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一章 誌摩日記

  一九二五年八月九日——三十一日北京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十七日上海

  八月九日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我隻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麽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嚐沒有去過,但哪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裏就覺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誌”,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麽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刹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隻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裏,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頭,開了頭便有重複,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小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為小事情誤會鬥口,結果隻有損失,沒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一天相罵十八頭,夜夜睡在一橫頭”,意思說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識是南針,愛的生活也不能純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了解的力,了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

  沒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懂得真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你今天說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你得準備吃苦。總有一天我引你到一個地方,使你完全轉變你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你這孩子其實是太嬌養慣了!我今天想起丹農雪鳥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人,哪配!眉,你我從今起對愛的生活負有做到他十全的義務。我們應得努力。眉,你怕死嗎?眉,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眉,老實說,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礙你新生命的一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發愁。

  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靠理性解開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萬事隻要自己決心;決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

  往往一個人最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八月十日

  我六時就醒了,一醒就想你來談話,現在九時半了,難道你還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個心,我有一個頭,我心動的時候,頭也是動的。我真應得謝天,我在這一輩子裏,本來自問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嚐著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沒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滿心隻是感謝。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換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栽滿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些窟窿裏流走——即使有那樣悲慘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敢怨的,因為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上帝的意思到處是明顯的,他的發落永遠是平正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能抱怨。

  八月十一日

  這過的是什麽日子!我這心上壓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麽好呢?刹那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哪能寫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們打毀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雙眼盈盈的熱淚,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為隻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的清靜,相互的永遠占有。眉,我來獻全盤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誌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直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眉,你知道我這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著不說,睡著了就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著,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這真是哪裏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仿佛覺著發根裏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憂鬱的思念中黑發變成蒼白。一天二十四小時,心頭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著炮烙似的受罪,心那麽的跳,那麽的痛,也不知為什麽,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一點把我暈了。誰知你一直睡著沒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道,眉,在戀中人的心理是最複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著,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隻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仿佛有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的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著一個瘦長的嚴肅的婦人,像是運命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著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說你已另訂約了。我說不信,你帶約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衝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響把我震醒,我那時雖則醒了,但那一陣的淒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的談半點鍾天,偏偏你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而局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淒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著,我心裏隻是悲慘,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

  八月十二日

  這在戀中人的心境真是每分鍾變樣,絕對的不可測度。昨天那樣的受罪,今兒又這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別!像這樣的豔福,世上能有幾個人享著像這樣奢侈的光陰,這宇宙間能有幾多?卻不道我年前口占的“海外纏綿香夢境,銷魂今日竟燕京”,應在我的甜心眉的身上!B明白了,我真又歡喜又感激!他這來才夠交情,我從此完全信托他了。眉,你的福分可也真不小,當代賢哲你瞧都在你的妝台前聽候差遣。眉,你該睡著了吧,這時候,我們又該夢會了!說也真怪,這來精神異常的抖擻,真想做事了,眉,你內助我,我要向外打仗去!

  八月十四日

  昨晚不知哪兒來的興致,十一點鍾跑到W家裏,本想與奚談天,他買了新鮮核桃,葡萄,莎果,蓮蓬請我,誰知講不到幾句話,太太回來了,那就是完事。接著W和M也來了,一同在天井裏坐著閑話,大家嚷餓,就吃蛋炒飯,我吃了兩碗,飯後就嚷打牌,我說那我就得住夜,住夜就得與他們夫婦同床,M連罵“要死快哩,瘋頭瘋腦,”但結果打完了八圈牌,我的要求居然做到,三個人一頭睡下,熄了燈,M躲緊在W的胸前,格支支的笑個不住,我假裝睡著,其實他說話等等我全聽分明,到天亮都不曾落。

  眉,娘真是何苦來。她是聰明,就該聰明到底。她既然看出我們倆都是癡情人容易鍾情,她就該得想法大處落墨,比如說禁止你與我往來,不許你我見麵,也是一個辦法。否則就該承認我們的情分,給我們一條活路才是道理。像這樣小鶼鶼的溜著眼珠當著人前提防,多說一句話該,多看一眼該,多動一手該,這可不是真該,實際毫無幹係,隻叫人不舒服,強迫人裝假,真是何苦來。眉,我總說有真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血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同時你娘那裏既不肯冒險,他那裏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著,你說我心上哪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由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步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眉,你愛我究竟是怎樣的愛法?

  我不在時你想我,有時很熱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時你依舊有你的生活,並不是怎樣的過不去,我在你當然更高興,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給你一些世上再沒有第二人能給你的東西,是否在我的愛你的愛裏你得到了你一生最圓滿,最無遺憾的滿足?這問題是最重要不過的,因為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他那絕對不可改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米烏愛玖麗德,願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動他的心;玖麗德愛羅米烏,願為他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能占她一點子的情,他們那戀愛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這裏。他們倆死的時候彼此都是無遺憾的,因為死成全他們的戀愛到最完全最圓滿的程度,所以這“Dieuponakiss”是真鍾情人理想的結局,再不要別的。反麵說,假如戀愛是可以替代的,像是一枝牙刷爛了可以另買,皮服破了可以另製,他那價值也就可想。“定情”——the spiritual engagement,the great mutual giving up-—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兩個靈魂在上帝的眼前自願的結合,人間再沒有更美的時刻——戀愛神聖就在這絕對性,這完全性,這不變性,所以詩人說:

  ……the light of a whol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e。

  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

  眉,我感謝上蒼,因為你已經接受了我。這來我的靈性有了永久的寄托,我的生命有了最光榮的起點,我這一輩子再不能想望關於我自身更大的事情發現,我一天有你的愛,我的命就有根,我就是精神上的大富翁。因此我不能不切實的認明這基礎究竟是多深,多堅實,有多少抵抗侵淩的實力——這生命裏多的是狂風暴雨!

