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園外忽地人馬聲雜遝傳來,那馬蹄踩在青條石馬道之上的清脆蹄音,仿佛一下一下踩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道,是他回來了。
情不自禁地丟了手裏正在繡的帕子,三步並作兩步奔到窗前——卻暗自頹唐:這樣又是何必?
重新坐回塌邊,撿起繡了一半的並蒂蓮花,手指卻已經找不到了下針的力度。隻等著前廳的一聲召喚,仿佛心兒就會翻飛成展翅的鳥兒。
果然,丫環絲兒的嗓音傳來,“小姐,少爺回來了。老爺和夫人請您去前廳呢!”
是的,便是這樣,不願認,又得如何?
我是秦府的小姐,他是秦府的少爺。
我是他的姐姐,他是我的弟弟。
弟弟……
百種滋味在心頭,我遊移著心思緩步走出蓮園,心中既盼又怕見到他。他這一去,大半個年頭了,一日一日,我都用針腳細細密密地繡在了我的帕子上。那朵並蒂蓮,繡到今日恰好下了一百九十九針。一百九十九,長長久久的一個數字,究竟對於我將意味著什麽?是我與他的情終將常相廝守,還是,還是我與他注定是長長久久的姐弟緣分?
題由誰解?心,有誰知?
蓮園與前廳的距離,說短也短,說長也長。丫環絲兒在廳門處通報,“大小姐到了……”我不得不抬起眼簾,無法逃脫地被他細細密密的視線包圍纏繞,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將我的人、我的心直直吸入、下墜,直到——萬劫不複。
二娘——哦,不,我已不該如此輕慢稱呼,娟姨她現在已經是上堂的柳夫人,不再是我口中叫了十三載的“二娘”——柳夫人的嗓音忽地插過來,“蓮卿啊,快來看看,這番逸軒從西北回來,可給你帶了好些好看的、好玩兒的物件兒呢!逸軒這一趟出門,可給咱們柳家賺了不少的銀子呐!”
當娘的都是這樣吧,名兒上是在說我,實際上卻是在誇讚自己兒子的能幹。
我心下自然理解。畢竟,逸軒他是娟姨當年帶進來的孩子,雖然現在也被尊稱為柳家少爺,但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正牌的柳氏繼承人,隻有我這個小女子而已。
隻有娟姨,還仿若天下人都不知一般,極力地張揚逸軒的柳氏身份。
這樣一來,即便我與逸軒本無血緣關係,但是無論是柳府的臉麵,還是娟姨的驕傲,都斷然不可能允許我與逸軒的情分。
弟弟,或許他這輩子隻被允許作我的弟弟,而我又如何以姐弟之心來對待這個無法當成弟弟的男子啊!
心思淩亂間,我隻好將視線投到逸軒給我帶回來的東西上。鬆耳石的頭飾、琥珀的項鏈、珊瑚的指環……都帶有西域濃重的色彩和風情,而一個看似平常的小小瓷瓶卻吸引了我的目光。在眾多絢麗色彩的簇擁下,這個小瓷瓶顯得那般普通,甚至有些寒愴,但是我知道,以逸軒的心思,他帶給我的定然不會是普通的物事。
旋開瓷瓶,一股淡淡的清香飄來,不是脂粉之氣,而是一抹酷似雨後青草迎著陽光淡淡散發的那種清香。看向瓶內,卻不禁皺眉,隻見黑糊糊的一團黏性的膏霜,細聞,不見了先前的清香,反倒多出一股子腥膻之氣。
抬眼不解地望向逸軒。他帶著疲色的臉上,那雙凝注著我的眸子卻晶晶閃亮,見我不解的眼神,他暖暖地笑著,並不說話,隻是伸出手接過了瓷瓶。
他的指腹狀似不經意一般從我手邊滑過,一寸一寸,盡管隻有短短的一瞬間,但是我的肌膚也已經讀懂了他心底纏綿的眷戀。
心下顫成一團,渾然不覺逸軒已經用指尖蘸取了一塊黑色的膏霜,俯下身來,將指尖在我的眉間細細塗抹。
他溫熱的鼻息柔柔地噴灑在我的頸邊,他的眸子時不時定定望入我的眼睛,他的指腹粗礫而溫暖,他的塗抹更像是溫柔的撫摸……我幾乎站不穩身子。幾步之外便是父親與娟姨,還有那麽多丫環下人,他們都在定睛凝神看著我們兩人。而逸軒,他竟然如此,放肆卻又溫柔地這般對我……
我微微地皺眉,剛想閃開,而他柔柔地開口,宛若耳邊的低喃,“蓮卿……不要動……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在我的手下……美得無人能比……這是西域女子用來畫眉的……奧斯曼……你都不知道……你比她們美出千萬……”
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定臉頰紅透,指端、毛孔全都一陣輕顫的酥麻。不行,再這樣下去,我真的無法再佯裝一個姐姐的身份。
娟姨的嗓音又適時地插了過來,“逸軒,你這孩子怎麽走了一趟商,回來就忘了規矩了?你姐姐的閨名也是你叫得的?你們可都不是小孩子了,都到了婚配之齡,讓外人聽了去可是笑話!你姐姐的名字,從今往後,除了我和老爺,隻有她未來的姑爺叫得,你隻能稱她姐姐……”
我清晰地感覺到,逸軒塗抹在我眉間的手,突地凝滯,再繼續塗抹時已經不見了剛剛的溫柔,隨之而來的是莫名的顫抖與冷硬。
逸軒,你這是怎麽了?
