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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誌摩書信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六月二十五日

  三月三日

  誌摩臨行出國前寫給小曼女士的

  第一封信

  小曼:

  這實在是太慘了,怎叫我愛你的不難受?假如你這番深沉的冤曲有人寫成了小說故事,一定可使千百個同情的讀者滴淚,何況今天我處在這最尷尬最難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齒的恨,肝腸迸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慘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麽孽,今生要你來受這樣慘酷的報應?無端折斷一枝花,尚且是殘忍的行為,何況這生生的糟蹋一個最美最純潔最可愛的靈魂。真是太難了,你的四周全是銅牆鐵壁,你便有翅膀也難飛,咳,眼看著一隻潔白美麗的稚羊讓那滿麵橫肉的屠夫擎著利刀向著她刀刀見血的蹂躪謀殺——旁邊站著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許在內,不但不動憐惜,反而稱讚屠夫的手段,好像他們都掛著饞涎想分嚐美味的羊羔哪!咳,這簡直的不能想,實有的與想象的悲慘的故事我亦聞見過不少,但我愛,你現在所身受的卻是誰都不曾想到過,更有誰有膽量來寫?我倒勸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 the Obscure吧,那書裏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可同情她,哈代寫的結果叫人不忍卒讀,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將來有機會我對你細講。

  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實在是沒有一個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還來絕對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去你們的,青天裏白白的出太陽,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涼的!我現在可以放懷的對你說,我腔子裏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大膽的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葆你的愛,我如其憑愛的恩惠還能從我性靈裏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盡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裏發現有些許的滋養與溫暖,這也全是你的,你盡量使吧!最初我聽見人家誣蔑你的時候,我就熱烈的對他們宣言,我說你們聽著,先前我不認識她,我沒有權利替她說話,現在我認識了她,我絕對的替她辯護,我敢說如其女人的心曾經有過純潔的,她的就是一個。Her heart is as pure and unsoiled as any women’s heart can be,and her soul as noble。現在更進一層了,你聽著這分別,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時我憐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著下來到你身上的,漸漸的我覺得我的看法不對,我不應得站得比你高些,我隻能平看著你。我站在你的正對麵,我的淚絲的光芒與你的淚絲的光芒針對的交換著,你的靈性漸漸的化入了我的,我也與你一樣覺悟了一個新來的影響,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貫徹——現在我連平視都不敢了,我從你的苦惱與悲慘的情感裏憬悟了你的高潔的靈魂的真際,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現在我隻能仰著頭獻給你我有限的真情與真愛,聲明我的驚訝與讚美。不錯,勇敢,膽量,怕什麽?前途當然是有光亮的,沒有也得叫他有。一個靈魂有時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獄裏去遊行,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點著——況且你不是確信你已經找著了你的真歸宿,真想望,實現了你的夢?來,讓這偉大的靈魂的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價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遲疑!

  你要告訴我什麽,盡量的告訴我,像一條河流似的盡量把他的積聚交給無邊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對著和暖的陽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當然有我的安慰,隻要我有我能給。你要什麽有什麽,我隻要你做到你自己說的一句話——“Fight On”——即使運命叫你在得到最後勝利之前碰著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愛,那時你就死,因為死就是成功,就是勝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同時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認清,再不容絲毫的含糊,讓步犧牲是有的,但什麽事都有個限度,有個止境。你這樣一朵稀有的奇葩,決不是為一對不明白的父母,一個不了解的丈夫犧牲來的。你對上帝負有責任,你對自己負有責任,尤其你對於你新發現的愛負有責任,你已往的犧牲已經足夠,你再不能輕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黃金光陰。人間的關係是相對的,應職也有個道理,靈魂是要救度的,肉體也不能永遠讓人家侮辱蹂躪,因為就是肉體也是含有靈性的。

  總之一句話:時候已經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你的心腸太軟,這是你一輩子吃虧的原因,但以後可再不能過分的含糊了,因為靈與肉實在是不能絕對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拋棄她的家,永別她的兒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裏去?她為的就是她自己人格與性靈的尊嚴,侮辱與蹂躪是不應得容許的。且不忙慢慢的來,不必悲觀,不必厭世,隻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決不會走過頭,前麵有人等著你。

  以後的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來,將來或許有用,在你申冤出氣時的將來,但暫時決不可泄漏,切切!