  所以我不怕你厭煩我要問你究竟愛到什麽程度?有了我的愛,你是否可以自慰已經得到了生命與生命中的一切?反麵說,要沒有我的愛,是否你的一生就沒有了光彩?我再來打比喻:你愛吃蓮肉,愛吃雞豆肉,你也愛我的愛。在這幾天我信蓮肉,雞豆,愛都是你的需要;在這情形下愛隻像是一個“加添的必要”(An additional necessity),不是絕對的必要,比如有氣,比如飲食,沒了一樣就沒有命的。有蓮時吃蓮,有雞豆時吃雞豆,有愛時“吃”愛。好,再過幾時時新就換樣,你又該吃蜜桃,吃大石榴了,那時假定我給你的愛也跟著蓮與雞豆完了,但另有與石榴同時的愛現成可以“吃”——你是否能照樣過你的活,照樣生活裏有跳有笑的?再說明白的,眉呀,我祈望我的愛是你的空氣,你的飲食,有了就活,缺了就沒有命的一樣東西。不是雞豆或是蓮肉,有時吃固然痛快,過了時也沒有多大交關,石榴柿子青果跟著來替口味多著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你的愛現在已是我的空氣與飲食,到了一半天不可少的程度,因此我要知道在你的世界裏我的愛占一個什麽地位?

  May,I miss your passionately appealing gazings and soul-communicating glances which once so overwhelmed and ingratiated me。Suppose I die suddenly to morrow morning。Suppose I change my heart and love so me body else,what then would you feel and what would you do?These are very cruel supposition,I know,but all the same I can’t help making them,such being the lover’s psychology。

  Do you know what would I have done if in my coming back,I should have found my love no longer mine!Try and imagine the situation and tell me what you think。

  日記已經第六天了,我寫上了一二十頁,不管寫的是什麽,你一個字都還沒有出世哪!但我卻不怪你,因為你真是貴忙。我自己就負你空忙大部分的責。但我盼望你及早開始你的日記,紀念我們同玩廠甸那一個蜜甜的早上。我上麵一大段問你的話,確是我每天鬱在心裏的一點意思,眉,你不該答複我一兩個字嗎?眉,我寫日記的時候我的意緒益發蠶絲似的繞著你,我筆下多寫一個眉字,我口裏低呼一聲我的愛,我的心為你多跳了一下。你從前給我寫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情形我知道,因此我益發盼望你繼續你的日記,(編者按,小曼女士所作日記,即本書所附載之一部,寫於《愛眉小劄》之前二月。)也使我多得一點歡喜,多添幾分安慰。

  我想去買一隻玲瓏堅實的小箱,存你我這幾月來交換的信件,算是我們定情的一個紀念,你意思怎樣?

  八月十六日

  真怪,此刻我的手也直抖擻,從沒有過的,眉,我的心,你說怪不怪,跟你的抖擻一樣?想是你傳給我的,好,讓我們同病,叫這劇烈的心震震死了豈不是完事一宗?事情的確是到門了,眉,是往東走或往西走你趕快得定主意才是,再要含糊時大事就變成了玩笑,那可真不是玩!他那口氣是最分明沒有的了。那位京友我想一定是雙心,決不會第二個人。他現在的口氣似乎比從前有主意的多,他已經準備“依法辦理”。你聽他的話“今年決不攔阻你”。好,這回像人了!他像人,我們還不爭氣嗎?眉,這事情清楚極了,隻要你的決心,娘,別說一個,十個也不能攔阻你。我的意思是我們同到南邊去(你不願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與其拖泥帶漿還不如走大方的路,來一個幹脆,隻是情是真的,我們有什麽見不得人麵的地方?)找著P做中間人,解決你與他的事情,第二步當然不用提及,雖則誰不明白?眉,你這回真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決了這大事免得成天懷鬼胎過不自然的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在這尷尬的境地裏嵌著,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哪能真心去做事,害得誰都不舒服,真是何苦來?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懦怯,在這上麵無論什麽事都是找不到基礎的。有誌事竟成,沒有錯兒。奮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個兒在你旁邊站著,誰要動你分毫,有我拚著性命保護你,你還怕什麽?

  今晚我認賬心上有點不舒服,但我有解釋,理由很長,明天見麵再說吧。我的心懷裏,除了摯愛你的一片熱情外,我決不容留任何夾雜的感想;這冊《愛眉小劄》裏,除了登記因愛而流出的思想外,我也決不願夾雜一些不值得的成分。眉,我是太癡了,自頂至踵全是愛,你得明白我,你得永遠用你的柔情包住我這一團的熱情,決不可有一絲的漏縫,因為那時就有爆烈的危險。