提親之事,說來便來了。
本來娟姨說是給我看一幅新送進府來的刺繡花樣,可是入了前廳便看見一個滿身紅衣的女子坐在那裏,我的心轟然而響。
娟姨很盡責地跟那紅衣的女子描述著我的百般乖巧、萬般溫柔,不過那紅衣的女子始終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絲毫沒有尋常媒婆的熱絡。她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倒是時不時有意無意地瞥向我,似乎,不打算放過我臉上任何一個表情的變化……
娟姨說了半晌也累了,總結了一句給那紅衣媒婆,“喜娘啊,你可一定要給我們蓮卿找個中意的人家,要不然我可對不住我那早早過世了的姐姐呢……”哦,是了,生前猶鬥的二人,待得我母親過世,娟姨反倒起了愧疚之念。
娟姨少歇,一盞香茶已畢,喜娘有起身告辭之意,恰好迎來從外麵辦事歸來的逸軒。娟姨忙不迭給喜娘介紹,“喜娘啊,這是小兒逸軒,今年也不小了呢……”娟姨後麵的聲浪我已然全聽不見,隻望進逸軒投來的眼神,灼傷了我的臉頰,燙熱了我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見逸軒壓抑的一聲悶喝,“娘,我的親事不用你管!”他深深地向我望來,緩緩地說,“這輩子,別家的女兒我誰都不娶!”
娟姨慌了,大叫道,“逸軒,你這是怎麽了?不娶是隨隨便便可以說出來的嗎?你這是不孝啊!你的親事,自有為娘和你爹做主,容不得你胡思亂想!”
倒是正待跨出門去的紅衣姑娘,娟姨稱作喜娘的年輕媒婆,淡淡地轉過身來,靜靜地望望我,又望望逸軒,那雙眸子裏燦若琉璃,映著廳外的陽光,晶晶閃亮。
忽然就有一種被看穿心事的直覺直直刺來!我不知道這個紅衣的姑娘看出了什麽,我也不敢想象她是否已經猜到了個中一二,我隻知道她眸子裏忽然閃現出的光華,完全代替了她之前的漫不經心,宛若一件偶然出現的新鮮玩意兒吸引了她的目光,引發了她的好奇心……
自此後,那紅衣的女子,喜娘,便時常出現在府中。每次來,均是拿了某家女兒的畫像卷軸,再就是帶著一副刺繡的工具。畫像卷軸是給娟姨看的,娟姨看喜娘對逸軒的事情如此上心,自是對喜娘的頻繁到訪頗為殷勤。隻是不知,喜娘為何次次都隻在前廳盤桓片刻,就要巴巴地跑到我的蓮園來。
她說,是來跟我學刺繡。可是就連丫鬟絲兒都看出,她分明沒那個天分,更沒有那份心思。她每次前來,似乎都隻是跟我說些不相幹的雜事。
每次都是被她饒了半晌才去,於是就算她每次均要跟我討要些個小物件兒走,我也就不以為意,隻求著她能早早放我一方清靜才好。
統共給她的物件兒,倒也都是些不值錢的小東西:幾方我親手繡來的絹帕,一隻荊釵、一把玉梳、一柄團扇……絲兒不屑,“這麽點子平常東西,她也巴巴地要了去,怎麽也是貧寒人家的出身,做點子事總帶三分窮相!”
