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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那年十八歲

  如果……

  真的有世界末日,上天許給每個人一個願望,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我想……左手牽著媽媽,右手牽著你。

  要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

  可是,你到底是什麽樣子?

  太久不見了。

  我……好像忘記了你的五官。

  想念肆意彌漫,在每個細胞裏遊走,又悄然消逝,就像皇宮酒店大廳裏舒緩悠揚的鋼琴獨奏曲,清清脆脆的敲擊聲似令滿身的細胞都輕快起來。

  叮叮咚咚,每一聲都似回響在記憶的時空裏,整個世界忽然安靜下來,隻有十八歲的你和我。

  一個轉身,我們錯過了十年。

  陳青遠……

  “陳青遠!”老師大吼。

  灰白色的走廊裏靜寂無人。教室裏的門和窗子關得嚴嚴實實,窗子上的玻璃全都蒙著一層白色的霧氣。

  那少年“嗯”了一聲就抬起頭來,起身的同時,還打了一個嗬欠,一臉沒睡醒的樣子。他抓了抓睡亂了的頭發,再一臉茫然地看向老師。

  “你叫我啊?”

  “是啊,我叫你喝茶啊!”

  老師氣憤地把陳青遠的本子從那摞本子裏抽了出來,將它在半空中揚起,問陳青遠:“你能告訴我,上個星期布置的作文,是你自己寫的嗎?”

  陳青遠抓抓頭發,想都沒有想,脫口而出:“我抄的!”

  “抄的?”

  “是啊,作文書!”他說著,竟真的從桌肚子裏拿出一本書來。

  “高中作文精選》?”老師驚訝。

  “喏,就在這一頁!”

  他幹脆將書拎在手裏,指給老師看。

  老師哭笑不得。

  “陳青遠你很誠實!但太沒‘抄德’了,‘老大娘’你抄成了‘老大狼’,‘姑娘’你抄成了‘姑狼’,‘狠狠地’……你居然可以抄成‘狼狼地’?你跟狼有仇啊?是不是要對著咬一口啊?”

  一陣哄堂大笑在班級裏蔓延開來。

  “還有洛離!”老師看向洛離,“你們倆倒真是很有默契啊,連作文都抄得一模一樣!”

  老師開始發脾氣,將手裏的本子摁在了講台上。

  不曉得是哪個在下麵喊了一聲:“這就叫婦唱夫隨!”

  轟地一聲,大家哄笑起來。

  “啪!”老師拿起講台上的鋼化杯子在桌子上狠狠一放。

  “笑什麽?笑什麽?啊?一個一個跟個二百五似的,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裏稀裏糊塗的,你們啊你們,高三了!還有幾天就高考了啊!什麽時候做什麽事情,你們完全不知道啊?你們父母把你們放到學校裏是為了讓你們成龍成鳳,你們倒好,一個一個給我成了蟲,到底想怎樣啊?拿這種作業來糊弄我?是為我學的啊?”

  老師吐沫橫飛,說得興起,來了情緒,又狠狠地拍了桌子,大喝一聲:“洛離,你給我站起來!”

  教室右邊,第三排第四位的女生低著腦袋站了起來。

  老師恨鐵不成鋼地訓道:“洛離啊洛離,看到陳青遠的作文和你的一樣時,我還以為是他抄你的,真沒想到你也抄襲啊!你是我很看好的學生,你到底想幹什麽啊你?你對得起送你來學校的父母嗎……”

  “啪!”老師又拍向了桌子,那動靜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當然,誰也想象不到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洛離,居然也會做出抄襲的事情來。

  “喜歡抄是吧?喜歡抄就把今天的課文抄兩遍,放學後交到我辦公室裏來,抄不完不許走!”

  放學後,同學們都走光了,兩個人留下來抄課文,洛離竟坐在教室裏吸著鼻子,低泣起來。

  坐在後排的陳青遠從位置上站起身,來到洛離身邊坐下。

  “哭什麽啊?不就是罰抄兩篇課文嗎?又不會掉一塊肉,有必要委屈成這樣嗎?”

  洛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圈紅紅的,眼底有淚珠翻滾。陳青遠看到她充了血絲的眼睛,頓時慌亂起來。再看到洛離轉首不理他,他更是鬱悶地大嚷:“喂,你還不肯理我啊?”

  這不是明擺的嘛,洛離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她還在糾結昨天發生的事情呢。

  ——這幾天天氣很不正常。電視裏說倒春寒來了。

  昨天下午,氣溫都升到二十二度了。晚自習前的那段時間裏,洛離照例幫陳青遠和那一大幫正在打球的男生看管衣服。

  那堆男生打著打著就叫嚷道:“喂,洛離,你來啊,一起來打啊!”

  洛離盛情難卻,加上這四月的天氣,人一靜下來就容易犯困。最近的天氣又熱得不正常,所以,為了驅走自己的乏意,她就脫了外套,穿著白色純棉T恤笑眯眯地上了場。

  人一運動,就會精神起來,哪怕是好像在蒸汽裏穿行,汗水汗濕了衣服,跑得氣喘籲籲,也還是能讓人產生一種淋漓盡致的痛快感。

  球到了洛離手上時,洛離跑步運球,後衛陳青遠在洛離運球的時候守得束手束腳。洛離跟他大眼瞪小眼對視的時候,他怔了怔。借他發怔的間隙,洛離運球快攻,到籃下起腳跳投,進了!

  她“哦耶”一聲,豎起大拇指,笑著跳了起來。太痛快了!

  同隊的男生攏過來圍住洛離,笑著讚道:“不錯哦,真看不出來啊!”

  誇得洛離不好意思地摸著汗兮兮的額頭傻笑。

  陳青遠那隊的人急得罵陳青遠臭球。陳青遠挽起球衣的半截衣袖,邊挽邊莫名其妙地生氣大嚷:“我就是臭球,怎麽了?”