  八月十八日

  十一點過了。肚子還是疼,又著了涼怪難受的,但我一個人占空院子(宏這回真走了),夜沉沉的,哪能睡得著?這時候飯店涼台上正涼快,舞場中衣香鬢影多浪漫多作樂呀!這屋子悶熱得凶,蚊蟲也不饒人,我臉上腕上腳上都叫咬了。我的病我想一半是昨晚少睡,今天打球後又喝冰水太多,此時也有些倦意,但眉,你不是說回頭給我打電話嗎?我哪能睡呢!聽差們該死,走的走,睡的睡,一個都使喚不來。你來電時我要是睡著了那又不成。所以我還是起來塗我最親愛的《愛眉小劄》吧。方才我躺在床上又想這樣那樣的。怪不得老話說“疾病則思親”,我才小不舒服,就動了感情,你說可笑不?我倒不想父母,早先我有病時總想媽媽,現在連媽媽都退後了,我隻想我那最親愛的,最鍾愛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時候,天罰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樣不知道你那時熱烈的想我要我。我在意大利時有無數次想出了神,不是使勁的自咬手臂,就是拿拳頭捶著胸,直到真痛了才知道。今晚輪著我想你了,眉!我想象你坐在我的床頭,給我喝熱水,給我吃藥,撫摸著我生痛的地方,讓我好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願意生一輩子病,叫你坐一輩子的床頭。哦那可不成,太自私了,不能那樣設想。昨晚我問你我死了你怎樣,你說你也死,我問真的嗎,你接著說的比較近情些。你說你或許不能死,因為你還有娘,但你會把自己“關”起來,再不與男子們來住。眉,真的嗎?門關得上,也打得開,是不是?我真傻,我想的是什麽呀,太空幻了!我方才想假使我今晚肚子疼是盲腸炎,一陣子湧上來在極短的時間內痛死了我,反正這空院子裏鬼影都沒,天上隻有幾顆冷淡的星,地下隻有幾莖野草花。我要是真的靈魂出了竅,那時我一縷精魂飄飄蕩蕩的好不自在,我一定跟著涼風走,自己什麽主意都沒有。假如空中吹來有音樂的聲響,我的鬼魂許就望著那方向飛去——許到了飯店的涼台上。啊,多涼快的地方,多好聽的音樂,多熱鬧的人群呀!啊,那又是誰,一位妙齡女子,她慵慵的倚著一個男子肩頭在那像水潑似的地平上翩翩的舞,多美麗的舞影呀!但她是誰呢,為什麽我這飄渺的三魂無端又感受一個勁烈的顫栗?她是誰呢,那樣的美,那樣的風情,讓我移近去看看,反正這鬼影是沒人覺察,不會招人討厭的不是?現在我移近了她的跟前——慵慵的倚著一個男子肩頭款款舞踏著的那位女郎。她到底是誰呀,你,孤單的鬼影,究竟認清了沒有?她不是旁人,不是皇家的公主,不是外邦的少女。她不是別人,她就是她——你生前瀝肝腦去戀愛的她!你自己不幸,這大早就變了鬼,她又不知道,你不通知她哪能知道——那圓舞的音樂多香柔呀!好,我去通知她吧。那鬼影躊躇了一晌,咽住了他無形的悲淚,益發移近了她,舉起一個看不見的指頭,向著她暖和的胸前輕輕的一點——啊,她打了一個寒噤,她抬起了頭,停了舞,張大了眼睛,望著透光的鬼影睜眼的看,在那一瞥間她見著了,她也明白了,她知道完了——她手掩著麵,她悲切切的哭了。她同舞的那位男子用手去攬著她,低下頭去軟聲聲安慰她——在潑水似的地平上,他擁著掩麵悲泣的她慢慢走回座位去坐下了。音樂還是不斷的奏著。

  十二點了。你還沒有消息,我再上床去躺著想吧。

  十二點三刻了。還是沒有消息。水管的水聲,像是瀝淅的秋雨,真惱人。為什麽心頭這一陣陣的淒涼。眼淚——線條似的掛下來了!寫什麽,上床去吧。

  一點了。一個秋蟲在階下鳴,我的心跳、我的心一塊塊的迸裂;痛!寫什麽,還是躺著去,孤單的癡人!

  一點過十分了。還這麽早,時候過的真慢呀!

  這地板多硬呀,跪著雙膝生痛。其實何苦來,禱告又有什麽用處?人有沒有心是問題。天上有沒有神道更是疑問了。

  誌摩啊你真不幸!誌摩啊你真可憐!早知世界是這樣的,你何必投娘胎出世來!這一腔熱血遲早有一天嘔盡。

  一點二十分!

  一點半——Marvellous!

  一點三十五分——Life is too charming,too charming indeed,Haha!

  一點三刻——O is that the way woman love!Is that the way woman love!

  一點五十五分——天呀!

  兩點五分——我的靈魂裏的血一滴滴的在那裏掉……

  兩點十八分——瘋了!

  兩點三十分——

  兩點四十分——“The pity of it,the pity of it,Iago!”

  Christ what a hell

  Is packed into that line!Each syllable

  Blessed when you say it。

  兩點五十分——靜極了。

  三點七分——

  三點二十五分——火都沒了!

  三點四十分——心茫然了!

  五點欠一刻——咳!

  六點三十分

  七點二十七分

  八月十九日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這回真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真摯而且熱烈時,不自主的往極端方向走去,亦難怪我昨夜一個人發狂似的想了一夜,我何嚐成心和你生氣,我更不會存一絲的懷疑,因為那就是懷疑我自己的生命,我隻怪嫌你太孩子氣,看事情有時不認清親疏的區別,又太顧慮,缺乏勇氣。須知真愛不是罪(就怕愛而不真,做到真字的絕對義那才做到愛字)在必要時我們得以身殉,與烈士們愛國,宗教家殉道,同是一個意思。你心上還有芥蒂時,還覺著“怕”時,那你的思想就沒有完全叫愛染色,你的情沒有到晶瑩剔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塊光澤不純的寶石,價值不能怎樣高的。昨晚那個經驗,現在事後想來,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著不能沒有你,不單是身體,我要你的性靈,我要你身體完全的愛我,我也要你的性靈完全的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絕對的全部——因為我獻給你的也是絕對的全部,那才當得起一個愛字。在真的互戀裏,眉,你可以盡量,盡性的給,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給你的戀人,再沒有任何的保留,隱藏更不須說,這給,你要知道,並不是給,像你送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麽,非但不是給掉,這給是真的愛,因為在兩情的交流中,給與愛再沒有分界,實際是你給的多你愈富有,因為戀情不是像金子似的硬性,它是水流與水流的交抱,是明月穿上了一件輕快的雲衣,雲彩更美,月色亦更豔了。眉,你懂得不是,我們買東西尚且要挑剔,怕上當,水果不要有蛀洞的,寶石不要有斑點的,布綢不要有皺紋的,愛是人生最偉大的一件事實,如何少得一個完全,一定得整個換整個,整個化入整個,像糖化在水裏,才是理想的事業,有了那一天,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才你說你願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愛我是有根了,事實不必有,決心不可不有,因為實際的事變誰都不能測料,到了臨場要沒有相當準備時,原來神聖的事業立刻就變成了醜陋的玩笑。