  摩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

  三月四日

  誌摩臨行出國前寫給小曼女士的

  第二封信

  小龍:

  你知道我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願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個星期來時,我一定絕無顧戀的想法走了完事。但我的胸坎間不幸也有一個心,這個脆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傷,這回的傷不瞞你說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即使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齒忍著些心痛的。這還是關於我自己的話,你一方麵我委實有些不放心,不是別的,單怕你有限的勇氣敵不過環境的壓迫力,結果你竟許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該走一百裏路也隻能走滿三四十裏,這是可慮的。

  龍呀,你不知道我怎樣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進,怎樣的相信你確有能力發展潛在的天賦,怎樣的私下禱祝有哪一天叫這淺薄的惡俗的勢利的“一般人”開著眼驚訝,閉著眼慚愧——等到哪一天實現時,那不僅是你的勝利也是我的榮耀哩!聰明的小曼:千萬爭這口氣才是!我常在身旁自然多少於你有些幫助,但暫時分別也有絕大的好處,我人去了,我的思想還是在著,隻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這回去是補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養,我可以答應你我決不枉費我的光陰與金錢,同時我當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奮,認清應走的方向,做一番認真的工夫試試,我們總要隔了半年再見時彼此無愧才好。你的情形固然不同,但你如其真有深徹的覺悟時,你的生活習慣自然會得改變的,我信F也能多少幫助你。

  我並不願意做你的專製皇帝,落後叫你害怕討厭,但我真想相當的督飭著你,如其你過分頑皮時,我是要打的嚇!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到,如能倒是件有益而且有趣的事,我想要你寫信給我,不是平常的寫法,我要你當作日記寫,不僅記你的起居等等,並且記你的思想情感——能寄給我當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著等我回來時一總看,先生再批分數,你如其能做到這點意思,那我就高興而且放心了。同時我當然有信給你,不能怎樣的密,因為我在旅行時怕不能多寫,但我答應選我一路感到的一部分真純思想給你,總叫你得到了我的消息,至少暫時可以不感覺寂寞,好不好,曼?關於遊曆方麵,我已經答應做《現代評論》的特約通訊員,大概我人到眼到的事物多少總有報告,使我這裏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經驗的利益。

  頂要緊是你得拉緊你自己,別讓不健康的引誘搖動你,別讓消極的意念過分壓迫你,你要知道我們一輩子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們的犧牲,苦惱與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費的了。

  摩三月四日

  三月十日

  誌摩臨行出國前寫給小曼女士的

  第三封信

  龍龍:

  我的肝腸寸寸的斷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給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給你看,我就不配愛你,就不配受你的愛。我的小龍呀,這實在是太難受了,我現在不願別的,隻願我伴著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頭一陣陣的作痛,我在旁邊隻是咬緊牙關閉著眼替你熬著,龍呀,讓你血液裏的討命鬼來找著我吧,叫我眼看你這樣生生的受罪,我什麽意念都變了灰了!你吃現鮮鮮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誰去?

  離別當然是你今晚縱酒的大原因,我先前隻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這樣,但轉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當的時刻得硬著頭皮對你說再會,那時你就會舒服了嗎?再回頭受逼迫的時候,就會比醉酒的病苦強嗎?咳,你自己說的對,頂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發泄,不比死悶在心窩裏好嗎?所以我一想到你橫豎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隻恨你不該留這許多人一起喝,人一多就糟,要是單是你與我對喝,那時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醉也是一體,死也是一體,要哭讓眼淚和成一起,要心跳讓你我的胸膛貼緊在一起,這不是在極苦裏實現了我們想望的極樂,從醉的大門走進了大解脫的境界,隻要我們靈魂合成了一體,這不就滿足了我們最高的想望嗎?

  啊,我的龍,這時候你睡熟了沒有?你的呼吸調勻了沒有?你的靈魂暫時平安了沒有?你知不知道你的愛正在含著兩眼熱淚在這深夜裏和你說話,想你,疼你,安慰你,愛你?我好恨呀,這一層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這仿佛是你淹在水裏掙紮著要命,他們卻擲下瓦片石塊來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這酒的力量還不夠大,方才我站在旁邊我是完全準備了的,我知道我的龍兒的心坎兒隻嚷著“我冷呀,我要他的熱胸膛偎著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摟著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內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與舒服!”——但是實際上我隻能在旁邊站著看,我稍微的一幫助就受人幹涉,意思說“不勞費心,這不關你的事,請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這難受,你大約也有些覺著吧!

  方才你接連了叫著,“我不是醉,我隻是難受,隻是心裏苦,”你那話一聲聲像是鋼鐵錐子刺著我的心:憤,慨,恨,急的各種情緒就像潮水似的湧上了胸頭。那時我就覺得什麽都不怕,勇氣像天一般的高,隻要你一句話出口什麽事我都幹!為你我拋棄了一切,隻是本分為你我,還顧得什麽性命與名譽——真的假如你方才說出了一半句著邊際著顏色的話,此刻你我的命運早已變定了方向都難說哩!