我輕斥絲兒的刻薄,自己倒是全未放在心上。
誰知,沒過幾日,這幾件物事就給我招惹來了禍端!
去泉州接船走了幾日的逸軒忽然怒氣衝衝地奪門而入,氣到顫抖的拳頭裏緊緊攥著一方絹帕,“蓮卿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我不明所以,詫異著接過逸軒手上的帕子——一株並蒂雙蓮,纏首於清波江上。這帕子正是我當日輾轉繡了多時的,展開細看,並蒂蓮邊多了幾行字: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帕子立時宛如燙手的山藥,我滾熱著雙頰,急切地尋找著逸軒的眼睛,“逸軒,不是這樣的!這帕子,是我送了給喜娘的……”
沒等我說完,逸軒的怒火更是高張,“是啊,這自然是你送了給喜娘的,好讓喜娘幫你把它帶給你的心上人,好讓喜娘幫你玉成好事不是!”
我訥不能言,倉皇地望著他湧起殷紅血絲的眼睛。
我該如何解釋,我該如何說,逸軒,我該如何麵對我們的一切,我該如何剖白我心底裏的感情?
我該,如何麵對你;我該如何麵對此時正色站在你背後的爹和你娘!
“嗬嗬,嗬嗬嗬嗬……”氣氛正重如鉛墜之時,追著逸軒而來的娟姨忽然笑出聲來。她嫵媚清脆的笑聲宛若風中的鈴,一串串一聲聲,層層稀釋開凝結在蓮園上空的凝重。
“老爺,我就說嘛,咱們蓮卿啊,可到了該出嫁的時候兒了呐……”娟姨笑不可抑地輕輕趴倒在爹的肩上,爹臉上先時的陰霾也漸漸散去。
“老爺,日前您出門,我就自作主張請了咱們揚州城最有名的媒婆——喜娘過來。雖然咱們蓮卿可是多少家的公子踏破了門檻想要求得的好姑娘,但是也說不定喜娘見識得廣,能給蓮卿尋來一個更好的夫君呢!您說,曼娟這樣做,可還使得?”娟姨糯軟的嗓音,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爹的首肯。
嫁人,看來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我抬眼偷望逸軒,他玉白的麵龐此刻已經漲到通紅,背對著爹和娟姨,握著帕子的指節泛出青白。
逸軒忽然轉過身去,沉著嗓子對爹說,“爹,下一趟去康巴的茶葉生意,不用聯係馬幫了,我去!”言罷如一陣疾重的風,卷挾著我的心,呼嘯而去。
爹詫異地朝著逸軒的背影說,“逸軒,你不是說這一趟路途艱險,不讚成走這一票嗎?你怎麽忽然改了主意?”
娟姨更是激動地大喊,“逸軒,你傻了嗎,那可是豁上性命的買賣啊!”
一陣疾風從庭院裏旋起,一方絹帕在風中旋舞如孤落無依的蝶,被薔薇橫出的枝杈截住,碎成襤褸……
半月倏忽而過,三日後逸軒就要帶著莊裏的馬隊,滿載著江南的茶葉,去遙遠的川北康巴走商了。
這一去,沒人知道會費多少時日;這一去,沒人知道會否生死永訣。
一日日數著逸軒啟程的日期,我的心也一日日如秋後的花,頹敗下去。今晚,更是無法入眠,數著天邊的更聲,跌坐在黑暗裏,心亂如麻。
窗欞上,忽然有輕輕的叩擊聲。我開聲喚絲兒,卻沒聽見應答,想這妮子估計睡熟了吧。赤足下床,隔著窗欞我輕聲地問,“是誰?”
窗外“咯咯~”一聲清脆的笑,“蓮卿,是我,喜娘。”
喜娘?說也奇怪,前段時間幾乎日日來擾著我的喜娘,這陣子倒是數日不見。
“噓——蓮卿,你偷偷地開了門,不要驚動旁人。”喜娘忽地壓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說。
輕輕地開了門,迎了喜娘進來。正想問她那方帕子上題字的事,喜娘卻一把拉住了我,一改往日嬉笑,麵色凝重地對我說,“蓮卿,告訴我,是不是,這一生如果不能跟他在一起,也不願嫁給旁人?為了不嫁,你可以拋開所有?包括你未來可能繼承的財富、你大小姐的身份,甚至——你的姓名?”
