,她們都是老早上了床,隻有我一個睡不著呆坐著,若是帶了你去不是我可以照樣每天親近你嗎?我的日記呀,今天我拿起你來心裏不知有多少歡喜,恨不能將我要說的話像機器似的倒出來,急得我反不知從哪裏說起了。
那天我們一群人到了西山腳下改坐轎子上大覺寺,一連十幾個轎子一條蛇似的遊著上去,山路很難走,坐在轎上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著大風一樣的搖擺,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點拿我滾了出來。走了三裏多路快到寺前,隻見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過雪一般,山石樹木一樣都看不清,從山腳一直到山頂滿都是白,我心裏奇怪極了。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還穿著夾衣,微風一陣陣吹著入夏的暖氣,為什麽眼前會有雪山湧出呢?打不破這個疑團我隻得回頭問那抬轎的轎夫,“噲!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麽到現在還不化呢?”那轎夫跑得麵頭流著汗,聽了我的話他們也好像奇怪似的一麵擦汗一麵問我“大姑娘,您說什麽?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就沒有下過雪,您哪兒瞧見有雪呀?”他們一邊說著便四下裏去亂尋,臉上都現出了驚奇的樣子。那時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著說:“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麽?”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們倒都狂笑起來了。“真是城裏姑娘不出門!連杏花兒都不認識,倒說是雪,您想五六月裏哪兒來的雪呢?”什麽?杏花兒!我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顧不得他們笑,我隻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一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麽?樂極了也忘記我的身子是坐在轎子裏呢,伸長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的人叫起來了,“姑娘,快不要動呀,轎子要翻了,”一連幾晃,幾乎把我拋入小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我的魂,隻好老老實實的坐著再也不敢亂動了。
上山也沒有路,大家隻是一腳腳的從這塊石頭跳到那一塊石頭上,不要說轎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們坐的人都連氣都不敢喘,兩隻手使勁拉著轎扛兒,兩個眼死盯著轎夫的兩隻腳,隻怕他們一失腳滑下山澗去。那時候大家隻顧著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連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過一個石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我們走進大覺寺的山腳下。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除了一條羊腸小路隻容得一個人行走以外,簡直滿都是樹。這時候正是五月裏杏花盛開的時候,所以遠看去簡直像是一座雪山,走近來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墜得樹枝都看不出了。
我們在樹蔭裏慢慢的往上走,鼻子裏微風吹來陣陣的花香,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了。我那時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轉,四圍不見別的,隻是花。回頭看見跟在後麵的人,慢慢在那兒往上走,好像都在夢裏似的,我自己也覺得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這樣的所在簡直不配我們這樣的濁物來,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塵不染,哪有半點人間的汙氣?我一口氣跑上了山頂,站上了一塊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麽?咳,隻恨我這枝筆沒有力量來描寫那時我眼底所見的奇景!真美!從上往下斜著下去隻看見一片白,對麵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更使它無限的鮮麗,那時我恨不能將我的全身滾下去,到花間去打一個滾,可是又恐怕我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兒。在山腳下又看見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聲,一個田家的景象,滿都現在我的眼前,蕩漾著無限的溫柔。這一忽兒我忘記了自己,丟掉了一切的煩惱,喘著一口大氣,拚命的想將那鮮甜味兒吸進我的身體,洗去我五髒內的濁氣,從新變一個人,我願意丟棄一切,永遠躲在這個地方,不要再去塵世間見人。真的,摩,那時我連你都忘了,一個人呆在那兒不是他們叫我我還不醒呢!