  你多美呀,我醉後的小龍,你那慘白的顏色與靜定的眉目,使我想象起你最後解脫時的形容,使我覺著一種逼迫讚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覺著一種美滿的和諧——龍我的至愛,將來你永訣塵俗的俄頃,不能沒有我在你的最近的邊旁,你最後的呼吸一定得明白報告這世間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龍呀,你應當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你,你占有我的愛,我的靈,我的肉,我的“整個兒”。永遠在我愛的身旁旋轉著,永久的纏繞著,真的龍龍,你已經激動了我的癡情。我說出來你不要怕,我有時真想拉你一同死去,去到絕對的死的寂滅裏去實現完全的愛,去到普遍的黑暗裏去尋求唯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藥在近旁,此時你我竟許早已在極樂世界了。說也怪,我真的不沾戀這形式的生命,我隻求一個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願欣欣的瞑目。龍龍,你不是已經答應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嗎?我再不能放鬆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這一輩子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詩。你完全是我的,一個個細胞都是我的——你要說半個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我在十幾個鍾頭內就要走了,丟開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認我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腸,你也明白我這回去是我精神的與知識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這時期內也得加倍的奮鬥,我信你的勇氣這回就是你試驗,實證你勇氣的機會,我人雖走,我的心不離開你,要知道在我與你的中間有的是無形的精神線,彼此的悲歡喜怒此後是會相通的,你信不信?(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再也不必囑咐,你已經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預知你一定成功,你這回衝鋒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這裏,阿龍,放大膽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負了,再會!

  摩三月十日早三時

  我不願意替你規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韁子一次拉緊了是鬆不得的,你得咬緊牙齒暫時對一切的遊戲娛樂應酬說一聲再會,你幹脆的得謝絕一切的朋友。你得徹底的刻苦,你不能縱容你的Whims,再不能管閑事,管閑事空惹一身騷,也再不能發脾氣。記住,隻要你耐得住半年,隻要你決意等我,回來時一定使你滿意歡喜,這都是可能的。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隻要你有信心,有勇氣,腔子裏有熱血,靈魂裏有真愛。龍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再如失望,我的生機也該滅絕了,

  最後一句話:隻有S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三月十日早

  三月十一日

  離京赴歐途中在奉天寄給小曼女士的信

  方才無數美麗的雅致的信箋都叫你們搶了去,害我一片紙都找不著,此刻過西北時寫一個字條給丁在君是撕下一張報紙角來寫的,你看這多窘。幸虧這位先生是丁老夫子的同事,說來也是熟人,承他作成,翻了滿箱子替我尋出這幾張紙來,要不然我到奉天前隻好擱筆,筆倒有,左邊小口袋內就是一排三支。

  方才那百子放得惱人,害得我這鐵心漢也覺著有些心酸,你們送客的有掉眼淚的沒有?(啊啊臭美!)小曼,我隻見你雙手掩著耳朵,滿麵的驚慌,驚了就不悲,所以我推想你也沒掉眼淚。但在滿月夜分別,咳!我孤孤單單的一揮手,你們全站著看我走,也不伸手來拉一拉,樣兒也不裝裝,真可氣。我想送我的裏麵,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還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車出了站,我獨自的晃著腦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難受,小停也就好了。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間那晚我離京向西時的情景:那時更淒愴些,簡直的悲,我站在車尾巴上,大半個黃澄澄的月亮在東南角上升起,車輪閣的閣的響著,W還大聲的叫“徐誌摩哭了”(不確);但我那時雖則不曾失聲,眼淚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時怎樣的心理,仿佛一個在俄國吃了大敗仗往後退的拿破侖,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叫我不掉眼淚怎麽著?但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你碰破了腦袋都追不著,今晚是向東,向東是迎朝日,隻要你認定方向,伸著手膀迎上去,遲早一輪旭紅的朝日會得湧入你的懷中的。這一有希望,心頭就痛快,暫時的小悱惻也就上口有味。半酸不甜的。生滋滋的像是啃大鮮果,有味!

  娘那裏真得替我磕腦袋道歉,我不但存心去恭恭敬敬的辭行,我還預備了一番話要對她說哪,誰知道下午六神無主的把她忘了,難怪令尊大人相信我是荒唐,這還不夠荒唐嗎?你替我告罪去,我真不應該,你有什麽神通,小曼,可以替我“包荒”?

  天津已經過了,(以上是昨晚寫的,寫至此,倦不可支,閉目就睡,睡醒便坐著發呆的想,再隔一兩點鍾就過奉天了。)韓所長現在車上,真巧,這一路有他同行,不怕了。方才我想打電話,我的確打了,你沒有接著嗎?往窗外望,左邊黃澄澄的土直到天邊,右邊黃澄澄的地直到天邊,這半天,天色也不清明,叫人看著生悶。方才遙望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了的雷峰,這又增添了我無限的惆悵。但我這獨自的籲嗟,有誰聽著來?