  說完,攻入圍住洛離的人牆,一把把洛離扯住,扯得洛離邊鬼哭狼嚎邊拉著他的手大嚷:“輸不起啊?幹什麽啊你,拉我去哪裏啊你?”

  身後的人起哄:“小兩口吵架了,小兩口吵架了!”

  陳青遠把洛離拉到操場一邊,也不知道他對洛離說了什麽,氣得洛離抬起一腳就向他的大腿上踹去,漲紅著臉罵他下流,罵完後撿起打球前脫在號令台上的衣服,轉身就跑。

  球場上的男生見狀起哄似的大嚷:“陳青遠,你說了什麽把你老婆氣跑了?”

  陳青遠大吼:“老你頭的婆,再說這些,我爆你的頭。”

  他從地上操起他的衣服和書包,往肩上一甩,單肩背著,怒氣衝衝地走了。

  大家都很好奇他說了什麽。他到底說了什麽呢?

  他居然怒氣衝衝地對洛離說:“洛離,你的小熊貓太可愛了吧,下一次,能不能不要穿這麽可愛的小內衣啊?都讓我看到了,你讓我還怎麽專心打球啊!看到也就算了,你還一馬平川的,實在沒有什麽看頭,拜托你別在男人堆裏炫耀你胸前國寶的尊容了行不行?”

  這話氣得洛離一天沒理他。今天又是雪上加霜,鬧上了抄襲事件,洛離更是沒給陳青遠好臉色看。

  離開學校,陳青遠一直送她到家門口。一路走來,他老是在她耳邊說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她被他纏煩了,推了他一把,說:“我又不是打氣筒,我生什麽氣啊?”

  “對啊對啊,女生隻會生娃娃,哪裏會生氣啊,不過,一個人是生不出來的,誒,你願意跟我配合嗎?”

  “陳青遠,你這個死流氓!”她捏著拳頭扯聲大嚷。

  他卻笑道:“我怎麽流氓你了?就算我承認我是流氓,你是too!我們兩個合稱流氓兔!”

  她舉拳而嚷:“你成天滑嘴滑舌的,我最討厭你了!”

  他順口一接:“太好了,我就是想讓你討厭!”

  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腳,轉身就走。

  他在後麵大喊:“誒,你錢掉了!”

  她轉頭發現地上空空如也,才發現自己上了當。他扶著自行車的龍頭,笑得直捂肚子。

  她氣得急走幾步來到他麵前,對著他的腿肚子就是一腳。

  陳青遠大痛,嚷著:“救命啊,殺人了,洛離謀殺親夫了!”

  剛掄起書包要打他,他卻跨上車子騎著就跑。邊跑還邊嚷:“有人要借包殺人了!”

  洛離懊惱地回家,邊進院子邊犯嘀咕,這陳青遠幹嘛老是不正不經的,每次總是把她惹生氣了他才開心?

  就說剛才吧,他居然說她謀殺親夫!誰是她親夫啊?這人說話經不經大腦啊?

  氣死人了!

  洛離臉帶慍色,打開家門的一瞬間,卻看到大廳裏父親雙膝落地——他正跪在媽媽麵前,邊跪還邊淚流滿麵地拉著媽媽的胳膊,像拉一具木偶似的,拉晃著。

  他仰起臉來,衝著媽媽苦苦哀求,他嘶啞著聲音說:“青穗。我說做生意虧掉是騙你的,我其實在外麵有女人了,那女人懷了我的孩子。我要是不離婚,她就要找人把我打成殘廢,還有……她還說,我毀了她這輩子,她就要找人毀了我們家洛離,她那個妖精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洛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奔過去拉著他的衣服:“爸爸,你在說什麽呐?是不是喝醉了所以在說胡話?”

  他反手拉住洛離的手,在洛離的驚愕下,他陡然直起身子,將一旁的洛離拉了過來。他說:“青穗,你看清楚啊,這是我們的女兒洛離啊,我不能讓我的報應落到她的頭上啊!那女人的幹哥哥是亡命之徒,他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呀!”

  他再把洛離拉得近了一些,“青穗,為了我們的洛離,求求你放我一條生路吧!”

  他怎麽還說得出“生路”二字?

  為了給他還債,媽媽連房子都賣了,在家裏沒有賣房子前,成天都有人到家裏來鬧。他們摔凳子,打椅子,成群成群地來到家裏,吵著讓洛衛國出來,讓他還錢,不然就放把火把屋子燒了。

  就是現在,家裏也成天擠滿了不三不四的人,連租房子給她們的房東都怕惹上麻煩,要趕她們走。房東更是膽小怕事的人,不敢報警,怕報了警,她以後的日子就要吃不完兜著走的。

  為了躲這些人,洛離一家都搬了三次家了。可那些人總是能馬上找到他們。

  洛離快要崩潰了。就在昨天,要債的人又跑到家裏來“要錢”,大吵大鬧還砸了東西,家裏被砸得一塌糊塗,是報了警後才慢慢平息下來的。警察叔叔到來的時候,那些人還拿著父親打下的欠條大聲地嚷嚷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等他們走了,她和媽媽收拾了殘局,實在是寫不出布置的作文《我快樂的一天》,於是,她隻好一邊落著眼淚,一邊抄了一篇。

  老師罵她,她不怪她老人家,因為錯在自己,因為她真的抄襲了。

  而那些人一個勁地逼她們,逼得她們即將走投無路。而當她莫名地承受著這一切時,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竟是爸爸一手策劃的。

  洛離的心好像被鞭子抽了似的,正血淋淋地往下淌著血。淚水奪眶而出時,她不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爸爸。

  “你是我的……爸爸啊!”她哭著說,“你是最疼我的爸爸啊……”

  媽媽為了還錢,到處借債,還在外麵打臨時工,做“挑土”的的士司機跑夜場,淩晨三點下班,睡三個小時後,又匆匆趕到廠裏上白班。為了省錢,她舍不得吃東西,晚上又睡不好,又累又餓,她終於得了胃病,泛酸嘔吐,還打氣嗝。可她死都不肯進醫院。她說:“離子啊,錢能省就省吧,你爸還在外麵躲債呢,想到他這會兒睡在什麽橋洞底下躲躲藏藏的,我這心啊,跟針紮似的,疼得慌啊……我快點賺些錢回來,你爸就少受一天罪!”

