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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封信

  (1920年11月3日,紐約)

  親愛的梅伊小姐:梅伊,我的朋友。我最近的沉默是出於困惑和迷惘的沉默。我好幾次坐在這“峽穀”裏,內心既困惑又迷惘。我想和你交談,對你表示不滿,可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梅伊,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因為我覺得你沒有留給我說話的餘地;還因為我感到,你想割斷那冥冥之手織起的、連接在思想與思想、靈魂與靈魂之間的無形的紐帶。

  我好幾次坐在這間屋子裏,長時間凝視著你的臉,但是我一言未發。而你,則打量著我,搖著頭,微笑著,好像從同伴的惶惑和失措中得到了樂趣一樣。

  現在,你甜美的來信就在我麵前,我該說些什麽呢?這封聖潔的信把我的困惑變為羞愧。我為我的沉默羞愧,為我的痛苦羞愧,為那堵住我的嘴、讓我一言不發的高傲而羞愧。昨天我還認為過錯在你,今天我看到你的寬厚和憐憫像兩個天使一樣擁抱在一起,我意識到過錯其實在我。

  不過,我的朋友,請聽我說,我要說明我沉默和痛苦的原因。

  我的生命乃是兩個生命:一個生命,我用來工作,研究,同人交往,與人鬥爭,用來探尋人們內心深處的秘密;另一個生命,我是在不受時間和空間限製的遙遠寧靜而又莊嚴神秘的地方度過的。去年,當我來到那個遙遠的地方時,我環顧四周,看到另有一個靈魂坐在我靈魂的旁邊,和我的靈魂交流著比思想更為精妙的思想,與它分享著比情感更為深厚的情感。起初,我以為這是簡單而平凡的常情,然而沒過兩個月,我便相信這其中有著比常情更為深遠、比常理更為精妙的奧秘。奇怪的是,當我從這一次次心靈之旅回到現實時,我感到有一隻霧靄一般的手在觸摸我的臉龐;有時候,我還聽到像孩童喘息一樣細嫩、輕柔的聲音在我耳邊低徊。

  有些人說我是個“幻想家”,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指什麽,但我知道,我並沒有幻想到欺騙自己的地步。即使我想欺騙自己,我的內心也不會相信。梅伊,心靈所見的生活,乃是與之有關的生活;它所相信的,也是它的親身體驗。凡心靈體驗過的事物,就成了心之樹上的一棵枝椏。去年,我便體驗了一件事,是體驗而不是幻想,是體驗了多次,是用我的心靈、理智和感覺體驗的。我體驗了,我本想當做一樁隱私隱瞞起來,但我沒有隱瞞,而是向一位女友作了透露,因為我當時感到了要把它透露出來的迫切需求。你知道我的女友對我說了什麽嗎?她立刻說道:

  “這是一首抒情詩!”假設有人對肩頭抱著孩子的母親說道:“這不過是個木頭娃娃,你卻那麽當真地抱著!”你說,這母親該怎麽回答?又會有什麽感受?

  幾個月過去了,可“抒情詩”這個字眼依然鐫心刻骨。可我的女友還嫌不夠!她並未作罷,而是盯牢我不放。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要加以責備;我想要看清的每一樣東西,她都掩藏在麵具後麵;我每次伸出手來,她都要在上麵釘上釘子。

  這以後我失望了,沒有什麽比失望更讓心靈痛苦的了;也沒有什麽比一個人對自己說“我失敗了”更為艱難的了。

  梅伊,失望是心靈潮汐的低落,失望是一種無聲的情緒。因此,在最近幾個月裏,我坐在你的麵前,久久地凝視你的麵孔,但我未發一言。因此,我也沒有寫信;因此,我暗自地說:我已無可奈何了。

  然而,每個冬天的心中都有春天在萌動,每個黑夜的後麵都有黎明在微笑。我的失望也終於轉變為一種希望。

  我在繪作《向著無窮》時的那段時光是多麽神聖!一個女人把雙唇印在另一個女人的頸上,並和她低語的情形是多麽甜美而莊嚴!在我們內心深處言語的光明是多麽璀璨,這道光明是多麽璀璨呀,梅伊!

  上帝讓一個男人置身於兩位女子中間:一位用他的夢幻編織醒覺,另一位用他的醒覺編織夢幻——我如何評說這個男人呢?