  你今天上我的屋子裏去過沒有?希望沈先生已經把我的東西收拾起來,一切零星小件可以塞在那兩個手提箱裏,沒有鑰匙,貼上張封條也好,存在社裏樓上我想夠妥當了。還有我的書頂好也想法子點一點。你知道我怎樣的愛書,我最恨叫人隨便拖散,除了一兩個我準許隨便拿的(你自己一個)之外,一概不許借出,這你得告訴沈先生。到少得過一個多月才能盼望看你的信,這還不是刑罰!你快寫了寄吧,別忘ViaSiboria,要不是一信就得走兩個月。

  誌摩星二奉天

  三月十二日

  出國途中在哈爾濱寄給小曼女士的信

  叫我寫什麽呢?咳!今天一早到哈,上半天忙著換錢,一個人坐著吃過兩塊糖,口裏怪膩煩的,心裏不很好過。國境不曾出,已經是舉目無親的了,再下去益發淒慘,趕快寫信吧,幹悶著也不是道理。但是寫什麽呢?寫感情是寫不完的還是寫事情的好。

  日記大綱

  星一鬆樹胡同七號分贓,車站送行百子響,小曼掩耳朵。

  星二睡至十二時正,飯車裏碰見老韓,夜十二時到奉天,住日本旅館。

  星三早上大雪繽紛,獨坐洋車進城閑逛,三時與韓同行去長春。車上賭紙牌,輸錢,頭痛。看兩邊雪景,一輪日。夜十時換俄國車吃美味檸檬茶。睡著小涼,出涕。

  星四早到哈,韓待從甚盛。去懋業銀行,予猶太鬼換錢買糖,吃飯,寫信。

  韓事未了,須遲一星期。我先走,今晚獨去滿洲裏,後日即入西伯利亞了。這次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唾液,少談天,多想,多寫,多讀。真倦,才在沙發上入夢,白日又沉西,距車行還有六個鍾頭叫我幹什麽去?

  說話一不通,原來機靈人,也變成了木鬆鬆。我本來就機靈,這來去俄國真像呆徒了。今早撞進一家糖果鋪去,一位賣糖的姑娘黃頭發白圍裙,來得標致。我曉風裏進來,本有些凍嘴,見了她爽性愣住了,愣了半天,不得要領,她都笑了。

  不長胡子真吃虧,問我哪兒來的,我說北京大學,誰都拿我當學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錢鋪子裏一群猶太人,圍著我問話,當然隻當我是個小孩,後來一見我護照上填著“大學教授”,他們一齊吃驚,改容相待,你說不有趣嗎?我愛這兒尖P股的小馬車,頂好要一個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趕,這滿街亂跳,什麽時候都可以翻車,看了真有意思,坐著更好玩。中午我闖進一家俄國飯店去,一大群塗脂抹粉的俄國女人全抬起頭看我,嚇得我直往外退出門逃走了。我從來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頂紅的真俏皮。尋書鋪,不得。我隻好寄一本糖書去,糖可真壞,留著那本書吧。這信遲四天可以到京,此後就遠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搖搖的仿佛不曾離京,今晚可以見你們似的,再會吧!

  摩三月十二日

  三月十四日

  在滿洲裏途中寄給小曼女士的信

  小曼:

  昨夜過滿洲裏,有馮定一招呼,他也認識你的。難關總算過了,但一路來還是小心翼翼的隻怕“紅先生”們打進門來麻煩,多謝天,到現在為止,一切平安順利。今天下午三時到赤塔,也有朋友來招呼,這國際通車真不壞,我運氣格外好,獨自一間大屋子,舒服極了。我閉著眼想,假如我有一天與“她”度蜜月,就這西伯利亞也不壞。天冷算什麽?心窩裏熱就夠了!路上飲食可有些麻煩,昨夜到今天下午簡直沒東西吃,我這茶桶沒有茶灌頂難過,昨夜真餓,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來,就隻陳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鬆伺候著我,但那幹束束的,也沒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曾給我買幾個。上床睡時沒得睡衣換,又得怨你那幾天你出了神,一點也不中用了。但是我決不怪你,你知道,我隨便這麽說就是了。

  同車有一個意大利人極有趣,很談得上。他的胡子比你頭發多得多,他吃煙的時候我老怕他著火,德國人有好幾個,蠢的多,中國人有兩個(學生),不相幹。英美法人一個都沒有。再過六天,就到莫斯科,我還想到彼得堡去玩哪!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亞這樣容易走,我理清一個提包,把小曼裝在裏麵帶走不好嗎?不說笑話,我走了以後你這幾天的生活怎樣的過法?我時刻都惦記著你,你趕快寫信寄英國吧,要是我人到英國沒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幾時搬回家去,既然決定搬,早搬為是,房子收拾整齊些,好定心讀書做事。這幾天身體怎樣?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間斷的吃,記著我的話!心跳還來否?什麽細小事情都願意你告訴我。能定心的寫幾篇小說,不管好壞,我一定有獎。你見著的是哪幾個人,戲看否?早上什麽時候起來,都得告訴我。我想給晨報寫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車裏寫東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懶得寫,可否懇你的情,常常為我轉告我的客中情形,寫信寄浙江硤石徐申如先生。說起我臨行忘了一本金冬心梅花冊,他的梅花真美,不信我畫幾朵你看。

  摩三月十四日

  三月十八日

  赴歐途中在俄國西伯利亞鐵路寄給小曼

  女士的信

  小曼:

  好幾天沒信寄你,但我這幾天真是想家的厲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閉上眼就回北京,什麽奇怪的花樣都會在夢裏變出來。曼,這西伯利亞的充軍,真有些兒苦,我又暈車,看書不舒服,寫東西更煩,車上空氣又壞,東西也難吃,這真是何苦來。同車的人不是帶著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們在車上多過一天便離家近一天,就隻我這傻瓜甘心拋去暖和熱鬧的北京,到這荒涼境界裏來叫苦!