  後來家裏沒了錢,也沒了房子,租著最便宜的地方住。那房子一室一廳,她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隻是在客廳拉了一道簾子,那客廳的沙發,在晚上拉開了就是她的床。沒有衛生間,想要方便,還要走出五十米遠,去那臭得要死的公共廁所。

  洛離也節省著每一分錢,早點也不吃了,每天第二節課開始,肚子就餓得難受。有次晨練的時候,她眼睛都花了,跑步的時候,胃壁跟胃壁摩擦似的難受,好像沒東西消化了,在消化自己似的,酸水一波一波地往上湧,胸口像塞了棉花,跑的時候,上氣接不了下氣,眼睛一黑,整個人就暈了過去。在醫務室醒來後,邊打著點滴邊挨老師訓,因為老師以為她是想減肥才不吃早餐的。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她不想告訴她,就是不想告訴她。情願把這事爛在心裏,也不想讓別人知道。隻是在老師的絮絮叨叨下,她隻好向她保證再也不節食了……

  而當她哭著把這些告訴爸爸時,那個男人卻隻說:“我對不起你們,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來還你們,這輩子你就放過我吧,我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呀!”

  男人的心一旦硬了,什麽都感動不了他。

  洛離哭著問他:“爸,即使你不愛媽媽了,即使你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你也應該為我想想啊!我高三了,我高三了呀,我馬上要高考了,你居然還慫恿那些人追著我們鬧,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在毀我,你在毀我啊!”

  爸爸一臉苦求的時候,她問他:“爸,你到底是要那個女人,還是要我和我媽?”

  不料爸爸想都沒想,一口咬定,要那個女人。

  她的腦袋“嗡”地一聲大了。她從來沒有感覺到心有那麽痛過,痛得她說不出一言半語,有什麽東西堵在了心口,堵得她無法順利說話。

  父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穗,我謝謝你到處為我籌錢,我謝謝你為我奔波,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算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想再騙你了,你跟我離了吧,放我一條生路吧,我要是不離,要是激怒了他們,我們家就沒好日子過了!給條活路吧!”

  何青穗隻木木怔怔的,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夫妻,她的夫……竟跪在了她的麵前,讓她放了他。她胃痛得把臉擠皺在了一起,疼得受不了,就用皮包骨的手緊緊地捂住胃部。

  那個男人居然沒有發覺她的異樣,以為她皺著眉頭,隻是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於是他跪走過來,拉住她的胳膊,一個勁地搖晃著,不停地說:“離吧,離了吧,我求你了!”

  她的木愣無語明顯是深受打擊,縱使他再焦急,她也不作任何反應。

  洛衛國腰間的BP CALL催命似的響起。他的手探入褲腰,將皮夾裏的CALL機取了出來,按了下按鈕,好像看到了很可怕的信息。他突然不求了,突然爆怒起來,發狠地衝起身來,對著何青穗吼道:“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你要是不離,那我們就死到一塊。”

  他說著,竟把腰間的皮帶抽了下來,將洛離一把拉過來……

  洛離驚呆了,嚇壞了,驚慌失措地叫嚷著:“爸,你幹什麽?你……”

  洛離的雙手扯住脖子上緊纏的皮帶,呼吸困難,血液在腦袋裏膨脹,眼前漸漸發黑,連聽覺都漸漸與世隔絕,卻奇跡般地聽到脖子上的肌肉在“撲撲”作響。

  她想哭都哭不出來,隻感到腦袋要漲炸了。

  她一手死扯著沒有彈性的皮帶,一手向媽媽伸去,漲紅了臉,極其艱難地求救:“媽……救我……媽,救……”

  何青穗瘋了似的衝了上去,對著洛衛國又撕又打:“你這個天殺的!她是你女兒!她是你女兒!”

  男人扭頭大吼:“與其讓洛離被那些人害了,還不如死在我手裏,然後我再殺死你,我再自殺。這樣你就不用跟我離婚了,你就滿意了——”洛衛國麵目獰猙,拉扯著皮帶,雙手使勁,他太陽穴邊的青筋已駭人地爆起。

  洛離開始翻白眼了,她“呃呃”地,舌頭從嘴裏吐了出來。

  眼看她不行了……

  “我離!”尖銳的哭嚎聲似從破碎的嗓音裏噴薄而出,洛離的媽媽帶著破碎的顫音,絕望而悲涼。她的丈夫停下了手上的力道。

  她好似終於忍無可忍地放聲大哭,哭得身體下滑,失重般滑坐在地。

  洛衛國鬆了手,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好像了結一樁心事。臉上浮起一絲得逞的笑意時,完全不顧洛離解脫後的撲地捂喉,嗆了眼淚的咳嗽。

  她淌著眼淚咳得猛烈,咳得仿佛連內髒都要咳出來了。可是,爸爸卻不在乎她……爸爸隻是催促媽媽在他拿出來的協議書上簽字。

  隻聽他說:“快啊,快點,要簽就快一點!”

  她哭不出來了,也發不出聲了,嗓子像被人下藥毒啞了。

  男人得逞了,拿著協議,滿意地離去。離去前,褲管與皮鞋由洛離眼前晃過。

  他,連彎身扶她一把的寵愛都沒有了……

  心口有了龜裂般細碎的裂隙感……“滋滋”地延伸著龜裂的觸角,刺生生地疼著,疼得連胸口都似被高壓擠壓了似的,內裏的一切都被擠皺在了一起。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好像一把利刃,切斷了他與她們所有的關係。

  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哭聲撕碎了人心,那好像是她心髒碎裂時被人放大了的回聲——

  清晨飛雪,這個冬季裏的第一場雪。那少年已經守在拐角,跨騎在單車上,一腳踏地,一腳踩在翹起的踏板上,穿著麵包似的深色羽絨服,帶著一頂線織的絞花帽子。

  天色與亮了一晚的路燈渾然一體,給雪景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色調。細細的雪粉飄落下來,好像麵包房的師傅向麵包坯灑下細細白白的椰子屑。

  陳青遠似乎有些冷了,背著沉重的書包,微聳了肩,雙手扶住車龍頭,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搞什麽鬼啊,今天出來得這麽晚!”