一天的勞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我因為想著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紗窗上映著逗我,便一個人就走到了院子裏去,隻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下來回的飄動。這時候我也不怕朝露裏受寒,也不管夜風吹得身上發抖,一直跑出了廟門,一群小雀兒讓我嚇得一起就向林子裏飛,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廟前就是一大片杏樹林子。這時候我鼻子裏聞著一陣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蘭,隻熏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的我不覺耽了下來,一條腿軟得站都站不住了。暈沉沉的耳邊送過來清嚦嚦的夜鶯聲,好似唱著歌,在嘲笑我孤單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輕含著鮮潔的清氣,又陣陣的送進我的鼻管。忽隱忽現的月華,在雲隙裏探出頭來從雪白的花瓣裏偷看著我,也好像笑我為什麽不帶著愛人來。這惱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摯,逗得我陣陣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閉著眼輕輕的叫著你的名字(你聽見沒有?)。我似夢非夢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裏隻是想著你——忽然好像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像珠子似的在我耳邊滾“曼,我來,”又覺得你那偉大的手,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的頰邊搶了一個吻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你真回來了麽?急急的睜眼一看,哪有你半點影子?身旁一無所有,再低頭一看,原來才發現我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幾朵落花,花瓣兒飄在我的頰邊好似你來偷吻似的。真可笑!迷夢的幻影竟當了真!自己便不覺無味得很,站起來,隻好把花枝兒泄氣,用力一拉,花瓣兒紛紛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內的宿鳥以為起了狂風,一聲叫就往四外裏亂飛。一個美麗的寧靜的月夜叫我一陣無味的惱怒給破壞了。我心裏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邊走一邊想著你,為什麽不留下你,為什麽讓你走。
六月十四日
回來了不過三天,氣倒又受了一肚子。你的信我都見著了,不要說你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又何嚐是過的人的日子?兩個人在兩地受罪,為的是什麽?想起來真惱人,這次山中去了幾天,更受著無限的傷感,在城裏每天沉醉在遊戲場中,戲園裏,同跳舞場裏,倒還能暫時忘記自己,隨著歌聲舞影去附和。這次在清靜的山中讓自然的情景一熏,反激起我心頭的悲恨,更引動我念你的深切。我知道你也是一般的痛苦,我相信你一個人也是獨樂不了,這何苦!摩!你還是回來吧。
事情看起來又要變化了,這幾天他又走了,聽說這次上海事情若是成功,就要將家搬去,我現在隻是每天在祝禱著不要如了他們的願,不知道天能可憐我們不?在山中我探了一探親友們的口氣,還好!她們大半都同情於我的,卻叫我做事情不要顧前顧後,要做就做,前後一顧倒將膽子給嚇小了,這話是不錯的,不過別人隻會說,要是犯到自己身上,也是一樣的沒有主意。現在我倒不想別的,隻想躲開這城市。
這一番山中的生活更打動了我的心,摩!我想到萬不得已時我們還是躲到山裏去吧!我這次看見好幾處美麗的莊園,都是花二三千塊錢買一座杏花山,滿都是杏花,每年結的杏子,賣到城裏就可以度日,山腳下造幾間平屋,竹籬柴門,再種下幾樣四季吃的素菜,每天在陽光裏栽栽花種種草,再不然養幾個鳥玩玩,這樣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這次我們坐著轎出去玩的時候,走過好幾處這樣的人家,有的還請我們吃飯呢,他們也不完全是鄉下人,雖然他們不肯告訴我們名姓,我們也看得出是那些隱居的人。若是將他們的背景一看,也難說不是跟我們一樣的。我真羨慕他們,我眼看他們誠實的笑臉,同那些不欺人的言語,使我更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摩!我看世間純潔的心,隻有山中還有一兩顆?
