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藍色的火焰——紀伯倫愛情書簡

第16封信

　　（1921年3月21日晚，紐約）

　　梅伊，我的朋友：

　　“多多地，溫柔地；多多地，溫柔地”，這是不久前展現給我的一個平凡的真理。於是，我靈魂中又打開了許多扇新的窗戶和門扉。當我認識到這個真理，我發現自己麵對著我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夢想過的景象。

　　“多多地，溫柔地；多多地，溫柔地”，從這“多多”中，從這“溫柔”中，我學會了快樂地祈禱，平靜地企盼，學會了不失自尊地順從。我懂得了：一個孤獨的人可以憑“多多”的光明照亮他孤獨的世界，憑“溫柔”的甜美驅散他工作的辛勞。我還懂得：一個寂寞的生客可以作父親、兄弟、夥伴和朋友，更可以成為過著快樂生活的孩童。“多多地，溫柔地”，在這“多多”中，在這“溫柔”中，自有廣庇的翅翼和祝福的手掌。

　　今天我的身體好於一個月之前，但我還是個病人，這個羸弱之軀依然是沒有秩序，沒有節奏和韻律。你要我告訴你到底有什麽不適，下麵是醫生診斷的主要內容：

　　Nervous prostration caused by overwork and lack of nourishment。General disorder of the system。Palpitation was an inevitable result。Pulse beats 115 per minute-the normal is about 80.1是的，梅伊，在過去兩年裏，我讓身體超負荷地運轉。隻要天還亮著，我就不停地作畫；夜間寫作，一直寫到淩晨；還要作講演；還要和各種人打交道——這可是一樁陽光下最難的差事！我在餐桌旁坐下了，還要忙於和別人說話，等端上咖啡，我喝得很多，既當飲料也當食物。許多次在我過了半夜回到家後，我沒有遵從上帝給我們人體立下的規律，而是用冷水浴和濃咖啡提神，把剩下的夜晚用在繪畫或寫作上，或者是用在十字架上。如果我也像家鄉黎巴嫩北部的居民那樣，那麽疾病就不會這麽快把我擊倒。我的同胞們身材魁梧，強壯有力，而我卻與他們相反；這些強健的人們體魄上的長處，我半點也沒有繼承下來。你瞧，我用這麽多的篇幅談起我的病，我真不該這樣，但有什麽辦法呢？對你帶著甜蜜的關懷，帶著“希望與祝福”的問題，我隻能一一作答。

　　那封在一排遊艇2對麵美麗的花園裏寫下、用鉛筆寫在一張脈搏達每分鍾115次，正常應為80次。

　　四邊打好直線的本地信紙上的長信在哪兒呢？梅伊，給我的信在哪兒呢？你為什麽沒有寄來？我想得到它，我想完完整整地得到它。你可知道，在我讀了那封信的片斷後——那神聖的片斷是新的一天的曙光——我是多麽想得到它啊！你可知道，如果不是我害怕“瘋癲”這個詞，那我就會在昨晚給你發去電報，請求你把信送到郵局的！

　　梅伊，你看出來我良善嗎？你是否需要良善呢？這是個甜蜜得足以傷人的問題，我怎麽回答呢？我的朋友，如果在我身上有什麽東西是你需要的，那它完完全全屬於你。良善本身算不上美德，良善的反麵是愚蒙——有了“多多地、溫柔地”，還會有愚蒙的立足之地嗎？如果良善在於對美的愛好、對崇高的敬畏、對遙遠和未知事物的向往——如果良善指的是這一切，那我就是良善的人。否則，我就不知道我是什麽、我是誰了。梅伊，我感到，高尚的女子是可以讓男人的靈魂變得良善的，即使他是個愚蒙的人。