  再隔一個星期到柏林,又得對付她了。小曼,你懂得不是?這一來柏林又變了一個無趣味的難關,所以總要到意大利等著老頭以後,我才能鼓起遊興來玩。但這單身的玩,興趣終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來,我的心裏就不同,那時倒是破釜沉舟的決絕,不比這一次身心兩處,夢魂都不得安穩。

  但是曼,你們放心,我決不頹喪,更不追悔,這次歐遊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點子苦算什麽,那還不是應該的。你知道我並沒有多麽不可動搖的大天才,我這兩年的文字生活差不多是逼出來的,要不是私下裏吃苦,命途上顛仆,誰知道我靈魂裏有沒有音樂?安樂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繼續下去,要不了兩年,徐誌摩不墮落也墮落了,我的筆尖上再也沒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沒有新鮮的跳動,那我就完了——“泯然眾人矣”!到那時候我一定自慚形穢,再也不敢謬托誰的知己,竟許在政治場中鬼混,塗上滿麵的窯煤——咳,那才叫做出醜哩!要知道墮落也得有天才,許多人連墮落都不夠資格。我自信我夠,所以更危險。因此我力自振拔,這回出來清一清頭腦,補足了我的教育再說——愛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的恩主,又像債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們!小曼,你也得盡你的力量幫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騰,謹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深潭,從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絕對不慕榮華,不羨名利——我隻求對得起我自己。

  將來我回國後的生活,的確是問題,照我自己理想,簡直想丟開北京,你不知道我多麽愛山林的清靜。前年我在家鄉山中,去年在廬山時,我的性靈是天天新鮮天天活動的。創作是一種無上的快樂,何況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著——我隻要一天出產一首短詩,我就滿意。所以我很想望歐洲回去後到西湖山裏(離家近些)去住幾時。但須有一個條件,至少得有一個人陪著我。在山林清幽處與一如意友人共處——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養,保全一個詩人性靈的必要生活,你說是否,小曼?

  朋友像S。M他們,固然他們也很愛我器重我,但他們卻不了解我——他們期望我做一點事業,譬如要我辦報等等,但他們哪能知道我靈魂的想望?我真的誌願,他們永遠端詳不到的。男朋友裏真望我的,怕隻有B。一個,女友裏S。是我一個同誌,但我現在隻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侶,給我安慰,給我快樂,除了“她”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問誰要去?

  這類話暫且不提,我來講些車上的情形給你聽聽——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說在這國際車上我獨占一大間臥室舒服極了不是?好,樂極生悲,昨晚就來了報應!昨夜到一個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長,我怎樣也念不上來。未到以前就有人來警告我說前站有兩個客人上前,你的獨占得滿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問那和善的老車役,他張著口對我笑笑說:“不錯,有兩個客人要到你房裏,而且是兩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誰!)我說你不要開玩笑,他說:“那你看著,要是老太太還算是你的幸氣,在這樣荒涼的地方,哪裏有好客人來。”過了一程,車到了站。我下去散步回來,果然,房間裏有了新來的行李,一隻帆布提箱,兩大鋪蓋,一隻篾籃裝食物的,我看這情形不對,就問間壁房裏人來了些什麽客人,間壁住了肥美的德國太太,回答我“來人不是好對付的,先生這回怕要受苦了!”不像是好對付的,唉?來了,兩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臉,高的黑臉,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個像老母鴨,一個像貓頭鷹,衣襟上都帶著列寧小照的禦章,分明是紅黨裏的將軍!

  我馬上賠笑臉,湊上去說話,不成,高的那位隻會三句英語,青臉的那位一字不提,說了半天,不得要領。再過一歇,他們在飯廳裏,我回房,老車役進來鋪床,他就笑著問我,“那兩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的說:“別趣了,我真著急,不知來人是什麽路道?”正說時,他掀起一個墊子,露出兩柄明晃晃上足子彈的手槍,他就拿在手裏,一頭笑著說:“你看,他們就是這個路道!”