我知道局麵又要有轉變,但不知轉出怎樣的麵目來。為了心神的不安定,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做什麽才好,要想打電報去叫你回來,卻又不敢,不叫又沒有主意。摩!這日子真不如死去!我也曾同朋友們商量過,他們勸我要做就不可失去這個機會,不如痛痛快快的告訴了他們,求他們的同意,等他們不答應時,我們再想對付的辦法。若是再低頭跟他們走,那就再沒有出頭日子了。摩!這時候我真沒有主意了,這個問題一天到晚的在我腦中轉,也決不定一個辦法。你又不在,一封信來回就要幾十天,不要說幾十天,就是幾天都說不定出什麽變化呢!睡也睡不著,白天又要去應酬,所以精神覺得乏極,你看吧!大病快來了。
六月十九日
這幾日無日不是浸在愁雲中,看情形是一天不對一天了,我們家裏除了爸爸之外,其餘都是喜氣衝衝,尤其是娘,臉上都飾了金,成天的笑。
看起來我以後的日子是沒有法子過的了,在這個圈子裏是沒有我的位置的,就是有也坐不住的。摩!你還不回來,我怕你沒有機會再見我了,我的心髒都要裂了,我實在沒有法子自己安慰自己,也沒有勇氣去同她們爭言語的短長了。今天和他大鬧了一回,回進房裏倒在床上就哭,摩!我為什麽要受人的奚落!叫人家看著倒像我做了愧心事似的!這種日子我再也忍受不下了。
六月廿一日
好!這一下快一個月沒有寫了。昨天才回來的,摩,你一定也急死了,這許久沒有接著我的信。自從同他鬧過我就氣病了,一件不如意,件件不如意,不然還許不至於病倒,實在是可氣的事太多了,心裏收藏不下便隻好爆發。那天鬧過的第三天又為了人家無緣無故的把意外的事情鬧到我頭上來,我當場就在飯店裏病倒,暈迷得人事不知,也不知什麽時候他們把我抬了回來,等我張開眼,已經睡在自己床上了。我隻覺得心跳得好像要跑出喉管,身體又熱得好像浸在火裏一般,眼前隻看見許多人圍在床邊叫我不要急,已經去請醫生了。到三點多鍾B才將醫生打仗似的從床上拉了起來,立刻就打了兩針,吃了一點藥。這個老外國克利醫生本是最喜歡我的,見我病了他更是盡心的看;坐在床邊拉著我的手數脈跳的數目,屋子裏的人卻是滿麵愁容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看大家的樣子,也明白我病的不輕。等了二十幾分鍾我心跳還不停,氣更喘得透不過來,話也一句說不出,隻看見W、B同醫生輕輕的走出外邊唧唧的細語,也不知道說些什麽。一忽兒W輕輕的走到床邊在我耳旁細聲的說,“要不要打電報叫摩回來?”我雖然神誌有些昏迷,可是這句話我聽得分外清楚的。我知道病一定是十分凶險,心裏倒也慌起來了,“是不是我要死了?”他看我發急的樣子,又怕我害怕,立刻和緩著臉笑眯眯的說:“不是,病是不要緊,我怕你想他所以問你一聲。”我心裏雖是十二分願意你立刻飛回我的身旁,可是懦弱的我又不敢直接的說出口來,隻好含著一包熱淚對他輕輕的搖了一搖頭。
醫生看我心跳不停也隻好等到天亮將我送進醫院,打血管針,照X光,用了種種法子才將我心跳止住。這一下就連著跳了一日一夜,跳得我睡在床上軟得連手都抬不起來;到了第三天我才知道W已經瞞著我同你打了電報,不見你的回電,我還不知道呢!
自從接著你的電報我就急得要命,自己又沒有力氣寫信,看你又急得那樣子,又怕你不顧一切的跑了回來;隻好求W給你去信將病情騙過,安了你的心再說。頭幾天我隻是心裏害怕,他們又不肯對我實說,我隻怕就此見不著你,想叫你回來,一算日子又怕等你到,我病已經好了,反叫人笑話。到第四天,醫生坐在床上同我說許多安慰的話,他說,你若是再胡思亂想不將心放開,心跳不能停,再接連的跳一日一夜就要沒有命了;醫生再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來了。天下的事全憑人力去謀的,你若先失卻了性命,你就自己先失敗。聽了他這一篇話我才真正的丟開一切,什麽也不想;隻是靜靜的休養,一個人住了一間很清靜的病房,白天有W同B等來陪我說笑,晚上睡得很早,一個星期後才見往好裏走。
在院裏除了想你外,別的都很好。這次病中多虧W同B的好意,你回來必須好好的謝謝他們呢!這時候我又回到了自己家裏。他是早就在我病的第二天動身赴滬了,官要緊,我的病是本來無所謂的。走了倒好,使我一心一意的靜養,我總算過著二十天清閑日子,不過一個人靜悄悄的睡在床上更是想你不完。你的信雖然給我不少安慰,可也更加我的惆悵。現在出了院問題就來了,今天還是初次動筆,不能多寫,明後天再說吧。
六月二十六日
今天又接著你的電報!真是要命的!我知道你從此不會安心的了,其實你也不必多憂,我已經好多了,回家後隻跳了五天,時間並不長,不久一定要複原的。真急死我了,路又遠,信的來回又日子長,打電報又貴,你叫我怎樣安慰你呢?看著你幹著急我心裏也是難過,想要叫你回來又怕人笑,雖然半年的期限已經過了一半,以後的三個月恐怕更要比以前的難過。目前我是一切都拿病來推,娘那裏也不敢多去,更不敢多講,見麵隻是說我身體上種種的病,所以她們還沒有開口叫我南去呢,這暫時的躲避是沒有用的,我自己也很明白,不過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良善的法子來對付,真是過了一天算一天,你我的前程真不知是怎樣一個了局呢?