  洛離的身影終於出現的時候,他支地的腳向後一滑,身體前傾,車子向前行駛起來。

  他追上了洛離,跟在後麵不看臉色地喋喋不休。

  “你說怪不怪,我昨兒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進了一間道觀,我進門的時候,接待我的不是道士竟然是個和尚,他遞我一個功德薄,讓我在上麵寫上願望,那本子花花綠綠的,就像我們畢業時填寫的同學紀念冊,我拿著筆寫下的第一個願望是希望爸爸媽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第二個願望我居然寫了你洛離的名字,等我再想寫上自己的名字時,我居然寫一個字就錯一個字,更好笑的是,我拿著‘白雪修正液’塗改時,塗在本子上的白色液體就是幹不了,還立了起來,跟方方塊塊的豆腐似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細雪紛揚,鋪著細細雪屑的水泥地上,留下彎彎曲曲的車輪輾印,一節一節的,好像巨長無比的蜈蚣。

  她的球鞋鞋印延綿在身後的路上。在灰蒙天空的場景下,他不停地說著他那個奇怪的夢。而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搭理他。“滋”然一響,他車後輪做了一個簡單的漂移,後輪處,拋灑出一陣雪屑。

  他騎車橫在她的麵前,對視著她茫然若失的臉。

  他一驚,隨後大吼:“哪個混蛋欺負你了?”

  眼淚又從她紅腫如桃的眼睛裏狂落下來。新的淚痕很快覆上舊的,被冰冷的風吹過,臉上刺痛無比。

  他惱了,立好了車子,一把牽過她的手,把她往來時的路上扯。

  “你……你要帶我去哪裏?”

  陳青遠憤然叫道:“我知道是那些要債的人又到你們家鬧了,你回去清理東西,跟你媽搬到我們家裏去,我們家還空著一間屋,看誰敢進我家來鬧事!”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向前跑去。

  她跑遠了,跑開了,向車站跑去,奔上了一輛正要開啟的公交車。

  陳青遠來到學校,停好了車,進了教學樓的樓道,剛走到教室門口,就看到洛離從教室裏衝了出來,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

  “啊!”他驚得叫喚一聲,他們兩個的視線剛對上,他便看到了她滿臉淚光。

  她向後退了一步,離開了他的懷,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教室裏麵衝出來的兩位女同學卻拉住了洛離。

  “洛離,你聽我解釋啊,我們不是故意說你的事情的,隻是,小佑家離你家近,昨晚上聽到了你家發生的事情……隻是表示關心,問你的脖子有沒有事,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別往心裏去啊!”

  “關心?”洛離一把推開了她們,“關心是吧?”

  她一進教室,就聽她們興奮至極地說著她家昨晚發生的事情,那表情生動得像是在說評書。當“說書人”說到一處剛剛停下,“聽書人”馬上意猶未盡迫不及待地問:“然後咧?”

  她生死攸關,而那些人卻躲在門板後麵看熱鬧!

  這是關心嗎?

  這就他們所謂的關心嗎?

  她已經夠痛苦的了,沒想到這痛苦還要被人像評書一樣講來講去,他們聽得津津有味,聽得完全沒發現她就站在身後。她聽得淌眼淚,實在聽不下去了,才衝了出來,被她們發現,追上她後,她們那表情比翻書還快,剛剛明明還是興奮得要死,這會兒,這兩個女生卻像家裏失火死了人似的皺緊眉頭來向她表示關心。這種關心像錐子一樣,紮得人好疼,這種被紮疼的感覺,好難表達。

  為什麽大家都要以為她平時不喜歡發脾氣,就可以任意打趣她?連所謂的關心也都會帶著狗仔隊似的小道消息?

  沒錯,她是金牛座,她是以溫順著稱,最不會發脾氣的金牛座。

  但不發脾氣不代表不會發脾氣,牛兒溫順,也不代表它氣憤至極時它那雙具有攻擊性的角兒隻是個擺設。

  她真的急了,她真的怒了,她真的受不了自家的隱私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招搖過市”。

  揭開心口傷疤,讓汙濁的皮肉暴露於空氣之下的感覺,真的好難表達。更受不了這兩個追上來的女生變臉變得如此之快。

  “你以為……你們是說評書的嗎?啊?”她噙著眼淚推開了她們,“我謝謝你們帶著好奇的關心,謝謝你們知道我家發生的事情,更謝謝你們知道我爸差一點勒死我,你們還想看看我的傷口。你們想滿足你們的好奇心是吧?你們想看是吧?我讓你們看,我讓你們看……”她一把扯去脖子上的圍巾,一把拉下厚重大衣的豎領扣子,在準備脫下大衣的時候……

  “你發什麽瘋啊?今天零下七度,你在這裏脫衣服?你要不要命了?你病了你媽怎麽辦?”邊上的陳青遠突然衝她放聲一吼,吼得她一怔,怔完後,哭得把手垂了下去。

  那放聲一吼,讓她的心奇跡般地注滿了一注溫暖。

  陳青遠緊抿著嘴唇攏近身來,他麵部的線條繃得緊緊的,他彎下身去將她扯下的圍巾從地上撿起來,又幫她把大衣的拉鏈拉上,再幫她把圍巾圍上。

  她自始至終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竟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拉進了教室。

  在男生和女生多說一句話都會被弄成新聞的特殊年代,他竟毫不避嫌,毫不在乎地拉著她的手走進了教室。

  她有微微的掙紮,他卻拉得更緊,好像這一輩子都不會放開,對視時的眼神,好像在對她承諾與保證不管什麽時候,他都會在她身邊一樣。

  所謂的心有靈犀,就是對方一個微妙的眼神,就可以彼此會意;所謂的兩小無猜,就是彼此一個微妙的小動作,都可以直達心底,暖徹心扉。

  那年,他與她的手相連,就像一個可以信賴的承諾,似烙印般,牢牢地烙進了她的心底。也給了她可以堅強下去的勇氣。

  進了教室後,教室裏的目光都盯在他們相牽的手上,這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啊,他居然敢牽著她的手,竟這樣明目張膽地走了進來!這若是叫老師看到了,一定又會大驚失色地嚷著請家長過來“談談”。

  那“萬眾矚目”似的目光激怒了陳青遠。

  “看什麽看?”陳青遠勃然大怒,一聲大吼,“誰再提洛離家的事情,別怪我陳青遠的拳頭不客氣!”