  對一顆被上帝置於兩盞明燈之間的心靈,我又如何評說呢?我怎麽說這個人呢?他悲傷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私不以他的悲傷為鄰。他幸福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私並不靠近他的幸福。他是這個世界的異鄉人嗎?我不知道,但我問你,你是否願意把他繼續視同陌路呢?他真是個異鄉人,無人懂得一句他心靈的語言嗎?我不知道,但我問你,你是否不願用你最精通的語言和他交談呢?

  你不也是這個世界的異鄉人嗎?你其實不也與你周圍的環境、與你周圍的種種目的、意圖、傾向、宗旨格格不入嗎?告訴我,梅伊,請你告訴我,這世界上有許多人懂得你心靈的語言嗎?你有幾次曾遇到這樣的知己呢:他在你靜默時傾聽你,在你沉寂時理解你,在你和他對坐於屋舍之內時,與你同遊在生活至聖的殿堂裏?

  你我都屬於蒙上帝賜予了許多朋友、愛人、仰慕者的那種人。不過,告訴我,在那些熱心、忠誠的人們中間,可有這樣的人呢:你我能夠對他說“哎呀,你替我背一天十字架吧”?他們中可有人知道在我們的歌聲後麵,還有一曲不受聲音限製、不在琴弦上顫抖的清歌?他們中有人理解我們悲傷中的歡樂、我們歡樂中的悲傷嗎?

  你對我說:“你是藝術家,你是詩人,你應該幸福滿足,因為你是藝術家和詩人。”可是,梅伊,我既不是藝術家,也不是詩人。我的白天和夜晚都在作畫和寫作,但是“我”卻不在我的白天和夜晚。我是一團“霧靄”,梅伊,我是籠罩一切的霧靄,但我不和這一切合一;我是尚未凝結成雨珠的霧靄。我是霧靄,在霧靄裏有我的孤獨和寂寥,有我的饑與渴。我的不幸在於:這霧靄——它是真實的我——期待著和另一團霧靄在空中相會,期待著聽到有一個人說道:“你並不孤獨,我們兩個在一起,我知道你是誰。”

  請告訴我,請告訴我,我的朋友,在這世界上是否有人能夠並願意這樣對我說:“霧靄啊,我是另一團霧靄!來吧,讓我們在高山和深穀盤旋;來吧,讓我們在林間和樹梢穿行;來吧,讓我們淹沒高聳的山岩;來吧,讓我們進入生靈的內心和堂奧;來吧,讓我們去遨遊那些遙遠艱險、不為人知的所在。”請告訴我,梅伊,在你們那裏,是否有人願意並能夠對我說這些話裏的哪怕一個字呢?

  你還要我笑起來,要我“寬恕”。

  從這個早晨起,我一直在笑。啊,我從內心深處微笑,我全身心地微笑,我笑得很久,好像我是專為微笑而被創造的。至於“寬恕”,可是一個重大、危險、可以致命的字眼啊!它讓我慚愧、惶悚地麵對如此謙虛的高尚靈魂,讓我俯首請求這靈魂的寬恕。傷害人的乃是我,我在沉默中、在失望中傷害了人。因此,我請求你原諒我的過錯,請你寬恕我。

  我們本該在這次談話之初先談談《荒漠探者》這本書,然而我們自己的事情總在操縱著我們,其中有一種力量,能將我們從最遙遠、最重要的問題上吸引過去。

  我還從未讀過類似《荒漠探者》的阿拉伯文或其他文字的書。我生平還從未見過以這樣的線條和這樣的色彩勾畫出來的兩幅圖畫,從未看到過置於同一框架裏的兩幅畫:一位是個身為文學家、改革家的女性,一位是個比文學家、改革家更為偉大的女性。我生平也從未見過一麵鏡子裏有兩張麵孔:一張女性的麵孔半掩在土地的陰影下,另一張女性的麵孔沐浴在太陽的光芒裏。我說“女性的麵孔半掩在土地的陰影下”,是因為我幾年前就感到、現在依然感到:“荒漠探者”並未超脫周圍的物質環境,並未擺脫民族、社會對她的影響,直到死神解開了她的桎梏。至於另一張麵孔,那張全部沐浴在陽光裏的黎巴嫩人的麵孔,在我看來是第一個高升到“以太”殿堂裏的東方女性的麵孔,在那個殿堂裏,精神脫離了傳統習俗、因循守舊的塵軀;那張麵孔,也是第一張意識到存在同一性的東方女性的麵孔,意識到存在中包含著隱秘和顯明的、已知和未知的事物。明天,當歲月將作家詩人們的作品棄置到遺忘的深淵裏,《荒漠探者》一書將依舊受到研“荒漠探者”為埃及女作家麥萊克·哈芙妮·納西芙的筆名,梅伊以此為書名撰寫了這位女作家的傳記。