六月二十八日
因為沒有力氣所以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ed Veil看得我心酸到萬分。雖然我知道我也許不會像書裏的女人那樣慘的。書中的主角是為了愛,從千辛萬苦中奮鬥,才達到了目的。可是歡聚了沒有多少日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單單的跟著老父苦度殘年。摩!你想人間真有那樣殘忍的事麽?我不知道為什麽要為故人擔憂,平空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裏還是一陣陣的隱隱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發抖,但願不幸的事不要尋到我們頭上來。隻可恨將來的將來,不能讓我預先知道,你我若是有不幸的事臨頭,還不如現在大家一死了事的好。
我正在傷心的時候又接到你三封信,看了使我哭笑不能。摩,我知道你是沒有一分鍾不在那兒需要我,我也知道你隨時隨地的在那兒叫著我的名字,愛!你知道我的身體雖然遠在此地,我的靈魂還不是成天環繞在你的身旁,你一舉一動我雖不能親眼看見,可是我的內心什麽都感覺得到的。
今天在外邊吃飯!同桌的人無意(也許是有意)說了一句話,使我好像一下從十八層樓上跌了下來。原來他有一個朋友新從巴黎回來,看見你成天在那裏跳舞,並且還有一個胖女人同住。不管是真是假,在我聽得的時候怎能不吃驚!況且在座的朋友們,都是知道你我交情很深,說著話的時候當然都對我發笑,好像笑我為什麽不識人!那時我雖然裝著快樂的樣子,混在裏麵有說有笑,其實我心裏的痛苦真好比刀刺還厲害,恨不能立刻飛去看看真假。雖然我敢相信你不會那樣做,不過人家也是親眼看見的,這種話豈能隨便亂說呢?這一下真叫我冷了半截,我還希望什麽?我還等什麽?我還有什麽出頭的日子?你看你寫的那一封封的信,不是滿含至誠的愛?哪一封不是千斛的相思?哪一字,哪一語不感動得我熱淚直流,百般的愧恨?現在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假的。咳,我不要說了,我我不忍說了,我心已碎,萬事完了,完了,一切完了。
七月十六日
為了一時的氣憤平空丟了好些日子,也無心於此了。其實今天回過來一想,你一定不會如此的;雖然心裏恨你,可是沒有用,照樣日夜的想你。前天實在忍受不住了,打了一個電報叫你回來,發出了電報又後悔,反正心裏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白日雖跟著他們遊玩,一到夜靜,什麽都又回到腦子裏來了。
今天我的動筆是與你告別了,摩!你知道事情出了大變化——這變化本來是在我預料中的,我也早知道要這樣結果的,我自問我的力量是太薄弱,沒有勇氣,所以隻好希望你回來幫助我,或許能挽回一切。你知道,前天我還沒有起床就叫家裏來的人拉了回去,進門就看見一家人團團圍坐在一個屋子裏,好像議論什麽國家大事似的;有的還正拿著一封信來回的看,有的聚在一起細聲的談論。看了這樣嚴重的情形,倒嚇我一跳,以為又是你來了什麽信,使得他們大家紛紛議論呢。見我進去,娘就在母舅手裏搶過信來擲在我身上一邊還說,“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麽辦?快決定!”我拿起來一看才知道是他來的信。一封愛的美敦書,下令叫娘即刻送我到南方去,這次再不肯去就永遠不要我去了。口吻非常嚴厲,好像長官給下屬的命令一般,好大的口氣。我一邊看一邊心裏打算怎樣對付;雖然我四麵都像是滿布著埋伏,不容我有絲毫的反響,可是我心裏始終不願意就此屈服,所以我看完了信便冷冷的說“我道什麽大事!原來是這一點小事!這有什麽為難之處呢?我願意去就去,我不願去難道能搶我去麽?”娘聽了這話立刻變了臉說“哪有這樣容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古話,不去算什麽?”