  今天早上醒來,恭喜我的頭還是好好的在我的脖子上安著。小曼,你要看了他們兩位好漢的尊容,準嚇得你心跳,渾身抖擻!俄國的東西貴死了,可恨!車裏飯壞的不成話,貴的更不成話,一杯可可五毫錢像泥水,還得看崽者大爺們的嘴臉!地方是真冷,決不是人住的!一路風景可真美,我想專寫一封《晨報》通信,講西伯利亞。

  小曼,現在我這裏下午六時,北京約在八時半,你許正在吃飯,同誰?講些什麽?為什麽我聽不見?咳!我恨不得——不寫了。一心隻想到狄更生那裏看信去!

  誌摩三月十八日

  三月二十六日

  在柏林寄給小曼女士的信

  小曼:

  柏林第一晚。一時半。方才送C女士回去,可憐不幸的母親,三歲的小孩子隻剩了一撮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掛著兩行眼淚等我,好不淒慘;隻要早一周到,還可見著可愛的小臉兒,一麵也不得見,這是哪裏說起?他人緣倒有,前天有八十人送他的殯,說也奇怪,凡是見過他的,不論是中國人德國人,都愛極了他,他死了街坊都出眼淚,沒一個不說的不曾見過那樣聰明可愛的孩子。曼,你也沒福,否則你也一定樂意看見這樣一個孩兒的——他的相片明後天寄去,你為我珍藏著吧。真可憐,為他病也不知有幾十晚不曾合眼,瘦得什麽似的,她到這時還不能相信,昏昏的隻似在夢中過活。小孩兒的保姆比她悲傷更切。她是一個四十左右的老姑娘,先前愛上了一個人,不得回音,足足的癡等這六七年,好容易得著了寶貝,容受他母性的愛。她整天的在他身上用心盡力,每晚每早為他禱告,如今兩手空空的,兩眼汪汪的,連禱告都無從開口,因為上帝待她太慘酷了。我今天趕來哭他,半是傷心,半是慘目,也算是天罰我了。

  唉!家裏有電報去,堂上知道了更不知怎樣的悲慘,急切又沒有相當人去安慰他們,真是可憐!曼!你為我寫封信去吧,好麽?聽說泰戈爾也在南方病著,我趕快得去,回頭老人又有什麽長短,我這回到歐洲來,豈不是老小兩空!而且我深怕這兆頭不好呢。

  C可是一個有誌氣有膽量的女子,她這兩年來進步不少,獨立的步子已經站得穩,思想確有通道,這是朋友的好處,老K的力量最大,不亞於我自己的。她現在真是“什麽都不怕”,將來準備丟幾個炸彈,驚驚中國鼠膽的社會,你們看著吧!

  柏林還是舊柏林,但貴賤差得太遠了,先前花四毛現在得花六元八元,你信不信?

  小曼,對不起你,收到這樣一封悲慘乏味的信,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生氣我補這句話,因為你是最柔情不過的,我掉眼淚的地方你也免不了掉,我悶氣的時候你也不免悶氣,是不是?

  今晚與C看茶花女的樂劇解悶,悶卻並不解。明兒有好戲看,那是蕭伯納的Jean Darc(《聖女貞德》),柏林的咖啡(叫Macca)真好,Peach Melba也不壞,就是太貴。

  今年江南的春梅都看不到,你多多寄些給我才是!

  誌摩三月廿六日

  四月七日

  在倫敦寄給小曼女士的信

  小曼:

  我一個人在倫敦瞎逛,現在在“采花樓”一個人喝烏龍茶等吃飯。再隔一點鍾,去看John Barrymore的Hamlet。這次到英國來就為看戲。你要一時不得我的信,我怕你有些著急,我也不知怎的總是懶得動筆,雖則我沒有一天不想把那天的經驗整個兒告訴你。說也奇怪,我還是每晚做夢回北京,十次裏有九次見著你,每次的情形,總令人難道。真的。像C他們說我隻到歐洲來了一雙腿,“心”有別用的,還說腸胃都不曾帶來,因為我胃口不好!你們那裏有誰做夢會見我的魂沒有?我也願意知道。我到現在還不曾接到中國來的半個字,怕掉了,我真著急。我想別人也許沒有信,小曼你總該有,可是到哪一天才能得到你的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次來一路上墳送葬,惘惘極了,我有一天想立刻買票到印度去還了願心完事;又想立刻回頭趕回中國,也許有機會與你一同到小林深處過夏去,強如在歐洲做流氓。其實到今天為止我也是沒有想定要流到哪裏去,感情是我的指南,衝動是我的風!