  世間多的是沒誌氣人,所以隻聽見玩笑,真的能認真的能有幾個人,我們不可不格外自勉。

  我不僅要愛的肉眼認識我的肉身,我要你的靈眼認識我的靈魂。

  八月二十日

  我還覺得虛虛的,熱沒有退淨,今晚好好睡就好了,這全是自討苦吃。

  我愛那重簾,要是簾外有濃綠的影子,那就更趣了。

  你這無謂的應酬真叫人太不耐煩,我想想真有氣,成天遭強盜搶。老實說,我每晚睡不著也就為此,眉,你真的得小心些,要知道“防微杜漸”在相當時候是不可少的。

  八月二十一日

  眉,醒起來,眉,起來,你一生最重要的交關已經到門了,你再不可含糊,你再不可因循,你成人的機會到了,真的到了。他已經把你看作潑水難收,當著生客們的麵前,盡量的羞辱你。你再沒有誌氣,也不該猶豫了,同時你自己也看得分明,假如你離成了,決不能再在北京耽下去。我是等著你,天邊去,地角也去,為你我什麽道兒都欣欣的不躊躇的走去。聽著:你現在的選擇,一邊是苟且暖昧的圖生,一邊是認真的生活;一邊是肮髒的社會,一邊是光榮的戀愛;一邊是無可理喻的家庭,一邊是海闊天空的世界與人生;一邊是你的種種的習慣,寄媽舅母,各類的朋友,一邊是我與你的愛。認清楚了這回,我最愛的眉呀,“差以毫厘,謬以千裏”,“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真的得下一個完全自主的決心,叫愛你期望你的真朋友們,一致起敬你才好呢!

  眉,為什麽你不信我的話,到什麽時候你才聽我的話!你不信我的愛嗎?你給我的愛不完全嗎?為什麽你不肯聽我的話,連極小的事情都不依從我——倒是別人叫你上哪兒你就梳頭打扮了快走。你果真愛我,不能這樣沒膽量,戀愛本是光明事。為什麽要這樣子偷偷的,多不痛快。

  眉,要知道你隻是偶爾的覺悟,偶爾的難受,我呢,簡直是整天整晚的叫憂愁割破了我的心。

  O May!Love me,give me all your love,let us become one;try to live into my love for you,let my love fill you,nourish you,caress your daring body and hug your daring soul too;let my love stream over you,merge you thoroughly;let me rest happy and confident in your passion for me!

  憂愁他整天拉著我的心,

  像一個琴師操練他的琴;

  悲哀像是海礁間的飛濤,

  看他那洶湧聽他那呼號!

  八月二十二日

  眉,今兒下午我實在是餓慌了,壓不住上衝的肝氣,就這麽說吧,倒叫你笑話酸勁兒大,我想想是覺著有些過分的不自持,但同時你當然也懂得我的意思。我盼望,聰明的眉呀,你知道我的心胸不能算不坦白,度量也不能說是過分的窄,我最恨是瑣碎地方認真,但大家要分明,名分與了解有了就好辦,否則就比如一盤不分疆界的棋,叫人無從下手了。很多事情是庸人自擾,頭腦清明所以是不能少的。

  你方才跳舞說一句話很使我自覺難為情,你說“我們還有什麽客氣?”難道我真的氣度不寬,我得好好的反省才是。眉,我沒有怪你的地方,我隻要你的思想與我的合並成一體,絕對的泯縫,那就不易見錯兒了。

  我們得互相體諒,在你我間的一切都得從一個愛字裏流出。

  我一定聽你的話,你叫我幾時回南我就回南,你叫我幾時往北我就幾時往北。

  今天本想當人前對你說一句小小的怨語,可沒有機會,我想說,“小眉真對不起人,把人家萬裏路外叫了回來,可連一個清靜談話的機會都沒給人家!”下星期西山去一定可以有機會了,我想著就起勁,你呢,眉!

  我較深的思想一定得寫成詩才能感動你,眉,有時我想就隻你一個人真的懂我的詩,愛我的詩,真的我有時恨不得拿自己血管裏的血寫一首詩給你,叫你知道我愛你是怎樣的深。

  眉,我的詩魂的滋養全得靠你,你得抱著我的詩魂像抱親孩子似的,他冷了你得給他穿,他餓了你得喂他食——有你的愛他就不愁餓不愁凍,有你的愛他就有命!

  眉,你得引我的思想往更高更大更美處走;假如有一天我思想墮落或是衰敗時就是你的羞恥,記著了,眉!

  已經三點了,但我不對你說幾句話我就別想睡。這時你大概早睡著了,明兒九時半能起嗎?我怕還是問題。

  你不快活時我最受罪,我應當是第一個有特權有義務給你慰安的人不是?下回無論你怎樣受了誰的氣不受用時,隻要我在你旁邊看你一眼或是輕輕的對你說一兩個小字,你就應得寬解,你永遠不能對我說“Shut up”(當然你決不會說的,我是說笑話),叫我心裏受刀傷。

  我們男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癡子,真也是怪,我們的想頭不知是哪樣轉的,比如說去秋那“一雙海電”,為什麽這一來就叫一萬二千度的熱頓時變成了冰,燒得著天的火立刻變成了灰,也許我是太癡了,人間絕對的事情本是少有的。All or Nothing到如今還是我做人的標準。

  眉,你真是孩子,你知道你的情感的轉向來的多快,一會兒氣得話都說不出,一會兒又嚷吃麵包了!

  今晚與你跳的那一個舞,在我是最enjoy不過了,我覺得從沒有經驗過那樣濃豔的趣味——你要知道你偶爾喚我時我的心身就化了!

  八月二十三日

  昨晚來今雨軒又有慷慨激昂的“援女學聯會”,有一個大胡子矮矮的,他像是大軍師模樣,三五個女學生一群男學生站在一起談話,女的哭哭噪噪,一麵擦眼淚,一麵高聲的抗議,我隻聽見“像這樣還有什麽公理呢?”又說“誰失蹤了,誰受重傷了,誰準叫他們打死了,唉,一定是打死了,嗚嗚嗚嗚……”

  眉倒看得好玩,你說女人真不中用,一來就哭,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哭才是她的真本領哩!