  陳青遠和洛離邊上的女同學換了位子。

  晨練的時間到了,同學們都去了操場。

  “陳青遠,洛離,老師讓你們下去集合!”班長跑上來不合時宜地叫嚷。陳青遠不悅,扭頭就嚷:“我很不爽我不想去!”

  “那洛離……”

  陳青遠竟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她更不爽!滾出去!”

  洛離坐在位子上掉眼淚。他在她的邊上坐下時,拉開了書包,從裏麵掏出一個保溫瓶。

  “還沒吃早點吧?昨天早上看你暈過去了,今天我給你帶了豆奶,自家的豆奶機磨的,很好喝,你喝一口。”

  洛離吸著鼻子,隻哭得眼暈腦脹。她輕搖了下腦袋:“我喝不下。”

  “那,你吃麵包。”

  “我也……吃不下啊。”

  教室裏有暖氣,所以她已脫了大衣和圍巾。她說“吃不下”的時候,整個人趴在了桌子上。

  就是她趴下的時候,脖子從衣領裏露了出來,被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紅印。

  他莫名地感到胸口喘不上氣了。

  他好像看到洛衛國正死命地勒住洛離的脖子。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沒有用,洛離被人傷了,他什麽都做不了,他什麽也幫不上。心緒翻騰起來,一股抑不住的狂躁讓他猛然起身,一腳踹倒了身邊的桌子。她驚然抬起眼睛看他時,他正立在那倒地的桌子麵前,攥著拳頭。她發現,他的眼圈紅了,他的眼淚在眼底無序地翻滾著。

  那天,細雪紛飛。放學的路上,他緩緩地陪著她向前步行。

  她低著腦袋,一直不說話。一路走來,那被人千踏萬踩的雪地上,此時隻剩下了肮髒的冰碴。

  “陳青遠。”

  她一直低垂的腦袋揚了起來,輕喚著他的名字,就像那落雪一樣輕盈無聲。

  他抬首時,就見她笑了,笑容很幹淨,恰似那雪地裏綻開的紅梅,小巧而美麗,他甚至錯覺到一股繞鼻的香氣。

  她說謝謝你時,他隻感到她的眼淚好像進行了轉移。她不哭了,可是,他卻想落淚了。她說:“謝謝你陪我走了這麽遠,真的很感謝你,是真的。”

  他咬緊了牙關,拚著自製力,對她說了一句:“不客氣!”

  “洛離!”他輕喚了她的名字,他扶著腳踏車龍頭的手凍得生疼,他還是用力捏了捏把手,紅了眼睛,對她擠出一個笑來,“如果你難過,我還是會陪著你!”

  她也笑了,笑得令人安慰和心暖。她就是這樣可愛得讓人心疼,就是這般在絕望裏還能笑得出來。

  金牛座的朋友都知道,金牛座是極樂觀,極具幽默感的。隻有在她們願意接近的人麵前,她們才像小孩子一樣純真。

  但有一點你絕對不知道,金牛座的女生通常在微笑搞怪之後,眼底會神速地閃現出一絲落寞,在你還沒有捕捉到那絲情緒之前,她又對你展開舒心的笑容。她的內心苦楚,但她的精神力量卻如天秤般給她平衡和安慰。那種自我安慰與分寸的拿捏幾乎是一種本能,本能到連她們自己都沒有發現。就像蜘蛛吐絲壁虎續尾,那種平衡力是與生俱來的。

  麵對著相伴而行的陳青遠,那紛揚的雪給了洛離開心的力氣。絕望中的她,微笑得好像那枝頭盛開的雪梅花。

  “以後,我都不會再哭了,你一定要看著我,如果我哭的話……”

  “每掉一滴眼淚,罰款一千元!”

  她馬上驚大了眼睛:“我的眼淚太值錢了吧!”

  “嗯!”他極肯定極嚴肅地點了點腦袋,一本正經地說,“這是一定的,看你還敢不敢哭!”

  “那我要是哭了,沒錢給你怎麽辦?”

  “那先欠著!”

  “那欠著也還不起怎麽辦?”

  “那你就寫個欠條,讓我攥在手裏,向你討一輩子!”

  “呼!”她深呼吸後,狠狠地籲了一口氣,“冷的是風,窮的是債。我才不想哭,我才不想欠你一輩子窮這一輩子!”