  這永遠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辦法。印度我總得去,老頭在不在我都得去。這位菩薩麵前許不得願心不要緊。照我現在的主意竟是至遲六月初動身到印度,八九月間可回國,那就快樂了。

  我前晚到倫敦的,這裏大半朋友全不在,春假旅行去了。隻見著那美術家Roger Fry翻中國詩的Arther Waley。昨晚我住在他那裏,今晚又得做流氓了。今天看完了戲,明早就是黎張女士等著要跟我上意大利玩去,我們打算先玩威尼斯,再去佛洛倫與羅馬,她隻有兩星期就得回柏林去上學,我一個人還得往南。想到Sicily去洗澡,再回頭來。我這一時一點心的平安都沒有,煩極了,“先生”那裏信也一封沒有著筆,詩半行也沒有——如其有什麽可提的成績,也許就隻晚上的夢,那倒不少,並且多的是花樣,要是有法子理下來時,早已成書了。

  這回旅行太糟了,本來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穀爾一跑,我就沒了落兒,我倒不怨他,我怨的他的書記那恩厚之小鬼,一麵催我出來,一麵讓老頭回去,也不給我個消息,害我白跑一趟。同時他倒舒服,你知道他本來是個不名一文的光棍,現在可大抖了,他做了Mrs。Willard的老爺,她是全世界最富女人的一個,在美國頂有名的。這小鬼不是平地一聲雷,腦袋上都裝了金了嗎?我有電報給他,已經四天了,也不得回電,想是在蜜月裏蜜昏了,哪曾得我在這兒空宕。

  小曼你近來怎樣?身體怎樣?你的心跳病我最怕,你知道你每日一發病,我的心好像也掉了下去似的。近來發不發?我盼望不再來了。你的心緒怎樣?這話其實不必問,不問我也猜著。真是要命,這距離不是假的,一封信來回,至少的四十天,我問話也沒有用,還不如到夢裏去問吧!說起現在無線電的應用真是可驚,我在倫敦可以聽到北京飯店禮拜天下午的音樂或是舊金山市政所裏的演說,你說奇不奇?現在德國差不多每家都裝了聽音機,就是限製(每天報什麽時候聽什麽)並且自己不能發電,將來我想無線電話有了普遍的設備,距離與空間就不成問題了。

  比如我在倫敦,就可以要北京電話,與你直接談天你說多美!

  在曼殊斐兒墳前寫的那張信片到了沒有?我想另做一首詩。

  但是你可知道她的丈夫已經再娶了,也是一個有錢的女人。那雖則沒有什麽,曼殊斐兒也不會見怪,但我總覺得有些尷尬,我的東道都輸了。你那篇Something Childish改好沒有?近來做些什麽事?英國寒傖的很,沒有東西寄給你,到了意大利再寄好玩兒的給你,你乖乖的等著吧!

  摩四月十日倫敦

  五月二十七日

  在斐倫翠寄給小曼女士的信

  小曼:

  W的回電來後,又是四五天了,我早晚憂巴巴的隻是盼著信,偏偏信影子都不見,難道你從四月十三寫信以後,就沒有力量提筆?W的信是二十三,正是你進協和的第二天,他說等“明天”醫生報告病情,再給我寫信,隻要他或你自己上月寄出信,此時也該到了,真悶煞人!

  回電當然是個安慰,否則我這幾天哪有安靜日子過?電文隻說“一切平安”,至少你沒有危險了是可以斷定的,但你的病情究竟怎樣?進院後醫治見效否?此時已否出院?已能照常行動否?我都急得要知道,但急偏不得知道,這多別扭!

  小曼:這回苦了你,我想你病中一定格外的想念我,你哭了沒有?我想一定有的,因為我在這裏隻要上床一時睡不著,就叫曼,曼不答應我,就有些心酸,何況你在病中呢?早知你有這場病,我就不應離京,我老是怕你病倒,但是總希望你可以逃過,誰知你還是一樣吃苦,為什麽你不等著我在你身邊的時候生病?

  這話問的沒理,我知道我也不一定會得侍候病人,但是我真想倘如有機會伴著你養病,就是樂趣。你枕頭歪了,我可以替你理正,你要水喝,我可以拿給你,你不厭煩我念書給你聽,你睡著了我輕輕的掩上了門,有人送花來我給你裝進瓶子去,現在我沒福享受這種想象中的逸趣,將來或許我病倒了,你來伴我也是一樣的。你此番病中有誰侍候著你?娘總常常在你身邊,但她也得管家,朋友中大約有些人是常來的,你病中感念一定很多,但不想也就忘了。

  近來不說功課,不說日記,連信都沒有,可見你病得真乏了。你最後倚病勉強寫的那兩封信,字跡潦草,看出你腕勁一些也沒有,真可憐,曼呀,我那時真著急,簡直怕你死,你可不能死,你答應為我活著。你現在又多了一個仇敵——病,那也得你用意誌力量來奮鬥的,你究竟年輕,你的傷損容易養得過來的,千萬不要過於傷感。病中麵色是總不好看的,那也沒法,你就少照鏡子,等精神回來的時候,再自己看自己也不遲。你現在雖則瘦,還是可以回複你的豐腴的,隻要你生活根本的改樣。我月初連著寄的長信,應該連續的到了,但你的回信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來?想著真急。據有人說娘疑心我的信激成你的病的,所以常在那裏查問我。我的信不會丟漏的麽?我盼望寄你的信隻有你看見再沒有第二人看,不是看不得,是不願意叫人家隨便講閑話,是真的。但你這回可真得堅決了,我上封信要你跟W來歐,你仔細想過沒有?這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俗語說的快刀斬亂絲,再痛快不過的。我不願意你再有躊躇,上帝幫助能自助的人,隻要你站起來就有人在你前麵領路。W真是“解人”,要不是他,豈不是我你在兩地著急,叫天天不應的多苦。現在有他做你的紅娘,你也夠放心,我真盼望你們倆一同到歐洲來,我一定請你們喝香檳接風,有好消息時,最好打電報來就可以。B在瑞士,月初或到斐倫翠來,我們許同遊歐洲再報告你。盼望你早已健全,我永遠在你的身邊,我的曼。