  今天一早就下雨,整天陰霾到底,你不樂,我也不快,你不願見人,並且不願見我,你不打電話,我知道你連我的聲音都不願聽見,我可一點也不怪你,眉,我懂得你的抑鬱,我隻抱歉我不能給你我應分的慰安。十一點半了,你還不曾回家,我想象你此時坐在一群叫囂不相幹的俗客中間,看他們放肆的賭,你盡愣著,眼淚向裏流著,有時你還得賠笑臉,眉,你還不厭嗎,這種無謂的生活,你還不造反嗎,眉?

  我不知道我對你說著什麽話才好,好像我所有的話全說完了,又像是什麽話都沒有說,眉呀,你望不見我的心嗎?這淒涼的大院子今晚又是我單個兒占著,靜極了,我覺得你不在我的周圍,我想飛上你那裏去,一時也像飛不到的樣子,眉,這是受罪,真是受罪!方才“先生”說他這一時不很上我們這兒來,因為他看了我們不自然的情形覺著不舒服,原來事情沒有到門大家見麵打哈哈倒沒有什麽,這回來可不對了,悲慘的顏色,緊急的情調,一時都來了,但見麵時還得裝作,那就是痛苦,連旁觀人都受著的,所以他不願意來,雖則他很Miss你。他明天見娘談話去,他再不見效,誰都不能見效了,他真是好朋友,他見到,他也做到,我們將來怎樣答謝他才好哩。S來信有這幾句話——我覺得自己無助的可憐,但是一看小曼,我覺得自己運氣比她高多了,如果我精神上來,多少可以做些事業,她卻難上難,一不狠心立誌,險得很。歲月蹉跎,如何能保守健康精神與身體,誌摩,你們都是她的至近朋友,怎不代她設想設想?使她蹉磨下去,真是可惜,我是巾幗,到底不好參與家事……

  八月二十四日

  這來你真的很不聽話,眉,你知道不?也許我不會說話,你不愛聽。也許你心煩聽不進,今晚在真光我問你記否去年第一次在劇場覺得你的發鬈擦著我的臉,(我在海拉爾寄回一首詩,來紀念那初度尖銳的官感,在我是不可忘的)你理都沒有理會我,許是你看電影出了神,我不能過分怪你。

  今晚北海真好,天上的雙星那樣的晶清,隔著一條天河含情的互睇著,滿池的荷葉在微風裏透著清馨。一彎黃玉似的初月在西天掛著,無數的小蟲相應的叫著,我們的小舫在荷葉叢中刺著,我就想你,要是你我倆坐著一隻船在湖心裏蕩著,看星,聽蟲,嗅荷馨,忘卻了一切,多幸福的事,我就怨你這一時心不靜,思想不清,我要你到山裏去也就為此。你一到山裏心胸自然開豁的多,我敢說你多忘了一件雜事,你就多一分心思留給你的愛:你看看地上的草色,看看天上的星光,摸摸自己的胸膛,自問究竟你的靈魂得到了寄托沒有,你的愛得到了代價沒有,你的一生尋出了意義沒有?你在北京城裏是不會有清明思想的——大自然提醒我們內心的願望。

  我想我以後寫下的不拿給你看了,眉,一則因為天天看煩得很,反正是這一路的話,這愛長愛短老聽也是怪膩煩的;二則我有些不甘願因為分明這來你並不怎樣看重我的“心聲”。我每天的寫,有功夫就寫,倒像是我唯一的功課,很多是夜闌人靜半夜三更寫的,可是你看也就翻過算數,到今天你那本子還是白白的,我問你勸你的話你也從不提及,可見你並不曾看進去,我寫當然還是寫,但我想這來不每天繳卷似的送過去了,我也得裝裝馬虎,等你自己想起時問起時真的要看時再給你不遲。我記得(你記得嗎,眉?)才幾個月前你最初與我秘密通訊時,你那時的誠懇,焦急,需要,怎樣抱怨我不給你多寫,你要看我的字就比掉在岸上的魚想水似的急——咳,那時間我的肝腸都叫你搖動了,眉!難道這幾個月來你已經看夠了不成?我的話準沒有先前的動聽,所以你也不再著急要,雖則我自問我對你一往的深情真是一天深似一天,我想看你的字,想聽你的話,想摟抱你的思想,正比你幾個月前想要我的有增無減——眉,這是什麽道理?我知道我如其盡說這一套帶怨意的話,你一定看得更不耐煩,你真是愈來愈蠢了,什麽新鮮的念頭,討人歡喜招人樂的俏皮話一句也想不著,這本子一頁又一頁隻是板著臉子說的鄭重話,哪能怪你不愛看——我自個兒活該不是?下回我想來一個你給我的信的一個研究——我要重新接近你那時的真與摯,熱烈與深刻。眉,你知道你那時偶爾看一眼,那一眼裏含著多少的深情呀!現在你快正眼都不愛覷我了,眉,這是什麽道理?你說你心煩,所以連麵都不願見我——我懂得,我不怪你,假如我再跑了一次看看——我不在跟前時也許你的思想倒會分給我一些——你說人在身邊,何必再想,真是!這樣來我願意我立即死了,那時我倒可以希望占有你一部分純潔的思想的快樂。眉,你幾時才能不心煩?你一天心煩,我也一天不心安,因為我們倆的思想鑲不到一起,隨我怎樣的用力用心——

  眉,假如我逼著你跟我走,那是說到和平辦法真沒有希望時,你將怎樣發付我?不,我情願收回這問句,因為你也許忍心拿一把刀插在愛你的摩的心裏!

  咳,“以不了了之”,什麽話!我倒不信,徐誌摩不是懦夫,到相當時候我有我的顏色,無恥的社會你們看著吧!

  眉,隻要你有一個日本女子一半的癡情與俠氣——你早跟我飛了,什麽事都解決了。亂絲總得快刀斬,眉,你怎的想不通呀!