我那時也無心同她們爭論,我隻是心裏算著你回來的日子,要是你接著電報就走,再有廿天也可以到了,無論如何這幾天的工夫總可以設法遲延的,隻是眼前先要拖得下才成。所以當時我決定不鬧,老是敷衍他們,誰知她們更比我聰明,我心裏的意思他們好似看得見一般,簡直得連這一點都不允許你,非逼著我答應在這一個星期中動身不可,這一來可真惱恨了我,連氣帶急,將我的老毛病給請了回來。當時心跳得就暈了過去,到靈魂兒轉回來時,一屋子的人都已靜悄悄的不敢再爭著講話了。我回到家中,什麽都不想要了,我覺得眼前一切都完了,希望也沒有了,我這裏又是處於這種環境之下,你那裏,要是別人帶來的消息是真的話,我不是更沒有所望了麽?看起來我是一定要叫她們逼走的,也許連最後的一麵都要見不著你,我還求什麽?不過我明天還要去同她們做一個最後的爭論,就是要我走,也非容我見著你永訣了再走不可。咳,摩,這時候你能飛來多好!你叫我一個人怎辦?說又沒有地方去說,隻有W還能相商,不過他又是主張決裂的,強霸的。我又有點不敢。天呀!你難道不能給我一點辦法麽?我難道連這點幸福都不能享得麽?
七月十七日
昨晚苦思一宵,今晨決定去爭鬧,無論什麽來都不怕,非達到目的不可,誰知道結果還是一樣,現在又隻剩我一個人大敗而回。這一回是真絕望定了,我的力量也窮了。
我走去的時候是勇氣百倍,預備拿性命來拚的,所以進內就對他們說,要是他們一定要逼我去的話,我立刻就死,反正去也是死,不過也許可以慢點;那何不痛快點現在就死了呢?這話她們聽了一點也不怕,也不屈服,他們反說“好的,要死大家一同死!”好,這一下倒使我無以下台。真死,更沒有見你的機會,不死就要受罪,不過我心裏是痛苦到萬分,既然講不明白我就站起來想走了。她們見我真下了決心倒又叫了我回去,改用軟的法子來騙我,種種的解說,結果是二老對我雙淚俱流的苦苦哀求。咳!可憐的她們!在她們眼光下離婚是家庭中最羞慚的事,兒女做了這種事,父母就沒有臉見人了,母親說隻要我允許再給他一個機會,要是這次前去他再待我不好,再無理取鬧,自有她們出麵與我離,決不食言,不過這次無論如何再聽她們一次。直說得太陽落了山,眼淚濕了幾條手帕,我才真叫她們給軟化了。父母到底是生養我的,又是上了年紀,生了我這樣的女兒已經不能隨他們心,不能順他們的誌願,豈能再害他們為我而死呢?所以我細細的一想,還是犧牲了自己吧!我們反正年輕,隻要你我始終相愛,不怕將來沒有機會。隻是太苦了,話是容易講的,隻怕實行起來不知要痛苦到如何程度呢?我又是一身的病,有希望的日子也許還能多活幾年,要是像現在的歲月,隻怕過不了幾個月就要萎頹下來了。
摩!我今天與你永訣了,我開始寫這本日記的時候本預備從暗室走到光明,憂愁裏變出歡樂,一直的往前走,永遠的寫下去,將來若是到了你我的天下時,我們還可以合寫你我的快樂,到頭發白了拿出來看,當故事講,多美滿的理想!現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烏雲蓋住了,黑暗暗的又不見一點星光。
摩!惟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兩星期中飛到,你我作一個最後的永訣。以前的一切,一個短時間的快樂,隻好算是一場春夢,一個幻影,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以使人們紀念的,隻能閉著眼想想,就是我惟一的安慰了。從此我不知道要變成什麽呢?也許我自己暗殺了自己的靈魂,讓軀體隨著環境去轉,什麽來都可以忍受,也許到不得已時我就丟開一切,一個人跑入深山,什麽都不要看見,也不要想,同沒有靈性的樹木山石去為伍,跟不會說話的鳥獸去做伴侶,忘卻我自己是一個人,忘卻世間有人生,忘卻一切的一切。
摩!我的愛!到今天我還說什麽?我現在反覺得是天害了我,為什麽天公造出了你又造出了我?為什麽又使我們認識而不能使我們結合?為什麽你平白的來踏進我的生命圈裏?為什麽你提醒了我?為什麽你來教會了我愛!愛,這個字本來是我不認識的,我是模糊的,我不知道愛也不知道苦,現在愛也明白了,苦也嚐夠了,再回到模糊的路上去倒是不可能了,你叫我怎辦?