  摩五月二十六日

  六月二十五日

  在巴黎寄給小曼女士的信

  我唯一的愛龍,你真得救我了!我這幾天的日子也不知怎樣過的,一半是癡子,一半是瘋子,整天昏昏的,惘惘的,隻想著我愛你,你知道嗎?早上夢醒來,套上眼鏡,衣服也不換就到樓下去看信——照例是失望,那就好比幾百斤的石子壓上了心去,一陣子悲痛,趕快回頭躲進了被窩,抱住了枕頭叫著我愛的名字,心頭火熱的渾身冰冷的,眼淚就冒了出來,這一天的希冀又沒了。說不出的難受,恨不得睡著從此不醒,做夢倒可以自由些。龍呀,你好嗎?為什麽我這心驚肉跳的一息也忘不了你,總覺得有什麽事不曾做妥當或是你那裏有什麽事似的。龍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誰來救我?為什麽你信寄得這樣稀?筆這樣懶?我知道你在家忙不過來,家裏人煩著你,朋友們煩著你,等得清靜的時候你自己也倦了。但是你要知道你那裏日子過得容易,我這孤鬼在這裏,把一個心懸在那裏收不回來,平均一個月盼不到一封信,你說能不能怪我抱怨?龍呀,時候到了,這是我們,你與我,自己顧全自己的時候,再沒有功夫去敷衍人了。現在時候到了,你我應當再也不怕得罪人——哼,別說得罪人,到必要時天地都得搗爛他哪!

  龍呀,你好嗎?為什麽我心裏老是這怔怔的?我想你親自給我一個電報,也不曾想著——我倒知道你又做了好幾身時式的裙子!你不能忘我,愛,你忘了我,我的天地都昏黑了。你一定罵我不該這樣說話,我也知道,但你得原諒我,因為我其實是急慌了。(昨晚寫的墨水幹了所以停的。)

  Z走後我簡直是“行屍走肉”,有時到賽因河邊去看水,有時到清涼的墓園裏默想。這裏的中國人,除了老K都不是我的朋友,偏偏老K整天做工,夜裏又得早睡,因此也不易見著他。昨晚去聽了一個Opera叫Tristanet Isolde。音樂,唱都好,我聽著渾身隻發冷勁,第三幕Tristan快死的時候,Iso從海灣裏轉出來拚了命來找她的情人,穿一身淺藍帶長袖的羅衫——我隻當是我自己的小龍,趕著我不曾脫氣的時候,來摟抱我的軀殼與靈魂——那一陣子寒冰刺骨似的冷,我真的變了戲裏的Tristan了!

  那本戲是最出名的“情死”劇(Love Death),Tristan與Isolde因為不能在這世界上實現愛,他們就死,到死裏去實現更絕對的愛,偉大極了,猖狂極了,真是“驚天動地”的概念,“驚心動魄”的音樂。龍,下回你來,我一定伴你專看這戲,現在先寄給你本子,不長,你可以先看一遍。你看懂這戲的意義,你就懂得戀愛最高,最超脫,最神聖的境界,幾時我再與你細談。

  龍兒,你究竟認真看了我的信沒有?為什麽回信還不來?你要是懂得我,信我,那你決不能再讓你自己多過一半天糊塗的日子。我並不敢逼迫你做這樣,做那樣,但如果你我間的戀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礙;即使得渡過死的海,你我的靈魂也得結合在一起——愛給我們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拋棄才有大收成,大犧牲的決心是進愛境唯一的通道。我們有時候不能因循,不能躲懶,不能姑息,不能縱容“婦人之仁”。現在時候到了,龍呀,我如果往虎穴裏走(為你),你能不跟著來嗎?

  我心思雜亂極了,筆頭上也說不清,反正你懂就好了,話本來是多餘的。

  你決定的日子就是我們理想成功的日子——我等著你的信號,你給W看了我給你的信沒有?我想從後為是,尤是這最後的幾封信,我們當然不能少他的幫忙,但也得謹慎,他們的態度你何不講給我聽聽。

  照我的預算在三個月內(至多)你應該與我一起在巴黎!

  你的心他六月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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