  上海有時症,天又熱,我也有些怕去。

  八月二十五日

  眉,你快樂時就比花兒開,我見了直樂——

  八月二十七日

  兩天不親近《愛眉小劄》了,真覺得抱歉。

  香山去隻增添、加深我的懊喪與惆悵,眉,沒有一分鍾過去不帶著想你的癡情,眉,上山,聽泉,折花,望遠,看星,獨步,嗅草,捕蟲,尋夢——哪一處沒有你,眉,哪一處不惦著你眉,哪一個心跳不是為著你眉!

  我一定得造成你眉,旁人的閑話我愈聽愈惱,愈憤愈自信!眉,交給我你的手,我引你到更高處去,我要你托膽的完全信任的把你的手交給我。

  我沒有別的方法,我就有愛;沒有別的天才,就是愛;沒有別的能耐,隻是愛;沒有別的動力,隻是愛。

  我是極空洞的一個窮人,我也是一個極充實的富人——我有的隻是愛。

  眉,這一潭清洌的泉水,你不來洗濯誰來,你不來解渴誰來,你不來照形誰來!

  我白天想望的,晚間祈禱的,夢中纏綿的,平旦時神往的——隻是愛的成功,那就是生命的成功。

  是真愛不能沒有力量,是真愛不能沒有悲劇的傾向。

  眉,“先生”說你意誌不堅強,所以目前逢著有阻力的環境倒是好的,因為有阻力的環境是激發意誌最強的一個力量,假如阻力再不能激發意誌時,那事情也就不易了。這時候各界的看法各各不同,眉,你覺出了沒有?有絕對懷疑的;有相對懷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K);有嫉忌的;有陰謀破壞的(那最危險);有肯積極助成的;有願消極幫忙的……都有。但是,眉,聽著,一切都跟著你我自身走;隻要你我有意誌,有氣,有勇,加在一個真的情愛上,什麽事不成功,真的!

  有你在我的懷中,雖則不過幾秒鍾,我的心頭便沒有憂愁的蹤跡。你不在我的當前,我的心就像掛燈似的懸著。

  你為什麽不抽空給我寫一點?不論多少,抱著你的思想與抱著你的溫柔的肉體,同樣是我這輩子無上的快樂。

  往高處走,眉,往高處走!

  我不願意你過分“愛物”,不願意你隨便花錢,無形中養成“想什麽非要到什麽不可”的習慣。我將來決不會怎樣賺錢的,即使有機會我也不來,因為我認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

  愛,在儉樸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著的小草花。在奢華的生活中,即使有愛,不能純粹,不能自然,像是熱屋子裏烘出來的花,一半天就衰萎的憂愁。

  論精神我主張貴族主義;談物質我主張平民主義。

  眉,你閑著時候想一想,你會不會有一天厭棄你的摩。

  不要怕想,想是領到“通”的路上去的。

  愛朋友憐惜與照顧也得有個限度,否則就有界限不分明的危險。

  小的地方要防,正因為小的地方容易忽略。

  八月二十八日

  這生活真悶死得人,下午等你消息不來時我反撲在床上,淒涼極了,心跳得飛快,在迷惘中呻吟著“Let me die,let me die,O Love!”

  眉,你的舌頭上生皰,說話不利便。我的舌頭上不生皰,說話一樣的不能出口,我隻能連聲的叫你,眉,眉,你聽著了沒有?

  為誰憔悴?眉,今天有不少人說我。

  老太爺防賊有功,應賞反穿黃馬褂!

  心裏隻是一束亂麻,叫我如何定心做事。

  “南邊去防口實”,咳眉,這回再要“以不了了之”,我真該投身西湖做死鬼去了,我本想在南行前寫完這本日記的,但看情形怕不易了,眉,這本子裏不少我的嘔心血的話,你要是隨便翻過的話,我的心血就白嘔了!

  八月二十九日

  眉,今天今晚我釋然得很。

  八月三十一日

  眉,今晚我隻是“爽然”!“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終宵”,多淒涼的情調呀!北海月色荷香,再會了!

  織女與牛郎,清淺一水隔,相對兩無言,盈盈複脈脈。

  九月五日,上海

  前幾天真不知是怎樣過的,眉呀,昨晚到站時“譚譚”背給我聽你的來電,他不懂得末尾那個眉字,瞎猜是密碼還是什麽,我真忍不住笑了——好久不笑了眉,你的摩?

  “先生”真可人,“一切如意——珍重——眉”多可愛呀,救命王菩薩,我的眉!這世界畢竟不是騙人的,我心裏又漾著一陣甜味兒,癢齊齊怪難受的,飛一個吻給我至愛的眉,我感謝上蒼,真厚待我,眉終究不負我,忍不住又獨自笑了。昨夜我住在蔣家,覆去翻來老想著你,哪睡得著,連著蜜甜的叫你嗔你親你,你知道不,我的愛?

  今天挨過好不容易,直到十一時半你的信才來,阿彌陀佛,我上天了。我一壁開信就見著你肥肥的字跡我就樂,想躲著眉,我媽坐在我對桌,我爸躺在床上同聲笑著罵了,“誰來看你信,這鬼鬼祟祟的幹嗎!”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念你信時我麵上一定很有表情,一忽兒緊皺著眉頭,一忽兒笑逐顏開,媽準遞眼風給爸笑話我哪!

  眉,我真心的小龍,這來才是推開雲霧見青天了!我心花怒放就不用提了,眉,我恨不得立刻摟著你,親你一個氣都喘不回來,我的至寶,我的心血,這才是我的好龍兒哪!

  你那裏是披心瀝膽,我這裏也打開心腸來收受你的至誠——同時我也不敢不感激我們的“紅娘”,他真是你我的恩人。你我還不爭氣一些!

  說也真怪,昨天還是在昏沉地獄裏坑著的,這來勇氣全回來了,你答應了我的話,你給了我交代,我還不聽你話向前做事去,眉,你放心,你的摩也不能不給你一個好“交代”!

  今天我對P全講了,他明白,他說有辦法,可不知什麽辦法?