我這時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的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陣,痛得我連筆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別人。自從有了知覺我沒有得到過片刻的快樂,這幾年來一直是憂憂悶悶的過日子,隻有自從你我相識後,你教會了我什麽叫愛情,從那愛裏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樂——一種又甜又酸的味兒,說不出的安慰!可惜現在連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沒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談了,我今後也不再寫什麽日記,也不再提筆了。
現在還有一線的希望!就是盼你回來再見一麵,我要拿我幾個月來所藏著的話全盤的倒了出來,再加一顆滿含著愛的鮮紅的心,送給你讓你安,我隻要一個沒有靈魂的身體讓環境去殘踏,讓命運去支配。
你我的一段情緣,隻好到此為止了,此後我的行止你也不要問,也不要打聽。你隻要記住那隨著別人走的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我的靈魂還是跟著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罵我無情,你隻來回的拿我的處境想一想,你就一定會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現在心頭的苦也許更比你重三分呢!
要是我們來不及見麵的話,苦也不要怨我,不想我忍心走,也不是我要走,我隻是已經將身體許給了父母!我一切都犧牲了,我留給你的是這本破書,雖然寫得不像話,可是字字是從我熱血裏滾出來的,句句是從心底裏轉了幾轉才流出來的,尤其是最後這兩天!哪一字,哪一句不是用熱淚寫的?幾次的寫得我連字都看不清,連筆都拿不動,隻是伏在桌上喘。我心裏的痛也不用多說,我也不願意多說,我一直是個硬漢,什麽來都不怕,我平時最不愛哭,最恨流淚,可是現在一切都忍受不住了。
摩,我要停筆了,我不能再寫下去了,雖然我恨不得永遠的寫下去,因為我一拿筆就好像有你在邊兒上似的,永遠的寫就好像永遠與你相近一般,可是現在連這惟一的安慰都要離開我了。此後“安慰”二字是永遠不再會跑上我的身了,我隻有極力的加速往前跑;走最近的路——最快的路——往老家走吧,我覺得一個人要毀滅自己是極容易辦得到的。我本來早存此念的;一直到見著你才放棄。現在又回到從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此後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戀於我,你是一個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而毀壞你的前途,我是沒有什麽可惜的,像我這樣的人,世間不知要多少,你快不要傷心,我走了,暫時與你告別,隻要有緣也許將來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隻是現在我是無力問聞。我隻能忍痛的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過——你不要難受,隻要記住,走的不是我,我還是日夜的在你心邊呢!我隻走一個人,一顆熱騰騰的心還留在此地等——等著你回來將它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