  他們兩個相視一笑。身後遠去的腳印,或重疊或對稱。身後有同學若幹,她們尾隨其後,笑嘻嘻地擠在一起,其中一個舉了拳頭對起了大拇指,表示了天生一對的意思。大家都會意又曖昧地笑了起來。

  銀裝素裹的世界裏,那絕望如失去了生命氣息般的枯枝,卻被點綴成最美麗的銀樹。

  他們兩個在銀樹下穿行,那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議。

  一九九九年,細雪紛飛的日子,那個男孩子喜歡著那個女孩子,隻要她開心,他也開心,隻要她快樂,他也快樂。連牽她的手,都怕嚇著她。那個細雪紛飛的日子裏,他與她的愛情很純很真,若細雪落衣,凝雪成冰,無息悄然。

  這細雪紛飛的場景,帶走了這絲沉重。細細的雪在他們相視而笑時,飄濺在他們的臉上,細細碎碎,輕輕盈盈,冰冰涼涼,竟有了……甜甜的味道。

  那幾天,洛離天天從夢中驚醒,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驚醒前哭著喊爸爸你別走。爸爸卻突然轉過身來,用皮帶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從夢中驚醒後,是大口地呼吸和刺骨的酸楚。

  幾天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洛衛國與人起了爭執,竟用刀把人捅死了。關於這件事,紙媒還以化名的形式,把故事登上了全國發行量很大的一個情感雜誌,標題是:薄情男子怒殺毀約人,狠心絕情為哪般。

  題記是:為了拋棄妻子與女兒,為了獨占家產,羅偉國(化名)聽信情人之言,將財產移轉給朋友的同時,寫下高額“欠條”,他如意拿到離婚協議書時,好朋友竟翻臉不認人,兩人反目成仇,羅偉國拿刀將人捅死……

  這裏的人都知道羅偉國其實就是洛衛國,所以整個故事的真相,就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了。陳青遠也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律師是洛離的媽媽幫著請的。

  別人都氣得破口大罵,說你傻不傻啊?那男人這樣對你,你還這樣對他?你腦袋被驢踢了還是被豬拱了?

  洛離媽歎了一口氣:“我哪有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麽啊?那男人狠心對我們娘倆的時候,我真是天天咒他,日日咒他,等他真出了事啊,我這心比刀割得還難受。我家離子做夢都在喊爸爸,你是沒聽到,聽到了你也心酸。所以,不看在夫妻一場的分上,也看著我家離子的分上,就算辯成無期也比死刑強啊,無期總有個盼頭啊,我不想洛離她沒有爸爸!”

  死刑犯在押期間,家人是不可以見麵的。可以進去的隻有律師。

  律師進去前,先去了洛離家,同洛離母女了解情況。等情況了解得差不多時,他豎起寫滿記錄的稿子,立了立。然後他扶了扶眼鏡問洛離媽媽:“您還有話帶給他嗎?”

  洛離媽轉頭問洛離:“離子,你有話對你爸說嗎?”

  洛離緊咬著唇,凍得發白的臉卻漲得通紅。她感覺自己要哭了,馬上站起來,衝出狹窄的房門,冷風吹來,她大口大口地吸氣,卻無法抑製眼淚從眼眶裏大顆大顆地滾落。

  有話帶給你?

  有什麽話帶給你?

  我應該對你說什麽?

  我應該對拋棄我們,甚至要殺死我的爸爸說什麽啊?

  她捂著嘴巴哭起來,哭得身體彎下,抱住了膝蓋,很淒涼。

  “爸爸,我在學校被表揚了,老師念我的作文了,說我寫得很好,用詞得當,感情豐富。”

  “乖女兒,把作文本給老爸看一下……喲,《我最喜歡的人》?我最喜歡最崇拜的人是我的爸爸,他濃濃的眉毛下,有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每次別人問我,是喜歡爸爸多一些還是媽媽多一些,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喜歡我的爸爸……”

  ……

  記憶在眼前飛舞,像被人為剪輯的鏡頭。

  哭泣中的洛離下定決心般地站起身來,拿出紙巾來,把眼淚全部擦幹淨。眼球是充血的紅腫,下眼皮也跟著腫大起來,她卻扯了扯唇,望著有些灰蒙的天空,拚盡全力笑了一笑。

  進了屋子,她從衣櫃裏拿出一件男式軍用棉衣,把那疊好的棉衣方方正正地拿出來,拿到律師麵前時,對律師說:“叔叔,麻煩您幫我把這個捎給我爸爸,告訴他,天涼了,別凍著了。”

  律師走到門口,洛離還在笑著對他說:“謝謝您了,叔叔,麻煩您了。”

  洛衛國跟律師交談許久後,律師問:“你有什麽話帶給你前妻嗎?”

  那男人用戴著手銬的手捂住了臉,說:“我沒臉見她們。我隻想洛離原諒我……”

  律師說:“你女兒有話帶給你!”

  律師將洛離的原話講給洛衛國,然後拿出帶來的棉衣。

  洛衛國隻是怔怔地看著那疊好的軍綠色的大衣,他的唇好像低頻的振動機,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

  在刀子捅進那人的身體之後,他意識到自己殺了人,就跑回去洗幹淨血跡,跟那個女人說自己殺了人。他還打算過了夜,就帶著那女人“亡命天涯”。

  他問她:“你願意跟我走嗎?”

  那女人果斷地點了點頭:“說,願意。”

  他問:“不怕吃苦嗎?”

  她說:“不怕!”

  她的回答讓他心暖。

  於是他收拾著東西,準備連夜逃跑,而那女人卻躲在衛生間裏久久沒有出來,不知道在做什麽。

  十分鍾後,他就被破門而入的警察逮個正著……

  當警衛員說有律師要見他時,他還以為是那個女人幫他請的律師,因為整個過程都是為了她。她最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出了事,她應該最為焦急,想盡辦法才對。

  而律師說的第一句話是:您好,我是安得烈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接受了您前妻何女士的委托,這是我的委托書。

  律師說著,便遞過了委托書。

  洛衛國看到那整整齊齊的打印紙上,是隻有初中文化的前妻在委托人後麵歪歪扭扭的簽字。

  明明是冷得讓人發顫的天氣,他的臉竟燙得像被人抽過鞭子似的。

  他還在想,前妻應該是恨他的,而之所以願意幫他,一定是因為那個女人在她的麵前求她想辦法。於是,他問律師,委托他的,還有沒有一個姓林的女士?