  真厭死人,娘還得跟了來!我本想到南京去接你的,她若來時我連上車站都不便,這多氣人。可是我聽你話眉,如今我完全聽你話,你要我怎辦就怎辦,我完全信托你,我耐著——為著你眉。

  眉,你幾時才能再給我一個甜甜的——我急了!

  九月八日

  風波,惡風波。

  眉,方才聽說你。在先施吃冰淇淋剪發,我也放心了。昨晚我說——“The absolute way out is the best way out。”

  我意思是要你死,你既不能死,那你就活。現在情形大概你也活得過去,你也不須我保護。我為你已經在我的靈魂上塗上一大塔的窯煤,我等於說了謊,我想我至少是對得住你的。這也是種氣使然,有行動時隻是往下爬,永遠不能向上爭,我隻能暫時灑一滴創心的悲淚,拿一塊冷笑的毛氈包起我那流鮮血的心,等著再看隨後的變化吧。

  我此時竟想立刻跑開,遠著你們,至少讓“你的”幾位安安心。我也不寫信給你,也沒法寫信。我也不想報複,雖然你娘的橫蠻真叫人發指。我也不要安慰,我自己會騙自己的,罷了,罷了,真罷了!

  一切人的生活都是說謊打底的,誌摩,你這個癡子妄想拿真去代謊,結果你自己輪著雙層的大謊,罷了,罷了,真罷了!

  眉,難道這就是你我的下場頭?難道老婆婆的一條命就活活的嚇倒了我們,真的蠻橫壓得倒真情嗎?

  眉,我現在隻想在什麽時候再有機會抱著你痛哭一場——我此時忍不住悲淚直流,你是弱者眉,我更是弱者的弱者,我還有什麽麵目見朋友去,還有什麽心腸做事情去——罷了,罷了,真罷了!

  眉,留著你半夜驚醒時一顆淒涼的眼淚給我吧,你不幸的愛人!

  眉,你鏡子裏照照,你眼珠裏有我的眼水沒有?

  唉,再見吧!

  九月九日

  今晚許見著你,眉,叫我怎樣好!Z說我非但近癡,簡直已經癡了。方才爸爸進來問我寫什麽,我說日記,他要看前麵的題字,沒法給他看了,他指了指“眉”字,笑了笑,用手打了我一下。爸爸真通人情,前夜我沒回家他急得什麽似的一晚沒睡,他說替我“捏著一大把汗”,後來問我怎樣,我說沒事,他說“你額上亮著哪”,他又對我說“像你這樣年紀,身邊女人是應得有一個的,但可不能胡鬧,以後,有夫之婦總以少接近為是”。我當然不能對他細講,點點頭算數。

  昨晚我叫夢象纏得真苦,眉你真害苦了我,叫我怎生才是?我真想與你與你們一家人形跡上完全絕交,能躲避處躲避,免不了見麵時也隻隨便敷衍。我恨你的娘刺骨,要不為你愛我,我要叫她認識我的厲害!等著吧,總有一天報複的!

  我見人都覺著尷尬,了解的朋友又少,真苦死。前天我急極時忽然想起了LY,她多少是個有俠氣的女子,她或能幫忙,比如代通消息,但我現在簡直連信都不想給你通了,我這裏還記著日記,你那裏恐怕連想我都沒有時候了,唉,我一想起你那專暴淫蠻的娘!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的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

  我嚐一嚐蓮瓤,回味曾經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銷魂的歡戀,

  我又聽著你的盟言:

  “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嚐一嚐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裏怔忡,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是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說你負,更不能猜你變;

  我心頭隻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

  將你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但我不能想象那一天!

  九月四日滬寧道上

  九月十日

  “受罪受大了!”受罪受大了,我也這麽說。眉呀,昨晚席間我渾身的肉都顫動了,差一點不曾爆裂,說也怪,我本不想與你說話的,但等到你對我開口時,我悶在心裏的話一句都說不上來,我睜著眼看你來,睜著眼看你去,誰知道你我的心!

  有一點我卻不甚懂,照這情形絕望是定的了,但你的口氣還不是那樣子,難道你另外又想出了路子來!我真想不出。

  九月十一日

  眉,你到底是什麽回事?你眼看著我流淚晶晶的說話的時候,我似乎懂得你,但轉瞬間又模糊了。不說別的,就這現虧我就吃定的了,“總有一天報答你”——那一天不是今天,更有哪一天?我心隻是放不下,我明天還得對你說話。

  事態的變化真是不可逆料,難道真有命的不成?昨晚在M外院微光中,你爍亮的眼對著我,你溫熱的身子親著我,你說“除非立刻跑”,那話就像電火似的照亮了我的心,那一刹那間,我樂極,什麽都忘了。因為昨天下午你在慕爾鳴路上那神態真叫我有些詫異,你一邊咬得那樣定,你心裏究竟是什麽一回事呢?所以我忍不往(怕你真又糊塗了)寫了封信給他,親自跑去送信,本不想見你的,他昨晚態度倒不錯,承他的情,我又占了你至少五分鍾,但我昨晚一晚隻是睡不著,就惦著怎樣“跑”。我想起大連,想叫“先生”下來幫著我們一點,這樣那樣盡想,連我們在大連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來。今天我一早出門還以為有幾分希冀,這冒險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發癢,可萬想不到說謊時是這般田地,說了真話還是這般田地,真是麻維勒斯了!

  我心裏隻是一團謎,我爸我娘直替我著急,悲觀得凶,可我又有什麽辦法?咳眉,你不能成心的害我毀我;你今天還說你永遠是我的,我沒法不信你,況且你又有那封真摯的信,我怎能不憐著你一點,這生活真是太蹊蹺了!

