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10月5日,紐約)
不,梅伊,緊張並非出現在我們如霧靄一般的神交中,而是出現在我們的筆墨口舌裏。我在那遙遠、寧靜的原野裏所見到的你,永遠是甜美的,溫婉的,敏察一切的,無所不知的,永遠借著上帝之光看待生命,又以自己靈魂之光照耀生命。然而我們一旦通過白紙黑字聚會時,我眼中的你,一如你眼中的我,都成了最愛紛爭、較量的好鬥者,熱衷於按照有限的規則、為了有限的結果而作智力的較量。
願上帝寬宥你!你奪去了我心靈的平和,若不是我的恪守和堅執,你會把我的信仰也奪去的。真奇怪:我們最愛的人正是最能夠攪亂我們生活的人!
我們不該互相責備,我們應該互相諒解。而要達成諒解,我們就必須像孩童一樣純真地交談。你我都偏好舞文弄墨,醉心於技巧、創意、修飾、布局等等。我們——你和我——現已知道:友誼和精巧的文辭是不易並存不悖的。梅伊,心靈是純真的,心靈的表現也是純樸簡單的;而精巧的文辭則是社會的複雜產物。
讓我們舍棄精巧的文辭,而使用簡單的話語,你說好嗎?“你生活在我之中,我生活在你之中;你了解這一點,我也了解這一點。”
這寥寥數語,難道不是遠遠地勝過我們以往說過的一切嗎?在去年,到底是什麽妨礙了我們說出這樣的話語呢?是羞澀或是高傲?是社會的陳規舊俗?還是別的什麽?自一開始我們就已明白了這個基本的事實,那我們為何不曾以虔信者、忠誠者、純粹者的率真來作表白呢?我們如果這麽做了,我們兩顆心就不會陷於猜疑、痛苦、懊悔、氣惱和爭論之中了。正是無休的爭論,把心中的蜜糖變成苦汁,把心靈的美食變為塵土。願上帝寬恕你,願上帝寬恕我!
我們應該互相諒解。然而,我們若不能對彼此的坦誠表示完全的信任,我們如何能諒解呢?我要告訴你,曼麗,我要當著天空和大地,當著天地間的一切告訴你:我不是那種把“抒情詩”當做私人信件一樣發往東西南北的人,我不是那種在早晨談論著“重負著果實的心靈”,又在傍晚把心靈、果實和重負都遺忘殆盡的人,我不是那種未將手指經烈火的洗禮就去觸摸聖物的人,我不是那種白晝黑夜都無所事事、而以打情罵俏來消磨時光的人,我不是那種輕賤自己靈魂的秘密和內心的隱衷、借著任何一股風都要加以散布的人。我和那些忙碌的人們一樣,為很多事情而忙碌;我和那些向往著偉大、崇高、美好、純潔的事物的人們一樣,也向往著偉大、崇高、美好、純潔的事物;我和那些盡管身邊有著七萬個男女朋友、卻仍感到孤獨寂寞的人們一樣,也是個孤獨寂寞的異鄉人;我還和那些人們一樣,不喜歡做被冠以各種美名的性遊戲。梅伊,我和你我的鄰居一樣,愛著上帝,愛著生活,愛著人們。至今為止,歲月還沒有要求我扮演與你我的鄰居不相稱的角色。
我剛開始給你寫信時,我的信表明了我對你的信任;當你回信時,你的信卻表示了猜疑。我心有所迫而給你寫信,你在答複時卻心懷戒備。我向你訴說了一份奇異的真情,而你卻無比婉轉地答道:“行啊,聰明人,你的抒情詩真美呀!”我很清楚,當初我不曾循規蹈矩,我不曾、今後也不會循規蹈矩。我知道我本應該預料到你的戒心,這正是我痛苦的原因,因為我還想等待意料之外的。如果我是給別人寫信,我本該等待預料之中的事情;
然而,除了梅伊,我還會對誰傾訴這份衷曲呢?
說也奇怪,這以後我並未後悔。我沒有後悔,而是堅守著這份真情,期望著向你傾訴。我屢屢給你寫信,但每次都得到婉轉的答複,這答複不是來自我所了解的梅伊,這答複來自專事保守梅伊秘密的人,來自一個生活在埃及開羅的聰明的姑娘。我呼喚著,默念著,我得到了答複,是的,答複有了,但不是來自那個“我生活在她之中,她生活在我之中”的人兒,而是來自一個懷著戒心的、悲觀的女子,她同我虛與委蛇,似乎她是公訴人,而我則成了被告。
可是我怨恨你了嗎?
不,但我怨恨為你保密的那人。
我對你作了公正的還是不公的判決?
不,我根本沒有作判決。我的心不能也不會容許讓你站到審判台的前麵,我的心不能也不會容許讓我在審判台上就座。梅伊,我們的事情,是無需作一切判決的。但對於為你保守秘密的人,我有如下的話要說:
每當我們坐下交談,那位女士就要闖入,在我們麵前坐下,擺出一副要記錄政治會議議題的樣子。我問你,我的朋友,我們需要保守秘密嗎?這是個重要的問題。如果你確實需要一個保守秘密的人,那我也該請人替我保守秘密,因為我也得仿效對方的做法。你要我的守密者也出場嗎?
你看吧,梅伊:這裏是兩個山裏的孩子在陽光下奔跑;那邊共有四個人物——一個女子和她的守密者,一個男人加他的守密者;這裏是兩個手牽手的孩子,按照上帝的意誌,去往上帝所希望的地方;那邊是辦公室裏的四個成人,他們唇槍舌劍,爭論不休,坐立不安,每人都試圖駁倒對方的謬誤來證明自己的正確。這裏是兩個孩子,那邊是四個成人,你的心偏向哪一方呢?告訴我,你偏向哪一方?
唉,但願你知道我對這無謂的瑣事是多麽疲倦。但願你知道我是多麽迫切地需要純樸,但願你知道我多麽向往無遮無掩:那潔白無瑕的、在暴風雨中的、在十字架上的無遮無掩,那哭而不掩飾淚水、笑而不羞於言笑的無遮無掩。但願你能知道,但願你能知道!
“這個晚上我在做什麽?”
時間已不是晚上,我們現在已到了午夜兩點,在這麽晚的時間裏,你要我們到何處去呢?我們最好還是留在這裏,留在這甜美的靜夜裏。我們可以在此思念,讓思念把我們引向上帝的心中;我們可以在此愛著人類,直到人類對我們敞開心扉。
噢,瞌睡蟲已在吻你的雙眼了。
別否認瞌睡蟲已經吻了你的雙眼,我看見它吻的,我看見了,像這樣吻的,正如人們的親吻一樣。讓你的頭垂向這邊吧,垂到這邊來,睡吧,睡吧,我的孩子;睡吧,這是在你的故鄉呢。
而我還將不眠,我要獨自熬夜。我應該一直守望到天明,我生來就是為了守夜到天明的。
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我的不眠。願上帝永遠保佑你!
紀伯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