  律師說:“沒有,隻有何女士和你的女兒。”

  律師在接手這個案子時,就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林女士是誰。

  看守員也知道,因為他的事情在那麽大的情感雜誌上刊登過。但誰都沒有告訴洛衛國,是那個姓林的報的警,也沒有告訴他,她早打掉了孩子,變賣了他所有值錢的東西跑掉了。

  在看守所裏,所有的信息都是封閉的,律師再有正義感,也講究職業道德,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他閉口不語,他要照顧他的情緒,省得他知道真相後,想不開,在判刑前惹出什麽事端來。

  他對律師說的最後一句話,不是關於洛離母女的,而是對律師說:“如果您看到一位叫林紅的女人,麻煩您幫我跟她說,讓她把孩子流了,找個好男人嫁了吧!”

  律師咬了咬牙關,情緒化的詞語即將衝口而出。自製力讓他忍住,不露情緒地站起身來,整理整理材料,說:“行。”

  殺人償命,自古如此。洛衛國被判了死刑,已是鐵定的事實。

  最後一次看到爸爸,是在宣判的法庭上,當法官宣判“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力終生,槍決立即執行”時,洛衛國以生命中最後的愛心,對著洛離喊:“離子,原諒爸爸,爸爸對不起你們,你要好好地孝敬你媽媽!”

  爸爸在臨死前,順帶著,連奶奶也“帶走”了。那一天,洛離連接失去了生命中兩位至親至愛的人。

  她不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這肯定是場噩夢,就像在夢裏被怪物追著慌亂地逃跑,最後一定會醒過來的。她從醫院裏跑出來,跑到落雪的沙灘,跑到覆著薄冰的江麵,直到再也跑不動時,才對著那灰蒙蒙的江麵放聲大喊:“你去死吧!你死了,我都不會傷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好像大聲地說了恨,她就不會傷心和痛苦了。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一下倒在雪地上,雙手撐地,抓起一把細雪時,淚如水晶,一滴一滴濺在了雪地裏。雪的涼冷刺入了她的皮膚,從手心裏滲侵進來,像針紮般難受。

  那彌散了天地的大雪,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她的身體頃刻間就被雪覆蓋了。

  看了腕表,正是爸執行槍決的時間。奇跡般的準時準點,她似乎在那一刻聽見執行槍決的槍聲砰然回響。她似乎看到了中彈的爸爸,傾身倒在血泊裏掙紮。

  身體裏似乎有了破碎的聲音。

  那驚慌,那惶恐,那不安,那夾雜著無法言表的複雜情緒,竟都從她看著腕表的瞳孔裏顯露出來。

  那似乎不再是腕表的表麵,而是洛衛國所在的刑場。

  她感到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咯吱迸裂。那種感覺將她完完全全地刺痛,好像沒有傷口的痛,好像全身的細胞纖維,都被無數的細刀切碎。

  是……很恨啊!

  可是,她不想他死啊!

  他永遠都是她的爸爸,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她無比心酸地喊:“爸。”

  那一聲好似叫出了她心底所有的悲哀。

  陳青遠趕到江灘,找到她時,是從一堆積雪裏把她“扒”出來的。他奔跑著尋找時,差一點以為她就是一個小孩子們堆到一半的雪人。

  他是去醫院看望洛離的奶奶時,才得知洛離奶奶的死訊,又得知洛離從醫院裏跑出去的事情。

  洛離的媽媽一臉焦急:“青遠啊,我這裏實在走不開,我家的離子,拜托你幫我找回來啊!”

  他真的找了好久,也不知道為什麽會來到江邊,隻是依稀想起她曾經說過,如果我難過,我一定會去江邊,看著江鳥盤旋,江風拂麵,什麽煩惱就都沒有了。她還極喜歡堆沙堡,她還極喜歡打著赤腳在沙灘上踩來踩去。

  可是現在是大冬天,極寒極冷,她一定不會在那裏。

  找了好久,也尋了好久,實在找尋不到,這才鬼使神差地跑到那裏去瞧瞧。

  他真的看到她被雪埋了一半的紅白相間的圍巾。她果然到了這裏。

  “洛離!”

  他從雪地裏將她扒了出來,她的臉上身上全是雪。她的衣服好像都被雪弄硬了。江風很大,吹得他渾身發冷,他說話的時候,還要發出很大的聲音,不是怕她聽不到,而是江風太大,將聲音橫刀截斷。

  “洛離。”

  他焦急地拍著她的臉,她的皮膚涼得讓他心中發寒。他去摟她時,隻感到她渾身冰冷,連手都凍得像生鏽的玩偶娃娃,她的臉是駭人的灰白色。他將她攔腰抱起,步步艱難地向著江堤外走去。

  她並不算重,可是這個時候,他抱起她來,異常吃力。他腳步一滑,倒到了地上,“洛離!”

  他突然感到恐慌,他突然感到害怕。他驚慌失措地大喊:“你不能睡過去,你不能睡過去,你聽到沒有!”

  她依然沒有反應,她睡得很死,好像真的死了一樣。

  “洛離……”

  這紛飛窒息的雪,讓他極度恐懼地哭泣,淚好像懸在臉上一般,就被冰住,滴不下來。

  “洛離!”

  他坐在地上,將衣服解開,將她冰冷的身體整個裹了進去。他心慌地叫著她的名字,好像崩潰似的抱緊了她,希望把體溫傳給她。

  他陳青遠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洛離……”

  這漫天漫地的飛雪裏,那少年緊裹著那少女冰冷的身體,傷心欲絕地哭皺了臉。

  “你別睡啊,你醒過來啊,我是青遠啊。我是……我是你最討厭的青遠啊!”

  有人猛捶著大門,陳家保姆張嬸忙不迭地奔到門前,說來了來了。

  門一打開,就看到小主人抱著一個女孩子,從身邊晃過。晃過一陣刺心的寒氣,保姆就看到少東家以最快的速度衝進房間,他將屋子裏的暖氣開到最大,他把洛離平放在自己寬大暖和的床上,匆忙地解著她大衣的扣子。再她扶坐起來,一件一件脫了她的外衣。

  他用被子蓋住隻穿著內衣的洛離,兩手互搓,搓熱之後,將手伸進被子,在她四肢上按摩起來。

  幾分鍾後……

  她的四肢似乎不那麽僵硬了,她的臉上終於有了點血色。他隻感到狂喜而欣慰,隨後,他脫了自己的衣服,裸著上身,掀了被子鑽了進去,將洛離冰冷的身體摟進了懷裏。貼近她身體冰冷的感覺,像遊蛇一般竄進了他的毛孔。

  “離子,你可真涼啊!”

