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5月9日,紐約)
我尊敬的朋友:
你問我,我的女士,問我的思想、心靈和精神是否孤獨。我該如何回答呢?我覺得我的孤獨不比別人的孤獨更甚、更深。我們都是孤獨寂寞的,我們都是一個隱約的秘密,我們都蒙著一千零一層的麵紗。孤獨者和孤獨者若有不同,不過在於一位訴說了他的孤獨,而另一位則保持了緘默。訴說也許能帶來安慰,而緘默也許代表某種美德。
我的女士,我不知道我的孤獨、以及與之俱來的憂愁,是體現了“某些個人偏愛的”現象,還是證明了在“我”之中是不存在個性的?我真是不知道。不過,倘若孤獨就是軟弱的標誌,那我無疑是最最軟弱的人了。
至於《我的心重負著果實》一文,倒並不是“一個詩人在片刻傷心時的呻吟”,而是一種“許多人感受過並正在感受的、根深蒂固的、古老的、普遍的情感的回音”。我的女士,你知道,與其說我們渴望飲用別人注入我們杯中的醇酒,倒不如說我們更樂意將我們靈魂的瓊漿傾入別人的杯盞。這一特點有時不免顯得自負,卻又很自然。
“孤獨的苦惱和痛苦在人群中顯得尤為強烈”,你這話說得多好啊!這是一個基本的事實。有多少次我們坐在同僚們和有所求的人們中間,和他們議論、爭辯,同他們交談、共事;我們忠實地、愉快地做著這一切,但這一切都沒有超出屬於表象世界的“外在之我”,至於另一個“自我”,那隱秘的“自我”,則依然孤獨地停留在本源的世界。
人們,我也和他們一樣,都偏愛煙霧和灰燼,對於火焰卻感到懼怕,因為火光會刺痛他們的眼睛,火花會燒灼他們的手指。人們,我也和他們一樣,樂意埋頭琢磨他們相互之間的細枝末節,而對本質卻毫不理會,因為本質是他們感官觸及不到的事物。不打破表象,本質如何能顯現呢?對於一個人來說,撕破自己的內心,讓別人看清其中的一切,確實並非易事。這便是孤獨,我的女士,這便是憂愁。
去年夏末我對你說的話有誤——而且是有點故意的。當時我說:“六個星期以來,我一直試圖給你寫信”,我應該這麽表達:“六個星期以來,我一直雇了幾個人來處理我的信件,因為我右臂神經疼痛,無法寫字。”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試圖”一詞卻變成我女友手中的解剖刀。我原先以為,長著翅翼的靈魂是不會囚禁在言辭的樊籠裏的;我原先幻想,霧靄是不會凝固板結的。我這麽幻想著、幻想著,我在幻想中悠然自得,直到天亮時我從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坐在堆積如山的灰燼上,我手執的是被搗碎的蘆葦,頭戴的是荊棘編的刺冠沒關係,反正是我錯了,有過錯的是我,梅伊!
希望你在未來能實現去歐洲旅行的願望。你會發現,尤其是在意大利和法國,有那麽多令你心曠神怡的藝術和工藝的傑作。那裏有眾多的博物館和研究所,有大量哥特式的古教堂,有十四、十五世紀文藝複興時期留下的古跡;那裏還有被征服的和被遺忘的民族留下的最出色的遺跡。我的女士,歐羅巴是內行而又狡猾的盜賊的巢穴,這盜賊知道奇珍異寶的價值,也知道如何將這些寶物竊為己有。
我本想在明年秋天回東方去,但我稍作思索後覺得:在陌生人中間感受的孤獨,比我在兄弟姐妹中間感受的孤獨更易忍受。我不是舍難就易的人,但絕望有如瘋狂一樣,也是多種多樣的。
請接受我的問候和最良好的祝願,願上帝保佑你!
忠實的
紀伯倫·哈利勒·紀伯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