  究者、思想家和清醒的人們的讚佩。梅伊,你是大漠中的一聲呐喊,你是一句聖者之音,而聖者之音將在“以太”的空間裏回旋,直至時間的盡頭。

  現在,我應該回答你的每一個有趣的問題,我應該一個都不遺漏。首先,“我怎麽樣?”——最近我沒考慮過我“怎麽樣”,但我想可以說狀況挺好,雖然日常生活中也有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冗務攪擾。

  “我在寫什麽?”——我在每個傍晚和清晨之間寫上一兩行。我說“在每個傍晚和清晨之間”,是因為眼下我在白天埋頭創作一些大型油畫,這個冬天結束前必須畫完。如果不是這些油畫和束縛著我的合同,那我這個冬天就會輾轉在巴黎和東方之間了。

  “我很忙嗎?”——我很忙,甚至睡覺時也在忙著,像石頭那樣一動不動時也在忙著。但我真正的工作卻既非寫作也非繪畫。梅伊,在我的內心,有一種和語言、線條、色彩都沒有關係的活動,我為之而生的工作是不用畫刷和筆杆的。

  “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什麽顏色?”——我通常同時穿著兩套衣服,一套是由織工編織、裁縫裁剪的,另一套則以血肉骨骼為材料!今天我穿的是一件下擺很長、肥大寬鬆、沾滿了墨跡和顏色的外衣,總體來說和苦行者的衣服沒有差別,隻不過它比較幹淨一些!至於第二件血肉骨骼為材料的衣服,則已被我丟在對麵的房間裏,因為和你交談時我願意它離得遠遠的。

  “從早晨起我吸了幾支煙?”——這問題多麽甜蜜,又是多麽難以作答!梅伊,今天是個吸煙的日子,從早晨到現在我已抽了二十多支!吸煙對我來說是個樂趣而不是積習。有時候我一星期都不抽一支煙。是的,今天我已抽了二十多支,這要歸咎於你!因為如果是我一人在這“峽穀”裏,那我是決不會抽煙的!但我不想獨自一人。我的房屋依然是沒有屋頂和牆垣的,我們中有誰願意被囚禁呢?而沙礫的海洋和“以太”的海洋,它們的今天也一如昨天——深邃,起伏,無邊無際。我搭乘的渡越這海洋的船正在航行,但是行速緩慢。誰能夠並願意在我的船上加上一片新帆呢?但願我能知道誰能夠並又願意!

  《向著上帝》一書還在雲霧的作坊裏,其中最好的畫還隻是空中和月亮上的線條。《孤獨者》已在三個星期前以《先驅》為書名出版,我已給你寄去一冊,同時寄去的還有一冊《暴風雨》,以及我葡萄園裏的未熟之果《淚珠與歡笑》(這是第三次寄此書了)。我未給你寄上我的出版商今夏出版的書目,因為這個夏天我還在遙遠的野外——這裏還有另一個原因!

  至於那些畫、瓷器、玻璃器皿、古書、樂器以及埃及的、希臘的、哥特式的雕塑,則正如你所知,它們是永恒不朽精神的表現,是散落在上帝之書中的言詞。多少次我曾麵對它們而坐,遙想著創造出它們的那種願望;多少次我凝視著它們,直至它們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代之而來的是將它們從幽冥世界帶到有形世界的曆代的精魂。我尚未得到迦勒底的黑石雕像,但今年春天我的一位隨英軍遠征伊拉克的英國朋友給我寫信,說“如果我發現了什麽,那就是你的”。

  我已經無一遺漏地回答了你的所有問題。可寫到這裏,我在第一頁開頭時就想說的話一個字都沒說呢。梅伊,我的霧靄還沒有凝結為雨珠;那靜謐,那長著翅膀的不安的靜謐,還沒有化為言詞。可你何不讓這霧靄盛滿你的手呢?你何不閉上眼睛聽那靜謐言說呢?你何不再路過這“峽穀”——這裏孤獨像牧群一樣彳亍,像鳥群一樣盤旋,像小溪一樣奔流,像青鬆一樣挺拔。梅伊,你何不再來此地呢?

  願上帝保佑你。

  紀伯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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