  他那笑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摟著她,緊緊地摟住,心無邪念,隻是想她快一點醒過來。臉與臉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他此時湧上莫名的情緒,溫暖而深情地娓娓自語。“小離,昨兒個,我又夢到你了,我夢到我們……”他臉一紅,笑容曖昧而羞澀,“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做那種夢,但是……但是……”

  他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但是我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我夢見我娶你了,你還給我生孩子了呢!”

  說出這些話來時,他突然有了一種很輕鬆的感覺。他覺得他真的筋疲力盡了,他感到她的身體漸漸地回暖了,他感到心裏輕鬆一些,那輕鬆之感頓時讓他一直緊繃的情緒鬆懈了下來,這一鬆懈,他就感到了無法抵擋的疲憊,他想睡了,他掙紮似的合了幾下眼睛,就抗不住疲憊,漸漸沉沉睡去。

  他們擁抱在一起,他們之間的相隔,隻是內衣薄薄的衣料。

  他緊緊地擁著她,好像實現了他年少時期最美好的心願,睡著,笑著,窗外鵝毛大雪,他的唇角抑不住地勾起了微笑。

  三個小時後,她漸漸地醒了過來。她的鼻尖全是汗,她身體燥熱不已,她是被熱醒的。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便看到……陳青遠的麵容大特寫。她驚然發現,她睡在陳青遠的懷裏,他的雙手緊緊地摟著她,她的手也環住了他的後背。

  她……她隻是做了一個夢,夢見很冷很冷,後來感覺有了一個很暖的抱枕,她才伸手去抱住它。沒有想到它居然是陳青遠的身體。更沒有想到……

  她驚慌失措地發現,她被扒得隻剩下了內衣。他和陳青遠擁抱的姿態,就像一個連體嬰兒。

  她倏地坐了起來。拉住了被子,一把裹住了自己。

  而他卻揉了揉眼睛,整個人驚喜了起來。

  “洛離,洛離你醒了?”他騰地坐了起來,赤裸著上身。洛離竟抬手,“啪”地一下,給了他狠狠一耳刮子。他被打懵了,本能地捂住了被打的臉,開心的笑僵在了臉上……

  那紛紛揚揚的雪景下,路燈好像白色幕布上的一個光團。那光團所及之處,將雪花映得像從天上飄下的灰塵,灰蒙蒙的……

  那個男孩子跟在那個女孩子的後麵,似乎跟了好久,似乎一路都沉默不語,這種靜謐讓他感到快要崩潰了。

  他伸出手臂攔在了洛離的前麵。

  “喂,我都跟你說了一千次一萬次對不起了,你為什麽還這麽小氣,就是不肯理我?”

  她不得已停住了,隻是別開了腦袋,不去看他的臉。

  “你……”他急得嚷嚷,“你這是什麽表情啊?你不會以為抱在一起就會生小娃娃吧?你要真這麽以為,我會負責的好不好,你別擺出這種表情給我看!我快被你鬱悶死了。”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淚。忍不住笑了一下。

  也真的蠻搞笑,連初中生都上過的生理常識課,她一個高中生會不知道嗎?

  他的語氣,總是那麽滑稽好笑。

  “我……我沒有小氣啊,我隻是……我隻是不知道怎樣開口說謝謝你!”

  謝謝?

  她剛剛說了什麽?

  她說她是想謝謝他,因為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才不理他?

  他還以為……以為……他“以為”不出來了,隻知道莫大的喜悅衝湧上來,他興高采烈得笑眯了眼睛,高興得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謝謝你,青遠!”她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他連忙搖手,天知道他高興得都要結巴了:“不,不客氣,別,別跟我客氣!”

  她又看到他被她打紅的臉,那上麵還有淡淡的五指印,她沒有想到自己會下那麽大的力氣打他,於是,頓時心裏湧上一層愧疚。

  “對不起!”她說著,腦袋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什麽?”他不解極了。

  她低著腦袋,愧疚地嘟囔著:“我打了你的臉,真的……對不起!”

  他又激動地搖起了手:“沒……關係,我一點都不痛,真的,你再打一次,我也受得住!”

  他慌忙解釋的樣子,引得她抬起眸子來看她。看著他急得幾乎要出汗的樣子,她真的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

  她笑了!

  她笑了!

  他狂喜起來,甚至要喜暈了。喜得都不知道怎樣表達出自己的喜悅。他興奮地轉身,像打了興奮劑似的向前跑,跑到一棵細瘦的木棉樹下,他“呀嗬”一聲,高高跳起,單手夠到了樹枝,雙腳落地的瞬間,頭頂轟然一響。

  積了一天一夜的雪,轟然砸到了他的頭,好像麵粉撒了一腦袋。他像個落湯雞似的呆然站立,幾秒後才反應過來,拍著頭上的積雪大喊著冷死了冷死了。

  她真的忍不住了,捂住了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到了家門口,青遠終於鼓起了勇氣拉了一下她的手。他想到她失去了奶奶也失去了爸爸,這是一天中失去兩位親人的悲哀,他一路走來,心情沉重,到了現在,才敢拉她的手,說:“洛離,你答應我,要好好的!”

  洛離展顏一笑,很是令人寬慰地道:“我會好好的,但是……”

  她仰臉望著他,扯起嘴角來,明明是微笑的表情,眼底卻積滿了淚水。

  “我還是會哭,因為爸爸和奶奶的葬禮上,我不可能不掉一滴眼淚!”

  “行!”他答得如此爽性,“這一次,我許你哭,這筆淚賬……算我賒給你!”

  “青遠……”她落雪無痕似的笑了,輕聲歎語般喃了一句,“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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