我不禁愣怔。喜娘隻說是“他”,而未說出那個名字,那麽她自然是已經知曉我的心事了……
我不禁鄭重點頭。
喜娘粲然微笑,月光映在她臉上,宛如月光下盛放的蓮,“那就好了。那麽,你該準備好私奔了!”
“私奔?跟誰私奔?”
“跟帕子上的那個男人啊!現下差不多整個揚州都知道,秦府的大小姐開風氣之先,主動在親手繡了並蒂蓮的帕子上題字,對某人暗許終身了啊!”
“啊!喜娘,別嚇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喜娘詭笑,“先別管了。你現在就記住這樣一件事:你對帕子上的人暗許終身,但是秦夫人卻要將你強嫁他人,於是秦小姐你拋棄所有,跟帕子上那人私奔了!”
“那,然後呢?”我的心嘣嘣地跳著,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喜娘的衣袖。
“嗬嗬,那你就別管了。三日之後的三更時分,我在角門外等你哦!”
三日後的三更時分?我望著喜娘悄然離去的背影,滿懷惆悵。三日後也正是逸軒啟程的日子呢,不過他會是在午時啟程,而我則要在夜半離去了。
先時還擔心逸軒此去會遇到什麽不測,而可能從此陰陽相隔;卻沒想到,如今,一道生離的溝壑已然橫亙在眼前。即便,此後我們都能安好地活在這個世上,卻也可能從此音訊再無,未來滿麵皺紋的時候即便相見也隻當是路人了……
三日,我們的情分,隻剩下了這短短的三日……
三日倏忽而過。逸軒走的那刻,娟姨哭成了個淚人,扯住逸軒的袍袖,嘶嚎著哭罵,“你個沒良心的小畜牲啊,我懷胎十月把你拉扯這麽大,好不容易過兩天舒坦日子,指望著你給我生養個大胖孫子,給我養老送終啊。你卻望望巴巴地要去康巴幹什麽?莊裏的夥計們多了,還有那些指望著這份差事養家糊口的馬幫呢,哪兒就用得著你好好的秦家大少爺親自走這一遭了!是什麽催魂兒的小鬼兒蒙住了你的心啊,讓你這麽昧良心啊……逸軒,娘求求你啦……”
逸軒也紅了眼眶,他攙起已經跪爬於地的娟姨,娘,您別說了!這麽些年來,您為我受的苦,我都記著,所以我才壓抑著心裏的想法,不說出來,唯恐傷了您的心!可是,你不能讓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啊,您這是在拿刀子活生生地剜我的心啊!您就讓我走這一趟吧,要不然難道你眼睜睜看著我在您眼前變成沒有了心的行屍走肉不成?娘,我答應您,一定會好好照應自己,我一定會好好地回來,在您膝下盡孝!
逸軒將娟姨推進爹的懷裏,然後向著二老鄭重拜別,隻在最後轉身的刹那,向我投來一個回眸……這麽久,這麽久,我呆呆地站在送行的隊伍中這麽久,逸軒才吝嗇地看了我一眼……逸軒,你可知道,這一眼可能是最有的一次對視,這一別可能是再無相見之期!我狠狠咬住自己的唇,不讓壓抑不住的抽泣泄露我的哀傷——逸軒,別了……
夜,如浸入水中的墨汁,絹絹漾開,將周遭層層浸染。數著天上的星,一顆、兩顆……我的離別,到了。
挽起事先準備好的小包袱,幾件換洗的衣裳之外隻有一點傍身的三歲銀亮,唯一算得上貴重的是娘過世時留給我的幾樣首飾。從此後,這個世上再不會有秦家的大小姐,隻有一個靠著自己繡工糊口度日的繡娘蓮卿。
回身環視了一下我的蓮園,這座當年因為我的誕生而種滿了蓮花,就連梁棟都以蓮花裝飾的院落。壓抑住心底的留戀,我垂首,緩步出門。
秦府後花園的角門,果然開著,看門的家人不知躲到哪裏瞌睡去了。輕輕打開門,望向門外的幽巷——月華如水,銀輝泄地,幽靜的深巷不見一個身影。
喜娘,難不成你當日的約定,竟然是一個玩笑?
躑躅間,忽然有布帛破空之聲傳來,一回頭我已被裹進一幅巨大的布帛之中,隨之一股熟悉的男性氣息撲麵而來。
可是,怎麽可能是他?