　　但願我此刻身在埃及，但願我身在我的祖國，在那些我心愛的人們身邊。你知道嗎，梅伊？我每天都幻想著：自己在一座東方城市郊外的一間屋子裏，我對麵坐著我的女友，朗誦著她最新尚未發表的文章。於是我們就這題目討論良久，後來一致認為這是她迄今所寫最好的作品。然後，我從床頭抽出幾頁紙來，朗讀了一篇昨夜寫的東西。我的女友稱讚了幾句，卻在私下說：“他在這種狀況下不該寫作。文章的結構顯得軟弱混亂，他在完全康複前不該寫什麽動腦筋的作品。”我的女友私下裏這麽說著，我也在暗地裏聽到了，我有點服氣，可我馬上大聲說道：“給我一點時間，給我一兩個星期，我會給你朗誦一段美文，一段極美的文字。”她又直率地回答：“你應該停止寫作、繪畫和別的所有工作，停止一兩年；否則，我是要生氣的！”我的女友在說“生氣”的時候，用的是充滿“絕對專製”的語氣，然後又像天使一樣笑了。她這麽忽而氣惱、忽而微笑，讓我一下子惶惑起來，可我馬上又為她的氣惱和微笑而高興，也為我的惶惑而高興。

　　說到寫作，你知道我是多麽為你近幾個月發表的文章和小說而高興和自豪嗎？我每讀完一篇文字，都感到我的心智有所長進，有所延伸；每讀完第二遍，又覺得作品的普遍含義轉變成了某種屬於個人的東西：我能從主題和形式裏看出別人看不出的東西，我能從字裏行間讀出專門為我寫的東西。梅伊，你是生命的一座寶藏，不，不止如此——你就是你！讚美上帝，因為你屬於我是其中一員的那個民族，因為你生活在我也生活其中的這個時代。每當我幻想起你生活在上個世紀或下個世紀時，我就會舉起手在空中揮動，就像要把一團煙霧從麵前驅走一般！

　　再過兩三個星期，我就要去野外，住在一間像夢幻一般坐落在大海和森林之間的小屋裏。那森林是多麽美麗，那裏的飛鳥、鮮花和泉水是多麽豐富啊！在前幾年，我是一個人孤單單地漫步在森林裏，到了黃昏我來到海邊，憂鬱地在岩石上坐下，或者投身到海波裏，像那些要逃離塵世和其陰影的人們一樣。但在這個夏天，當我在森林裏漫步，當我在大海麵前坐下，我的靈魂裏有了一種讓我忘卻孤獨的東西，我的心靈裏有了一種讓我不再憂鬱的東西。

　　告訴我，梅伊，今年夏天你要做什麽？你是去亞曆山大的沙灘還是去黎巴嫩？你是一個人去我們的黎巴嫩嗎？唉，天曉得我什麽時候才能回黎巴嫩呢？唉，你能告訴我嗎，我什麽時候才能脫離這個國家，掙脫我的欲望套在我脖子上的這些金鎖鏈？

　　梅伊，你還記得有一次你說過的事嗎？你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個記者給你寄去一封信，向你索要你的相片和文章。我對這個記者的要求和所有記者的要求都一直耿耿於懷，每想起來我都要傷心地感歎：“我不是記者，我不是記者呀！所以我難以索要記者要的東西。如果我是一家雜誌或報紙的編輯，我就可以自由地要她的相片了，用不著羞怯和惶恐，也不必用顫抖的言詞編織一番引言了。”過去和現在，我都在心裏這麽感歎，那些把我的心當做自己故鄉的人們，能聽到這心聲嗎？

　　噢，已是午夜了，可到現在，我還是沒有寫出掛在我唇間的那個字眼呢，那個我時而低語、時而大聲說出的字眼呢。我把這字眼交給靜夜的心中，是靜夜，保存著我們溫婉地、熱切地、虔誠地說出的一切；是靜夜，梅伊，將我們的禱告帶到我們希望的目的地，或將它高高地攜到上帝的麵前。我這就上床去，今夜我要好好地睡一覺，我要在夢中對你說出未寫在這紙上的話。晚安，梅伊，上帝保佑你。

　　紀伯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