  九月十三日

  “先生”昨晚來信,滿是慰我的好意,我不能不聽他的話,他懂得比我多,看得比我透,我真想暫時收拾起我的私情,做些正經事業,也叫愛我如“先生”的寬寬心,咳,我真是太對不起人。

  眉,一見你一口氣就哽住了我的咽喉,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昨晚的態度真怪,許有什麽花樣,他臨上馬車過來與我握手的神情也頂怪的,我站著看你,心裏難受就不用提了,你到底是誰的?昨晚本想與你最後說幾句話,結果還是一句都說不成,隻是加添了憤懣。咳,你的思想真混,眉,我不能不說你。

  這來我幾時再見你眉?看你吧。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許有徹悟的時候,真要我的時候,我又不在你的身旁,那便怎辦?

  西湖上見得著我的眉嗎?

  我本來站在一個光亮的地位,你拿一個黑影子丟上我的身來,我沒法擺脫……

  The sufferer has no right to Pessimism。

  這話裏有電,有震醒力!

  十日在棧裏做了一首詩: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著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想,圓滿或殘缺。

  庭前有一樹開剩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忍看它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蔭裏有一隻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殘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沉吟,

  對著我的身影——

  她在那裏呀,為什麽傷悲,凋謝,殘缺?

  九月十六日

  你今晚終究來不來?你不來時我明天走怕不得相見了,你來了又待怎樣?我現在至多的想望是與你臨行一訣。但看來百分裏沒有一分機會!你娘不來時許還有法想,她若來時什麽都完了。想著真叫人氣,但轉想即使見麵又待怎生,你還是在無情的石壁裏嵌著,我沒法挖你出來,多見隻多嚐銳利的痛苦,雖則我不怕痛苦。眉,我這來完全變了個“宿命論者”,我信人事會合有命有緣,絕對不容什麽自由與意誌,我現在隻要想你常說那句話早些應驗——“我總有一天報答你”,是的我也信,前世不論,今生是你欠我債的。你受了我的禮還不曾回答,你的盟言——“完全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還不曾實踐,眉,你決不能隨便墮落了,你不能負我,你的唯一的摩!我固然這輩子除了你沒有受過女人的愛,同時我也自信你也該覺著我給你的愛也不是平常的,眉,真的到幾時才能清賬,我不是急,你要我耐我不是不能耐,但怕的是華年不駐,熱情難再,到那天彼此都離朽木不遠的時候再交抱,豈不是“何苦”?

  我怕我的話說不到你耳邊,我不知你不見我時心裏想的是什麽,我不能自由見你,更不能勉強你想我。但你真的能忘我嗎?真的能忍心隨我去休嗎?眉,我真不信為什麽我的運蹇如此!

  我的心想不論往哪一方向走,碰著的總是你,我的甜,你呢?

  在家裏伴娘睡兩晚,可憐,隻是在夢陣裏顛倒,連白天都是這怔怔的。昨天上車時,怕你在車上,初到打電話時怕你已到,到春潤廬時怕你就到——這心頭的回折,這無端的狂跳,有誰知道?

  方才送花去,躊躇了半晌,不忍不送,卻沒有附信去,我想你夠懂得。

  昨天在樓外樓上微醺時那淒涼味兒,眉呀,你何苦愛我來!

  方才在煙霞洞與複之閑談,他說今年紅蓼紅蕉都死了,紫薇也叫蟲咬了,我聽了又有悵觸,隨謅四句——

  紅蕉爛死紫薇病

  秋雨橫斜秋風緊

  山前山後亂鳴泉

  有人獨立悵空溟

  九月十七日

  爸今天一定很怪我,早上沒有同去,他已是不願意,下午又沒有回,他準皺眉!但他也一定有數,我為什麽耽著。眉,我的眉,為你,不為你更為誰!可憐我今天去車站盼望你來,又不敢露麵,心裏雙層的難受,結果還是白候,這時候有九時半!王福沒電話來,大約又沒有到,也許不叫打,我幾次三番想寫給你可又沒法傳遞,咳,真苦極了,現在我立定主意走了,不管了,以後就看你了,眉呀!想不到這愛眉小劄,歡歡喜喜開的篇,會有這樣淒慘的結束,這一段公案到哪一天才判得清?我成天思前想後的神思越恍惚了,再不趕快找“先生”尋安慰去,我真該瘋了。眉,我有些怨你,不怨你別的,怨你在京那一個月,多難得的日子,沒多給我一點平安。你想想,北海那晚上!眉,要不是你後來那封信,我真該疑你了。

  今天我又發傻,獨自去靈隱,直挺挺的躺在壑雷亭下那石條磴上尋夢,我過意把你那小紅絹蓋在臉上,妄想倩女離魂,把你變到壑雷亭下來會我!眉,你究竟怎樣了,我哪裏舍得下你,我這裏還可以像現在似的自由的寫日記,你那裏怕連出神的機會都沒有,一個娘,一個丈夫,手挽手的給你造上一座打不破的牢牆,想著怎不叫人恚憤!

  你說“Someday God will pity us”,but will there be such a day?

  昨晚把娘給我那玻璃翠戒指落了,真嚇得我!恭喜沒有掉了。我盼望有一天把小龍也撿了回來,那才真該恭喜哪:

  昏昏的度日,詩意盡有,寫可寫不成,方才湊成了四節。

  昨天我冒著大雨去煙霞嶺下訪桂;

  南高峰在煙霞中不見;

  在一家鬆茅鋪的屋沿前

  我停步,問一個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丹桂沒有去年時的媚。

  那村姑先對著我身上細細的端詳;

  “活像個羽毛浸癟了的鳥,”

  我心裏想,她,定覺得蹊蹺

  在這大雨天單身走遠道,

  倒來沒來頭的問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運氣不好,來得太遲又太早:

  這裏就是有名的滿家巷,

  往年這時候到處香得凶,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希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這桂子林也不能給我歡喜:

  枝上隻見焦爛的細蕊,

  看著淒慘,咳,無妄的災,

  我心想,為什麽到處憔悴?——

  這年頭活著不易,這年頭活著不易!

  又湊成了一首——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塚,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塚。

  發什麽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

  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

  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

  發什麽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

  發什麽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

  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發什麽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像曾經的夢境,曾經的愛寵;

  像曾經的夢境,曾經的愛寵;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