拚力仰首,恰好望進一雙纏雜在痛苦之中的眸子裏。逸軒……他不是應該在遠赴茶馬古道的路途中?
他沙啞的嗓音壓抑地悶哼,“蓮卿,你果然要跟那個男人私奔!起先我還不信,如果我遲來了一步,你真的可能就這麽消失!”
私奔?逸軒怎麽知道我要“私奔”?眼前忽然浮現出喜娘那詭異的笑容——難道,這一切都是她?
“逸軒,是喜娘告訴你的?”
逸軒怒氣衝衝,“自然是她!我都到了揚州城外三百裏處的長亭,夥計忽然來報,說有一個車上的茶葉不斷地泄露。這個袋子剛織補好,那個袋子又漏了。我就知道有鬼,命夥計卸空了那輛車子,才發現那個紅衣服的喜娘藏在車裏頭!她還可憐兮兮地跟我說,本來守在秦府裏準備爬上蓮卿私奔的車,結果錯爬上了我走商的運茶車……”
什,什麽?喜娘什麽時候說要跟著我一起“私奔”,而且明明約好了三更時分,怎麽可能錯爬上了正午時分動身的逸軒的運茶車!
我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逸軒向巷子遠處輕喝,“你還不出來嗎?”
我扭頭望去——縱然是夜色如漆,隻有星月微光,卻依然看得清那扶扶搖搖穿了滿身紅衣的身影——喜娘!
喜娘嬌嬌俏俏地走上前來,望住依然被逸軒擁在懷裏的我,“蓮卿,私奔的男主角我已經給你帶來了,剩下的,就是你們兩個的事兒咯!”
私奔?我們兩個?我與逸軒麵麵相覷,繼而雙雙望向喜娘。
喜娘明亮的眸子,恍若集合了星月的光芒,“別說你們從來沒有動過這個念頭,隻是,你們礙於那些囉裏囉唆的禮教顧忌,遲遲沒有邁出這一步而已。如今,我已經替你們做足了鋪墊,我每天在街市上幾乎挨家挨戶地昭告過秦家大小姐要私奔的消息了,所以即便你們現在私奔了,秦老爺和秦夫人也隻須把這攛掇的責任推在我身上即可,隻要秦府的麵子保住了,時日一過,二老自然會原諒你們的……”
我的心激動狂跳,“但是,喜娘,這樣依然沒辦法改變我們是姐弟的表象啊!”
喜娘深深地望住我,“蓮卿,還記得我問過你,是不是願意放棄自己的一切,甚至是身份、姓名?”
我鄭重地點頭。
喜娘說,“蓮卿,如果我們不去揭曉,誰又能知道私奔離開揚州後不知去向的秦家大小姐,會成為後來秦家少爺從遠方迎娶回來的新娘呢?別忘了你素日裏可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整個揚州城,見過你麵的人,不多啊……而你們的親友,更是好說,他們自然都知曉你們二人並非親生姐弟,隻需要秦老爺與各位親友一一請托,也就是了……從此後,秦家大小姐蓮卿,將不複存在……”
逸軒擁著我的手臂微微一抖,他深深地凝望我,“蓮卿,這樣豈不是太委屈了你?”
我的淚潸潸而下,“這怎麽能說是委屈了我?如果這輩子真的注定要與你擦肩而過,真的要眼睜睜看著你別娶她人,才真真是委屈了我呢……”
喜娘嗓音晴朗響起,“那你們還不快走?未來的日子還長著,且停了這一刻的繾綣吧!”
我紅著臉頰跳出逸軒的懷抱,望向他也乍然紅起的麵容……
走……
三年後,當我隱姓埋名隨已軒重歸秦府,那時的我已經叫做婉繡,成了逸軒的妻。我後來悄悄地問過喜娘,她這般“離經叛道”的做法,不擔心引來那些守舊的父母的反感,從而砸了自己的飯碗嗎?
喜娘隻是笑,她說不管這個世界上禮教如何變換,有一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就是父母對於孩子的愛,那是與生俱來的,那是不可抗拒的。隻要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能給那家的子女贏來一樁真心相愛的緣分,那麽哪一雙父母會死抱著麵子,而不去接受子女現世的幸福呢?
“即便”,她頓了頓,“即便真的有極為頑固的父母,我也顧不得了。隻要能換來一樁美滿的姻緣,我這個飯碗砸就砸了!”她黑如點墨的眸子,熠熠華彩。